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回  因抱恙玉姐含酸 為護短金蓮潑醋

《金瓶梅》——蘭陵笑笑生



此回寫金蓮淘氣,乃先寫如意,總為金蓮淘氣之根也。

申二姐之見怒於春梅,而月娘乃與金蓮合氣,何也?曰以春梅實以玉簫故也。玉簫又月娘之婢也。玉簫婢私書僮,金蓮之所目睹者也。意中豈不曰:爾婢私人而不知,乃責我婢之罵人,且曰:奶子私主而不管,乃管我婢之罵人。況乎自不憤吹簫,其心高氣傲,已爭十二分體面。蓋自有瓶兒以至於今,方得其死後一暢,不知不覺,諸色盡露驕矜氣象,且也自元夜遊行之志,今即以瓶兒之衣酬之,其滿為何如?乃月娘一語拂之,宜乎其不能耐矣。而壬子之期又誤,故滿腹矜驕滿足,變為滿腹拂逆不憤,以與月娘鬧,蓋猶欲為憶吹簫之稿也。不知月娘止見春梅,不見玉簫,甚矣!不修其身,無以齊其家,月娘無以服金蓮,西門亦無以服月娘,皆不修身之謂也。信乎作者以陽秋之筆,隱罪月娘,而以玉簫明丑之也。

前文教眾人到嬌兒房中去,是一番羞怒。此回月娘說春梅,而金蓮護短,是一番羞怒。西門慶護短,又是一番羞怒。此月娘淘氣之由,而皮襖又是一番心事,合在其中發出,卻不在此帳算也。

皮襖者,瓶兒之衣也,乃月娘、金蓮爭之,直將其牆頭二人公同遞物心事說出。夫月娘、金蓮,西門慶之妻妾也,瓶兒,花家之人,三人並未謀面;乃一旦月娘為之設法,用盒抬銀,金蓮、月娘、春梅鋪氈,牆頭遞物,不啻與瓶兒一鼻孔出氣者,財之為事也。夫財在而月娘有心,金蓮豈無心?乃銀物俱歸上房,而金蓮之不憤可知。其挑月娘、西門不合於瓶兒入門時,蓋有由也。至於瓶兒入門,問金髻,西門詞語之間,上有愧色,況眾妻妾乎!其爭其妒,大抵由財色而起。夫財色有一,已足亡身。今瓶兒雙擅其二,宜乎其死之早,並害及其子也。至於死,金蓮快,而月娘亦快。金蓮快,吾之色無奪者;月娘快,彼之財全入己;故瓶兒著完壽衣,而鎖匙已入上房矣。此二人之隱衷也。乃金蓮之隱易知,而月娘之隱難見,今全於皮襖發之。何則?金蓮固日他人之財,均可得也,而月娘則久已認為己有矣。一旦西門令二婢一奶子守之,已不能耐。然而月娘老奸巨滑人也。回心一想,即守之於花樓下,乃我之外庫耳,且可息人之爭,故從之而下逆。今忽以皮襖與金蓮,是凡可取而與之者,皆非我所有也,能不急爭之乎?然而老奸巨滑者,必不肯以此而爭之,則春梅一罵之由,正月娘尋之而不得者也。而金蓮又有滿肚不憤乃一旦而對面,不至於撒潑不止也。寫月娘、金蓮必淘氣而散者,一見西門死後,不能容金蓮之故。且瓶兒先疏後合,金蓮先密後疏,正兩兩相照也。

寫月娘以子挾制其夫處,真是諸妾之不及,真是老奸巨滑。以此而知,從前燒夜香俱假也。作者特用陽秋之筆,又寫一隱惡之月娘與金蓮對也。

前瓶兒來,月娘掃雪,蓋與瓶兒合也,卻是玉樓生日。此與金蓮淘氣,是與金蓮疏也,卻又是玉樓生日。遙遙相對,為一大章法,大照應。

金蓮撒潑之先,卻寫一玉姐含酸。夫玉姐自入門時至今,何日不含酸?乃此日不能寧耐,何哉?蓋有懲於瓶兒也。何則?元夜取皮襖,玉樓、瓶兒皆有皮襖者也,是二人乃一體之人。今幾何時,而瓶兒之衣,已入他人之手,固應於伯爵家赴會時,現金蓮翩翩之態,而自動前車之悲也。況瓶兒之財,人爭利之,玉樓亦幾幾乎續之矣。明眼人豈不自知?固一念及,而薛媒婆之恨,已悔無及矣。此處寫含酸,特為李衙內引也。則又作者散場之筆,而何其神妙如此!

未娶金蓮,先娶玉樓;未散金蓮,先散玉樓。信乎玉樓為金蓮之襯疊文字也。

一路寫金蓮得意。不特瓶兒死後,諸事快意,即李桂兒被拿,又是第一快心之事。蓋欲為金蓮放心肆意於敬濟,以逼到武二哥手,故不得不為之極力寫其肆志快意之極也。桂兒寵而金蓮受辱,月兒寵而金蓮之出身處受污。總之,作者深惡金蓮,處處以娼妓丑之,且以娼妓丑其出身之所也。

爭鋒毀院後,月娘、瓶兒始合;驚走三官,月娘、金蓮已離:又是絕大章法。蓋前桂兒敗,而月娘快,金蓮亦快。兩快,而瓶兒容與其間矣。此文桂兒敗,而金蓮愈快,月娘未必快。愈快則驕,未必快則怒。宜乎金蓮、月娘之共相對敵也。月娘未必快者何?蓋以干女故也。看其前文為桂兒說東京人情,此文為桂兒解釋三官,儼然一李三媽之不啻。甚矣!作者特用大筆如椽寫一桂兒,蓋欲罵西門慶之妾為娼,而使其妻為老鴇兒也。故寫月娘純以陽秋者以此。混混看者,誰其知之?

看他寫相罵時,卻夾寫玉樓、嬌兒、大妗子、三尼諸人,真是心閒手敏。而雪娥必至鬧後方言,大姐在坐而無一言者,各人心事如畫。蓋雪娥自快,而大姐為瓶兒快之也。至於放去姥姥,又是絕妙乖滑之筆,分明借姥姥起端,卻是借起端為省筆。不然,月娘罵姥姥固不妙,姥姥阻金蓮與不阻金蓮亦不妙,文字大是礙手,不如一去之為暢快好寫也。

金蓮入門時,大書其顛寒作熱,聽籬察笆,蓋以一筆貫至此回也。

月娘罵處,卻都是瓶兒、雪娥舊話,是代從前受怨之人一齊發洩,然則怨怒之於人大矣哉!

此處寫玉樓,其雲雨處,與雪夜燒香之月娘一樣,而西門亦是一樣抱慚。然而玉樓自是含酸,月娘全是做作,前後特特相映,明明丑月娘也。

夫寫相罵之時,乃插三尼,可謂忙中閒筆矣。乃直寫至看狗,其閒為何如哉!

玉簫學舌,作兩番寫,其相罵時,亦作兩番寫,中用拉勸者一間也。

篇內寫月娘相罵,忽入金蓮,知桂兒被惱之言,不是閒扯。蓋特寫金蓮於瓶兒死,又桂兒辱,一片得意驕人神理,為金蓮數月來,月娘之所不能寧耐者也。

內插荊都監事,明言荊棘起於庭前,行見月缺花殘,勞園蓁蕪,為歌舞者報一傷心之信也,豈泛泛寫一交遊之人乎?

上文寫一吃溺之金蓮,此回又寫一傚尤之如意兒,總為舔癰吮痔者極力丑之也。

寫月娘挾制西門處,先以胎挾之,後以死制之,再以瓶兒之前車動之,誰為月娘為賢婦人哉?吾生生世世不願見此人也。

寫西門踢玉簫,亦偏愛常情,乃不知作者特特點出玉簫吹散梅花之故也。

申者,七月之數也。蓮至七月將衰。又申者,金也。金風新來,宜乎金蓮母子之所必爭者也。郁者,鬱也,鬱春意於將來,自當與春梅相合。況韓者,寒也,秋來則寒,寒至有秋。故申二姐,必韓道國家薦來,而此後至西門死,全寫雪月時節,是知由此秋風而漸引也。

月娘怒金蓮,說桂姐事只我知道,又為乾女兒護短也。則月娘豈人類哉!

詩曰:

雙雙蛺蝶繞花溪,半是山南半水西。

故院有情風月亂,美人多怨雨雲迷。

頻開檀口言如織,漫托香腮醉如泥。

莫道佳人太命薄,一鶯啼罷一鶯啼。

話說月娘聽宣畢《黃氏寶卷》,各房宿歇不題。單表潘金蓮在角門邊,撞見西門慶,相攜到房中。見西門慶只顧坐在床上,寫出靦腆。妙景。因問:「你怎的不脫衣裳?」那西門慶摟定婦人,笑嘻嘻說道:比瓶兒在日,直過那邊去何如?令人有今昔之感。「我特來對你說聲,我要過那邊歇一夜兒去。你拿那淫器包兒來與我。」婦人罵道:「賊牢,你在老娘手裡使巧兒,拿這面子話兒來哄我!老作家,自是瞞他不得。我剛才不在角門首站著,你過去的不耐煩了,又肯來問我?明見處,亦自可人。這是你早辰和那歪剌骨商定了腔兒,過來人,如何瞞得?張大戶家,定須如此。嗔道頭裡使他來送皮襖兒,又與我磕了頭。小賊歪剌骨,把我當甚麼人兒?在我手內弄剌子。我還是李瓶兒時,教你活埋我!可憐,可歎。雀兒不在那窩兒裡,我不醋了!」瓶兒之死,金蓮快心滿志,卻從此處供出。文字如玉連環,又是得意語。西門慶笑道:「那裡有此勾當,他不來與你磕個頭兒,你又說他的不是。」愛語。婦人沉吟良久,說道:「我放你去便去,一片妒心,卻是十分正理,心思周扎無比不許你拿了這包子去,欲留餘味。與那𢱉剌骨弄答的齷齷齪齪的,到明日還要來和我睡,好乾淨兒。」毫不放鬆。預訂壬子日。西門慶道:「我使慣了,你不與我卻怎樣的!」纏了半日,婦人把銀托子掠與他,說道:「你要,拿了這個行貨子去。」西門慶道:「與我這個也罷。」一面接的袖了,趔趄著腳兒就往外走。情景逼肖,是寫生手。婦人道:「你過來,我問你,莫非你與他一鋪兒長遠睡?既睡矣,而不許其長遠,恐其長遠,即有話說。總是自潛蹤後,千年怕麻繩子也。惹得那兩個丫頭也羞恥。是瓶兒已死的情景。無故只是睡那一回兒,還放他另睡去。」西門慶道:「誰和他長遠睡?」說畢就走。婦人又叫回來,說道:「你過來,我分付你,慌怎的?」一個心忙意急,一個慮此防彼,情事逕庭,而熱中則一。妙絕。是深思遠慮,不許其去不好,許其去,又怕為蕙蓮之續。一團神理也。西門慶道:「又說甚麼?」婦人道:「我許你和他睡便睡,不許你和他說甚閒話,教他在俺們跟前欺心大膽的。上文不許其長遠睡,即是為此意,因一時不便出諸口中,故止雲不許其長遠睡。然又細思,既放他去睡,焉能斷其不長遠,不說話,故又叫回,明說心事。總是提筆曲曲,將人情寫來活見。我到明日打聽出來,你就休要進我這屋裡來,我就把你下截咬下來。」極,趣話。映蕙蓮得意時。防不然,真有此景。西門慶道:「怪小淫婦兒,瑣碎死了。」二句是走著說者,可想。一直走過那邊去了。春梅便向婦人道:「由他去,你管他怎的?婆婆口絮,媳婦耳頑,倒沒的教人與你為冤結仇,春梅局外,不解個中一種熱癢私情,熱乎有此,然而心高氣硬,言下可定生平。此等深意,惟身親其地者知之,即春梅亦不能知也。誤了咱娘兒兩個下棋。」一面叫秋菊關上角門,放卓兒擺下棋子。兩個下棋不題。

且說西門慶走過李瓶兒房內,掀開簾子。如意兒正與迎春、繡春炕上吃飯,是薛姑子將宣卷時。見了西門慶,慌的跳起身來。西門慶道:「你們吃飯。」於是走出明間李瓶兒影跟前一張交椅上坐下。瓶兒安在?西門此時對瓶兒,亦不見瓶兒矣。不一時,如意兒笑嘻嘻走出來,說道:「爹,這裡冷,你往屋裡坐去罷。」這西門慶就一把手摟過來,就親了個嘴。與春日蕙蓮遙對。一面走到房中床正面坐了。火爐上頓著茶,迎春連忙點茶來吃了。是合同做賊。如意兒在炕邊烤著火兒站立,問道:「爹,你今日沒酒,還有頭裡與娘供養的一桌菜兒,一素兒金華酒,即有燒鴨子下之,瓶兒不復問矣。留下預備篩來與爹吃。」西門慶道:「下飯你們吃了罷,瓶兒,豈特我有衣裳之悲哉!一滴九泉,千秋同恨。只拿幾個果碟兒來,我不吃金華酒。」一面教繡春:「你打個燈籠,往藏春塢書房內,還有一壇葡萄酒,你問王經要了來,篩與我吃。」繡春應諾,打著燈籠去了。迎春連忙放桌兒,拿菜兒。如意兒道:「姐,你揭開盒子,等我揀兩樣兒與爹下酒。」於是燈下揀了幾碟精味果菜,擺在桌上。一路寫來的是已死之瓶兒房中,又的是丫頭奶娘相伴,故妙。良久,繡春取了酒來,打開篩熱了。如意兒斟在鍾內,遞上。西門慶嘗了嘗,十分精美。如意兒就挨近桌邊站立,侍奉斟酒,又親剝炒栗子兒與他下酒。迎春知局,就往後邊廚房內與繡春坐去了。

西門慶見無人在跟前,就叫老婆坐在他膝蓋兒上,摟著與他一遞一口兒飲酒。人情,亦當情種。起先站立蓋為迎春在也。一面解開他對襟襖兒,露出他白馥馥酥胸,用手揣摸他奶頭,誇道:「我的兒,你達達不愛你別的,只愛你到好白淨皮肉兒,與你娘一般樣兒,我摟你就如同摟著他一般。」直與翡翠軒對照,所以雲是瓶兒後身。如意兒笑道:「爹,沒的說,還是娘的身上白。我見五娘雖好模樣兒,皮膚也中中兒的,紅白肉色兒,不如後邊大娘、三娘到白淨。三娘只是多幾個麻兒。倒是他雪姑娘生得清秀,又白淨。」小人少得寸得地,便有一番批點推敲,金蓮所慮在是,比春梅未之或知也。又與蕙蓮雪洞中語一樣,所云是蕙蓮小樣。又道:「我有句話對爹說,迎春姐有件正面戴仙子兒要與我,他要問爹討娘家常戴的金赤虎,曾幾何時,諸物分去殆盡。此又獨提赤虎,蓋為滿池嬌一照也。正月裡戴,爹與了他罷。」西門慶道:「你沒正面戴的,等我叫銀匠拿金子另打一件與你,你娘的頭面箱兒,你大娘都拿的後邊去了,細軟已盡去矣。而如意、迎春,且不得知,深文曲筆寫月娘老奸巨滑隱利人財處,可恨可畏。則與金蓮上氣,大都在爭瓶兒之物居多,意者一草一木不許人動也。如意、迎春乃守瓶兒房中者,瓶兒細軟俱去且不得知,彼金蓮烏得而知之乎?皮襖之要,宜乎其不看頭勢也。此處自是作者用意寫月娘處,豈是描寫如意要物與蕙蓮要香茶同年而語也。怎好問他要的。」老婆道:「也罷,你還另打一件赤虎與我罷。」一面走下來就磕頭謝了。兩個吃了半日酒。如意兒道:「爹,你叫姐來也與他一杯酒吃,惹他不惱麼?」西門慶便叫迎春,不應。總是寫死瓶兒的房中也。老婆親到走到廚房內,說道:「姐,爹叫你哩。」迎春一面到跟前。西門慶令如意兒斟了一甌酒與他,又揀了兩箸菜兒放在酒托兒上。那迎春站在旁邊,一面吃了。如意道:「你叫繡春姐來也吃些兒。」迎春去了,回來說道:「他不吃了。」就向炕上抱他鋪蓋,和繡春廚房炕上睡去了。

這老婆陪西門慶吃了一回酒,收拾家火,又點茶與西門慶吃了。原來另預備著一床兒鋪蓋與西門慶睡,都是綾絹被褥,扣花枕頭,寫得在好醜精粗之間,是大人家奶娘的被褥,又卻是得寵的奶娘被褥,故妙。在薰籠內薰的暖烘烘的。老婆便問:「爹,你在炕上睡,床上睡?」西門慶道:「我在床上睡罷。」如意兒便將鋪蓋抱在床上鋪下,打發西門慶解衣上床。他又在明間內打水洗了牝,掩上房門,將燈移近床邊,方才脫衣褲上床,與西門慶相摟相抱,並枕而臥。婦人用手捏弄他那話兒,上邊束著銀托子,猙獰跳腦,又喜又怕。兩個口吐丁香,交摟在一處。西門慶見他仰臥在被窩內,脫的精赤條條,恐怕凍著他,又取過他的抹胸兒替他蓋著胸膛上。兩手執其兩足,極力抽提。老婆氣喘吁吁,被他㒲得面如火熱。是仰面承受者。又道:「這衽腰子還是娘在時與我的。」又暗暗寫其效金蓮顰處。蓋上文試綾帶,金蓮固自雲將衽腰甸腰,此處不言,止言衽腰舊了,便情事如畫。西門慶道:「我的心肝,不打緊處,到明日鋪子裡,拿半個紅段子,做小衣兒穿在身上伏侍我。」老婆道:「可知好哩。」西門慶道:「我只要忘了,是曾問過者。你今年多少年紀?你姓甚麼?排行幾姐?我只記你男子漢姓熊。」老婆道:「他便姓熊,叫熊旺兒。我娘家姓章,排行第四,今三十二歲。」西門慶道:「我原來還大你一歲。」西門將死。恐一路自冰鑒後,未曾寫其年紀,下文紀其壽算,看官眼迷,此處閒中一醒。一壁幹著,一面口中呼叫他:「章四兒,你用心伏侍我,等明日後邊大娘生了孩子,你好生看奶著。你若有造化,也生長一男半女,我就扶你起來,與我做一房小,就頂你娘的窩兒,金蓮前言不誣。你心下何如?」老婆道:「奴男子漢已是沒了,娘家又沒人,奴情願一心伏侍爹,就死也不出爹這門。立志如此。若爹可憐見,可知好哩。」西門慶見他言語兒投著機會,心中越發喜歡,揝著他雪白兩隻腿兒,只「雪白腿兒」四字,便足消魂,金蓮在其下風矣。總為瓶兒遙照。只顧沒稜探腦,兩個扇干,抽提的老婆在下,無不叫出來。嬌聲怯怯,上言叫,此雲聲,叫不出,只有聲也。星眼朦朦。此又聲息俱無,止見其眼濛濛也,至此時,作者與如意俱入化境也。良久,卻令他馬伏在下,直舒雙足,既馬伏矣,卻真舒雙足,是伏而不伏,中間懸空之景,下便於投那話入內也。又是出落下文「雪白屁股」一句。西門慶披著紅綾被,騎在他身上,那話插入牝中。燈光下,兩手按著他雪白的屁股,只顧搧打,上文自「馬伏在下」數句,特為此句身份。蓋此句乃翡翠軒中一影子也。口中叫:「章四兒,你好生叫著親達達,休要住了,我丟與你罷。」那婦人在下舉股相就,妙。真個口中顫聲柔語,呼叫不絕,二語與上呼叫嬌聲,又自不同,蓋上是自用力處,寫至不能當時;此是自復整旗鼓,寫至竭力抵當。足頑了一個時辰,西門慶方才精洩。良久,拽出麈柄來,老婆取帕兒替他搽拭。摟著睡到五更雞叫時方醒,老婆又替他吮咂。西門慶告他說:「你五娘怎的替我咂,半夜怕我害冷,連尿也不教我下來溺,都替我嚥了。」叫莫要說,又說出來。老婆道:「這不打緊,我也替爹吃了就是了。」傚尤的妙。如此等人,豈少也哉。這西門慶真個把胞尿都溺在老婆口內。合著寵利,丈夫吮癰呧痔者多矣,況婦人女子乎?大庭廣眾之中,寡廉喪恥者多矣,況閨榻房幃乎?莫訝,莫笑。當下兩個旖旎溫存,萬千囉皂,㒲搗了一夜。

次日,老婆先起來,開了門,預備火盆,打發西門慶穿衣梳洗出門。到前邊分付玳安:「教兩名排軍把卷棚放的流金八仙鼎,寫帖兒抬送到宋御史老爹察院內,交付明白,討回帖來。」宋御史不名喬年乎?今日送鼎去,是爐鼎送了長年也,寓意分明。又叫陳敬濟,封了一疋金段,一疋色段,教琴童用氈包拿著,預備下馬,要早往清河口,拜蔡知府去。正在月娘房內吃粥,月娘問他:「應二那裡,俺們莫不都去,也留一個兒看家?總是不快皮襖的意思。言他要皮襖去赴席,我偏不叫他去,然又自知不能阻他,故下又轉到雪娥也。心事不快如畫。留下他姐在家,陪大妗子做伴兒罷。」西門慶道:「我已預備下五分人情,都去走走罷。左右有大姐在家陪大妗子,就是一般。我已許下應二了。」月娘聽了,一聲兒沒言語。滿心不快金蓮,非不快雪娥也,明眼人自知。李桂姐便拜辭說道:「娘,我今日家去罷。」月娘道:「慌去怎的,再住一日兒不是?」桂姐道:「不瞞娘說,俺媽心裡不自在,家中沒人,改日正月間來住兩回兒罷。」拜辭了西門慶。月娘裝了兩盤茶食,又與桂姐一兩銀子,吃了茶,打發出門。月桂復合,夫前文留下夏花,月娘親自怒罵玳安,今日已忘之乎?寫月娘便是十足奸險,包藏禍心之人。

西門慶才穿上衣服,往前邊去,忽有平安兒來報:「荊都監老爹來拜。」又是出門人來此,為板定大章法,蓋簇花之用也。西門慶即出迎接,至廳上敘禮。荊都監叩拜堂上道:荊棘生於堂上矣。「久違,欠禮,高轉失賀。」西門慶道:「多承厚貺,尚未奉賀。」敘畢契闊之情,分賓主坐下,左右獻上茶湯。荊都監便道:「良騎俟候何往?」西門慶道:「京中太師老爺第九公子九江蔡知府,昨日巡按宋公祖與工部安鳳山、錢龍野、黃泰宇,都借學生這裡作東,請他一飯。蒙他具拜帖與我,我豈可不回拜他拜去?誠恐他一時起身去了。」逐日所難。荊都監道:「正是。小弟有一事特來奉瀆。巡按宋公正月間差滿,只怕年終舉劾地方官員,望乞四泉借重與他一說。聞知昨日在宅上吃酒,故此斗膽恃愛。倘得寸進,不敢有忘。」西門慶道:「此是好事,你我相厚,敢不領命?你寫個說帖來,幸得他後日還有一席酒在我這裡,等我抵面和他說又好說些。」荊都監連忙下位來,又與西門慶打一躬道:「多承盛情,銜結難忘。」便道:「小弟已具了履歷手本在此。」一面叫寫字的取出,荊都監親手遞上,與西門慶觀看。上面寫著:「山東等處兵馬都監清河左衛指揮僉事荊忠,年三十二歲。系山後檀州人。由祖後軍功累升本衛正千戶。從某年由武舉中式,歷升今職,管理濟州兵馬。」一一開載明白。作者固以西門等人為荊棘。荊棘將去,西門將死矣。西門慶看畢,荊都監又向袖中取出禮帖來,遞上說道:「薄儀望乞笑留。」逐日所難。西門慶見上面寫著「白米二千石」,說道:「豈有此理,這個學生斷不敢領,以此視人,相交何在?」荊都監道:「不然。總然四泉不受,轉送宋公也是一般,何見拒之深耶?倘不納,小弟亦不敢奉瀆。」推讓再三,西門慶只得收了,說道:「學生暫且收下。」一面接了,說道:「學生明日與他說了,就差人回報。」茶湯兩換,荊都監拜謝起身去了。西門慶上馬,琴童跟隨,拜蔡知府去了。

卻說玉簫打發西門慶出門,就走到金蓮房中,吹散春光,必用玉蕭,令人有江城五月悲。人知春梅為領袖,不知玉簫乃要緊消息也。說:「五娘,昨日怎的不往後邊去坐?俺娘好不說五娘哩。說五娘聽見爹前邊散了,往屋裡走不迭。昨日三娘生日,就不放往他屋裡去,把攔的爹恁緊。鬥氣之根坐此。一是俺娘的話。三娘道:『沒的羞人子剌剌的,誰耐煩爭他。左右是這幾房裡,隨他串去。』」若非西門慶靦腆,未免口硬不得。一是三娘的話。金蓮道:「我待說,就沒好口,㒲瞎了他的眼來!試問此三句不自上「不憤憶吹簫」後,曲曲寫金蓮得意,如此一筆便到此十二分聲勢也?行文之難如此!昨日你道他在我屋裡睡來麼?」玉簫道:「前邊老到只娘屋裡。六娘又死了,爹卻往誰屋裡去?」金蓮道:「雞兒不撒尿──各自有去處。死了一個,還有一個頂窩兒的。」毋亦將窩借頂乎?一笑。玉簫又說:「俺娘又惱五娘問爹討皮襖不對他說。落後爹送鑰匙到房裡,娘說了爹幾句好的,說:『早是李大姐死了,便指望他的,他不死只好看一眼兒罷了。』」果然。金蓮道:「沒的扯那𣭈淡!有一個漢子做主兒罷了,得意語。你是我婆婆?你管著我。我把攔他,得意語。我拿繩子拴著他腿兒不成?得意話,方知前寫金蓮之妙也。偏有那些𣭈聲浪氣的!」玉簫道:「我來對娘說,娘只放在心裡,休要說出我來。今日桂姐也家去了,俺娘收拾戴頭面哩,五娘也快些收拾了罷。」匆匆頓住。說畢,玉簫後邊去了。這金蓮向鏡台前搽胭抹粉,插花戴翠,又使春梅後邊問玉樓,今日穿甚顏色衣裳。游絲飄渺。玉樓道:「你爹嗔換孝,都教穿淺色衣服。」五個婦人會定了,都是白䯼髻,珠子箍兒,淺色衣服。惟吳月娘戴著白縐紗金梁冠兒,是清河妝束。上穿著沉香遍地金妝花補子襖兒,紗綠遍地金裙。一頂大轎,四頂小轎,排軍喝路,棋童、來安三個跟隨,拜辭了吳大妗子、三位師父、潘姥姥,逕往應伯爵家吃滿月酒去了。不題。

卻說如意兒和迎春,有西門慶晚夕來吃的一桌菜,安排停當,還有一壺金華酒,映前。做文總是在會討便宜。如上文金華酒,不知有意為此寫否,然此一借,便覺上文是伏筆矣。向壇內又打出一壺葡萄酒來,午間請了潘姥姥、春梅,郁大姐彈唱著,在房內做一處吃。吃到中間,也是合當有事,春梅道:「只說申二姐會唱的好《掛真兒》,沒個人往後邊去叫他來,好歹教他唱個咱們聽。」迎春才待使繡春叫去,只見春鴻走來烘火。春梅道:「賊小蠻囚兒,你不是凍的那腔兒,還不尋到這屋裡來烘火。」因叫迎春:「你釃半甌子酒與他吃。」分付:「你吃了,替我後邊叫將申二姐來。就說我要他唱曲兒與姥姥聽。」春鴻把酒勾了,一直走到後邊,不想申二姐伴著大妗子、大姐、三個姑子、玉簫都在上房裡坐的,正喫茶哩。忽見春鴻掀簾子進來,叫道:「申二姐,你來,俺大姑娘前邊叫你唱個曲兒與他聽去哩。」這申二姐道:「你大姑娘在這裡,又有個大姑娘出來了?」春鴻道:「是俺前邊春梅姑娘叫你。」申二姐道:「你春梅姑娘他稀罕怎的,也來叫我?有郁大姐在那裡,也是一般。我這裡唱與大妗奶奶聽哩。」大妗子道:「也罷,申二姐,你去走走再來。」那申二姐坐住了,不動身。有此自負,宜其不平愈甚。自恃有王六兒在,然亦不知春梅之為春梅也。春鴻一直走到前邊,對春梅說:「我叫他,他不來哩。」春梅道:「你說我叫他,他就來了。」直與月娘叫眾人,李嬌兒房中睡羞訕一樣。春鴻道:「我說前邊大姑娘叫你,他意思不動,說這是大姑娘,那裡又鑽出個大姑娘來了?我說是春梅姑娘,他說你春梅姑娘便怎的,有郁大姐罷了,他從幾時來也來叫我,我不得閒,在這裡唱與大妗奶奶聽哩。大妗奶奶到說你去走走再來,他不肯來哩。」這春梅不聽便罷,聽了三屍神暴跳,五臟氣沖天,一點紅從耳畔起,須臾紫遍了雙腮。眾人攔阻不住,一陣風走到上房裡,指著申二姐一頓大罵道:上文玉簫過舌,看官正擬看金蓮撒潑,不意頓住金蓮,乃寫春梅,真是奇絕。「你怎麼對著小廝說我『那裡又鑽出個大姑娘來了』,『稀罕他也來叫我』?你是甚麼總兵官娘子,不敢叫你!其志如此。俺們在那毛裡夾著,是你抬舉起來,如今從新鑽出來了?你無非是個走千家門、萬家戶,賊狗攮的瞎淫婦!你來俺家才走了多少時兒,就敢恁量視人家?你會曉的甚麼好成樣的套數兒,左右是那幾句東溝籬,西溝壩,油嘴狗舌,不上紙筆的那胡歌野詞,就拿班做勢起來!俺家本司三院唱的老婆,不知見過多少,稀罕你。韓道國那淫婦家興你,俺這裡不興你。扯得奇。你就學與那淫婦,我也不怕。你好不好趁早兒去,賈媽媽與我離門離戶。」一頓住。然觀其一路寫來,確是春梅語,不是金蓮語,所以入化也。那大妗子攔阻說道:「快休要破口。」把申二姐罵的睜睜的,敢怒而不敢言,說道:「耶樂樂,這位大姐,以大姐待之,固是不知春梅者也。怎的恁般粗魯性兒,就是剛才對著大官兒,我也沒曾說甚歹話,怎就這般言語,潑口罵出來!此處不留人,更有留人處。」春梅越發惱了,罵道:「賊㒲遍街搗遍巷的瞎淫婦,你家有恁好大姐!觸怒處在此。比是你有恁性氣,不該出來往人家求衣食,唱與人家聽。趁早兒與我走,再也不要來了。」申二娘道:「我沒的賴在你家!」逼真,如聞其聲口。春梅道:「賴在我家,叫小廝把鬢毛都撏光了你的。」春梅大膽,口氣自是不凡。又逼真,如聞其聲口。大妗子道:「你這孩兒,今日怎的恁樣兒的,還不往前邊去罷。」那春梅只顧不動身。這申二姐一面哭哭啼啼下炕來,拜辭了大妗子,收拾衣裳包子,也等不的轎子來,央及大妗子使平安對過叫將畫童兒來,領他往韓道國家去了。春梅罵了一頓,往前邊去了。大妗子看著大姐和玉簫說道:「他敢前邊吃了酒進來,不然如何恁沖言沖語的!罵的我也不好看的了。反襯法,所以月娘惱也。你叫他慢慢收拾了去就是了,立逼著攆他去了,又不叫小廝領他,十分水深人不過。」玉簫道:「他們敢在前頭吃酒來?」語中有偏向意。

卻說春梅走到前邊,還氣狠狠的向眾人說道:「方纔把賊瞎淫婦兩個耳刮子才好。他還不知道我是誰哩!叫著他張兒致兒,拿班做勢兒的。」迎春道:「你砍一枝損百枝,妙。忌口些,郁大姐在這裡。」偏有閒筆,反襯得到,真是異樣文錦。春梅道:「不是這等說。像郁大姐在俺家這幾年,大大小小,他惡訕了那個來?教他唱個兒,他就唱。那裡像這賊瞎淫婦大膽。他記得甚麼成樣的套數,左來右去,只是那幾句《山坡羊》、《鎖南枝》,油裡滑言語,上個甚麼抬盤兒也怎的?我才乍聽這個曲兒也怎的?我見他心裡就要把郁大姐掙下來一般。」不快人處,偏有此等情節,摹寫逼真。郁大姐道:「可不怎的。又如聞其聲口。昨日晚夕,大娘教我唱小曲兒,他就連忙把琵琶奪過去,他要唱。大姑娘你也休怪,他怎知道咱家裡深淺?他還不知把你當誰人看成。」深知春梅者。春梅道:「我剛才不罵的:你上覆韓道國老婆那賊淫婦,你就學與他,我也不怕他。」自負語。夫人不知我而罵之,固是不服「炎涼」二字,然較之玉樓,則春梅又遠矣。批書者自信能為春梅,不能為玉樓也。批者自願為春梅,呵呵!現出原形,露出本色來了。看來也不是個好東西,無怪其滿口胡談,一味咒罵也,並無半句中肯處。然則並春梅之不如耳。潘姥姥道:「我的姐姐,你沒要緊氣的恁樣兒的。」老人家口角,然亦見其實貧婆常語。又反襯。如意兒道:「我傾杯兒酒,與大姐姐消消兒惱。」迎春道:「我這女兒著惱就是氣。」又是玉樓、金蓮之顰。看他寫春梅罵人,卻寫大妗子、玉蕭、郁大姐、潘姥姥、如意、迎春,雖是反襯得到,卻正是西門慶家中,不是野寺孤燈,瞎道姑罵徒工弟也。便道:「郁大姐,你揀套好曲兒唱個伏侍他。」這郁大姐拿過琵琶來,說道:「等我唱個「鶯鶯鬧臥房」《山坡羊》兒。與姥姥和大姑娘聽罷。」不即不離。妙絕。如意兒道:「你用心唱,等我斟上酒。」寫眾人一時聳湧,使春梅氣態畢露。那迎春拿起杯兒酒來,望著春梅道:「罷罷,我的姐姐,你也不要惱了,胡亂且吃你媽媽這鍾酒兒罷。」迎春之於春梅,又為玉樓之於金蓮也。那春梅忍不住笑罵道:「怪小淫婦兒,你又做起我媽媽來了!」春梅熱鬧,迎春冷韻,自此雙鬟可稱不俗。又說道:「郁大姐,休唱《山坡羊》,你唱個《江兒水》俺們聽罷。」這郁大姐在旁彈著琵琶,慢慢唱「花嬌月艷」,與眾人吃酒不題。

且說西門慶從新河口拜了蔡九知府,回來下馬,平安就稟:「今日有衙門裡何老爹差答應的來,請爹明日早進衙門中,拿了一起賊情審問。伏何十一案。又本府胡老爹送了一百本新歷日。一百本歷日,記明新年,是西門死期矣。然又引起下文喬親家事。荊都監老爹差人送了一口鮮豬,一壇豆酒,又是四封銀子。姐夫收下,交到後邊去了,沒敢與他回帖兒。晚上,他家人還來見爹說話哩。只胡老爹家與了回帖,賞了來人一錢銀子。又是喬親家爹送帖兒,明日請爹吃酒。」玳安兒又拿宋御史回帖兒來回話:「小的送到察院內,宋老爹說,明日還奉價過來。賞了小的並抬盒人五錢銀子,一百本歷日。」又是一百本歷日。又言雖一日作兩日過,君其如死何哉!西門慶走到廳上,春鴻連忙報與春梅眾人,說道:「爹來家了,還吃酒哩。」春梅道:「怪小蠻囚兒,爹來家隨他來去,管俺們腿事!沒娘在家,他也不往俺這邊來。」找足春梅十分驕滿。眾人打伙兒吃酒頑笑,只顧不動身。西門慶到上房,大妗子和三個姑子,都往那邊屋裡去了。玉簫向前與他接了衣裳,坐下,放桌兒打發他吃飯。教來興兒定桌席:三十日與宋巡按擺酒;初一日劉、薛二內相,帥府周爺眾位,吃慶官酒。分付去了。頭緒紛然,一絲不亂。玉簫在旁請問:「爹吃酒,篩甚麼酒吃?」西門慶道:「有剛才荊都監送來的那豆酒取來,打開我嘗嘗,看好不好。」只見來安兒進來,稟問接月娘去。玉簫便使他提酒來,打破泥頭,傾在鍾內,遞與西門慶呷了一呷,碧靛般清,其味深長。與荊棘相鬥者,自是此一派妙人。西門慶令:「斟來我吃。」須臾,擺上菜來,西門慶在房中吃酒。

卻說來安同排軍拿燈籠,晚夕接了月娘眾人來家。都穿著皮襖,都到上房來拜西門慶。惟雪娥與西門慶磕頭,起來又與月娘磕頭。拜完了,又都過那邊屋裡,去拜大妗子與三個姑子。月娘便坐著與西門慶說話:「應二嫂見俺們都去,好不喜歡!酒席上有隔壁馬家娘子和應大嫂、杜二娘,也有十來位娘子。叫了兩個女兒彈唱。養了好個平頭大臉的小廝兒。不謂春花竟能秋實,西門能不傷心?原來他房裡春花兒,比舊時黑瘦了好些,只剩下個大驢臉一般的,也不自在哩。今日亂的他家裡大小不安,本等沒人手。臨來時,應二哥與俺們磕頭,謝了又謝,多多上覆你,多謝重禮。」西門慶道:「春花兒那成精奴才,也打扮出來見人?」罵得好笑,具見輕薄。月娘道:「他比那個沒鼻子?句。沒眼兒?句。是鬼兒?句。出來見不的?」句。西門慶道:「那奴才,撒把黑豆只好教豬拱罷。」月娘道:「我就聽不上你恁說嘴。只你家的好,句。拿掇的,句。出來見的人!」句。不快金蓮也。總是忙中閒筆,否則即入春梅為無味之甚。那王經在旁立著,說道:「應二爹見娘們去,先頭不敢出來見,躲在下邊房裡,打窗戶眼兒望前瞧。為後對張二官說金蓮伏線。被小的看見了,說道:『你老人家沒廉恥,平日瞧甚麼!』他趕著小的打。」西門慶笑的沒眼縫兒,摹寫笑處,便見其胸中有一種賣弄諸姬人物之意,春花之貶,應為此地。說道:「你看這賊花子,等明日他來,著老實抹他一臉粉。」愈忙愈閒矣。王經笑道:「小的知道了。」月娘喝道:「這小廝別要胡說。他幾時瞧來?平白枉口拔舌的。一日誰見他個影兒?只臨來時,才與俺們磕頭。」王經站了一回出來了。愈忙愈閒矣。

月娘也起身過這邊屋裡,拜大妗子並三個師父。大姐與玉簫眾丫頭媳婦都來磕頭。月娘便問:「怎的不見申二姐?」眾人都不作聲。如畫,為春梅身份。玉簫說:「申二姐家去了。」月娘道:「他怎的不等我來就去?」大妗子隱瞞不住,把春梅罵他之事,說了一遍。月娘就有幾分惱,該惱。說道:「他不唱便罷了,這丫頭恁慣的沒張倒置的,平白罵他怎麼的?明說金蓮。怪不的俺家主子也沒那正主了,明說金蓮。奴才也沒個規矩,成甚麼道理!」語出愛憎人口,便是非顛倒。望著金蓮道:「你也管他管兒,慣的他通沒些摺兒。」金蓮在旁笑著說道:「也沒見這個瞎曳麼的,風不搖,樹不動。你走千家門,萬家戶,在人家無非只是唱。人叫你唱個兒,也不失了和氣,誰教他拏斑兒做勢的,他不罵他嫌腥。」試問,不自上文「不憤憶吹簫」後一路寫其得意,此處如何便得唐突月娘至此?作文之難如此。月娘道:「你到且是會說話兒的。都像這等,好人歹人都吃他罵了去?也休要管他一管兒了!」金蓮道:「莫不為瞎淫婦打他幾棍兒?」金蓮出語狠辣,似少平日機變。然非王士有以中之,當不至是,所以成心不可使有。愈知一路寫金蓮得意,皆為此句發派。月娘聽了他這句話,氣的他臉通紅了,老羞成怒,自叫人過嬌兒房中至此為兩次。說道:「慣著他,明日把六鄰親戚都教他罵遍了罷!」於是起身,走過西門慶這邊來。西門慶便問:「怎麼的?」月娘道:「情知是誰,你家使的有好規矩的大姐,如此這般,把申二姐罵的去了。」西門慶笑道:「誰教他不唱與他聽來。好混。此處第三番。也不打緊處,到明日使小廝送他一兩銀子,補伏他,也是一般。」玉簫道:「申二姐盒子還在這裡,沒拿去哩。」月娘見西門慶笑,便說道:「不說教將來嗔喝他兩句,大是。虧你還雌著嘴兒,不知笑的是甚麼?」玉樓、李嬌兒見月娘惱起來,就都先歸房去了。襯金蓮不知頭勢,總是不憤吹簫日縱之也。西門慶只顧吃酒,良久,二字,月娘不堪。月娘進裡間內,脫衣裳摘頭,便問玉簫:「這箱上四包銀子是那裡的?」西門慶說:「是荊都監的二百兩銀子,要央宋巡按,圖干升轉。」玉簫道:「頭裡姐夫送進來,我就忘了對娘說。」月娘道:「人家的,還不收進櫃裡去哩。」玉簫一面安放在廚櫃中。此等處,又見金蓮在月娘房中久等也。

金蓮在那邊屋裡只顧坐的,要等西門慶一答兒往前邊去,寫出不見頭勢。今日晚夕要吃薛姑子符藥,與他交姤,圖壬子日好生子。見西門慶不動身,走來掀簾子兒叫他說:「你不往前邊去,我等不得你,我先去也。」有此至情,不宜硬氣。急態也急心總是得意之金蓮,不知頭勢也。西門慶道:「我兒,你先走一步兒,我吃了這些酒來。」那金蓮一直往前去了。月娘道:「我偏不要你去,妙。一句,直吐一腔憤氣。我還和你說話哩。又是一句。你兩個合穿著一條褲子也怎的?紛紛供出矣。強汗世界,巴巴走來我屋裡,硬來叫你。紛紛供出矣。沒廉恥的貨,只你是他的老婆,別人不是他的老婆?你這賊皮搭行貨子,怪不的人說你。拉入玉樓。一視同仁,都是你的老婆,休要顯出來便好。雖月娘一時憤激之言,然一段宜家道理。金蓮則小不忍而亂大謀,可惜,可戒。就吃他在前邊把攔住了,從東京來,通影邊兒不進後邊歇一夜兒,教人怎麼不惱?你冷灶著一把兒,熱灶著一把兒才好,不知怎樣一把方妙,可為大笑。通教他把攔住了,又重一句。我便罷了,不和你一般見識,別人他肯讓的過?要見此道原妙。正是自己讓不過之詞。口兒內雖故不言語,好殺他心兒裡也有幾分惱。夫子自道。過入含酸。今日孟三姐在應二嫂那裡,通一日沒吃甚麼兒,不知掉了口冷氣,只害心淒噁心。來家,應二嫂遞了兩鍾酒,都吐了。你還不往屋裡瞧他瞧去?」金蓮十分熱急,玉樓一味酸柔,熱使人愛,酸使人憐。西門慶聽了,說道:「真個?分付收了家火罷,我不吃酒了。」於是走到玉樓房中。只見婦人已脫了衣裳,摘去首飾,渾衣兒歪在炕上,正倒著身子嘔吐。寫玉樓直是深深鬱鬱,千秋不吐。西門慶見他呻吟不止,慌問道:「我的兒,你心裡怎麼的來?對我說,明日請人來看你。」試看西門慶光景,多少乏趣,故處家無僻。婦人一聲不言語,只顧嘔吐。深深鬱鬱,千秋痛恨。被西門慶一面抱起他來,與他坐的,見他兩隻手只揉胸前,便問:「我的心肝,心裡怎麼?告訴我。」婦人道:「我害心淒的慌,你問他怎的?你幹你那營生去。」深深鬱鬱,千秋痛恨。西門慶道:「我不知道,剛才上房對我說,我才曉的。」婦人道:「可知你不曉的。雋。一句。俺每不是你老婆,二句。你疼你那心愛的去罷。」三句。千秋痛恨,只此三句。西門慶於是摟過粉項來親個嘴,說道:「怪油嘴,就奚落我起來。」便叫蘭香:「快頓好苦艷茶兒來,與你娘吃。」拉白,妙。蘭香道:「有茶伺候著哩。」一面捧茶上來。西門慶親手拿在他口兒邊吃。婦人道:「拿來,等我自吃。妙絕。會那等喬劬勞,旋蒸熱賣兒的,雋。玉樓亦太甚,此時旋蒸熱賣者誰哉?誰這裡爭你哩!雋。口說不爭,卻語冷情淒,猶深於爭。讀之一回心酸,一回心癢。今日日頭打西出來,稀罕往俺這屋裡來走一走兒。妙。總是一絲才吐,便千頭萬緒。也有這大娘,平白說怎的,爭出來𤈸包氣。」妙。西門慶道:「你不知,我這兩日七事八事,心不得個閒。」扯淡得妙。亦自知慚。婦人道:「可知你心不得閒,又一句。自有那心愛的扯落著你哩。又二句。把俺們這僻時的貨兒,都打到贅字號聽題去了,又三句。後十年掛在你那心裡。」玉樓、金蓮素稱莫逆,一到此際,含酸帶刺,有無限低徊,可見利害一切於己,交情知愛,又落第二義矣。足上三句,千秋痛恨,又足此三句。見西門慶嘴搵著他那香腮,寫西門無言可對。便道:「吃的那酒氣,還不與我過一邊去。人一日黃湯辣水兒誰嘗著來,那裡有甚麼神思和你兩個纏!」總是反襯西門拉白處。西門慶道:「你沒吃甚麼兒?叫丫頭拿飯來咱們吃,我也還沒吃飯哩。」又拉白。婦人道:「你沒的說,人這裡淒疼的了不得,且吃飯!你要吃,你自家吃去!」西門慶道:「我不吃,我敢也不吃了,咱兩個收拾睡了罷。明日早,使小廝請任醫官來看你。」婦人道:「由他去,請甚麼任醫官、李醫官,教劉婆子來,吃他服藥也好了。」西門慶道:「你睡下,等我替你心口內撲撒撲撒,管情就好了。你不知道,我專一會揣骨捏病。」扯淡得趣。總是無言相答。無面相對處,寫得活現。西門慶忽然想起道:「昨日劉學官送了十圓廣東牛黃蠟丸,那藥,酒兒吃下極好。」即使蘭香:「問你大娘要去,在上房磁罐兒內盛著哩。就拿素兒帶些酒來。吃了管情手到病除。」句句是慚,比李衙內,自是天淵。婦人道:「我不好罵出來,你會揣甚麼病?要酒,俺這屋裡有酒。」

不一時,蘭香到上房要了兩丸來。西門慶看篩熱了酒,剝去臘,裡面露出金丸來,拿與玉樓吃下去。西門慶因令蘭香:「趁著酒,你篩一鍾兒來,我也吃了藥罷。」被玉樓瞅了一眼,嬌絕。說道:「就休要汗邪,你要吃藥,往別人房裡去吃。此人是誰?玉樓與金蓮始終相好,殆情知不是伴耳。你這裡且做甚麼哩,卻這等胡作做。你見我不死,來攛掇上路兒來了。緊要教人疼的魂也沒了,還要那等掇弄人,虧你也下般的,誰耐煩和你兩個只顧涎纏。」總描西門拉白處。西門慶笑道:「罷罷,我的兒,我不吃藥了,咱兩個睡罷。」那婦人一面吃畢藥,與西門慶兩個解衣上床同寢。西門慶在被窩內,替他手撒撲著酥胸,揣摸香乳,一手摟其粉項,作楓頭也。卻為那一隻手,下搊這一隻腿兒也。問道:「我的親親,你心口這回吃下藥覺好些?」此兒亦善修飾。婦人道:「疼便止了,還有些嘈雜。」西門慶道:「不打緊,消一回也好了。」因說道:「你不在家,我今日兌了五十兩銀子與來興兒,後日宋御史擺酒,初一日燒紙還願心,到初三日,再破兩日工夫,把人都請了罷。受了人家許多人情禮物,只顧挨著,也不是事。」婦人道:「你請也不在我,不請也不在我。與掃雪月娘正對。明日三十日,我教小廝來攢帳,交與你,隨你交付與六姐,教他管去。也該教他管管兒,卻是他昨日說的:『甚麼打緊處,雕佛眼兒便難,等我管。』」與掃雪月娘正對。西門慶道:「你聽那小淫婦兒,他勉強,著緊處他就慌了。亦發擺過這幾席酒兒,你交與他就是了。」金蓮別有所長,無事勉強,西門慶固善於因才任使。玉樓道:「我的哥哥,誰養的你恁乖!還說你不護他,這些事兒就見出你那心兒來了。擺過酒兒交與他,俺們是合死的?像這清早辰,得梳個頭兒?小廝你來我去,稱銀換錢,氣也掏干了。饒費了心,那個道個是也怎的!」道破持家之難,不差一黍。西門慶道:「我的兒,常言道:『當家三年狗也嫌。』」說著,一面慢慢搊起一隻腿兒,妙有措置。這一隻妙。是欲行事而不便即入,故借說話時搊腿。然必先搊這一隻,已有行事之勢,下文說著便入,庶不費手。跨在胳膊上,摟抱在懷裡,揝著他白生生的小腿兒,穿著大紅綾子的繡鞋兒,說道:「我的兒,你達不愛你別,只愛你這兩隻白腿兒,就是普天下婦人選遍了,也沒你這等柔嫩可愛。」諛處帶幾分自愧意,深想乃見。是不好即入意。婦人道:「好個說嘴的貨,誰信那棉花嘴兒,可可兒的就是普天下婦人選遍了沒有來!不說俺們皮肉兒粗糙,你拿左話兒右說著哩。」玉樓生平當亦自顧影生憐,則此處數語,正是其酸極處。西門慶道:「我的心肝,我有句謊就死了我。」婦人道:「行貨子,沒要緊賭什麼誓。」好人好心。明目聰耳,不信魍魎弄影也。這西門慶說著就把那話帶上了銀托子,插放入他牝中。蓋賭咒時,已情極矣。婦人道:「我說你行行就下道兒來了。」又對月娘雪夜,總是此回與燒香一回相對。但月娘是私自邀之,且裝喬處許多醜態,總是權術。玉樓自己含酸,絕不望一盼,西門自來。然雖有數語,總是實實酸痛,非如月娘一派權奸也。因摸見銀托子,說道:「從多咱三不知就帶上這行貨子了,還不趁早除下來哩。」那西門慶那裡肯依,抱定他一隻腿在懷裡,只顧沒稜露腦,淺抽深送。須臾淫水浸出,往來有聲,如狗茶鏹子一般,婦人一面用絹抹盡了去,口裡內不住作柔顫聲,叫他:「達達,又對月娘,止覺比月娘丑,好不同。你省可往裡邊去,奴這兩日好不腰酸,下邊流白漿子出來。」西門慶道:「我到明日問任醫官討服暖藥來,你吃就好了。」

不說兩個在床上歡娛頑耍,單表吳月娘在上房陪著大妗子、三位師父,晚夕坐的說話。因說起春梅怎的罵申二姐,罵的哭涕,又不容他坐轎子去,旋央及大妗子,對過叫畫童兒送他往韓道國家去。大妗子道:「本等春梅出來的言語粗魯,饒我那等說著,還刀截的言語罵出來,他怎的不急了!他平昔不曉的恁口潑罵人,我只說他吃了酒。」小玉道:「他們五個在前頭吃酒來。」月娘道:「恁不合理的行貨子,單罪金蓮。生生把丫頭慣的恁沒大沒小的,還嗔人說哩。到明日不管好歹,人都吃他罵了去罷,要俺們在屋裡做甚麼?大是。一個女兒,他走千家門,萬家戶,教他傳出去好聽?敢說西門慶家那大老婆,也不知怎麼出來的。明與金蓮爭氣。亂世不知那個是主子,那個是奴才。不說你們這等慣的沒些規矩,恰似俺們不長俊一般,成個甚麼道理!」大妗子道:「隨他去罷,他姑夫不言語,怎好惹氣?」當夜無辭,同歸到房中歇了。

次日,西門慶早起往衙門中去了。潘金蓮見月娘攔了西門慶不放來,又誤了壬子日期,天下事原有此等不湊巧、不知趣者為可恨耳。心中甚是不悅。自然。是得意時一挫。次日,老早就使來安叫了一頂轎子,把潘姥姥打發往家去了。不知日去了。先打發去,妙,省許多文字,非金蓮自為地也。

吳月娘早辰起來,三個姑子要告辭家去,月娘每個一盒茶食,五錢銀子,又許下薛姑子正月裡庵裡打齋,先與他一兩銀子,請香燭紙馬,到臘月還送香油、白面、細米素食與他齋僧供佛。此處卻將雪夜燒香之假月娘一為說出。何則?此回玉樓直對雪夜月娘,但月娘送香油於王姑子在瓶兒進門之時,王姑子與大姑子即來於燒香復合之後,明是王姑授以奸計,恐看官不明,乃於此回玉樓掩映處又特書月娘佈施油米。夫此處佈施老薛,人人得知月娘蓋為符藥安胎有靈之故。然則前文反襯明甚矣。因擺下茶,在上房內管待,同大妗子一處吃。先請了李嬌兒、孟玉樓、大姐,都坐下。問玉樓:「你吃了那蠟丸,心口內不疼了?」玉樓道:「今早吐了兩口酸水,才好了。」叫小玉往前邊:「請潘姥姥和五娘來吃點心。」玉簫道:「小玉在後邊蒸點心哩。我去請罷。」禍根。於是一直走了前邊金蓮房中,玉簫過舌亦作兩次寫。便問他:「姥姥怎的不見?後邊請姥姥和五娘喫茶哩。」金蓮道:「他今日早辰,我打發他家去了。」玉簫說:「怎的不說聲,三不知就去了?」金蓮道:「住的人心淡,只顧住著怎的!」玉簫道:「我拿了塊臘肉兒,四個甜醬瓜茄子,與他老人家,誰知他就去了。五娘你替老人家收著罷。」三章約中又一則也。於是遞與秋菊,放在抽替內。這玉簫便向金蓮說道:「昨日晚夕五娘來了,俺娘如此這般對著爹好不說五娘強汗世界,與爹兩個合穿著一條褲子,沒廉恥,怎的把攔老爹在前邊,不往後邊來。落後把爹打發三娘房裡歇了一夜,又對著大妗子、三位師父,怎的說五娘慣的春梅沒規矩,毀罵申二姐。爹到明日還要送一兩銀子與申二姐遮羞。」一五一十說了一時。吹散梅花,必用玉蕭。此一約已兩三見矣。這金蓮聽記在心。玉簫先來回月娘說:「姥姥起早往家去了,五娘便來也。」月娘便望著大妗子道:「你看,昨日說了他兩句兒,今日就使性子,也不進來說聲兒,老早打發他娘去了。我猜姐姐又不知心裡安排著要起甚麼水頭兒哩。」兩下蓄心已久,一觸便來,真如雷轟電掣,不假思議,不用安排,可觀可聽,妙,妙!借姥姥便入,文情捷甚。

當下月娘自知屋裡說話,不防金蓮暗走到明間簾下,聽覷多時了,方知激打雪娥文內聽籬笆,直貫至此。猛可開言說道:「可是大娘說的,我打發了他家去,我好把攔漢子?」直出玉簫之言。月娘道:「是我說來,你如今怎麼我?本等一個漢子,從東京來了,成日只把攔在你那前頭,通不來後邊傍個影兒。原來只你是他的老婆,別人不是他的老婆?行動題起來,別人不知道,我知道。就是昨日李桂姐家去了,大妗子問了聲:『李桂姐住了一日兒,如何就家去了?他姑夫因為甚麼惱他?』我還說:『誰知為甚麼惱他?』你便就撐著頭兒說:『別人不知道,只我曉的。』扯著處,頭頭是道,可見蓄心之久。你成日守著他,怎麼不曉的!」生出一證。便使連日得意金蓮活現。金蓮道:「他不往我那屋裡去,我莫不拿豬毛繩子套了他去不成!仍是得意。然則自瓶兒一死,已暢然矣。那個浪的慌了也怎的?」所以構爭者,非止此一節,然所以構爭,何莫非此一節?鬥氣在此,婆心在此。月娘道:「你不浪的慌,他昨日在我屋裡好好兒坐的,你怎的掀著簾子硬入來叫他前邊去,是怎麼說?針鋒相對。漢子頂天立地,吃辛受苦,犯了甚麼罪來,你拿豬毛繩子套他?撮著一句,便可入罪,女流慣用此法。總描月娘不知正理,隨處奸險不通處,為不足以服人也。賤不識高低的貨,俺每倒不言語了,你倒只顧趕人。是連日積憤。一個皮襖兒,你悄悄就問漢子討了,穿在身上,掛口兒也不來後邊題一聲兒。月娘大是。刺心處為此。都是這等起來,月娘私據瓶兒之財,恐因一皮襖便不可為後例,深思遠慮,此一句畢露出。俺每在這屋裡放小鴨兒?就是孤老院裡,也有個甲頭。明言瓶兒之財惟人可據也。一個使的丫頭,和他貓鼠同眠,慣的有些摺兒!不管好歹就罵人。說著你,嘴頭子不伏個燒埋。」紛紛俱吐矣,卻不是玉樓語。金蓮道:「是我的丫頭也怎的?你每打不是!我也在這裡,言也,聽憑怎麼自治也。還多著個影兒哩。皮襖是我問他要來。莫不只為我要皮襖,是連日放志滿心之後語也。開門來也拿了幾件衣裳與人,那個你怎的就不說了?只為如意一宿,冤及金蓮,故氣苦不平乃爾。丫頭便是我慣了他,是我浪了圖漢子喜歡。像這等的卻是誰浪?」所以雲根由,起自對月娘說如意守靈一夜。又「浪」字,在掃雪時已藏之矣。吳月娘吃他這兩句,觸在心上,便紫漒了雙腮,說道:「這個是我浪了,隨你怎的說。我當初是女兒填房嫁他,不是趁來的老婆。那沒廉恥趁漢精便浪,俺每真材實料,不浪。」月娘亦屬牽強。相罵到此,不得不搬出矣。故凡人腳跟要硬。吳大妗子便在跟前攔說:「三姑娘,你怎的,快休舒口。」手閒筆忙。饒勸著,那月娘口裡的話紛紛發出來,說道:「你害殺了一個,只多我了。」善哉,善哉!大為瓶兒吐氣,即我胸中鬱結,亦為一開。翡翠軒中,至打狗蓄貓,千秋痛恨至於此一吐。孟玉樓道:「耶樂,耶樂,大娘,你今日怎的這等惱的大發了,連累俺每,一棒打著好幾個。月娘已說到瓶兒,玉樓方接到上文趁來。然則月娘紛紛發出,真是一氣亂髮,一面大妗勸,一面玉樓說,一時紛紛如畫也。也沒見這六姐,你讓大娘一句兒也罷了,只顧拌起嘴來了。」一面又白描金蓮。大妗子道:「常言道,要打沒好手,廝罵沒好口。不爭你姊妹每嚷鬥,俺每親戚在這裡住著也羞。姑娘,你不依我,想是嗔我在這裡,叫轎子來我家去罷!」一而又白描月娘。被李嬌兒一面拉住大妗子,大妗本勸,反為李嬌兒拉住。一時好看殺人,卻一絲不亂。那潘金蓮見月娘罵他這等言語,坐在地下就打滾撒潑。有趣,有趣,好看,妙,妙!自家打幾個嘴巴,妙,妙!至此方是大鬧也。頭上䯼髻都撞落一邊,放聲大哭,叫起來說道:「我死了罷,要這命做什麼,你家漢子說條念款說將來,我趁將你家來了!這也不難的勾當,等他來家,與了我休書,我去就是了。你趕人不得趕上。」月娘道:「你看,句。就是了,句。與上句不連。潑腳子貨。又與上句不連,一連三句,皆不成句。即下自云「沒說出來」。別人一句兒還沒說出來,又與上句不連,自己說沒說出來,正是氣急語。你看他嘴頭子,就相淮洪一般。月娘正雲一句沒說出,金蓮一面又說。月娘依舊沒說出,所以又說「你看」,又說其嘴也,氣急如畫。他還打滾兒賴人,莫不等的漢子來家,把我別變了!你放恁個刁兒,那個怕你麼?」金蓮道:「你是真材實料的,誰敢辯別你?」以上俱是虛描,此又實寫。月娘越發大怒,說道:「我不真材實料,我敢在這家裡養下漢來?」有得他說。金蓮道:「你不養下漢,誰養下漢來?你就拿主兒來與我!」難道陳敬濟現在。正見月娘疏處,有敬濟而不知也。玉樓見兩個拌的越發不好起來,一面拉金蓮往前邊去,說道:「你恁怪剌剌的,大家都省口些罷了。只顧亂起來,左右是兩句話,教三位師父笑話。點三姑。你起來,我送你前邊去罷。」又夾寫玉樓。那金蓮只顧不肯起來,被玉樓和玉簫一齊扯起來,送他前邊去了。煞住。

大妗子便勸住月娘,說道:又寫大妗子。「姑娘,你身上又不方便,好惹氣,分明沒要緊。你姐妹們歡歡喜喜,俺每在這裡住著有光。似這等合氣起來,又不依個勸,卻怎樣兒的?」那三個姑子見嚷鬧起來,打發小姑兒吃了點心,包了盒子,又寫三尼並小尼,卻是好一會工夫矣。告辭月娘眾人,月娘道:「三位師父,休要笑話。」薛姑子道:「我的佛菩薩,沒的說,誰家灶內無煙?心頭一點無明火,些兒觸著便生煙。大家盡讓些就罷了。賊禿,你與王姑爭攬經錢,為何不盡讓?佛法何在?佛法上不說的好:『冷心不動一孤舟,淨掃靈台正好修。』若還繩頭鬆鬆,就是萬個金剛也降不住。且入閒筆成趣。為人只把這心猿意馬牢拴住了,成佛作祖,都打這上頭起。有此密口,不信敬者幾人?貧僧去也,多有打攪菩薩。好好兒的。」一面打了兩個問訊。月娘連忙還萬福,說道:「空過師父,多多有慢。另日著人送齋襯去。」即叫大姐:「你和二娘送送三位師父出去,看狗。」筆愈閒矣。於是打發三個姑子出門去了。

月娘陪大妗子坐著,說道:「你看這回氣的我,兩隻肐膊都軟了,手冰冷的。看他此等筆法,純是追魂取魄,最耐人學也。從早辰吃了口清茶,還汪在心裡。」大妗子道:「姑娘,我這等勸你少攬氣,你不依我。你又是臨月的身子,有甚要緊。」月娘道:「嫂子,早是你在這裡住看著,又是我和他合氣?如今犯夜的倒拿住巡更的。我倒容了人,人倒不肯容我。天下人有終身不白而徐俟論定如瓶兒者,猶不足數,故處世接物,要具兩隻明眼,不可當面錯過。一個漢子,你就通身把攔住了,和那丫頭通同作弊,在前頭干的那無所不為的事,人幹不出來的,你幹出來。女婦人家,通把個廉恥也不顧。他燈台不照自己,還張著嘴兒說人浪。將近日花園金蓮罪案一描。想著有那一個在,成日和那一個合氣,對著俺每,千也說那一個的不是,他就是清淨姑姑兒了。單管兩頭和番,曲心矯肚,人面獸心。行說的話兒,就不承認了。賭的那誓諕人子。我洗著眼兒看著他,到明日還不知怎麼樣兒死哩。總為死瓶兒一吐惡氣。然而蕙蓮地下含笑,雪娥廚中心涼矣。剛才擺著茶兒,我還好意等他娘來吃,誰知他三不知的就打發去了。就安排要嚷的心兒,悄悄兒走來這裡聽。聽怎的?那個怕你不成!待等漢子來,輕學重告,把我休了就是了。」小玉道:「俺每都在屋裡守著爐台站著,不知五娘幾時走來,也不聽見他腳步兒響。」孫雪娥道:雪娥忽出,可知先在觀望不動。「他單會行鬼路兒,腳上只穿氈底鞋,你可知聽不見。想著起頭兒一來時,該和我合了多少氣!背地打伙兒嚼說我,教爹打我那兩頓,娘還說我和他偏生好鬥的。」一提起便著自己,並及來旺,仇口固無譽言,然而虛心處良知終是不昧。映轉昔日偏愛。月娘道:「他活埋慣了人,今日還要活埋我哩。你剛才不見他那等撞頭打滾兒,一徑使你爹來家知道,管就把我翻倒底下。」李嬌兒笑道:「大娘沒的說,反了世界!」月娘道:「你不知道,他是那九條尾的狐狸精,把好的吃他弄死了,且稀罕我能多少骨頭肉兒!你在俺家這幾年,雖是個院中人,不像他久慣牢頭。你看他昨日那等氣勢,硬來我屋裡叫漢子:『你不往前邊去,我等不的你,先去。』恰似只他一個人的漢子一般,就佔住了。不是我心中不惱,他從東京來家,就不放一夜兒進後邊來。一個人的生日,也不往他屋裡走走兒去。十個指頭,都放在你口內才罷了。」十個指頭,不抵一個此物。一路如許事端結源此事,可發一笑。大妗子道:「姑娘,你耐煩,你又常病兒痛兒的,不貪此事,隨他去罷。不爭你為眾好,與人為怨結仇。」勸了一回,玉簫安排上飯來,也不吃,說道:「我這回好頭疼,又使奸術,以便挾治西門。心口內有些惡沒沒的上來。」教玉簫:「那邊炕上,放下枕頭,我且躺躺去。」分付李嬌兒:「你們陪大妗子吃飯。」那日,郁大姐也要家去,月娘分付:「裝一盒子點心,與他五錢銀子。」打發去了。

卻說西門慶衙門中審問賊情,有何十在內。到午牌時分才來家。正值荊都監家人討回帖,西門慶道:「多謝你老爹重禮。如何這等計較?你還把那禮扛將回去,等我明日說成了取家來。」家人道:「家老爹沒分付,小的怎敢將回去,放在老爹這裡也是一般。」西門慶道:「既恁說,你多上覆,我知道了。」拿回帖,又賞家人一兩銀子。因進上房,見月娘睡在炕上,叫了半日,白不答應。寫月娘權詐,遂使雪夜燒香奸險畢露。問丫鬟,都不敢說。走到前邊金蓮房裡,見婦人蓬頭撒腦,拿著個枕頭睡,問著又不言語,凡婦人皆如此,而月娘為更可恨也。更不知怎的。一面封銀子,打發荊都監家人去了,走到孟玉樓房中問。玉樓隱瞞不住,只得把月娘和金蓮早辰嚷鬧合氣之事,備說一遍。這西門慶慌了,走到上房,一把手把月娘拉起來,說道:「你甚要緊,自身上不方便,西門受其挾處以此。理那小淫婦兒做甚麼?平白和他合甚麼氣?」月娘道:「我和他合氣,是我偏生好鬥尋趁他來?他來尋趁將我來!你問眾人不是?早辰好意擺下茶兒,請他娘來吃。他使性子把他娘打發去了,便走來後邊撐著頭兒和我嚷,自家打滾撞頭,䯼髻都踩扁了,皇帝上位的叫,只是沒打在我臉上罷了。若不是眾人拉勸著,是也打成一塊。他平白欺負慣了人,他心裡也要把我降伏下來。拉扯瓶兒以實之。行動就說:『你家漢子說條念款將我來了,打發了我罷,我不在你家了。』一句話兒出來,他就是十句說不下來,嘴一似淮洪一般,我拿甚麼骨禿肉兒拌的他過?專會那潑皮賴肉的,氣的我身子軟癱兒熱化,甚麼孩子李子,就是太子也成不的。明以身子後挾降西門。如今倒弄的不死不活,心口內只是發脹,肚子往下鱉墜著疼,頭又疼,兩隻胳膊都麻了。丑絕不堪。剛才桶子上坐了這一回,又不下來。若下來也乾淨了,省的死了做帶累肚子鬼。一番挾制。到半夜尋一條繩子,等我吊死了,隨你和他過去。又一番挾制。往後沒的又像李瓶兒,吃他害死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只為瓶兒臨終一言,刻入心肺。我曉的你三年不死老婆,也是大悔氣。」西門慶不聽便罷,聽的說,越發慌了,一面把月娘摟抱在懷裡,說道:「我的好姐姐,你別和那小淫婦兒一般見識,他識什麼高低香臭?沒的氣了你,倒值了多的。我往前邊罵這賊小淫婦兒去。」月娘道:「你還敢罵他,他還要拿豬毛繩子套你哩。」西門慶道:「你教他說,惱了我,吃我一頓好腳。」因問月娘:「你如今心內怎麼的?吃了些甚麼兒沒有?」月娘道:「誰嘗著些甚麼兒?大清早辰才拿起茶,等著他娘來吃,他就走來和我嚷起來。如今心內只發脹,肚子往下鱉墜著疼,挾制之法。腦袋又疼,兩隻胳膊都麻了。你不信,摸我這手,恁半日還同握過來。」西門慶聽了,只顧跌腳,說道:「可怎樣兒的,快著小廝去請任醫官來看看。」月娘道:「請什麼任醫官?隨他去,有命活,沒命教他死,才趁了人的心。什麼好的老婆?是牆上土坯,去了一層又一層。我就死了,把他扶了正就是了。恁個聰明的人兒,當不的家?」丑絕不堪。西門慶道:「你也耐煩,把那小淫婦兒只當臭屎一般丟著他去便罷了。你如今不請任後溪來看你看,一時氣裹住了這胎氣,弄的上不上,下不下,怎麼了?」月娘道:「這等,叫劉婆子來瞧瞧,吃他服藥,再不,頭上剁兩針,由他自好了。」西門慶道:「你沒的說,那劉婆子老淫婦,他會看甚胎產?叫小廝騎馬快請任醫官來看。」觀西門著急在胎,方知月娘安胎之妙,方知三姑子廟內油米該送,方知雪夜求子諸話俱出王姑子奸計也。月娘道:「你敢去請!你就請了來,我也不出去。」挾制處丑絕不堪。

西門慶不依他,走到前邊,即叫琴童:「快騎馬往門外請任老爹,緊等著,一答兒就來。」琴童應諾,騎上馬雲飛一般去了。西門慶只在屋裡廝守著月娘,分付丫頭,連忙熬粥兒拿上來,勸他吃,月娘又不吃。挾制處,愈見雪夜燒香之假。等到後晌時分,琴童空回來說:「任老爹在府裡上班,未回來。他家知道咱這裡請,說明日任老爹絕早就來了。」月娘見喬大戶一替兩替來請,便道:「太醫已是明日來了,你往喬親家那裡去罷。天晚了,你不去,惹的喬親家怪。」西門慶道:「我去了,誰看你?」月娘笑道:「傻行貨子,誰要你做恁個腔兒。你去,我不妨事。收來放去,以腹中之子挾制西門,其去瓶兒遠矣,真正丑絕。等我消一回兒,慢慢䦛䦟著起來,與大妗子坐的吃飯。你慌的是些甚麼?」西門慶令玉簫:「快請你大妗子來,和你娘坐的。」又問:「郁大姐在那裡?叫他唱與娘聽。」映到郁大姐,情事宛然而。玉簫道:「郁大姐往家去,不耐煩了。」西門慶道:「誰教他去來?留他兩住兩日兒也罷了。」趕著玉簫踢了兩腳。月娘道:「他見你家反宅亂,要去,管他腿事?」寫月娘尚不知為其婢賣也。玉簫道:「正經罵申二姐的倒不踢。」妙。連日諸事,一點皆出,又見玉簫之寵,不下春梅也。那西門慶只做不聽見,妙。一面穿了衣裳,往喬大戶家吃酒去了。未到起更時分,就來家,到了上房。月娘正和大妗子、玉樓、李嬌兒四個坐的。假處不堪,真是醜絕。大妗子見西門慶進來,忙往後邊去了。西門慶便問月娘道:「你這咱好些了麼?」月娘道:「大妗子陪我吃了兩口粥兒,心口內不大十分脹了,還只有些頭疼腰酸。」西門慶道:「不打緊,明日任後溪來看,吃他兩服藥,解散散氣,安安胎就好了。」月娘道:「我那等樣教你休請他,你又請他。白眉赤眼,教人家漢子來做甚麼?你明日看我出去不出去!」因問:「喬親家請你做甚麼?」西門慶道:「他說我從東京來了,與我坐坐。今日他也費心,整治許多菜蔬,叫兩個唱的,落後又邀過宋台官來陪我。我想著你,心裡不自在,吃了幾鍾酒,老早就來了。」月娘道:「好個說嘴的貨!我聽不上你這巧言花語,可可兒就是熱著我來?我是那活佛出現,也不放在你那那心上。就死了也不值個破沙鍋片子。」真是醜絕不堪。覺寫金蓮之筆,無此其甚也。又問:「喬親家再沒和你說什麼話?」西門慶方告說:「喬親家如今要趁著新例,上三十兩銀子納個義官。銀子也封下了,教我對胡府尹說。我說不打緊,胡府尹昨日送了我一百本歷日,我還沒曾回他禮。等我送禮時,稍了帖子與他,問他討一張義官札付來與你就是了。他不肯,他說納些銀子是正理。如今央這裡分上討討兒,免上下使用,也省十來兩銀子。」月娘道:「既是他央及你,替他討討兒罷。你沒拿他銀子來?」西門慶道:「他銀子明日送過來。還要買分禮來,我止住他了。到明日,咱僉一口豬,一罈酒,送胡府尹就是了。」說畢,西門慶晚夕就在上房睡了一夜。

到次日,宋巡按擺酒,後廳筵席治酒,裝定果品。大清早辰,本府出票撥了兩院三十名官身樂人,兩名伶官、四名排長領著,來西門慶宅中答應。只見任醫官從早辰就騎馬來了,西門慶忙迎到廳上陪坐,道連日闊懷之事。任醫官道:「昨日盛使到,學生該班,至晚才來家,見尊刺,今日不俟駕而來。敢問何人欠安?」西門慶道:「大賤內偶然有些失調,請後溪一診。」須臾茶至。吃了茶,任醫官道:「昨日聞得明川說,老先生恭喜,容當奉賀。」西門慶道:「菲才備員而已,何賀之有。」一面西門慶分付:「後邊對你大娘說,任老爹來了,明間內收拾。」琴童應諾,到後邊。大妗子、李嬌兒、孟玉樓都在房內,只見琴童來說:「任醫官來了,爹分付教收拾明間裡坐的。」月娘只不動身,說道:「我說不要請他,平白教人家漢子,睜著活眼,把手捏腕的,不知做甚麼!丑絕不堪。作者寫此回,雖為金蓮散場,實因一路寫月娘,俱是隱筆,恐看官不明,故此回放手一寫其醜,與前掃雪夜反襯也。叫劉媽媽子來,吃兩服藥,由他好了。好這等搖鈴打鼓的,好與人家漢子喂眼。」丑絕不堪。玉樓道:「大娘,已是請人來了,你不出去卻怎樣的,莫不回了人去不成?」大妗子又在旁邊勸著說:「姑娘,他是個太醫,你教他看看你這脈息,還知道你這病源,不知你為甚起氣惱,傷犯了那一經。吃了他藥,替你分理理氣血,安安胎氣也好。一安如何再安,見眾人一時俱以月娘有胎為重,則吃藥安胎,月娘神奸畢露。劉婆子他曉得甚麼病源脈理?一時耽誤怎了。」月娘方動身梳頭,戴上冠兒,玉簫拿鏡子,孟玉樓跳上炕去,替他挐抿子掠後鬢。李嬌兒替他勒鈿兒。孫雪娥預備拿衣裳。有妾者何等便當,凡為大娘子者,何苦不容。反襯金蓮不在此也。不一時,打扮的粉妝玉琢,一句將月娘假病挾制西門處襯得十分圓滿。夫既是病容,安得粉妝玉琢。正是:

羅浮仙子臨凡世,月殿嬋娟出畫堂。

是書若但以淫字目之,其人必真淫者也。其事為必有之事,其人為實有之人,決非若《駐春園》、《好逑傳》、《玉嬌梨》,《平山冷艷》以及七才子、八才子等書之信口開河,無情無理,令人欲嘔而自以為得意者也。何以謂之不淫也?凡有妻妾者,家庭之間,勢必現此醜態,以至家敗人亡,後事直有不不可問,見不賢而內省,其不善者而改之,庶幾不負此書也。

文禹門又云:潘金蓮初心,原想纏住西門慶,而西門慶竟不受羈勒也。蓋淫人之淫,初不因乎情,漸不因乎色,但遇淫人,即動淫興,其始猶知選色,其繼遂一味貪淫。緣色有妍媸,是人之所共見者也。而淫中別有滋味,惟淫者乃獨知其趣焉,此非可以言語形容者也。總之,千其人者千其貌,百其婦者百其器,此中大有分別,固非金蓮之一人能盡者也,又烏能纏住西門慶乎?

人知章四兒亦學王六兒、潘六兒之兩口並用,而未知章四兒別有所長,非兩個六兒所能及。此西門慶之所以必欲前去,初非金蓮之所留得住也。

若玉樓者,卻是因情而不合,因情而大吐,因情而致西門慶之來。乃西門慶仍是以淫報答之,以淫酬應之,此玉樓之所以不能常守在西門慶家也。如意處是西門自想去,玉樓處是月娘招之來,潘金蓮未得其實,空受其名,安得不大潑其醋哉!

彼月娘者,情不若玉樓之深,淫不如金蓮等之甚,其欲收服西門慶也,不亦難乎?幸也有孕以要結之也,否則亦將入贅字號中矣,婦人以情感男子,上焉者也,以淫惑男子,下焉者也,至非淫非情,而以子息動丈夫,斯固在上之下而下之上焉,殆榮之中焉者也。批者亦何必深惡痛恨,以至於斯乎?

按:前評寫於光緒五年(1879)八月初二日。後評寫於光緒六年(1880)三月二十五日。

「批者亦何必深惡痛恨,以至於斯」,系指竹坡多處夾批:「丑絕不堪」,「作者寫此回,雖為金蓮散場,實因一路寫月娘,俱是隱筆,恐看官不明,故此回放手一寫,其醜與前掃雪夜反襯也。」竹坡原評又云:「寫月娘挾制西門處,先以胎挾之,後以死制之,兩以瓶兒之前車動之。誰謂月娘為賢婦人哉?吾生生世世不願見此人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