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潘金蓮激打孫雪娥 西門慶梳籠李桂姐

《金瓶梅》——蘭陵笑笑生



此回文字,上半明明是寫金蓮得寵,卻明是寫春梅得寵。蓋前文寫西門之於金蓮,已不啻如花如火矣。過此十三回內,又是瓶兒的事,是寫其如花如火者,又皆瓶兒之如花如火者也。然則必出春梅於瓶兒之前,見得與金蓮同功一體,生死共之,不得不先寫春梅也。夫先寫春梅。止雲收用而已,畢將春梅較蕙蓮、來爵媳婦之不若,何以為之《金瓶梅》哉!固知此與雪娥生波起浪,皆是作者特為春梅地步。見得此日春梅已迥非昔日之春梅,而雪娥夢夢,自不知之,宜乎有許多閒事。是故此回雖為金蓮私僕作火種,卻是為春梅作一番出落描寫也。

寫春梅,全帶三分傲氣,方與後文作照。

寫與雪娥淘氣處,偏不一番寫,偏用玉樓來截住上文,少歇另起,且必於第二日另起。人知金蓮進言之妙,不知作者且特特寫一玉樓與金蓮翻案,針鋒反映。見得作孽者自作孽,守分者自守分。然則如無風起浪之金蓮、木梅固不足論,而即如凡有炎涼之來,我不能自守,為共所動者,皆自討苦吃也。故後文處處遇金蓮悲憤氣苦時,必寫玉樓作襯。蓋作者特特為金蓮下針砭,寫出一玉樓,且特特為如金蓮者下針砭,始寫一玉樓也。

寫起事之因,作兩番寫。寫要雪娥,亦作兩番寫。淘氣,亦必春梅、雪娥鬧一番,再寫金蓮、雪娥鬧一番。見得如此淘氣,而月娘全若不聞,即共至其前,亦止云「我不管你」,又云「由他兩個」。然則寫月娘真是月娘,繼室真是繼室,而後文撒潑諸事,方知養成禍患,尾大難掉,悔無及矣。故金蓮敢於生事,此月娘之罪也。看他純用陽秋之筆,寫月娘出來。

一路寫金蓮用語句局住月娘,月娘落金蓮局中,有由來矣。其偏愛聲口如畫,又見不待瓶兒初來方見也。

欲寫梳攏桂姐,卻從子虛處出來。一者又照瓶兒,二者又點結會,三者又襯銀兒。子虛一邊,不言中的情事、又現成,又幽折,且並不費力。乃原在芙蓉亭會內,敘瓶兒後數語現成鍋灶中來。妙,妙!行文之樂,至此何如?

未寫瓶兒,乃又夾寫一桂兒。見得西門作孽,惟日不足,而色慾一道,寫無所底止。一部大書,皆是此意。

下棋一段,為是閒情,卻又是明明為琴童描寫一事,在前,庶後文一提,而看官心頭眼底已如活見,不待至金蓮叫入房中而後知之也。文情狡滑,一至如此。

詩曰:

六街簫鼓正喧闐,初月今朝一線添。桂月一脈在此。

睡去烏衣驚玉剪,斗來宵燭渾朱簾。

香綃染處紅餘白,翠黛攢來苦味甜。

阿姐當年曾似此,縱他戲汝不須嫌。

話說潘金蓮在家恃寵生驕,顛寒作熱,鎮日夜不得個寧靜。性極多疑,專一聽籬察壁。數語將西門慶家金蓮一描,直貫至撒潑後。那個春梅,又不是十分耐煩的。陪春梅一句。一日,金蓮為些零碎事情不湊巧,罵了春梅幾句。春梅沒處出氣,走往後邊廚房下去,槌台拍凳鬧狠狠的模樣。寫盡春梅。那孫雪娥看不過,假意戲他道:「怪行貨子!想漢子便別處去想,怎的在這裡硬氣?」禍從此一戲罵起。春梅正在悶時,聽了這句,不一時暴跳起來:「那個歪斯纏我哄漢子?」雪娥見他性不順,只做不聽得。春梅便使性做幾步走到前邊來,一五一十,又添些話頭,道:「他還說娘教爹收了我,俏一幫兒哄漢子。」挑撥與金蓮知道。金蓮滿肚子不快活。又緩一緩,方不突然。文情周匝,妙甚。因送吳月娘出去送殯,起身早些,有些身子倦,睡了一覺,走到亭子上。只見孟玉樓搖颭的走來,沒心人多少快活。笑嘻嘻道:寫玉樓,每於金、梅鬥氣處,便入相形。信乎玉樓為作者物地寫一處炎閔之方也。「姐姐如何悶悶的不言語?」金蓮道:「不要說起,今早倦的了不得。三姐你在那裡去來?」玉樓道:「才到後面廚房裡走了走來。」偏刺金蓮。金蓮道:「他與你說些甚麼來?」玉樓道:「姐姐沒言語。」又刺金蓮。言下則有仙子鬼怪之分矣。金蓮心雖懷恨,口裡卻不說出。一頓。兩個做了一回針指。只見春梅拿茶來,吃畢,兩個悶倦,就放桌兒下棋耍子。忽見看園門小廝琴童走來,伏。報道:直點琴童。「爹來了。」慌的兩個婦人收棋子不迭。

西門慶恰進門檻,看見二人家常都帶著銀絲䯼髻,露著四鬢,耳邊青寶石墜子,白紗衫兒,銀紅比甲,挑線裙子,雙彎尖趫,紅鴛瘦小,一個個粉妝玉琢,不覺滿面堆笑,戲道:「好似一對兒粉頭,也值百十兩銀子!」可知以諸妓雜對六房,為罵盡西門也。潘金蓮說道:「俺們倒不是粉頭,你家正有粉頭在後邊哩!」劈空插入,尖甚。金蓮步步以此為能。寫其惡便在二十分外,不知皆其文之口口血也。那玉樓抽身就往後走,寫玉樓心事,步步含酸。被西門慶一手拉住,說道:「你往那裡去?我來了,你倒要脫身去了。實說,我不在家,你兩個在這裡做甚麼?」金蓮道:「俺倆個悶的慌,在這裡下了兩盤棋,時沒做賊,誰知道你就來了。」一面替他接了衣服,又頓。說道:「你今日送殯來家早。」西門慶道:「今日齋堂裡都是內相同官,天氣又熱,我不耐煩,先來家。」玉樓問道:「他大娘怎的還不來?」西門慶道:「他的轎子也待進城,我先回,使兩個小廝接去了。」一面坐下。又一頓。因問:「你兩個下棋賭些甚麼?」金蓮道:「俺兩個自下一盤耍子,平白賭什麼?」西門慶道:「等我和你們下一盤,那個輸了,拿出一兩銀子做東道。」金蓮道:「俺們沒銀子。」西門慶道:「你沒銀子,拿簪子問我當,也是一般。」於是擺下棋子,三人下了一盤。潘金蓮輸了。輸得妙。西門慶才數子兒,被婦人把棋子撲撒亂了。一直走到瑞香花下,倚著湖山,推掐花兒。又一頓。西門慶尋到那裡,說道:「好小油嘴兒!你輸了棋子,卻躲在這裡。」那婦人見西門慶來,暱笑不止,說道:「怪行貨子!孟三兒輸了,你不敢禁他,卻來纏我!」將手中花撮成瓣兒,灑西門慶一身。金蓮撤嬌弄癡,事事俱堪入畫,每閱一過,輒令人消魂半晌。此色的圈子也。被西門慶走向前,雙關抱住,按在湖山畔,就口吐丁香,舌融甜唾,戲謔做一處。又一頓。不防玉樓走到根前,叫道:「六姐,他大娘來家了。咱後邊去來。」這婦人撇了西門慶,說道:「哥兒,我回來和你答話。」藕斷絲連。一語有心如畫,直與滿肚不快作接。遂同玉樓到後邊,與月娘道了萬福。月娘問:「你們笑甚麼?」玉樓道:「六姐今日和他爹下棋,輸了一兩銀子,到明日整治東道,請姐姐耍子。」月娘笑了。又間一頓。金蓮只在月娘面前打了個照面兒,一面又逼入來。就走來前邊陪伴西門慶。吩咐春梅房中薰香,預備澡盆浴湯,準備晚間效魚水之歡。一段淘氣的文字,卻只用閒筆一節節漾開。寫淫婦迷人,全在不覺處,如畫。而文字亦夭喬不凡。看他如此住一住。妙甚。

看官聽說:家中雖是吳月娘居大,常有疾病,不管家事。只是人情來往,出入銀錢,都在李嬌兒手裡。孫雪兒單管率領家人媳婦,在廚中上灶,打發各房飲食。譬如西門慶在那房裡宿歇,或吃酒,或吃飯,造甚湯水,俱經雪娥手中整理,那房裡丫頭自往廚下去拿。此不必說。點得無跡,自有龍門之妙。當晚西門慶在金蓮房中,吃了回酒,洗畢澡,兩人歇了。

次日,也是合當有事。西門慶許下金蓮,要往廟上替他買珠子穿箍兒戴。早起來,等著要吃荷花餅、銀絲鮓湯,好名色。言為金蓮所迷也。觀餅湯名色可見。使春梅往廚下說去。那春梅只顧不動身。金蓮道:「你休使他。一唱一和,都妙。有人說我縱容他,教你收了,俏成一幫兒哄漢子。百般指豬罵狗,欺負俺娘兒們。你又使他後邊做甚麼去?」數語全是依奉春梅,一片結納深意。非如後文讒間諸人,出自己意。春梅為其所使在此。西門慶便問:「是誰說的?你對我說。」婦人道:「說怎的!盆罐都有耳朵,不便說出,更妙。你只不叫他後邊去,另使秋菊去便了。」這西門慶遂叫過秋菊,吩咐他往廚下對雪娥說去。約有兩頓飯時,婦人已是把桌兒放了,偏快。白不見拿來。寫讒人如畫。急的西門慶只是暴跳。婦人見秋菊不來,使春梅:「你去後邊瞧瞧那奴才,只顧生根長苗的,不見來。」偏又使他去。以上一段是金蓮的話。春梅有幾分不順,使性子走到廚下。只見秋菊正在那裡等著哩,便罵道:「賊奴才,娘要卸你那腿哩!如聞其聲。說你怎的就不去了。爹等著吃了餅,要往廟上去。急的爹在前邊暴跳,叫我採了你去哩!」這孫雪娥不聽便罷,聽了心中大怒,罵道:「怪小淫婦兒!『馬回子拜節──來到的就是』?鍋兒是鐵打的,也等慢慢兒的來,預備下熬的粥兒又不吃,忽剌八新興出來要烙餅做湯。那個是肚裡蛔蟲!」雪娥殊不自揣。數語惹嘲,寫盡人家閒事。春梅不忿他罵,說道:「沒的扯𣭈淡!妙在不卑不亢。主子不使了來,那個好來問你要。有與沒,俺們到前邊只說的一聲兒,有那些聲氣的?」寫春梅得寵,卻如此寫出。一隻手擰著秋菊的耳朵,一直往前邊來。雪娥道:「主子奴才,常遠似這等硬氣,有時道著!」春梅道:「有時道沒時道,沒的把俺娘兒兩個別變了罷!」於是氣狠狠走來。婦人見他臉氣得黃黃的,是春梅氣象。拉著秋菊進門,便問:「怎的來了?」春梅道:「你問他。我去時還在廚房裡雌著,等他慢條廝禮兒才和面兒。我自不是,說了一句『爹在前邊等著,娘說你怎的就不去了?』倒被那小院兒裡的,輕嘴。千奴才、萬奴才罵了我恁一頓。不憤「奴才」二字。說爹『馬回子拜節──走到的就是』!只像那個調唆了爹一般,預備下粥兒不吃,平白新生發起要甚餅和湯。只顧在廚房裡罵人,不肯做哩。」以上是春梅的話。然而金蓮亦是春梅的話。婦人在旁便道:「我說別要使他去,挑撥,冷。人自恁和他合氣。說俺娘兒兩個霸攔你在這屋裡,只當吃人罵將來。」這西門慶聽了大怒,著了圈子也。走到後邊廚房裡,不由分說,向雪娥踢了幾腳,罵道:「賊歪剌骨!我使他來要餅,你如何罵他?你罵他奴才,你如何不溺泡尿把你自家照照!」罵得毒。寵春梅處,只如此寫出。雪娥被西門慶踢罵了一頓,敢怒而不敢言。西門慶剛走出廚房外,孫雪娥對著來昭妻一丈青說道:「你看,我今日晦氣!早是你在旁聽,我又沒曾說什麼。他走將來凶神似一般,大吆小喝,把丫頭采的去了,反對主子面前輕事重報,惹的走來平白地把恁一場兒。我洗著眼兒,看著主子奴才長遠恁硬氣著,只休要錯了腳兒!」不想被西門慶聽見了,復回來又打了幾拳,往往反覆播弄。罵道:「賊奴才淫婦!你還說不欺負他,他者,春梅也。親耳朵聽見你還罵他。」打的雪娥疼痛難忍,西門慶便往前邊去了。那雪娥氣的在廚房裡兩淚悲流,放聲大哭。吳月娘正在上房,才起來梳頭,因問小玉:「廚房裡亂些甚麼?」小玉回道:「爹要餅吃了往廟上去,說姑娘罵五娘房裡春梅來,被爹聽見了,踢了姑娘幾腳,哭起來。」月娘道:「也沒見他,要餅吃連忙做了與他去就罷了,平白又罵他房裡丫頭怎的!」寫月娘偏愛金蓮處。於是使小玉走到廚房,攛掇雪娥和家人媳婦忙造湯水,打發西門慶吃了,往廟上去,不題。一層渲染春梅得寵,月娘錯愛處。以下再起一波。

這雪娥氣憤不過,正走到月娘房裡告訴此事。不妨金蓮驀然走來,立於窗下潛聽。直對撒潑一回,以刺後文月娘自致尾大不掉之患也。見雪娥在房裡對月娘、李嬌兒說他怎的霸攔漢子,背地無所不為:「娘,你還不知淫婦,說起來比養漢老婆還浪,一夜沒漢子也不成的。背地干的那繭兒,人幹不出,他幹出來。雖仇口,卻句句是金蓮實錄。又從雪娥口中補出偷娶後之金蓮也。妙絕,妙絕。當初在家,把親漢子用毒藥擺死了,跟了來。如今把俺們也吃他活埋了。弄的漢子烏眼雞一般,見了俺們便不待見。」月娘道:「也沒見你,他前邊使了丫頭要餅,你好好打發與他去便了。平白又罵他怎的?」月娘偏愛,口角如畫。孫雪娥道:「我罵他禿也瞎也來?那頃,這丫頭在娘房裡著緊不聽手。俺沒曾在灶上把刀背打他,此失時語。反襯春梅今日也。娘尚且不言語。可可今日輪到他手裡,便驕貴的這等了。」正說著,接下,妙極渡法。只見小玉走到,說:「五娘在外邊。」小玉又先說一聲,偏在忙中搖擺。少傾,金蓮進房,望著雪娥說道:「比如我當初擺死親夫,你就不消叫漢子娶我來家,省得我霸攔著他,撐了你的窩兒。開口絕無一蔓,又突又冷。將自己說完。論起春梅,又不是我的丫頭,你氣不憤,還教他伏侍大娘就是了。奉承月娘。惡極。省得你和他合氣,把我扯在裡頭。那個好意死了漢子嫁人?此句難說。如今也不難的勾當,等他來家,與我一紙休書,我去就是了。」刁難西門。惡極。月娘道:「我也不曉的你們底事。你們大家省言一句兒便了。」總是偏愛口角。孫雪娥道:「娘,你看他嘴似淮洪也一般,隨問誰也辯他不過。呆人沒得說,往往以此二字語扯白。為後文激發相照。明在漢子根前戳舌兒,轉過眼就不認了。依你說起來,除了娘,把俺們都攆,只留著你罷!」那吳月娘坐著,由著他那兩個你一句我一句,只不言語。寫偏愛。後來見罵起來,雪娥道:「你罵我奴才!你便是真奴才!」妙,有金蓮罵「奴才」聲在內。險些兒不曾打起來。月娘看不上,使小玉把雪娥拉往後邊去。這潘金蓮一直歸到前邊,卸了濃妝,洗了脂粉,烏雲散亂,花容不整,哭得兩眼如桃,躺在床上。婦人慣用此技。

到日西時分,西門慶廟上來,袖著四兩珠子,進入房中,一見便問:「怎的來?」婦人放聲號哭起來,問西門慶要休書。如此這般告訴一遍:「我當初又不曾圖你錢財,自恁跟了你來。如何今日教人這等欺負?千也說我擺殺漢子,萬也說我擺殺漢子!沒丫頭便罷了,如何要人房裡丫頭伏侍?吃人指罵!」金蓮兩層文字,都是春梅文字。下文方是為「私僕」文字作引。這西門慶不聽便罷,聽了時,三屍神暴跳,五臟氣沖天。一陣風走到後邊,采過雪娥頭發來,盡力二字惡。拿短棍打了幾下。多虧吳月娘向前拉住了,說道:「沒得大家省些事兒罷了!二字公道。好交你主子惹氣!」西門慶便道:「好賊歪剌骨,我親自聽見你在廚房裡罵,你還攪纏別人。我不把你下截打下來也不算。」看官聽說:不爭今日打了孫雪娥,管教潘金蓮從前作過事,沒興一齊來。正是:

自古感恩並積恨,萬年千載不生塵。

當下西門慶打了雪娥,走到前邊,窩盤住了金蓮,袖中取出廟上買的四兩珠子,遞與他。婦人見漢子與他做主,出了氣,如何不喜。由是要一奉十,寵愛愈深。以上又一頓。

話休饒舌,一日正輪該花子虛家擺酒會茶,上文幾回文字,幾令十兄弟冷極。故此處映出。這花家就在西門慶緊隔壁。又一點睛。內官家擺酒,甚是豐盛。眾兄弟都到了。因西門慶有事,約午後才來,都等他,不肯先坐。少頃,西門慶來到,然後敘禮讓坐,東家安西門慶居首席。兩個妓女,琵琶箏𢱉在席前彈唱。端的說不盡梨園嬌艷,色藝雙全。本謂桂姐,又照管瓶兒,且隨手陪出銀姐。文字有七穿枚達之妙。但見:

羅衣疊雪,寶髻堆雲。櫻桃口,杏臉桃腮;楊柳腰,蘭心蕙性。歌喉宛轉,聲如枝上流鶯;舞態蹁躚,影似花間鳳轉。腔依古調,音出天然。舞回明月墜秦樓,歌遏行雲遮楚館。高低緊慢按宮商,輕重疾徐依格調,箏排雁柱聲聲慢,板拍紅牙字字新。

少頃,酒過三巡,歌吟兩套,兩個唱的放下樂器,向前花枝搖颭般來磕頭。西門慶呼玳安書袋內取兩封賞賜,每人二錢,拜謝了下去。因問東家花子虛道:「這位姐兒上姓?端的會唱。」東家未及答應,應伯爵插口道:「大官人多忘事,就不認的了?這彈箏的是花二哥令翠──勾欄後巷吳銀兒。這彈琵琶的,就是我前日說的接入無痕。李三媽的女兒、李桂卿的妹子,小名叫做桂姐。你家中見放著他的親姑娘。如何推不認的?」又點嬌兒。總為桂姐逼入。西門慶笑道:「元來就是他,我六年不見,不想就出落得恁般成人了!」落後酒闌,上席來遞酒。這桂姐慇勤勸酒,情話盤桓。西門慶因問:「你三媽與姐姐桂卿,在家做甚麼?怎的不來我家看看你姑娘?」桂姐道:「俺媽從去歲不好了一場,至今腿腳半邊通動不的,只扶著人走。俺姐姐桂卿被淮上一個客人包了半年,常接到店裡住,兩三日不放來家。家中好不無人,只靠著我逐日出來供唱,好不辛苦!時常也想著要往宅裡看看姑娘,白不得個閒。爹許久怎的也不在裡邊走走?幾時放姑娘家去看看俺媽也好。」西門慶見他一團和氣,說話兒乖覺伶變,就有幾分留戀之意,說道:「我今日約兩位好朋友送你家去。你意下如何?」桂姐道:「爹休哄我。你肯貴人腳兒踏俺賤地?」老到。西門慶道:「我不哄你。」便向袖中取出汗巾連挑牙與香茶盒兒,遞與桂姐收了。桂姐道:「多咱去?如今使保兒先家去先說一聲,作個預備。」西門慶道:「直待人散,一同起身。」少頃,遞畢酒,約掌燈人散時分,西門慶約下應伯爵、謝希大,也不到家,騾馬同送桂姐,逕進勾欄往李家去。一路寫桂姐,又是一種圈套。妙絕。正是:

陷人坑,土窖般暗開掘;迷魂洞,囚牢般巧砌疊;檢屍場,屠鋪般明排列。整一味死溫存活打劫。招牌兒大字書者:買俏金,哥哥休扯;纏頭錦,婆婆自接;賣花錢,姐姐不賒。

西門慶等送桂姐轎子到門首,李桂卿迎門接入堂中。見畢禮數,請老媽出來拜見。不一時,虔婆扶拐而出,半邊胳膊都動彈不得,見了西門慶,道了萬福。說道:「天麼,天麼!姐夫貴人,那陣風兒刮得你到這裡?」西門慶笑道:「一向窮冗,沒曾來得,老媽休怪。」虔婆又向應、謝二人說道:「二位怎的也不來走走?」伯爵道:「便是白不得閒,今日在花家會茶,遇見桂姐,因此同西門爹送回來。快看酒來,俺們樂飲三杯。」虔婆讓三位上首坐了。夾寫虔婆。一面點茶,一面打抹春台,收拾酒菜。少頃,掌上燈燭,酒餚羅列。桂姐從新房中打扮出來,細。磨劍以出矣。旁邊陪坐,免不得姐妹兩個金樽滿泛,玉阮同調,歌唱遞酒。正是:

琉璃鐘,琥珀濃,小槽酒滴珍珠紅。烹龍炮鳳玉脂泣,羅幃繡幙圍香風。吹龍笛,擊鼉鼓。皓齒歌,細腰舞。況是青春莫虛度,銀缸掩映嬌娥語,不到劉伶墳上去。

當下姊妹兩個唱了一套,席上觥籌交錯飲酒。西門慶向桂卿道:「今日二位在此,久聞桂姐善舞能歌南曲,何不請歌一詞,奉勸二位一杯兒酒!」應伯爵道:「我又不當起動,借大官人餘光,洗耳願聽佳音。」那桂姐坐著只是笑,半晌不動身。又是一種圈套。原來西門慶有心要梳籠桂姐,故先索落他唱。那院中婆娘見識精明,早已看破了八九分。桂卿在旁,就先開口說道:「我家桂姐從小兒養得嬌,自來生得靦腆,不肯對人胡亂便唱。」於是西門慶便叫玳安書袋內取出五兩一錠銀子來上套了。文字總是情理。,放在桌上,說道:「這些不當甚麼,權與桂姐為脂粉之需,改日另送幾套織金衣服。」桂姐連忙起身謝了。與坐著句相應。先令丫鬟收去,方才下席來唱。這桂姐雖年紀不多,卻色藝過人,當下不慌不忙,輕扶羅袖,擺動湘裙,袖口邊搭剌著一方銀紅撮穗的落花流水汗巾兒,想宋時北妓如此。偏有此等點綴處。歌唱道:

[駐雲飛]舉止從容,壓盡勾欄佔上風。所以起月兒之妒。行動香風送,頻使人欽重。嗏!玉杵污泥中,豈凡庸?一曲宮商,滿座皆驚動。勝似襄王一夢中,勝似襄王一夢中。

唱畢,把個西門慶喜歡的沒入腳處。吩咐玳安回馬家去,晚夕就在李桂卿房裡歇了一宿。緊著西門慶要梳籠這女子,又被應伯爵、謝希大兩個一力攛掇,就上了道兒。次日,使小廝往家去拿五十兩銀子,段鋪內討四件衣裳,要梳籠桂姐。那李嬌兒聽見要梳籠他的侄女兒,映帶。如何不喜?連忙拿了一錠大元寶各人心事皆到。付與玳安,拿到院中打頭面,做衣服,定桌席,吹彈歌舞,花攢錦簇,飲三日喜酒。應伯爵、謝希大又約會了孫寡嘴、祝實念、常峙節,每人出五分分子,都來賀他。鋪的蓋的都是西門慶出。每日大酒大肉,在院中玩耍,不在話下。

舞裙歌板逐時新,散盡黃金只此身。

寄語富兒休暴殄,儉如良藥可醫貧。

文禹門云:西門慶直以粉頭視金、玉二人。金蓮或名稱其實,彼玉樓其何以堪?離心離德,原不必俟西門慶之死,早知風流雲散,有斷斷然者。

羨慕西門慶而思則效之者,果何肺腸乎?凡人遇事,每欲前知。獨至自己身旁,此等顯而易見之事,大可前知,而又不知,果何故乎?或曰;當局者迷。西門慶一畜類耳,原不足語日後情事,即法語、巽言,亦冥思罔覽,是不足怪。獨怪夫看書之人,所謂旁觀者清,不能咀嚼世情之滋味,但貪圖片刻之歡娛,其愚且頑,不幾與西門慶相等哉!苟能離身題外,設想局中,旁人之是非,即可證我身之得失,目前之言動,即可定日後之吉凶。

誰謂閒書不可看乎?修身齊家之道,教人處世之方,鹹在於此矣。不此之思,而徒〔謂〕《金瓶梅》是淫書不是淫書,不亦傎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