此回宜分二回方妥。〔一〕
寶玉係諸艶之冠,故大觀園對額必得玉兄題跋,且暫題燈匾聯上,再請賜題。此千妥萬當之章法。
詩曰:
豪華雖足羨,離別却難堪。博得虛名在,誰人識苦甘?好詩,全是諷刺。近之諺云:「又要馬兒好,又要馬兒不吃草。」真駡盡無厭貪痴之輩。
話說秦鍾既死,寶玉痛哭不已,李貴等好容易勸解半日方住,歸時猶是凄惻哀痛。賈母幫了幾十両銀子,外又另備奠儀,寶玉去弔紙。七日後便送殯掩埋了,別無述記。只有寶玉日日思慕感悼,然亦無可如何了。每於此等文後便用此語作結,是板定大章法,亦是此書大旨。
又不知歷幾何時,年表如此寫,亦妙! 慣用此等章法。這日賈珍等來回賈政:「園內工程俱已告竣,大老爺已瞧過了,只等老爺瞧了,或有不妥之處,再行改造,好題匾額對聯的。」賈政聽了,沉思一回,說道:「這匾額對聯倒是一件難事。論理該請貴妃賜題纔是,然貴妃若不親睹其景,大約亦必不肯妄擬;若直待貴妃遊幸過再請題,偌大景致,若干亭榭,無字標題,也覺寥落無趣,任有花柳山水,也斷不能生色。」衆清客在旁笑答道:「老世翁所見極是。如今我們有個愚見:各處匾額對聯斷不可少,亦斷不可定名。如今且按其景致,或兩字、三字、四字,虛合其意,擬了出來,暫且做出燈匾聯懸了。待貴妃遊幸時,再請定名,豈不兩全?」賈政等聽了,都道:「所見不差。我們今日且看看去,只管題了,若妥當便用;不妥時,然後將雨村請來,令他再擬。」點雨村,照應前文。衆人笑道:「老爺今日一擬定佳,何必又待雨村。」賈政笑道:「你們不知,我自幼於花鳥山水題咏上就平平;是紗帽頭口氣。如今上了年紀,且案牘勞煩,於這怡情悅性文章上更生疏了,縱擬了出來,不免迂腐古板,反不能使花柳園亭生色,似不妥協,反沒意思。」政老情字如此寫。壬午季春。畸笏。衆清客笑道:「這也無妨。我們大家看了公擬,各舉其長,優則存之,劣則删之,未為不可。」賈政道:「此論極是。且喜今日天氣和暖,大家去逛逛音光,字去聲,出《諧聲字箋》。。」說著起身,引衆人前往。
賈珍先去園中知會衆人。可巧近日寶玉因思念秦鍾,憂戚不盡,賈母常命人帶他到園中來戲耍。現成榫楔,一絲不費力。若特喚出寶玉來,則成何文字?此時亦纔進去,忽見賈珍走來,向他笑道:「你還不出去,老爺就來了。」寶玉聽了,帶著奶娘小厮們,一溜煙就出園來。不肖子弟來看形容。余初看之,不覺怒焉,蓋謂作者形容余幼年往事,因思彼亦自寫其照,何獨余哉?信筆書之,供諸大衆同一發笑。方轉過彎,頂頭賈政引衆客來了,躲之不及,只得一邊站了。賈政近日因聞得塾掌稱贊寶玉專能對對聯,雖不喜讀書,偏倒有些歪才情似的,如此順筆寫來,然却是寶玉正傳。今日偶然撞見這機會,便命他跟來。如此偶然方妙,若特特喚來題額,真不成文矣。寶玉只得隨往,尚不知何意。
賈政剛至園門前,只見賈珍帶領許多執事人來,一旁侍立。賈政道:「你且把園門都關上,我們先瞧了外面再進去。」是行家看法。賈珍聽說,命人將門關了。賈政先秉正看門。只見正門五間,上面桶瓦泥鰍脊;那門欄窗槅,皆是細雕新鮮花樣,並無朱粉塗飾;一色水磨群墻,門雅,墻雅,不落俗套。下面白石臺磯,鑿成西番草花樣。左右一望,皆雪白粉墻,下面虎皮石,隨勢砌去,果然不落富麗俗套,自是歡喜。遂命開門,只見迎門一帶翠嶂擋在前面。掩隱的好。衆清客都道:「好山,好山!」賈政道:「非此一山,一進來園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則有何趣。」衆人道:「極是。非胸中大有邱壑,焉想及此。」說畢,往前一望,見白石崚嶒,想入其中,一時難辯方向。用「前」「後」「這邊」「那邊」等字,正是不辨東西。或如鬼怪,或如猛獸,縱橫拱立,上面苔蘚成斑,藤蘿掩映,曾用兩處舊有之園所改,故如此寫方可,細極。其中微露羊腸小徑,好景界,山子野精於此技。◇此是小徑,非行車輦道,今賈政原欲遊覽其景,故將此等處寫之。想其通路大道,自是堂堂冠冕氣象,無庸細寫者也。後於省親之時已得知矣。賈政道:「我們就從此小徑遊去,回來由那一邊出去,方可遍覽。」
說畢,命賈珍在前引導,自己扶了寶玉,逶迤進入山口。此回乃一部之綱緒,不得不細寫,尤不可不細批註。蓋後文十二釵書,出入來往之境,方不能錯亂,觀者亦如身臨足到矣。今賈政雖進的是正門,却行的是僻路,按此一大園,羊腸鳥道不止幾百十條,穿東度西,臨山過水,萬勿以今日賈政所行之徑,考其方向基址。故正殿反於末後寫之,足見未由大道而往,乃逶迤轉折而經也。 寶玉此刻已料定吉多凶少。抬頭忽見山上有鏡面白石一塊,新奇。正是迎面留題處。留題處便精,不必限定鑿金鏤銀一色惡俗,賴及棗梨之力。賈政回頭笑道:「諸公請看,此處題以何名方妙?」衆人聽說,也有說該題「叠翠」二字,也有說該題「錦嶂」的,又有說「賽香爐」的,又有說「小終南」的,種種名色,不止幾十個。原來衆客心中早知賈政要試寶玉的功業進益何如,只將些俗套來敷衍。寶玉亦料定此意。補明好。賈政聽了,便回頭命寶玉擬來。寶玉道:「嘗聞古人有云:『編新不如述舊,刻古終勝雕今。』未聞古人說此兩句,却又似有者。况此處並非主山正景,原無可題之處,不過是探景一進步耳。此論却是。莫如直書『曲徑通幽處』這句舊詩在上,倒還大方氣派。」衆人聽了,都贊道:「是極!二世兄天分高,才情遠,不似我們讀腐了書的。」賈政笑道:「不當謬獎。他年小,不過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罷了。再俟選擬。」
說著,進入石洞來,只見佳木蘢葱,奇花熌灼,一帶清流,從花木深處曲折瀉於石隙之下。這水是人力引來做的。再進數步,漸向北邊,細極。後文所以云進賈母臥房後之角門,是諸釵日相來往之境也。後文又云,諸釵所居之處,只在西北一帶,最近賈母臥室之後,皆從此「北」字而來。平坦寬豁,兩邊飛樓插空,雕甍綉檻,皆隱於山坳樹杪之間。俯而視之,則清溪瀉雪,石磴穿雲,前已寫山至寬處,此則由低處至高處,各景皆遍。白石為欄,環抱池沿,石橋三港,獸面啣吐。橋上有亭。前已寫山寫石,今則寫池寫樓,各景皆遍。賈政與諸人上了亭子,倚欄坐了,此亭大抵四通八達,為諸小徑之咽喉要路。因問:「諸公以何題此?」諸人都道:「當日歐陽公《醉翁亭記》有云:『有亭翼然。』就名『翼然』。」賈政笑道:「『翼然』雖佳,但此亭壓水而成,還須偏於水題方稱。依我拙裁,歐陽公之『瀉出於兩峰之間』,竟用他這一個『瀉』字。」有一客道:「是極,是極。竟是『瀉玉』二字妙。」賈政拈髯尋思,因抬頭見寶玉侍側,便笑命他也擬一個來。寶玉聽說,連忙回道:「老爺方纔所議已是。但是如今追究了去,似乎當日歐陽公題釀泉用一『瀉』字則妥,今日此泉若亦用『瀉』字,則覺不妥。况此處雖為省親駐蹕別墅,亦當入於應制之例,用此等字眼,亦覺粗陋不雅。求再擬較此蘊藉含蓄者。」賈政笑道:「諸公聽此論若如?方纔衆人編新,你又說不如述古;如今我們述古,你又說粗陋不妥。你且說你的來我聽。」寶玉道:「有用『瀉玉』二字,則莫若『沁芳』真新雅。二字,果然。豈不新雅?」賈政拈髯點頭不語。六字是嚴父大露悅容也。壬午春。衆人都忙迎合,贊寶玉才情不凡。賈政道:「匾上二字容易,再作一副七言對聯來。」寶玉聽說,立於亭上,四顧一望,便機上心來,乃唸道:
繞堤柳借三篙翠,要緊,貼切水字。
隔岸花分一脉香。恰極,工極!綺靡秀媚,香奩正體。
賈政聽了,點頭微笑。衆人先稱贊不已。
於是出亭過池,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莫不著意觀覽。渾寫兩句,已見經行處愈遠,更至北一路矣。忽抬頭看見前面一帶粉垣,裡面數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衆人都道:「好個所在!」此方可為顰兒之居。於是大家進入,只見入門便是曲折遊廊,不犯超手遊廊。階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兩三間房舍,一明兩暗,裡面都是合著地步打就的床几椅案。從裡間房內又得一小門,出去則是後院,有大茉莉花兼著芭蕉。又有兩間小小退步。後院墻下忽開一隙,得泉一派,開溝僅尺許,灌入墻內,繞階緣屋至前院,盤旋竹下而出。
賈政笑道:「這一處一處。還罷了。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讀書,不枉虛生一世。」說畢,看著寶玉,唬的寶玉忙垂了頭。點一筆。衆客忙用話開釋,客不可不有。又說道:「此處的匾該題四個字。」賈政笑問:「那四字?」一個道是「淇水遺風。」賈政道:「俗。」余亦如此。又一個是「睢園雅跡」。賈政道:「也俗。」賈珍笑道:「還是寶兄弟擬一個來。」又換一章法。壬午春。賈政道:「他未曾作,先要議論人家的好歹,可見就是個輕薄人。」知子者莫如父。衆客道:「議論的極是,其奈他何。」賈政忙道:「休如此縱了他。」因命他道:「今日任你狂為亂道,先設議論來,然後方許你作。又一格式,不然,不獨死板,且亦大失嚴父素體。 於作詩文時,雖政老亦有如此令旨,可知嚴父亦無可奈何也。不學紈絝來看。畸笏。方纔衆人說的,可有使得的?」寶玉見問,答道:「都似不妥。」明知是故意要他搬駁議論,落得肆行施展。賈政冷笑道:「怎麽不妥?」寶玉道:「這是第一處行幸之處,必須頌聖方可。若用四字的匾,又有古人現成的,何必再作。」賈政道:「難道『淇水』『睢園』不是古人的?」寶玉道:「這太板腐了。莫若『有鳳來儀』四字。」果然,妙在雙關暗合。衆人都哄然叫妙。賈政點頭道:「畜生,畜生,可謂『管窺蠡測』矣。」因命:「再題一聯來。」寶玉便唸道:
寶鼎茶閒煙尚綠,「尚」字妙極!不必說竹,然恰恰是竹中精舍。
幽窗棋罷指猶凉。「猶」字妙!「尚綠」、「猶凉」四字,便如置身於森森萬竿之中。
賈政搖頭說道:「也未見長。」說畢,引衆人出來。
方欲走時,忽又想起一事來,不板。因問賈珍道:「這些院落房宇並几案桌椅都算有了,此一頓少不得。還有那些帳幔簾子並陳設玩器古董,可也都是一處一處合式配就的?」大篇長文,不如此頓,則成何話說?賈珍回道:「那陳設的東西早已添了許多,自然臨期合式陳設。帳幔簾子,昨日聽見璉兄弟說,還不全。那原是一起工程之時就畫了各處的圖樣,量準尺寸,就打發人辦去的。想必昨日得了一半。」補出近日忙冗,千頭萬緒景况。賈政聽了,便知此事不是賈珍的首尾,便令人去喚賈璉。
一時賈璉趕來。寫出忙冗景况。賈政問他共有幾種,現今得了幾種,尚欠幾種。賈璉見問,忙向靴桶內取靴掖內裝的一個紙折略節來,細極!從頭至尾,誓不作一筆安逸苟且之筆。看了一看,回道:「妝一字一句。、蟒、綉、堆,刻絲、彈墨二字一句。,並各色綢綾大小幔子一百二十架,昨日得了八十架,下欠四十架。簾子二百挂,昨日俱得了。外有猩猩氈簾二百挂,〔二〕金絲藤紅漆竹簾二百挂,墨漆竹簾二百挂,五彩綫絡盤花簾二百挂,每樣得了一半,也不過秋天都全了。椅搭、桌圍、床裙、桌套,每分一千二百件,也有了。」
一面走,一面說,是極!倏爾青山斜阻。「斜」字細,不必拘定方向。諸釵所居之處,若稻香村、瀟湘館、怡紅院、秋爽齋、蘅蕪苑等,都相隔不遠,究竟只在一隅。然處置得巧妙,使人見其千丘萬壑,恍然不知所窮,所謂會心處不在乎遠。大抵一山一水,一木一石,全在人之穿插佈置耳。轉過山懷中,隱隱露出一帶黃泥築就矮墻,墻頭上皆用稻莖掩護。配的好!有幾百株杏花,如噴火蒸霞一般。裡面數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樹稚新條,隨其曲折,編就兩溜青籬。籬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轆轤之屬。下面分畦列畝,佳蔬菜花,漫然無際。閱至此,又笑別部小說中,一萬個花園中,皆是牡丹亭、芍藥圃、雕欄畫棟、瓊榭朱樓,略不見差別。
賈政笑道:「倒是此處有些道理。固然係人力穿鑿,此時一見,未免勾引起我歸農之意。極熱中偏以冷筆點之,所以為妙。我們且進去歇息歇息。」說畢,方欲進籬門去,忽見路旁有一石碣,亦為留題之備。更恰當。若有懸額之處,或再用鏡面石,豈復成文哉?忽想到「石碣」二字,又託出許多郊野氣色來,一肚皮千丘萬壑,只在這石碣上。 真妙真新。衆人笑道:「更妙,更妙!此處若懸匾待題,則田舍家風一洗盡矣。立此一碣,又覺生色許多,非范石湖田家之咏不足以盡其妙。」客不可不養。 贊得是,這個篾翁有些意思。賈政道:「諸公請題。」衆人道:「方纔世兄有云,『編新不如述舊』,此處古人已道盡矣,莫若直書『杏花村』妙極。」賈政聽了,笑向賈珍道:「正虧提醒了我。此處都妙極,只是還少一個酒幌,明日竟作一個,不必華麗,就依外面村莊的式樣作來,用竹竿挑在樹梢。」賈珍答應了,又回道:「此處竟還不可養別的雀鳥,只是買些鵝鴨鶏類,纔都相稱了。」賈政與衆人都道:「更妙。」賈政又向衆人道:「『杏花村』固佳,只是犯了正名,村名直待請名方可。」衆客都道:「是呀。如今虛的,便是什麽字樣好?」大家想著,寶玉却等不得了,又換一格方不板。也不等賈政的命,忘情有趣。便說道:「舊詩有云:『紅杏梢頭挂酒旗。』如今莫若『杏帘在望』妙在一「在」字。四字。」衆人都道:「好個『在望』!又暗合『杏花村』意。」寶玉冷笑道:忘情最妙。「村名若用『杏花』二字,則俗陋不堪了。又有古人詩云:『柴門臨水稻花香。』何不就用『稻香村』的妙?」衆人聽了,亦發哄聲拍手道:「妙!」賈政一聲喝斷:「無知的業障!愛之至,喜之至,故作此語。◇作者至此,寧不笑殺?壬午春。你能知道幾個古人,能記得幾首熟詩,也敢在老先生前賣弄!你方纔那些胡說的,不過是試你的清濁,取笑而已,你就認真了!」說著,引衆人步入茆堂,裡面紙窗木榻,富貴氣象一洗皆盡。賈政心中自是喜歡,却瞅寶玉道:「此處如何?」衆人見問,都忙悄悄的推寶玉,教他說好。寶玉不聽人言,便應聲道:「不及『有鳳來儀』多矣。」公然自定名,妙!賈政聽了道:「無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樓畫棟,惡賴富麗為佳,那裡知道這清幽氣象。終是不讀書之過!」寶玉忙答道:「老爺教訓的固是,但古人常云『天然』二字,不知何意?」
衆人見寶玉牛心,都怪他呆痴不改。今見問「天然」二字,衆人忙道:「別的都明白,為何連『天然』不知?『天然』者,天之自然而有,非人力之所成也。」寶玉道:「却又來!此處置一田莊,分明見得人力穿鑿扭捏而成。遠無鄰村,近不負郭,背山山無脉,臨水水無源,高無隱寺之塔,下無通市之橋,峭然孤出,似非大觀。爭似先處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氣,雖種竹引泉,亦不傷於穿鑿。古人云『天然圖畫』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為其地,非其山而强為其山,雖百般精而終不相宜……」未及說完,賈政氣的喝命:「叉出去!」剛出去,又喝命:「回來!」命再題一聯:「若不通,一併打嘴!」所謂「奈何他不得」也,呵呵!畸笏。寶玉只得唸道:
新漲綠添浣葛處,採《詩》頌聖最恰當。
好雲香護採芹人。採《風》採《雅》都恰當。然冠冕中又不失香奩格調。
賈政聽了,搖頭說:「更不好。」一面引人出來,轉過山坡,穿花度柳,撫石依泉,過了荼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藥圃,入薔薇院,出芭蕉塢,盤旋曲折。略用套語一束,與前頓破格不板。忽聞水聲潺湲,瀉出石洞,上則蘿薜倒垂,下則落花浮蕩。仍是沁芳溪矣,究竟基址不大,全是曲折掩隱之巧可知。衆人都道:「好景,好景!」賈政道:「諸公題以何名?」衆人道:「再不必擬了,恰恰乎是『武陵源』三個字。」賈政笑道:「又落實了,而且陳舊。」衆人笑道:「不然就用『秦人舊舍』四字也罷了。」寶玉道:「這越發過露了。『秦人舊舍』說避亂之意,如何使得?莫若『蓼汀花漵』四字。」賈政聽了,更批胡說。
於是要進港洞時,又想起有船無船。賈珍道:「採蓮船共四隻,座船一隻,如今尚未造成。」賈政笑道:「可惜不得入了。」賈珍道:「從山上盤道亦可進去。」說畢,在前導引,大家攀藤撫樹過去。只見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清,溶溶蕩蕩,曲折縈紆。池邊兩行垂柳,雜著桃杏,遮天蔽日,真無一些塵土。忽見柳陰中又露出一個折帶朱欄板橋來,此處纔見一朱粉字樣。綠柳紅橋,此等點綴亦不可少。後文寫蘆雪广則曰蜂腰板橋,都施之得宜,非一幅死稿也。度過橋去,諸路可通,補四字,細極!不然後文寶釵來往,則將日日爬山越嶺矣。記清此處,則知後文寶玉所行常徑,非此處也。便見一所清凉瓦舍,一色水磨磚墻,清瓦花堵。那大主山所分之脉,兩見大主山,稻香村又云懷中,不寫主山,而主山處處映帶連絡不斷可知矣。皆穿墻而過。好想。
賈政道:「此處這所房子,無味的很。」先故頓此一筆,使後文愈覺生色,未揚先抑之法。蓋釵、顰對峙有甚難寫者。因而步入門時,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瓏山石來,四面群繞各式石塊,竟把裡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而且一株花木也無。更奇妙!只見許多異草:或有牽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巔,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繞柱,縈砌盤階,更妙!或如翠帶飄搖,或如金繩盤屈,或實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氣馥,非花香之可比。前三處皆還在人意之中,此一處則今古書中未見之工程也。連用幾「或」字,是從昌黎《南山詩》中學得。賈政不禁道:「有趣!前有「無味」二字,及云「有趣」二字,更覺生色,更覺重大。只是不大認識。」有的說:「是薜荔藤蘿。」賈政道:「薜荔藤蘿不得如此異香。」寶玉道:「果然不是。這些之中也有藤蘿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蕪,那一種大約是茝蘭,這一種大約是清葛,那一種是金䔲草,這一種是玉蕗藤,紅的自然是紫芸,綠的定是青芷。金䔲草,見《字彙》。玉蕗,見《楚辭》「菎蕗雜於黀蒸」。茝、葛、芸、芷,皆不必註,見者太多。此書中異物太多,有人生之未聞未見者,然實係所有之物,或名差理同者亦有之。想來《離騷》《文選》等書上所有的那些異草,也有叫作什麽藿蒳薑蕁〔三〕的,也有叫什麽綸組紫絳的,還有石帆、水松、扶留等樣,左太沖《吳都賦》。又有叫什麽綠荑的,還有什麽丹椒、蘼蕪、風連。以上《蜀都賦》。如今年深歲改,人不能識,故皆像形奪名,漸漸的喚差了,也是有的。」自實註一筆,妙!未及說完,賈政喝道:「誰問你來!」又一樣止法。唬的寶玉倒退,不敢再說。
賈政因見兩邊俱是超手遊廊,便順著遊廊步入。只見上面五間清厦連著捲棚,四面出廊,綠窗油壁,更比前幾處清雅不同。賈政嘆道:「此軒中煮茶操琴,亦不必再焚名香矣。前二處,一曰「月下讀書」,一曰「勾引起歸農之意」,此則「操琴煮茶」,斷語皆妙。此造已出意外,諸公必有佳作新題以顔其額,方不負此。」衆人笑道:「再莫若『蘭風蕙露』貼切了。」賈政道:「也只好用這四字。其聯若何?」一人道:「我倒想了一對,大家批削改正。」唸道是:
麝蘭芳靄斜陽院,
杜若香飄明月洲。
衆人道:「妙則妙矣,只是『斜陽』二字不妥。」那人道:「古人詩云:『蘼蕪滿手泣斜輝』。」衆人道:「頽喪,頽喪。」又一人道:「我也有一聯,諸公評閱評閱。」因唸道:
三徑香風飄玉蕙,
一庭明月照金蘭。此二聯皆不過為釣寶玉之餌,不必認真批評。
賈政拈髯沉吟,意欲也題一聯。忽抬頭見寶玉在旁不敢則聲,因喝道:「怎麽你應說話時又不說了?還要等人請教你不成!」寶玉聽說,便回道:「此處並沒有什麽『蘭麝』、『明月』、『洲渚』之類,若要這樣著跡說來,就題二百聯也不能完。」賈政道:「誰按著你的頭,叫你必定說這些字樣呢?」寶玉道:「如此說,匾上則莫若『蘅芷清芬』四字。對聯則是:
吟成豆蔻才猶艶,
睡足酴醿夢也香。」實佳。
賈政笑道:「這是套的『書成蕉葉文猶綠』,不足為奇。」衆客道:「李太白『鳳凰臺』之作,全套『黃鶴樓』,這一位篾翁更有意思。只要套得妙。如今細評起來,方纔這一聯,竟比『書成蕉葉』尤覺幽嫻活潑。視『書成』之句,竟似套此而來。」賈政笑說:「豈有此理!」
說著,大家出來。行不多遠,則見崇閣巍峨,層樓高起,面面琳宮合抱,迢迢複道縈紆,青松拂檐,玉欄繞砌,金輝獸面,彩煥螭頭。賈政道:「這是正殿了。想來此殿在園之正中。按園不是殿方之基,西北一帶通賈母臥室後,可知西北一帶是多寬出一帶來的,諸釵始便於行也。只是太富麗了些。」衆人都道:「要如此方是。雖然貴妃崇節尚儉,天性惡繁悅樸,寫出賈妃身分天性。然今日之尊,禮儀如此,不為過也。」一面說,一面走,只見正面正面,細。現出一座玉石牌坊來,上面龍蟠螭護,玲瓏鑿就。賈政道:「此處書以何文?」衆人道:「必是『蓬萊仙境』方妙。」賈政搖頭不語。寶玉見了這個所在,心中忽有所動,尋思起來,一路順順逆逆,已成千丘萬壑之景,若不有此一段大江截住,直成一盆景矣。作者從何落筆著想!倒像那裡曾見過的一般,却一時想不起那年月日的事了。仍歸於葫蘆一夢之太虛玄境。賈政又命他作題,寶玉只顧細思前景,全無心於此了。衆人不知其意,只當他受了這半日的折磨,精神耗散,才盡辭窮了;再要考難逼迫,著了急,或生出事來,倒不便。遂忙都勸賈政:「罷,罷,明日再題罷了。」賈政心中也怕賈母不放心,一筆不漏。遂冷笑道:「你這畜生,也竟有不能之時了。也罷,限你一日,明日若再不能,我定不饒。這是要緊之處,更要好生作來!」
說著,引人出來,再一觀望,原來自進門起,所行至此,纔遊了十之五六。總住,妙!伏下後文所補等處。若都入此回寫完,不獨太繁,使後文冷落,亦且非《石頭記》之筆。又值人來回,有雨村處遣人來回話。又一緊收,不能終局也。此處漸漸寫雨村親切,正為後文地步。伏脉千里,橫雲斷嶺法。賈政笑道:「此數處不能遊了。雖如此,到底從那一邊出去,縱不能細觀,也可稍覽。」說著,引衆客行來,至一大橋前,水如晶簾一般奔入。原來這橋便是通外河之閘,引泉而入者。寫出水源,要緊之極!近之畫家著意於山,苦不講水。又造園囿者,唯知弄莽憨頑石、壅笨冢,輒謂之景,皆不知水為先著。此園大概一描,處處未嘗離水,蓋又未寫明水之從來,今終補出,精細之至!賈政因問:「此閘何名?」寶玉道:「此乃沁芳泉之正源,就名『沁芳閘』。」究竟只一脉,賴人力引導之功,園不易造,景非泛寫。賈政道:「胡說!偏不用『沁芳』二字。」此以下皆係文終之餘波,收的方不突。
於是一路行來,或清堂茅舍,或堆石為垣,或編花為牖,或山下得幽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或長廊曲洞,或方厦圓亭,賈政皆不及進去。伏下櫳翠庵、蘆雪广、凸碧山莊、凹晶溪館、暖香塢等諸處,於後文一段一段補之,方得雲龍作雨之勢。因說半日腿酸,未嘗歇息,忽又見前面又露出一所院落來,問卿此居,比大荒山若何?賈政笑道:「到此可要進去歇息歇息了。」說著,一逕引人繞著碧桃花,怡紅院如此寫來,用無意之筆,却是極精細文字。穿過一層竹籬花障編就的月洞門,未寫其居,先寫其境。俄見粉墻環護,綠柳周垂。與「萬竿修竹」遙映。賈政與衆人進去,一入門,兩邊都是遊廊相接。院中點襯幾塊山石,一邊種著數本芭蕉;那一邊乃是一顆西府海棠,其勢若傘,絲垂翠縷,葩吐丹砂。衆人贊道:「好花,好花!從來也見過許多海棠,那裡有這樣妙的。」賈政道:「這叫作『女兒棠』,妙名。乃是外國之種。俗傳係出『女兒國』中,出自政老口中,奇特之至!云彼國此種最盛,亦荒唐不經之說罷了。」政老應如此語。衆人笑道:「然雖不經,如何此名傳久了?」寶玉道:「大約騷人咏士,以花之色紅暈若施脂,輕弱似扶病,體貼的切,故形容的妙。 十字若海棠有知,必深深謝之。大近乎閨閣風度,所以以『女兒』命名。想因被世間俗惡聽了,他便以野史纂入為證,以俗傳俗,以訛傳訛,都認真了。」不獨此花,近之謬傳者不少,不能悉道,只借此花數語駁盡。衆人都搖身贊妙。
一面說話,一面都在廊外抱厦下打就的榻上坐了。至階又至檐,不肯輕易寫過。賈政因問:「想幾個什麽新鮮字來題此?」一客道:「『蕉鶴』二字最妙。」又一個道:「『崇光泛彩』方妙。」賈政與衆人都道:「好個『崇光泛彩』!」寶玉也道:「妙極。」又嘆:「只是可惜了。」衆人問:「如何可惜?」寶玉道:「此處蕉棠兩植,其意暗蓄『紅』『綠』二字在內。若只說蕉,則棠無著落;若只說棠,蕉亦無著落。固有蕉無棠不可,有棠無蕉更不可。」賈政道:「依你如何?」寶玉道:「依我,題『紅香綠玉』四字,方兩全其妙。」賈政搖頭道:「不好,不好!」
說著,引人進入房內。只見這幾間房內收拾的與別處不同,特為青埂峰下凄凉與別處不同耳。竟分不出間隔來的,新奇希見之式。原來四面皆是雕空玲瓏木板,或「流雲百蝠」,或「歲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錦,或博古,花樣周全之極!然必用下文者,正是作者無聊,撰出新異筆墨,使觀者眼目一新。所謂集小說之大成,遊戲筆墨,雕蟲之技,無所不備,可謂善戲者矣。又供諸人同同一戲,妙極!或,前金、玉篆文是可考正篆,今則從俗花樣,真是醒睡魔。其中詩詞雅謎以及各種風俗學問,一概不必究,只據此等處便是一絕。各種花樣,皆是名手雕鏤,五彩銷金嵌寶的。至此方見一朱彩之處,亦必如此式方可。可笑近之園庭,行動便以粉油從事。一槅一槅,或有貯書處,或有設鼎處,或安置筆硯處,或供花設瓶、安放盆景處,其槅各式各樣,或天圓地方,或葵花蕉葉,或連環半璧。真是花團錦簇,剔透玲瓏。倏爾五色紗糊就,竟係小窗;倏爾彩綾輕覆,竟係幽戶。精工之極!且滿墻滿壁,皆係隨依古董玩器之形摳成的槽子。諸如琴、劍、懸瓶、懸於壁上之瓶也。桌屏之類,雖懸於壁,却都是與壁相平的。皆係人意想不到、目所未見之文。若云擬編虛想出來,焉能如此?◇一段極清極細。後文鴛鴦瓶、紫瑪瑙碟、西洋酒、(令)[金]自行船等文,不必細表。衆人都贊:「好精緻想頭!難為怎麽想來?」誰不如此贊?
原來賈政等走了進來,未進兩層,便都迷了舊路,左瞧也有門可通,右瞧又有窗暫隔,及到了跟前,又被一架書擋住。回頭再走,又有窗紗明透,門徑可行;及至門前,忽見迎面也進來了一群人,都與自己形相一樣,——却是一架玻璃大鏡相照。及轉過鏡去,石兄迷否?一發見門子多了。所謂「(投投)[頭頭]是道」是也。賈珍笑道:「老爺隨我來。從這門出去,便是後院,從後院出去,倒比先近了。」說著,又轉了兩層紗厨錦槅,果得一門出去,此方便門也。院中滿架薔薇、寶相。轉過花障,則見清溪前阻。又寫水。衆人咤異:「這股水又是從何而來?」賈珍遙指道:「原從那閘起流至那洞口,從東北山坳裡引到那村莊裡,又開一道岔口,引到西南上,共總流到這裡,仍舊合在一處,於怡紅院總一園之水,是書中大立意。從那墻下出去。」衆人聽了,都道:「神妙之極!」說著,忽見大山阻路。衆人都道:「迷了路了。」賈珍笑道:「隨我來。」仍在前導引,衆人隨他,直由山脚邊忽一轉,便是平坦寬闊大路,衆善歸緣,自然有平坦大道。豁然大門前見。可見前進來是小路徑,此云忽一轉,便是平坦寬闊之正甬路也,細極!衆人都道:「有趣,有趣,真搜神奪巧之至!」於是大家出來。以上可當《大觀園記》。
那寶玉一心只記挂著裡邊,又不見賈政吩咐,少不得跟到書房。賈政忽想起他來,方喝道:「你還不去?難道還逛不足!冤哉冤哉!也不想逛了這半日,老太太必懸挂著。快進去,疼你也白疼了。」如此去法,大家嚴父風範,無家法者不知。寶玉聽說,方退了出來。
總評:好將富貴回頭看,總有文章如意難。零落機緣君記去,黃金萬斗大觀攤。
〔一〕按:己、庚本第十七至十八回未分回,直接題為「第十七回至十八回」,其餘諸本則均已分回。為兼顧戚、蒙本的回前回後批,本校本仍予分回。
〔二〕列、舒、辰、楊諸本此處多「湘妃竹簾二百挂」一句。
〔三〕《文選·左思〈吳都賦〉》「薑蕁」作「薑彙」。但本書引用古籍多有改動者,此處作「薑蕁」亦通,故不校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