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宇給事劾倒楊提督 李瓶兒許嫁蔣竹山

《金瓶梅》——蘭陵笑笑生



此回瓶兒云「你就如醫奴的藥」一語,後文「情感」回中,一字不易。遙遙對照,是作者針線處。

正寫金蓮,忽插入玉樓,奇矣。今又正寫瓶兒,忽插敬濟,艷妙章法。然此露敬濟之來,下回遇金蓮,方寫敬濟之事,則又對照中故為參差處。

寫西門見抄報吃驚語,又與苗青吃驚處,一字不易。見得同類小人,一鼻孔出氣也。

正寫瓶兒,錦樣的文字,乃忽作迅雷驚電之筆,一漾開去。下謂其必如何來保至東京矣。不謂其藏過迅雷驚電,忽又柳絲花朵。說竹山一段勾挑話頭,文字奇絕,總不由人意慮得到。

夫寫瓶兒必寫竹山,何哉?見得淫婦人偷情,其所愉之人,大抵一時看中,便千方百計引之入室,便思車來賄遷。其意本為淫耳,豈能為彼所偷之人割鼻截發,誓死相守哉!故西門一有事,而竹山之說已行。竹山一入室,瓶兒之意已中。然而共於西門,亦不過如斯,有何不解之情哉!寫淫婦人至此,令人心灰過半矣!是蓋又於人情中討出來,不特文字生法而已,瓶兒悔寄物心,至此回方說出。然則竹山不去,瓶兒不來,月娘房中之物尚肯一念為他人物乎?則寫竹山又為月娘寫也。

竹山必開藥店,蓋特特刺入西門慶眼內也。

寫瓶兒即中竹山之計中者,見得瓶兒數日追悔已久。即未有竹山之讒,久已心中深恨牆頭之物輕輕脫去。而西門慶過河拆橋之態,久已於冷處睃入眼中。如燒靈日瓶兒磕頭,西門一手拉起,一手接酒。其前後易轍處,已全露驕矜之態。故屢屢催促者,此意也。一旦竹山開口,正中素心,宜乎有此一舉。然而寫一竹山,將前情一一襯出,故是作者襯疊文字的花樣。乃看者多向竹山身上討生活,豈不是《西廂》上呆講鄭恆的一樣癡人說夢?

蔣文蕙者,聞悔而來者也。明襯瓶兒之悔,而蔣竹山者,又將逐散也。言雖暫合,而西門之元惡車側,其能久乎?必至於逐散也。夫將逐散之人,不過借其一為襯疊點染耳,豈真是正經腳色,而令為官哥之來派哉?且一百回絕不結果,照應可知矣。

官哥結胎於此。看他寫竹山診脈,云「似虐非虐,似寒非寒,白日則倦怠嗜臥,精神短少,夜晚神不守舍,夢與鬼交。若不早治,久而變為他疾」云云,明說官哥,乃子虛借鬼魅之氣,結胎於瓶兒腹中。其「白日」云云,產婦初孕之常態。「夜晚」云云,不明不暗,結鬼胎之原由。「若不早治」云云,乃竹山之語也。明言子虛化鬼胎於此,而借竹山一白出耳。奈之何俱為其所瞞也!

詩曰:

早知君愛歇,本自無容妒;

誰使恩情深,今來反相誤。

愁眠羅帳曉,泣坐金閨暮;

獨有夢中魂,猶言意如故。

話說五月二十日,帥府周守備生日。西門慶封五星分資、兩方手帕,打選衣帽齊整,騎疋大白馬,四個小廝跟隨,往他家拜壽。席間也有夏提刑、張團練、荊千戶、賀千戶一班武官兒飲酒,鼓樂迎接,搬演戲文。玳安接了衣裳,回馬來家。到日西時分,又騎馬去接,走到西街口上,撞見馮媽媽,問道:「馮媽媽那裡去?」馮媽媽道:「你二娘使我來請你爹。雇銀匠整理頭面完備,今日送來,請你爹那裡瞧去。你二娘還和你爹說話哩!」玳安道:「俺爹今日在守備府周老爺處吃酒,我如今接去。你老人家回罷。等我到那裡,對爹說就是了。」馮媽媽道:「累你好歹說聲,你二娘等著哩!」這玳安打馬逕到守備府。眾官員正飲酒間,玳安走到西門慶席前,說道:「小的回馬家來時,在街口撞遇馮媽媽,二娘使了來說,雇銀匠送了頭面來了,請爹瞧去,還要和爹說話哩。」西門慶聽了,就要起身,那周守備那裡肯放,攔門拿巨杯相勸。西門慶道:「蒙大人見賜,寧可飲一杯,還有些小事,不能盡情,恕罪,恕罪!」於是一飲而盡,辭周守備上馬,逕到李瓶兒家。

婦人接著,茶湯畢,西門慶吩咐玳安回馬家去,明日來接。玳安去了。李瓶兒叫迎春盒兒內取出頭面來,與西門慶過目。黃烘烘火焰般一副好頭面,收過去,單等二十四日行禮,出月初四日准娶。婦人滿心歡喜,連忙安排酒來,和西門慶暢飲開懷。一路寫去,總覺滿心滿意之筆,為下文一冷反照。故知與前將娶玉樓時別金蓮文字遙對也。吃了一回,使丫鬟房中搽抹涼席乾淨。兩個在紗帳之中,香焚蘭麝,衾展鮫綃,脫去衣裳,並肩疊股,飲酒調笑。良久,春色橫眉,淫心蕩漾。西門慶先和婦人雲雨一回,然後乘著酒興,坐於床上,令婦人橫躺於衽席之上,與他品簫。但見:

不竹不絲不石,肉音別自唔咿。流蘇瑟瑟碧紗垂,辨不出宮商角徵。一點櫻桃欲綻,纖纖十指頻移。深吞添吐兩情癡,不覺靈犀味美。

西門慶醉中戲問婦人:「當初花子虛在時,也和他幹此事不幹?」婦人道:「他逐日睡生夢死,奴那裡耐煩和他幹這營生!他每日只在外邊胡撞,就來家,奴等閒也不和他沾身。況且老公公在時,和他另在一間房睡著,我還把他罵的狗血噴了頭。好不好,對老公公說了,瓶兒與老公公頗相好,開口不忘。要打倘棍兒。奴與他這般頑耍,可不磣殺奴罷了!誰似冤家這般可奴之意,就是醫奴的藥一般。謹對「情感」一回,一字不移可想。白日黑夜,教奴只是想你。」兩個耍一回,又幹了一回。旁邊迎春伺候下一個小方盒,都是各樣細巧果品,小金壺內滿泛瓊漿。從黃昏掌上燈燭,且干且歇,直耍到一更時分。只聽外邊一片聲打的大門響,使馮媽媽開門瞧去,原來是玳安來了。西門慶道:「我吩咐明日來接,這咱晚又來做甚麼?」因叫進來問他。那小廝慌慌張張走到房門首,因西門慶與婦人睡著,又不敢進來,只在簾外說道:「姐姐、姐夫都搬來了,突插一筍。許多箱籠在家中。大娘使我來請爹,快去計較話哩。」這西門慶聽了,只顧猶豫:「這咱晚,端的有甚緣故?須得到家瞧瞧。」連忙起來。婦人打發穿上衣服,做了一盞暖酒與他吃。

打馬一直到家,只見後堂中秉著燈燭,女兒女婿都來了,堆著許多箱籠床帳傢伙,先吃了一驚,因問:「怎的這咱來家?」女婿陳敬濟磕了頭,哭說:「近日朝中,俺楊老爺被科道官參論倒了。聖旨下來,拿送南牢問罪。門下親族用事人等,都問擬枷充軍。昨日府中楊干辦連夜奔來,透報與父親知道。父親慌了,教兒子同大姐和些傢伙箱籠,且暫在爹家中寄放,躲避些時。他便起身往東京我姑娘那裡,打聽消息去了。待事寧之日,恩有重報,不敢有忘。」西門慶問:「你爹有書沒有?」陳敬濟道:「有書在此。」向袖中取出,遞與西門慶。折開觀看,上面寫道:

眷生陳洪頓首書奉大德西門慶親家台覽:餘情不敘。茲因北虜犯邊,搶過雄州地界,兵部王尚書不發救兵,失誤軍機,連累朝中楊老爺,猶護局。俱被科道官參劾太重。聖旨惱怒,拿下南牢監禁,會同三法司審問。其門下親族用事人等,俱照例發邊衛充軍。生一聞消息,舉家驚惶,無處可投,先打發小兒、令愛,隨身箱籠家活,暫借親家府上寄寓。生即上京,投在姐夫張世廉處,打聽示下。待事務寧帖之日,回家恩有重報,不敢有忘。誠恐縣中有甚聲色,周密。生令小兒外具銀五百兩,相煩親家費心處料,容當叩報沒齒不忘。燈下草書,不宣。

仲夏二十日又是六月二十日,重沓很好。洪再拜

西門慶看了,慌了手腳,教吳月娘安排酒飯,管待女兒、女婿。就令家下人等,打掃廳前東廂房三間,記清。與他兩口兒居住。把箱籠細軟都收拾月娘上房來。伏。陳敬濟取出他那五百兩銀子,交與西門慶打點使用。西門慶叫了吳主管來,與他五百兩銀子,教他連夜往縣中承行房裡,抄錄一張東京行下來的文書邸報來看。上面端的寫的是甚言語:

兵科給事中宇文虛中等一本,懇乞宸斷,亟誅誤國權奸,以振本兵,以消虜患事:臣聞夷狄之禍,自古有之。周之獫狁,漢之匈奴,唐之突厥,迨及五代而契丹浸強,至我皇宋建國,大遼縱橫中原者已非一日。然未聞內無夷狄而外萌夷狄之患者。

語云:霜降而堂鐘鳴,雨下而柱礎潤。以類感類,必然之理。譬若病夫,腹心之疾已久,元氣內消,風邪外入,四肢百骸,無非受病,雖盧扁莫之能救,焉能久乎?絕妙議論,當選入名臣奏疏中。今天下之勢,正猶病夫尪羸之極矣。君猶元首也,輔臣猶腹心也,百官猶四肢也。

陛下端拱於九重之上,百官庶政各盡職於下。元氣內充,榮衛外扞,則虜患何由而至哉?今招夷虜之患者,莫如崇政殿大學士蔡京者:本以憸邪奸險之資,濟以寡廉鮮恥之行,讒諂面諛,上不能輔君當道,贊元理化;下不能宣德布政,保愛元元。徒以利祿自資,希寵固位,樹黨懷奸,蒙蔽欺君,中傷善類。忠士為之解體,四海為之寒心。聯翩朱紫,萃聚一門。邇者河湟失議,主議伐遼,內割三郡,郭藥師之叛,卒使金虜背盟,憑陵中原。此皆誤國之大者,皆由京之不職也。王黼貪庸無賴,行比俳優。蒙京汲引,荐居政府,未幾謬掌本兵。惟事慕位苟安,終無一籌可展。乃者張達殘於太原,為之張皇失散。今虜犯內地,則又挈妻子南下,為自全之計。其誤國之罪,可勝誅戮?楊戩本以紈褲膏粱叨承祖蔭,憑籍寵靈典司兵柄,濫膺閫外,大奸似忠,怯懦無比。此三臣者,皆朋黨固結,內外蒙蔽,為陛下腹心之蠱者也。數年以來,招災致異,喪本傷元,役重賦煩,生民離散,盜賊猖獗,夷虜犯順,天下之膏腴已盡,國家之綱紀廢弛,雖擢發不足以數京等之罪也。臣等待罪該科,備員諫職,徒以目擊奸臣誤國,而不為皇上陳之,則上辜君父之恩,下負平生所學。伏乞宸斷,將京等一干黨惡人犯,或下廷尉,以示薄罰;或致極典,以彰顯戮;或照例枷號,或投之荒裔,以御魑魅。庶天意可回,人心暢快,國法以正,虜患自消。天下幸甚!臣民幸甚!

奉聖旨:「蔡京姑留輔政。王黼、楊戩著拿送三法司,會問明白來說。欽此欽遵。續該三法司會問過,並黨惡人犯王黼、楊戩,本兵不職,縱虜深入,荼毒生民,損兵折將,失陷內地,律應處斬。手下壞事家人、書辦、官掾、親家董升、盧虎、楊盛、龐宣、韓宗仁、陳洪、黃玉、劉盛、趙弘道等,查出有名人犯,俱問擬枷號一個月,滿日發邊衛充軍。」便撰一表文如見。

西門慶不看,萬事皆休;看了耳邊廂只聽颼的一聲,魂魄不知往那裡去了。此處又與苗青文中一字不差。就是:

驚傷六葉連肝肺,嚇壞三毛七孔心。

當下即忙打點金銀寶玩,馱裝停當,把家人來保、來旺叫到臥房中,悄悄吩咐,如此這般:「雇頭口星夜上東京打聽消息。不消到你陳親家老爹下處。但有不好聲色,取巧打點停當,速來回報。」又與了他二人二十兩銀子。絕早五更雇腳夫起程,上東京去了,不在話下。

西門慶通一夜不曾睡著,到次日早,吩咐來昭、賁四,把花園工程止住,各項匠人都且回去,不做了。每日將大門緊閉,家下人無事亦不許往外去。西門慶只在房裡走來走去,憂上加憂,悶上加悶,如熱地蜒蚰一般,把娶李瓶兒的勾當丟在九霄雲外去了。一冷,妙絕。吳月娘見他愁眉不展,面帶憂容,只得寬慰他,說道:「他陳親家那邊為事,各人冤有頭債有主,你也不需焦愁如此。」西門慶道:「你婦人都知道些甚麼?陳親家是我的親家,女兒、女婿兩個孽障搬來咱家住著,平昔街坊鄰舍惱咱的極多,常言:機兒不快梭兒快,打著羊駒驢戰。倘有小人指搠,拔樹尋根,你我身家不保。」強梁人結怨,何當不自知。小人何償不自知。

正是:

關門家裡坐,禍從天上來。

這裡西門慶在家納悶,不題。忽然又煞住。文字奇絕。

且說李瓶兒等了一日兩日,不見動靜,一連使馮媽媽來了兩遍,大門關得鐵桶相似。等了半日,沒一個人牙兒出來,竟不知怎的。看看到二十四日,李瓶兒又使馮媽媽送頭面來,就請西門慶過去說話。叫門不開,立在對過房簷下等。少頃,只見玳安出來飲馬,看見便問:「馮媽媽,你來做甚麼?」馮媽媽說:「你二娘使我送頭面來,怎的不見動靜?請你爹過去說話哩。」玳安道:「俺爹連日有些事兒,不得閒。你老人家還拿頭面去,等我飲馬回來,對俺爹說就是了。」馮媽媽道:「好哥哥,我這在裡等著,你拿進頭面去和你爹說去。你二娘那裡好不惱我哩!」這玳安一面把馬拴下,走到裡邊,半日出來道:「對爹說了,頭面爹收下了,教你上覆二娘,再待幾日兒,我爹出來往二娘那裡說話。」這馮媽媽一直走來,此所為不通風也。回了婦人話。婦人又等了幾日,看看五月將盡,六月初旬,朝思暮盼,音信全無,夢攘魂勞,佳期間阻。正是:

懶把蛾眉掃,羞將粉臉勻。

滿懷幽恨積,憔悴玉精神。

婦人盼不見西門慶來,每日茶飯頓減,精神恍惚。到晚夕,孤眠枕上展轉躊躕。忽聽外邊打門,彷彿見西門慶來到。婦人迎門笑接,攜手進房,問其爽約之情,各訴衷腸之話。綢繆繾綣,徹夜歡娛。雞鳴天曉,便抽身回去。婦人恍然驚覺,大呼一聲,精魂已失。馮媽媽聽見,慌忙進房來看。婦人說道:「西門他爹剛才出去,你關上門不曾?」馮媽媽道:「娘子想得心迷了,那裡得大官人來?影兒也沒有!」婦人自此夢境隨邪,夜夜有狐狸假名抵姓,攝其精髓。漸漸形容黃瘦,飲食不進,臥床不起。馮媽媽向婦人說,請了大街口蔣竹山來看。其人年不上三十,生的五短身材,人物飄逸,極是輕浮狂詐。請入臥室,婦人則霧鬢雲鬟,「則」字下得妙,已有更端之意。擁衾而臥,病態嫣甚。似不勝憂愁之狀。茶湯已罷,丫鬟安放褥墊。竹山就床診視脈息畢,因見婦人生有姿色,醫者常情。便開口說道:「學生適診病源,娘子肝脈弦出寸口而洪大,厥陰脈出寸口久上魚際,主六欲七情所致。便如一岐黃者面談,文情狡猾至此。陰陽交爭,乍寒乍熱,似有鬱結於中而不遂之意也。似瘧非瘧,似寒非寒,白日則倦怠嗜臥,精神短少;夜晚神不守舍,夢與鬼交。官哥結胎在此。子虛投胎在此。若不早治,久而變為骨蒸之疾,必有屬纊之憂矣。可惜,可惜!」婦人道:「有累先生,俯賜良劑。奴好了,重加酬謝。」竹山道:「學生無不用心,娘子若服了我的藥,必然貴體全安。」說畢起身。這裡送藥金五星,使馮媽媽討將藥來。婦人晚間吃了藥下去,夜裡得睡,便不驚恐。漸漸飲食加添,起來梳頭走動。那消數日,精神復舊。一醫便好,情淺可知。

一日,安排了一席酒餚,備下三兩銀子,使馮媽媽請過竹山來向必請來。相謝。蔣竹山自從與婦人看病,懷覬覦之心已非一日。一聞其請,即具服而往。延之中堂,婦人盛妝出見,道了萬福,茶湯兩換,請入房中。酒餚已陳,麝蘭香藹。小丫鬟繡春在旁,描金盤內托出三兩白金。婦人高擎玉盞,向前施禮,說道:「前日,奴家心中不好,蒙賜良劑,服之見效。今粗治了一杯水酒,請過先生來知謝知謝。」竹山道:「此是學生分內之事,理當措置,何必計較!」因見三兩謝禮,說道:「這個學生怎麼敢領?」婦人道:「些須微意,不成禮數,萬望先生笑納。」辭讓了半日,竹山方才收了。婦人遞酒,安下坐次。飲過三巡,竹山偷眼睃視婦人,粉妝玉琢,嬌艷驚人,先用言以挑之,因道:「學生不敢動問,娘子青春幾何?」婦人道:「奴虛度二十四歲。」竹山道:「似娘子這等妙年,生長深閨,處於富足,何事不遂,而前日有此鬱結不足之病?」勾挑亦微。婦人聽了,微笑道:「不瞞先生,奴因拙夫棄世,家事蕭條,獨自一身,病根在此,故往往謂西門慶為醫奴之藥。憂愁思慮,何得無病!」竹山道:「原來娘子夫主歿了。多少時了?」婦人道:「拙夫從去歲十一月得傷寒病死了,今已八個月。」竹山道:「曾吃誰的藥來?」人死問病,妙。婦人道:「大街上胡先生。」竹山道:「是那東街上劉太監房子住的胡鬼嘴兒?他又不是我太醫院出身,知道甚麼脈,娘子怎的請他?」如畫。婦人道:「也是因街坊上人薦舉請他來看。還是拙夫沒命,不干他事。」竹山又道:「娘子也還有子女沒有?」婦人道:「兒女俱無。」竹山道:「可惜娘子這般青春妙齡之際,獨自孀居,又無所出,何不尋其別進之路?甘為幽悶,豈不生病!」忙忙中又著一段諧語,令人失笑,一味弄筆。婦人道:「奴近日也講著親事,早晚過門。」竹山便道:「動問娘子與何人作親?」婦人道:「是縣前開生藥鋪西門大官人。」竹山聽了道:「苦哉,苦哉!娘子因何嫁他?學生常在他家看病,最知詳細。此人專在縣中包攬說事,廣放私債,販賣人口,家中丫頭不算,大小五六個老婆,著緊打倘棍兒,稍不中意,就令媒人領出賣了。就是打老婆的班頭,坑婦女的領袖。娘子早是對我說,不然進入他家,如飛蛾投火一般,坑你上不上,下不下,那時悔之晚矣。況近日他親家那邊為事幹連,在家躲避不出,房子蓋的半落不合的,都丟下了。東京關下文書,坐落府縣拿人。到明日他蓋這房子,多是入官動瓶兒處在此。抄沒的數兒。娘子沒來由嫁他做甚?」一篇話把婦人說的閉口無言。況且許多東西丟在他家,尋思半晌,暗中跌腳:瓶兒與西門慶往還不淺,何至聞言而尋思?二語寫出瓶兒之愚。則彰文熱急,大半自悔,因知予言非謬。「嗔怪道一替兩替請著他不來,他家中為事哩!」又見竹山語言活動,一團謙恭:「奴明日若嫁得恁樣個人也罷了,寫出瓶兒之淺。不知他有妻室沒有?」因說道:「既蒙先生指教,奴家感戴不淺,倘有甚相知人家,舉保來說,奴無有個不依之理。」竹山乘機請問:「不知要何等樣人家?學生打聽的實,好來這裡說。」婦人道:「人家到也不論大小,只要象先生這般人物的。」這蔣竹山不聽便罷,聽了此言,歡喜的滿心癢,不知搔處,慌忙走下席來,雙膝跪下告道:「不瞞娘子說,學生內幃失助,中饋乏人,鰥居已久,子息全無。倘蒙娘子垂憐,肯結秦晉之緣,足稱平生之願。學生雖啣環結草,不敢有忘。」卑辭屈禮,隱隱為竹山畫一花面,作者玩弄極矣。婦人笑笑,以手攜之,說道:「且請起,未審先生鰥居幾時?貴庚多少?既要做親,須得要個保山來說,方成禮數。」竹山又跪下哀告道:「學生行年二十九歲,正月二十七日卯時建生,不幸去年荊妻已故,家緣貧乏,實出寒微。今既蒙金諾之言,何用冰人之講。」婦人笑道:「你既無錢,我這裡有個媽媽姓馮,拉他做個媒證。也不消你行聘,擇個吉日良時,招你進來,入門為贅。你意下若何?」這蔣竹山連忙倒身下拜:「娘子就如同學生重生父母,再長爹娘。夙世有緣,三生大幸矣!」一面兩個在房中各遞了一杯交歡酒,已成其親事。竹山飲至天晚回家。

婦人這裡與馮媽媽商議說:「西門慶如此這般為事,吉凶難保。薄情語。況且奴家這邊沒人,不好了一場,險不喪了性命。為今之計,不如把這位先生招他進來,有何不可?」到次日,就使馮媽媽遞信過去,擇六月十八日大好日子,把蔣竹山倒踏門招進來,成其夫妻。過了三日,婦人湊了三百兩銀子,與竹山打開兩間門面,店內煥然一新。初時往人家看病只是走,後來買了一疋驢兒騎著,在街上往來,不在話下。一篇花團錦簇,卻如此過節結煞。奇絕。正是:

一窪死水全無浪,也有春風擺動時。

文禹門云:第十五回「賞燈」、「幫嫖」,描寫瓶兒與桂姐身份。兩兩相形,優拙自見。二人又俱姓李,遙遙相對,彼此分提,良人婦不如倚門娼,此世道可憂之一證也。

第十六回「擇吉」、「追歡」,瓶兒則一心嚮往,西門慶則滿志躊躇。月娘之勸言,全在財上起見,金蓮之依違兩可,全為寵字扎根。至若應伯爵一群匪類,犬吠狺狺,如不知西門慶娶者為何人,李瓶兒之前夫又是何人,以惟恐事之不成,成之惟恐不速。世道人情,一至於此,作者神傷,閱者能勿心痛乎?

如竟順流而下,水到渠成,古今無此平板文章,作者亦不應有此草率筆墨,吾早知其必有波折也。及觀此回,始歎文筆之妙;而作者警世之深也。窮凶極惡之小人,若西門者,亦可謂極矣;尚有向上之機,回頭之路,初不必以聖賢勉之,以果報怵之,但只以王法加之,此等半明不昧之匹夫,隨波逐流之小子,未嘗不愛身家,未嘗不惜性命。觀其走來走去,熱地蚰蜒一般,此正天理昭彰之日,良心發現之時也。無奈霹靂一聲,濃陰佈滿,颼飀突起,靉(雲逮)全消,而苗之待蘇者轉槁矣。且有此舉,不但無益,而又害之。彼視天下事不過爾爾,於是膽愈大而惡愈盈矣。是知險阻艱難,天之所以成君子,席豐厚履,天之所以誤小人。必也險阻艱難歷盡而後席豐厚履,席豐厚履居安而不忘險阻艱難,斯可矣。西門慶者,何足語此。

然早已置瓶兒於度外,而瓶兒固時時刻刻有西門慶在念中也。但瓶兒謂之思淫則可,謂之情感則不可。兩個淫蟲,何嘗有情哉!試觀得病即在乎此,病癒仍思乎此,此蔣竹山之易入也,情雲乎哉?婦人水性,決東東流,決西西流,至瓶兒斯已極矣,梁中書與花子虛安能留得住?但可惜老公公一片苦心,一雙青眼,只因短少一物,致所有之物盡付東流,而西門承受之矣。世有想念愛惜瓶兒者乎?可先反躬自省,可能日日夜夜如此,十年八年不瘦者乎?否則且袖手拭目,請看蔣竹山下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