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回此回乃一部大書之眼也。看他自上文重和元年正月初一寫至此,一日一日,寫至初十,今又寫至看燈。夫看燈夜,樓上嘻笑,固金蓮、瓶兒皆在獅子街也。今必仍寫至此時此地,見報應之一絲不爽。
此回總結「財色」二字利害,故「二八佳人」一詩,放於西門洩精之時,而積財積善之言,放於西門一死之時。西門臨死囑敬濟之言,寫盡癡人,而許多帳本,總示人以財不中用,死了帶不去也。
吳神仙起先在周守備家,言周者,舟也,分明撐寶筏而相渡也。今日在土地廟中,雖有神仙,其奈地府何?蓋深示人以及時行善,悔則無及矣。
孝哥必雲西門轉世,蓋作者菩心欲渡盡世人,言雖惡如西門,至死不悟,我猶欲化其來世。又明言如西門慶等惡人,豈能望其省悟?若是省悟,除非來世也。
寫西門一死,其家中人上下一個不少,然止覺淒涼,不似瓶兒熱鬧,真是神化之筆。
此回內,即寫李三、來爵負恩賴批文事,真是「冷暖」二字中,一絲也差不得。
鴻守信義,故賢於雀,然而春鴻亦不能久留矣,觀此方知命名之妙。觀後往張二官家去,方知苗員外送童之意,為報喪帖,勾魂帖也。
寫伯爵,止用「愕然」二字,寫盡小人之心,已寫盡後文趨承張二官之意,真是一筆當千萬筆用也。
女婿斬衰泣杖,其非禮為何如!乃反襯瓶兒死,其奢僭處更難堪也。
詞曰:
人生南北如岐路,張夾大是。世事悠悠等風絮,張夾大是,大是。造化弄人無定據。張夾是,是。翻來覆去,張夾古往今來也。倒橫直豎,張夾上天下地也。眼見都如許。張夾歎盡一篇招魂賦。
到如今空嗟前事,功名富貴何須慕,坎止流行隨所寓。玉堂金馬,竹籬茅舍,總是傷心處。
──右調《青玉案》
話說西門慶,奸耍了來爵老婆,復走到卷棚內,陪吳大舅、應伯爵、謝希大、常峙節飲酒。荊統制娘子、張團練娘子、喬親家母、崔親家母、吳大妗子、段大姐,坐了好一會,上罷元宵圓子,方才起身去了。大妗子那日同吳舜臣媳婦都家去了。陳敬濟打發王皇親戲子二兩銀子唱錢,酒食管待出門。只四個唱的並小優兒,還在卷棚內彈唱遞酒。伯爵向西門慶說道:「明日花大哥生日,張夾為子虛一引。哥,你送了禮去不曾?」西門慶說道:「我早辰送過去了。」玳安道:「花大舅頭裡使來定兒送請帖兒來了。」伯爵道:「哥,你明日去不去?我好來會你。」西門慶道:「到明日看。再不,你先去罷。」少頃,四個唱的後邊去了,李銘等上來彈唱,那西門慶不住只在椅子上打睡。繡眉恙作矣。吳大舅道:「姐夫連日辛苦了,罷罷,咱每告辭罷。」於是起身。那西門慶又不肯,只顧攔著,留坐到二更時分才散。西門慶先打發四個唱的轎子去了,拿大鐘賞李銘等三人每人兩鍾酒,與了六錢唱錢,臨出門,叫回李銘分付:「我十五日要請你周爺和你荊爺、何老爹眾位,張夾虛寫,為下文反襯。你早替我叫下四個唱的,休要誤了。」李銘跪下稟問:「爹叫那四個?」西門慶道:「樊百家奴兒,秦玉芝兒,前日何老爹那裡唱的一個馮金寶兒,繡旁伏脈。張夾便出金寶。並呂賽兒,好歹叫了來。」李銘應諾:「小的知道了。」磕了頭去了。
西門慶歸後邊月娘房裡來。月娘告訴:「今日林太太與荊大人娘子好不喜歡,坐到那咱晚才去了。酒席上再三謝我說:蒙老爹扶持,但得好處,不敢有忘。在出月往淮上催攢糧運去也。」又說:「何大人娘子今日也吃了好些酒,喜歡六姐,張夾又是瓶兒,我固雲瓶兒後身也。又引到那邊花園山子上瞧了瞧。今日各項也賞了許多東西。」說畢,西門慶就在上房歇了。到半夜,月娘做了一夢,繡眉氣虛作祟,而金蓮下手,此夢大驗。天明告訴西門慶說道:「敢是我日裡看著他王太太穿著大紅絨袍兒,我黑夜就夢見你李大姐箱子內尋出一件大紅絨袍兒,與我穿在身上,被潘六姐匹手奪了去,披在他身上,教我就惱了,說道:『他的皮襖,你要的去穿了罷了,這件袍兒你又來奪。』繡旁心上事夢中亦放不過。張夾寫月娘利瓶兒之財,直至此處,猶用隱筆寫其深心。月娘真可恨哉。他使性兒把袍兒上身扯了一道大口子,吃我大吆喝,張夾貪癡如見。和他罵嚷,嚷著就醒了。不想是南柯一夢。」張夾映簪折二夢。西門慶道:「不打緊,我到明日替你尋一件穿就是了。自古夢是心頭想。」
到次日起來,頭沉,懶待往衙門中去,梳頭淨面,穿上衣裳,走來前邊書房中坐的。只見玉簫問如意兒擠了半甌子奶,逕到書房與西門慶吃藥。西門慶正倚靠床上,叫王經替他打腿。王經見玉簫來,就出去了。玉簫打發他吃了藥,西門慶就使他拿了一對金鑲頭簪兒,四個烏銀戒指兒,送到來爵媳婦子屋裡去。那玉簫明見主子使他幹此營生,又似來旺媳婦子那一本帳,繡旁照應。張夾必用玉簫,可想此處蓋為玉簫一總。夫玉簫吹噓蕙蓮,吹散金蓮,花事已盡。固應與三友同作斷腸聲也。連忙鑽頭覓縫,袖的去了。送到了物事,還走來回西門慶話,說道:「收了,改日與爹磕頭。」就拿回空甌子兒到上房去了。月娘叫小玉熬下粥,約莫等到飯時前後,還不見進來。
原來王經稍帶了他姐姐王六兒一包兒物事,遞與西門慶瞧,就請西門慶往他家去。西門慶打開紙包兒,卻是老婆剪下的一柳黑臻臻、光油油的青絲,用五色絨纏就了一個同心結托兒,用兩根錦帶兒拴著,做的十分細巧。繡眉雖明知其為送死之具,使我當之亦不得不愛。張夾不如此,不足以送死。又一件是兩個口的鴛鴦紫遍地金順袋兒,裡邊盛著瓜穰兒。西門慶觀玩良久,滿心歡喜,遂把順袋放在書廚內,錦托兒褪於袖中。正在凝思之際,忽見吳月娘驀地走來,掀開簾子,見他躺在床上,王經扒著替他打腿,便說道:「你怎的只顧在前頭,就不進去了,屋裡擺下粥了。你告我說,你心裡怎的,只是恁沒精神?」繡眉畢竟正經夫妻好。張夾將待死西門,在月娘眼中一照。西門慶道:「不知怎的,心中只是不耐煩,害腿疼。」月娘道:「想必是春氣起了。你吃了藥,也等慢慢來。」一面請到房中,打發他吃粥。因說道:「大節下,你也打起精神兒來,今日門外花大舅生日,請你往那裡走走去。再不,叫將應二哥來,同你坐坐。」西門慶道:「他也不在,與花大舅做生日去了。你整治下酒菜兒,等我往燈市鋪子內和他二舅坐坐罷。」月娘道:「你騎馬去,我教丫鬟整理。」這西門慶一面分付玳安備馬,王經跟隨,穿上衣裳,逕到獅子街燈市裡來。張夾一部炎涼書,屢次寫燈。蓋以燈之熱無多時,且盡屬虛花,以比其炎熱不久也。但見燈市中車馬轟雷,燈球燦彩,遊人如蟻,十分熱鬧。
太平時序好風催,羅綺爭馳斗錦回。
鰲山高聳青雲上,何處遊人不看來。
西門慶看了回燈,到房子門首下馬,進入裡面坐下。慌的吳二舅、賁四都來聲喏。
門首買賣,甚是興盛。來昭妻一丈青又早書房內籠下火,拿茶吃了。不一時,吳月娘使琴童兒、來安兒拿了兩方盒點心嗄飯菜蔬,鋪內有南邊帶來豆酒,打開一壇,擺在樓上,請吳二舅與賁四輪番吃酒。樓窗外就看見燈市,來往人煙不斷。
吃至飯後時分,西門慶使王經對王六兒說去。王六兒聽見西門慶來,連忙整治下春台,果盒酒餚等候。西門慶分付來昭:「將這一桌酒菜,晚夕留著吳二舅、賁四在此上宿吃,不消拿回家去了。」又教琴童提送一罈酒,過王六兒這邊來。西門慶於是騎馬徑到他家。婦人打扮迎接到明間內,插燭也似磕了四個頭。西門慶道:「迭承你厚禮,怎的兩次請你不去?」王六兒說道:「爹倒說的好,我家中再有誰來?不知怎的,這兩日只是心裡不好,茶飯兒也懶待吃,做事沒入腳處。」西門慶道:「敢是想你家老公?」婦人道:「我那裡想他!倒是見爹這一向不來,不知怎的怠慢著爹了,爹把我網巾圈兒打靠後了,只怕另有個心上人兒了。」張夾一語入賁四嫂,總是醋味,各行中皆有。西門慶笑道:「那裡有這個理!倒因家中節間擺酒,忙了兩日。」婦人道:「說昨日爹家中請堂客來。」西門慶道:「便是你大娘吃過人家兩席節酒,須得請人回席。」婦人道:「請了那幾位堂客?」西門慶便說某人某人,從頭訴說一遍。婦人道:「看燈酒兒,只請要緊的,就不請俺每請兒。」西門慶道:「不打緊,到明日十六,還有一席酒,請你每眾夥計娘子走走去。是必到跟前又推故不去了。」婦人道:「娘若賞個帖兒來,怎敢不去?繡眉此等人反要撐持門面。張夾為下文上紙受辱作引。因前日他小大姐罵了申二姐,教他好不抱怨,說俺每。他那日原要不去來,倒是俺每攛掇了他去,落後罵了來,好不在這裡哭。俺每倒沒意思剌剌的。落後又教爹娘費心,送了盒子並一兩銀子來,安撫了他,才罷了。原來小大姐這等躁暴性子,就是打狗也看主人面。」西門慶道:「你不知這小油嘴,他好不兜達的性兒,著緊把我也擦刮的眼直直的。張夾極力寫春梅。也沒見,他叫你唱,你就唱個兒與他聽罷了,誰教你不唱,又說他來?」婦人道:「耶樂,耶樂!他對我說,他幾時說他來,說小大姐走來指著臉子就罵起來,在我這裡好不三行鼻涕兩行眼淚的哭。我留他住了一夜,才打發他去了。」說了一回,丫頭拿茶吃了。老馮婆子又走來與西門慶磕頭。西門慶與了他約三四錢一塊銀子,說道:「從你娘沒了,就不往我那裡走走去。」張夾傷心語。蓋明點瓶兒夢中語,為下文黑影作映。婦人道:「沒他的主兒,那裡著落?倒常時來我這裡,和我做伴兒。」
不一時,請西門慶房中坐的,問:「爹用了午飯不曾?」西門慶道:「我早辰家中吃了些粥,剛才陪你二舅又吃了兩個點心,且不吃甚麼哩。」一面放桌兒,安排上酒來。婦人令王經打開豆酒,篩將上來,陪西門慶做一處飲酒。婦人問道:「我稍來的那物件兒,爹看見來?都是奴旋剪下頂中一溜頭髮,親手做的。管情爹見了愛。」西門慶道:「多謝你厚情。」飲至半酣,見房內無人,西門慶袖中取出來,繡眉一白綾帶已見深心慧巧矣,而又有頭髮相易者,愈出愈奇。愛慾一場,何所不至。套在龜身下,兩根錦帶兒紮在腰間,用酒服下胡僧藥去,張夾點明梵僧。那婦人用手搏弄,弄得那話登時奢稜跳腦,橫筋皆現,色若紫肝,張夾數句與始服藥時一照。比銀托子和白綾帶子又不同。西門慶摟婦人坐在懷內,那話插進牝中,在上面兩個一遞一口飲酒,咂舌頭頑笑。張夾與初會時一對。吃至掌燈,馮媽媽又做了些韭菜豬肉餅兒拿上來。婦人陪西門慶每人吃了兩個,丫鬟收下去。兩個就在裡間暖炕上,撩開錦幔,解衣就寢。婦人知道西門慶好點著燈行房,把燈台移在裡間炕邊桌上,一面將紙門關上,澡牝乾淨,脫了褲兒,鑽在被窩裡,與西門慶做一處相摟相抱,睡了一回。繡眉肆犯貪癡,便是殺身之兆。原來西門慶心中只想著何千戶娘子藍氏,欲情如火,張夾寫盡貪癡。那話十分堅硬。先令婦人馬伏在下,那話放入庭花內,極力扇蹦了約二三百度,扇蹦的屁股連聲響亮,婦人用手在下揉著𣭈心子,張夾自用手揉,妙情可想。口中叫達達如流水。西門慶還不美意,又起來披上白綾小襖,坐在一隻枕頭上,令婦人仰臥,尋出兩條腳帶,把婦人兩隻腳拴在兩邊護炕柱兒上,賣了個金龍探爪,將那話放入牝中,少時,沒稜露腦,淺抽深送。恐婦人害冷,亦取紅綾短襦,蓋在他身上。這西門慶乘其酒興,把燈光挪近跟前,垂首玩其出入之勢。抽徹至首,復送至根,又數百回。婦人口中百般柔聲顫語,都叫將出來。繡眉是作家用度。西門慶又取粉紅膏子藥,塗在龜頭上攮進去,婦人陰中麻癢不能當,張旁與金蓮品玉文字又一對,總是兩六兒一般技量,方可死西門也。急令深入,兩廂迎就。這西門慶故作逗留,戲將龜頭濡晃其牝口,又挑弄其花心,不肯深入,急的婦人淫津流出,如蝸之吐涎。張旁又與葡萄架作對。燈光裡,見他兩隻腿兒著紅鞋,蹺在兩邊,吊的高高的,張旁又與葡萄架遙對。一往一來,一衝一撞,張旁腿也。其興不可遏。因口呼道:「淫婦,你想我不想?」婦人道:「我怎麼不想達達,只要你松柏兒冬夏長青便好。張夾映賁四嫂,卻是後文。休要日遠日疏,頑耍厭了,把奴來不理。奴就想死罷了,敢和誰說?有誰知道?就是俺那王八來家,我也不和他說。想他恁在外做買賣,有錢,他不會養老婆的?他肯掛念我?」西門慶道:「我的兒,你若一心在我身上,等他來家,我爽利替他另娶一個,你只長遠等著我便了。」婦人道:「好達達,等他來家,好歹替他娶了一個罷,或把我放在外頭,或是招我到家去,隨你心裡。淫婦爽利把不直錢的身子,拼與達達罷,無有個不依你的。」繡眉六兒之言不知果真心否?而以其所不喜易其所愛,是人情之常。張夾故作滿語,以襯喪命也。西門慶道:「我知道。」兩個說話之間,又干勾兩頓飯時,方才精洩。解卸下婦人腳帶來,摟在被窩內,並頭交股,醉眼朦朧,一覺直睡到三更時分方起。西門慶起來,穿衣淨手。婦人開了房門,叫丫鬟進來,再添美饌,復飲香醪,滿斟暖酒,又陪西門慶吃了十數杯。不覺醉上來,才點茶漱口,向袖中掏出一紙帖兒遞與婦人:「問甘夥計鋪子裡取一套衣服你穿,隨你要甚花樣。」那婦人萬福謝了,方送出門。
王經打著燈籠,玳安、琴童籠著馬,那時也有三更天氣,陰雲密佈,月色朦朧,街市上人煙寂寞,閭巷內犬吠盈盈。打馬剛走到西首那石橋兒跟前,忽然一陣旋風,只見個黑影子,從橋底下鑽出來,向西門慶一撲。繡眉子虛來矣。那馬見了只一驚跳,西門慶在馬上打了個冷戰,張夾寫得冷氣浸人,子虛武大皆來矣。醉中把馬加了一鞭,那馬搖了搖鬃,玳安、琴童兩個用力拉著嚼環,收煞不住,雲飛般望家奔將來,直跑到家門首方止。王經打著燈籠,後邊跟不上。西門慶下馬腿軟了,被左右扶進,逕往前邊潘金蓮房中來。繡眉何異驅牲屠肆。此這一來,正是:
失脫人家逢五道,濱冷餓鬼撞鐘馗。
原來金蓮從後邊來,還沒睡,渾衣倒在炕上,等待西門慶。聽見來了,連忙一骨碌扒起來,張夾所為鍾馗番身也。向前替他接衣服。見他吃的酩酊大醉,也不敢問他。西門慶一隻手搭伏著他肩膀上,摟在懷裡,口中喃喃吶吶說道:「小淫婦兒,你達達今日醉了,收拾鋪,我睡也。」那婦人扶他上炕,打發他歇下。那西門慶丟倒頭在枕上鼾睡如雷,再搖也搖他不醒。然後婦人脫了衣裳,鑽在被窩內,慢慢用手腰裡摸他那話,猶如綿軟,再沒硬朗氣兒,更不知在誰家來。翻來覆去,怎禁那慾火燒身,淫心蕩漾,不住用手只顧捏弄,蹲下身子,被窩內替他百計品咂,只是不起,急的婦人要不的。張夾要不得。
因問西門慶:「和尚藥在那裡放著哩?」推了半日推醒了。西門慶酩子裡罵道:「怪小淫婦,只顧問怎的?你又教達達擺佈你,你達今日懶待動彈。藥在我袖中穿心盒兒內。你拿來吃了,有本事品弄的他起來,是你造化。」那婦人便去袖內摸出穿心盒來打開,裡面只剩下三四丸藥兒。這婦人取過燒酒壺來,斟了一鍾酒,自己吃了一丸,還剩下三丸。恐怕力不效,千不合,萬不合,拿燒酒都送到西門慶口內。繡眉此藥較武大藥所差幾何?吃法與武大吃法所差幾何?因果迴圈,讀者猛省。醉了的人,曉的甚麼?合著眼只顧吃下去。張夾與武大吃藥時一般也。那消一盞熱茶時,藥力發作起來,婦人將白綾帶子拴在根上,張夾所以做白綾帶,為此處喪命用也。那話躍然而起,婦人見他只顧去睡,於是騎在他身上,又取膏子藥安放在馬眼內,頂入牝中,只顧揉搓,那話直抵苞花窩裡,覺翕翕然,渾身酥麻,暢美不可言。繡眉所謂只要洋卵子,不顧羊性命,殆以此歟?又兩手據按,舉股一起一坐,那話坐稜露腦,一二百回。初時澀滯,次後淫水浸出,稍沾滑落,西門慶由著他掇弄,只是不理。張旁又寫西門。婦人情不能當,以舌親於西門慶口中,兩手摟著他脖項,極力揉搓,左右偎擦,張旁八字寫盡所為,翻來覆去,橫衝直豎也。麈柄盡沒至根,止剩二卵在外,用手摸之,美不可言,淫水隨拭隨出。比三鼓天,五換巾帕。婦人一連丟了兩次,西門慶只是不洩。龜頭越發脹的猶如炭火一般,害箍脹的慌,令婦人把根下帶子去了,還發脹不已,張夾然則婦人固造化也。令婦人用口吮之。這婦人扒伏在他身上,用朱唇吞裹龜頭,只顧往來不已,又勒勾約一頓飯時,張旁婦人又造化也。那管中之精猛然一股冒將出來,猶水銀之瀉筒中相似,忙用口接咽不及,只顧流將出來。初時還是精液,往後儘是血水出來,再無個收救。繡眉看此光景,與宰殺諸物何異。西門慶已昏迷去,四肢不收。婦人也慌了,急取紅棗與他吃下去。精盡繼之以血,血盡出其冷氣而已。繡旁可憐。繡眉此菩提捧喝,須省,須省。張夾比武大何如?看其翡翠軒葡萄架諸樣,亦須看此等樣子。良久方止。婦人慌做一團,便摟著西門慶問道:「我的哥哥,你心裡覺怎麼的!」西門慶亦甦醒了一回,方言:「我頭目森森然,莫知所以。」金蓮問:「你今日怎的流出恁許多來?」更不說他用的藥多了。看官聽說,一己精神有限,天下色慾無窮。張夾二句道盡。又曰「嗜欲深者,其生機淺」,張夾又二句道盡。西門慶只知貪淫樂色,更不知油枯燈滅,髓竭人亡。正是起頭所說:
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
雖然不見人頭落,暗裡教君骨髓枯。繡眉以起詩作結,作者大意所在。張眉一個「色」字方結完。與「舞裙歌扇」一絕,同一千里大章法。
一宿晚景題過。到次日清早辰,西門慶起來梳頭,忽然一陣昏暈,望前一頭搶將去。早被春梅雙手扶住,不曾跌著磕傷了頭臉。在椅上坐了半日,方才回過來。張夾好色才看樣。慌的金蓮連忙問道:「只怕你空心虛弱,且坐著,吃些甚麼兒著,出去也不遲。」一面使秋菊:「後邊取粥來與你爹吃。」那秋菊走到後邊廚下,問雪娥:「熬的粥怎麼了?爹如此這般,今早起來害了頭暈,跌了一交,如今要吃粥哩。」不想被月娘聽見,叫了秋菊,問其端的。秋菊悉把西門慶梳頭,頭暈跌倒之事,告訴一遍。月娘不聽便了,聽了魂飛天外,魄散九霄,一面分付雪娥快熬粥,一面走來金蓮房中看視。繡眉畢竟正經夫妻。見西門慶坐在椅子上,問道:「你今日怎的頭暈?」西門慶道:「我不知怎的,剛才就頭暈起來。」金蓮道:「早時我和春梅在跟前扶住了,繡旁還虧你。不然好輕身子兒,這一交和你善哩!」張夾不是卿與春梅或者無此一交,殺人埋之,曰:「非我,誰其埋之也!」一笑。月娘道:「敢是你昨日來家晚了,酒多了頭沉。」金蓮道:「昨日往誰家吃酒?那咱晚才來。」張夾心虛語。月娘道:「他昨日和他二舅在鋪子裡吃酒來。」
不一時,雪娥熬了粥,教春梅拿著,打發西門慶吃。那西門慶拿起粥來,只吃了半甌兒,懶待吃,就放下了。月娘道:「你心裡覺怎的?」西門慶道:「我不怎麼,只是身子虛飄飄的,懶待動旦。」繡旁自然。月娘道:「你今日不往衙門中去罷。」西門慶道:「我不去了。消一回,我往前邊看著姐夫寫帖兒,十五日請周菊軒、荊南崗、何大人眾官客吃酒。」張夾寫不知死人如畫。月娘道:「你今日還沒吃藥,取奶來把那藥再吃上一服。是你連日著辛苦忙碌了。」一面教春梅問如意兒擠了奶來,張夾前鏡台春色,湧泉之精,只消受得此一口奶,癡人須想。用盞兒盛著,教西門慶吃了藥,起身往前邊去。張夾癡人如畫。春梅扶著,剛走到花園角門首,覺眼便黑了,身子晃晃蕩蕩,做不的主兒,只要倒。春梅又扶回來了。月娘道:「依我且歇兩日兒,請人也罷了,那裡在乎這一時。且在屋裡將息兩日兒,不出去罷。」因說:「你心裡要吃甚麼,我往後邊做來與你吃。」西門慶道:「我心裡不想吃。」
月娘到後邊,從新又審問金蓮:「他昨日來家醉不醉?再沒曾吃酒?與你行甚麼事?」金蓮聽了,恨不的生出幾個口來,說一千個沒有:張夾此所為殺人不見血,李知縣固云「屍、傷、病、物、蹤」五件全無者也。「姐姐,你沒的說,他那咱晚來了,醉的行禮兒也沒顧的,還問我要燒酒吃,張夾妙,是虛心漏空語。教我拿茶當酒與他吃,張夾或者將酒當茶,將色當飯。只說沒了酒,好好打發他睡了。自從姐姐那等說了,誰和他有甚事來,倒沒的羞人子剌剌的。倒只怕別處外邊有了事來,俺每不知道。若說家裡,可是沒絲毫事兒。」繡旁然乎?否乎?張夾活是金蓮,比對武二說大郎病症何如?月娘和玉樓都坐在一處,一面叫了玳安、琴童兩個到跟前審問他:「你爹昨日在那裡吃酒來?你實說便罷,不然有一差二錯,就在你這兩個囚根子身上。」那玳安咬定牙,只說獅子街和二舅、賁四吃酒,再沒往那裡去。繡眉又是一個金蓮,妙。張夾妙,活是玳安,比何九,鄆哥何如?落後叫將吳二舅來,問他,二舅道:「姐夫只陪俺每吃了沒多大回酒,就起身往別處去了。」這吳月娘聽了,心中大怒,待二舅去了,把玳安、琴童盡力數罵了一遍,要打他二人。二人慌了,方才說出:「昨日在韓道國老婆家吃酒來。」那潘金蓮得不的一聲就來了,張夾總用飛舞之筆寫一金蓮。蓋寫殺人之金蓮,不得不飛舞矣。說道:「姐姐剛才就埋怨起俺每來,正是冤殺旁人笑殺賊。俺每人人有面,樹樹有皮,姐姐那等說來,莫不俺每成日把這件事放在頭裡?」繡旁豈不也者。張夾又活是金蓮。不特妾婦如此,天下如此說昧心語者豈少也哉?欺父欺君,當同此類也,可恨可恨!又道:「姐姐,你再問這兩個囚根子,前日你往何千戶家吃酒,他爹也是那咱時分才來,不知在誰家來。誰家一個拜年,拜到那咱晚!」玳安又恐怕琴童說出來,隱瞞不住,遂把私通林太太之事,備說一遍。月娘方才信了,說道:「嗔道教我拿帖兒請他,我還說人生面不熟,他不肯來,怎知和他有連手。我說恁大年紀,描眉畫鬢,搽的那臉倒像膩抹兒抹的一般,乾淨是個老浪貨!」玉樓道:「姐姐,沒見一個兒子也長恁大人兒,娘母還幹這個營生。忍不住,嫁了個漢子,也休要出這個丑。」金蓮道:「那老淫婦有甚麼廉恥!」張夾金蓮一味推人,遂忘忌諱。月娘道:「我只說他決不來,誰想他浪𢵞著來了。」金蓮道:「這個,姐姐才顯出個皂白來了!張夾純是飛舞之筆。寫得金蓮活跳,方是活金蓮,方可殺人。像韓道國家這個淫婦,姐姐還嗔我罵他!乾淨一家子都養漢,是個明王八,把個王八羔子也裁派將來,早晚好做勾使鬼。」月娘道:「王三官兒娘,你還罵他老淫婦,他說你從小兒在他家使喚來。」繡旁妙。張夾點明寫林氏之故,又見月娘不快金蓮,處處有成心處。那金蓮不聽便罷,聽了把臉掣耳朵帶脖子都紅了,繡旁妙。繡眉尚有良心。張夾用筆刻甚。便罵道:「汗邪了那賊老淫婦!我平日在他家做甚麼?張夾口強辭窮,為後文識破姦情一引。還是我姨娘在他家緊隔壁住,他家有個花園,俺每小時在俺姨娘家住,常過去和他家伴姑兒耍子,就說我在他家來,我認的他是誰?也是個張眼露睛的老淫婦!」月娘道:「你看那嘴頭子!人和你說話,你罵他。」張夾是撒潑後語。那金蓮一聲兒就不言語了。張夾一路寫金蓮,純是與月娘對頭不著,聲色俱出。
月娘主張叫雪娥做了些水角兒,拿了前邊與西門慶吃。正走到儀門首,只見平安兒徑直往花園中走。被月娘叫住問道:「你做甚麼?」平安兒道:「李銘叫了四個唱的,十五日擺酒,因來回話。問擺的成擺不成。我說未發帖兒哩。他不信,教我進來稟爹。」月娘罵道:「怪賊奴才,還擺甚麼酒,問甚麼,還不回那王八去哩,還來稟爹娘哩。」把平安兒罵的往外金命水命去了。月娘走到金蓮房中,看著西門慶只吃了三四個水角兒,就不吃了。因說道:「李銘來回唱的,教我回倒他,改日子了,他去了。」西門慶點頭兒。
西門慶只望一兩日好些出來,誰知過了一夜,到次日,內邊虛陽腫脹,不便處發出紅瘰來,連腎囊都腫得明滴溜如茄子大。但溺尿,尿管中猶如刀子犁的一般。溺一遭,疼一遭。張夾比奢稜露腦何如?比一洩如注又何如?外邊排軍、伴當備下馬伺候,還等西門慶往衙門裡大發放,不想又添出這樣症候來。月娘道:「你依我拿帖兒回了何大人,在家調理兩日兒,不去罷。你身子恁虛弱,趁早使小廝請了任醫官,教瞧瞧。你吃他兩貼藥過來。休要只顧耽著,不是事。你偌大的身量,兩日通沒大好吃甚麼兒,如何禁的?」那西門慶只是不肯吐口兒請太醫,只說:「我不妨事,過兩日好了,我還出去。」雖故差人拿帖兒送假牌往衙門裡去,在床上睡著,只是急躁,沒好氣。
應伯爵打聽得知,走來看他。西門慶請至金蓮房中坐的。伯爵聲喏道:「前日打攪哥,不知哥心中不好,嗔道花大舅那裡不去。」西門慶道:「我心中若好時,也去了。不知怎的懶待動旦。」伯爵道:「哥,你如今心內怎樣的?」西門慶道:「不怎的,只是有些頭暈,起來身子軟,走不的。」伯爵道:「我見你面容發紅色,只怕是火。教人看來不曾?」西門慶道:「房下說請任後溪來看我,我說又沒甚大病,怎好請他的。」伯爵道:「哥,你這個就差了,還請他來看看,怎的說。吃兩貼藥,散開這火就好了。春氣起,人都是這等痰火舉發舉發。昨日李銘撞見我,張夾淡上接來。說你使他叫唱的,今日請人擺酒,說你心中不好,改了日子。把我諕了一跳,張夾西門一息尚存,伯爵猶一絲不走,滿身滿口奉承也。我今日才來看哥。」西門慶道:「我今日連衙門中拜牌也沒去,送假牌去了。」伯爵道:「可知去不的,大調理兩日兒出門。」吃畢茶道:「我去罷,再來看哥。李桂姐會了吳銀兒,也要來看你哩。」西門慶道:「你吃了飯去。」伯爵道:「我一些不吃。」揚長出去了。
西門慶於是使琴童往門外請了任醫官來,進房中診了脈,說道:「老先生此貴恙,乃虛火上炎,腎水下竭,不能既濟,此乃是脫陽之症。須是補其陰虛,方才好得。」繡眉任醫的真明理,不比世間一味猜謎下藥便死者。張夾此句出任醫之口,尚是人醫,不是獸醫也。說畢,作辭起身去了。一面封了五錢銀子,討將藥來,吃了。止住了頭暈,繡旁應效。張夾上火可清,下水難生也。身子依舊還軟,起不來。下邊腎囊越發腫痛,溺尿甚難。張夾比一洩如注何如?
到後晌時分,李桂姐、吳銀兒坐轎子來看。每人兩個盒子,進房與西門慶磕頭,說道:「爹怎的心裡不自在?」西門慶道:「你姐兒兩個自恁來看看便了,如何又費心買禮兒。」因說道:「我今年不知怎的,痰火發的重些。」桂姐道:「還是爹這節間酒吃的多了,清潔他兩日兒,就好了。」坐了一回,走到李瓶兒那邊屋裡,與月娘眾人見節。請到後邊,擺茶畢,又走來到前邊,陪西門慶坐的說話兒。只見伯爵又陪了謝希大、常峙節來望。西門慶教玉簫搊扶他起來坐的,留他三人在房內,放桌兒吃酒。謝希大道:「哥,用了些粥不曾?」玉簫把頭扭著不答應。張夾為玉簫一結。蓋至此玉簫聲咽,即陽關調,亦不能成聲也。西門慶道:「我還沒吃粥,嚥不下去。」希大道:「拿粥,等俺每陪哥吃些粥兒還好。」不一時,拿將粥來。西門慶拿起粥來,只扒了半盞兒,就吃不下了。月娘和李桂姐、吳銀兒都在李瓶兒那邊坐的。伯爵問道:「李桂姐與銀姐來了,怎的不見?」西門慶道:「在那邊坐的。」伯爵因令來安兒:「你請過來,唱一套兒與你爹聽。」張夾此時眾人,俱不以西門死為意也。吳月娘恐西門慶不耐煩,攔著,只說吃酒哩,不教過來。眾人吃了一回酒,說道:「哥,你陪著俺每坐,只怕勞碌著你。俺每去了,你自在側側兒罷。」西門慶道:「起動列位掛心。」三人於是作辭去了。
應伯爵走出小院門,叫玳安過來分付:「你對你大娘說,應二爹說來,你爹面上變色,有些滯氣,不好,早尋人看他。大街上胡太醫最治的好痰火,繡眉「痰火」二字,從何說起?自古諱疾忌醫如西門慶者,死不足怪,獨怪有自知其疾而庸醫偏執,以至無救者,可勝痛恨。何不使人請他看看,休要耽遲了。」玳安不敢怠慢,走來告訴月娘。月娘慌進房來,對西門慶說:「方纔應二哥對小廝說,大街上胡太醫看的痰火好,你何不請他來看看你?」西門慶道:「胡太醫前番看李大姐不濟,又請他?」張夾一筆,使瓶兒與西門死一總。月娘道:「藥醫不死病,佛度有緣人。看他不濟,只怕你有緣,吃了他的藥兒好了是的。」繡旁「有緣」二字可憐,殺人不少。西門慶道:「也罷,你請他去。」不一時,使棋童兒請了胡太醫來。適有吳大舅來看,陪他到房中看了脈。對吳大舅、陳敬濟說:「老爹是個下部蘊毒,若久而不治,卒成溺血之疾。張夾所以雲胡說也。乃是忍便行房。」又封了五星藥金,討將藥來吃下去,如石沉大海一般,反溺不出來。張夾乃武大討利錢者。月娘慌了,打發桂姐、吳銀兒去了,又請何老人兒子何春泉來看。又說:「是癃閉便毒,一團膀胱邪火,趕到這下邊來。四肢經絡中,又有濕痰流聚,以致心腎不交。」繡眉此子不善讀父書,可笑,可歎!封了五錢藥金,討將藥來,越發弄的虛陽舉發,麈柄如鐵,晝夜不倒。張夾比梵僧藥何如?潘金蓮晚夕不管好歹,還騎在他身上,倒澆蠟燭掇弄,死而復甦者數次。繡旁可憐。張夾叨荷春泉之惠多多矣。
到次日,何千戶要來望,先使人來說。月娘便對西門慶道:「何大人要來看你,我扶你往後邊去罷,繡旁金蓮卻少許多蠟燭矣。這邊隔二騙三,張夾將一部《金瓶梅》三人居住花園,只用此四字一點,不堪之甚。不是個待人的。」那西門慶點頭兒。於是月娘替他穿上暖衣,和金蓮肩搭搊扶著,方離了金蓮房,往後邊上房,鋪下被褥高枕,安頓他在明間炕上坐的。房中收拾乾淨,焚下香。不一時,何千戶來到,陳敬濟請他到於後邊臥房,看見西門慶坐在病榻上,說道:「長官,我不敢作揖。」因問:「貴恙覺好些?」西門慶告訴:「上邊火倒退下了,只是下邊腫毒,當不的。」何千戶道:「此系便毒。我學生有一相識,在東昌府探親,昨日新到舍下,乃是山西汾州人氏,姓劉號橘齋,年半百,極看的好瘡毒。我就使人請他來看看長官貴恙。」西門慶道:「多承長官費心,我這裡就差人請去。」何千戶吃畢茶,說道:「長官,你耐煩保重。衙門中事,我每日委答應的遞事件與你,不消掛意。」西門慶舉手道:「只是有勞長官了。」作辭出門。西門慶這裡隨即差玳安拿帖兒,同何家人請了這劉橘齋來。看了脈,並不便處,連忙上了藥,又封一貼煎藥來。西門慶答賀了一疋杭州絹,一兩銀子。吃了他頭一盞藥,還不見動靜。
那日不想鄭月兒送了一盒鴿子雛兒,張夾猶是興陽妙藥,妙絕,妙絕。一盒果餅頂皮酥,坐轎子來看。進門與西門慶磕頭,說道:「不知道爹不好,桂姐和銀姐好人兒,不對我說聲兒,兩個就先來了。看的爹遲了,休怪。」西門慶道:「不遲,又起動你費心,又買禮來。」愛月兒笑道:「甚麼大禮,惶恐。」因說:「爹清減的恁樣的,每日飲饌也用些兒?」月娘道:「用的倒好了,吃不多兒。今日早辰,只吃了些粥湯兒,剛才太醫看了去了。」愛月兒道:「娘,你分付姐把鴿子雛兒頓爛一個兒來,等我勸爹進些粥兒。你老人家不吃,恁偌大身量,一家子金山也似靠著你,卻怎麼樣兒的。」月娘道:「他只害心口內攔著,吃不下去。」愛月兒道:「爹,你依我說,把這飲饌兒就懶待吃,須也強吃些兒,怕怎的?人無根本,水食為命。終須用些兒。不然,越發淘淥的身子空虛了。」不一時,頓爛了鴿子雛兒,小玉拿粥上來,十香甜醬瓜茄,粳粟米粥兒。這鄭月兒跳上炕去,用盞兒托著,跪在西門慶身邊,一口口餵他。強打著精神,只吃了上半盞兒。揀兩箸兒鴿子雛兒在口內,就搖頭兒不吃了。愛月兒道:「一來也是藥,繡旁未必。二來還虧我勸爹,卻怎的也進了些飲饌兒!」玉簫道:「爹每常也吃,不似今日月姐來,勸著吃的多些。」月娘一面擺茶與愛月兒吃,臨晚管待酒饌,與了他五錢銀子,打發他家去。愛月兒臨出門,又與西門慶磕頭,說道:「爹,你耐煩將息兩日兒,我再來看你。」張夾寫月兒與眾人不同,是新得寵者。
比及到晚夕,西門慶又吃了劉橘齋第二貼藥,遍身疼痛,叫了一夜。到五更時分,那不便處腎囊脹破了,流了一灘鮮血,龜頭上又生出疳瘡來,流黃水不止。繡眉世有要好而反害之者,不獨何千戶之薦也。張夾或者有粉紅膏在內。西門慶不覺昏迷過去。月娘眾人慌了,都守著看視,見吃藥不效,一面請了劉婆子,在前邊卷棚內與西門慶點人燈跳神,張夾映月娘。一面又使小廝往周守備家內訪問吳神仙在那裡,請他來看,因他原相西門慶今年有嘔血流膿之災,骨瘦形衰之病。賁四說:「也不消問周老爹宅內去,如今吳神仙見在門外土地廟前,張夾起以玉皇廟,歸宿於土地廟,為「熱」字結煞。出著個卦肆兒,又行醫,又賣卦。人請他,不爭利物,就去看治。」月娘連忙就使琴童把這吳神仙請將來。進房看了西門慶不似往時,形容消減,病體懨懨,勒著手帕,在於臥榻。先診了脈息,說道:「官人乃是酒色過度,腎水竭虛,太極邪火聚於慾海,病在膏肓,難以治療。張夾一部結文以此。吾有詩八句,說與你聽──只因他:
醉飽行房戀女娥,精神血脈暗消磨。
遺精溺血與白濁,燈盡油干腎水枯。
當時只恨歡娛少,今日翻為疾病多。
玉山自倒非人力,總是盧醫怎奈何!
月娘見他說治不的了,道:「既下藥不好,先生看他命運如何?」吳神仙掐指尋紋,打算西門慶八字,說道:「屬虎的,丙寅年,戊申月,壬午日,丙辰時。今年戊戌,流年三十三年,算命,見行癸亥運。雖然是火土傷宮,今年戊土來克壬水。正月又是戊寅月,三戊沖辰,怎麼當的?雖發財發福,難保壽源。張夾二句妙絕。壽源難保,財福何用?有四句斷語不好。說道:
命犯災星必主低,身輕煞重有災危。
時日若逢真太歲,就是神仙也皺眉。
月娘道:「命不好,請問先生還有解麼?」神仙道:「白虎當頭,喪門坐命,神仙也無解,太歲也難推。造物已定,神鬼莫移。」月娘只得拿了一疋布,謝了神仙,打發出門。月娘見求神問卜皆有凶無吉,心中慌了。到晚夕,天井內焚香,對天發願,許下「兒夫好了,要往泰安州頂上與娘娘進香掛袍三年」。孟玉樓又許下逢七拜斗,繡眉病豈此等可療?然亦自盡其心耳。獨金蓮與李嬌兒不許願心。繡旁此是何故?可恨,可恨。張夾一筆將一部金蓮貶到與妓者一樣。
西門慶自覺身體沉重,要便發昏過去,眼前看見花子虛、武大在他跟前站立,問他討債,張夾是臨死光景,奸雄回首,同聲一哭。又不肯告人說,只教人廝守著他。見月娘不在跟前,一手拉著潘金蓮,張夾必待月娘不在,亦明知月娘不相容也。心中捨他不的,滿眼落淚,說道:「我的冤家,我死後,你姐妹們好好守著我的靈,休要失散了。」繡旁至死不悟,而猶作此態,真正犬豕。張夾與分香買履一樣癡景。那金蓮亦悲不自勝,說道:「我的哥哥,只怕人不肯容我。」張夾是「撒潑」後心事。西門慶道:「等他來,等我和他說。」不一時,吳月娘進來,見他二人哭的眼紅紅的,便道:「我的哥哥,你有甚話,對奴說幾句兒,也是我和你做夫妻一場。」繡旁可憐。張夾是不能容金蓮情景,言下已深恨矣。西門慶聽了,不覺哽咽哭不出聲來,張夾又照瓶兒死時囑人光景,曾幾何時,受囑者亦囑人矣。說道:「我覺自家好生不濟,有兩句遺言和你說:我死後,你若生下一男半女,你姊妹好好待著,一處居住,休要失散了,惹人家笑話。」張夾千古癡人,同聲一哭。指著金蓮說:「六兒從前的事,你耽待他罷。」張夾可知「撒潑」一事,作者曲曲寫出,蓋為後死金蓮之媒也。說畢,那月娘不覺桃花臉上滾下珍珠來,放聲大哭,悲慟不止。張夾絕無一言,其恨可知。蓋愈囑而月娘愈醋矣。西門慶囑付了吳月娘,又把陳敬濟叫到跟前,說道:「姐夫,我養兒靠兒,無兒靠婿。張夾反刺後文,寫盡生死苦極。姐夫就是我的親兒一般。繡眉世人有認定一人為可以托孤寄命,及至屍骨未冷,而患害反由之而作,比比皆然,可勝歎哉。張夾奸雄回首,茫然自失如此。我若有些山高水低,你發送了我入土。張夾囑敬濟如此。好歹一家一計,幫扶著你娘兒每過日子,休要教人笑話。」張夾囑敬濟又如此。又分付:「我死後,段子鋪裡五萬銀子本錢,有你喬親家爹那邊,多少本利都找與他。教傅夥計把貨賣一宗交一宗,休要開了。張夾結段子鋪五萬兩。賁四絨線鋪,本銀六千五百兩,張夾結絨線鋪六千五百兩。吳二舅綢絨鋪是五千兩,張夾結綢絨鋪五千兩。都賣盡了貨物,收了來家。又李三討了批來,也不消做了,教你應二叔拿了別人家做去罷。李三、黃四身上還欠五百兩本錢,一百五十兩利錢未算,張夾連利六百五十兩。討來發送我。你只和傅夥計守著家門這兩個鋪子罷。印子鋪佔用銀二萬兩,張夾結印子鋪二萬兩。生藥鋪五千兩,張夾結生藥鋪五千兩。韓夥計、來保松江船上四千兩。張夾四千兩。開了河,你早起身,往下邊接船去。接了來家,賣了銀子交進來,你娘兒每盤纏。張夾已算定道國之拐,此處見西門老奸,與敬濟不經事者不同。前邊劉學官還少我二百兩,張夾二百兩。華主簿少我五十兩,張夾五十兩。門外徐四鋪內,還欠我本利三百四十兩,張夾三百四十兩。以上共計八萬七千七百四十兩。然則西門氏之富亦不過十萬餘耳,遂造如此之孽,吁,可畏哉!都有合同見在,上緊使人催去。到日後,對門並獅子街兩處房子都賣了罷,只怕你娘兒們顧攬不過來。」張夾豈知顧攬不過娘兒們來,可歎可笑。說畢,哽哽咽咽的哭了。繡眉臨死井井,此人根器尚好,故再世有永福之度。張夾奸雄末路,同此一付眼淚。陳敬濟道:「爹囑咐,兒子都知道了。」不一時,傅夥計、甘夥計、吳二舅、賁四、崔本都進來看視問安。西門慶一一都分付了一遍。眾人都道:「你老人家寬心,不妨事。」一日來問安看者,也有許多。張夾猶是場中餘熱。見西門慶不好的沉重,皆嗟歎而去。
過了兩日,月娘癡心,只指望西門慶還好,誰知天數造定,三十三歲而去。張夾老陽之數,剝削已盡。一化孝哥,幸而碩果猶存,亦見天命民懿不以惡人而滅絕也。誰謂作稗官者不知易也哉?到於正月二十一日,張夾二十一又是陽數,合三十三又見陽明興,而陰晦除,君子進,而小人死矣。五更時分,相火燒身,變出風來,聲若牛吼一般,喘息了半夜。挨到巳牌時分,嗚呼哀哉,斷氣身亡。
正是:
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旦無常萬事休。繡旁照出。
古人有幾句格言,說得好:
為人多積善,不可多積財。
積善成好人,積財惹禍胎。
石崇當日富,難免殺身災。
鄧通飢餓死,錢山何用哉!
今人非古比,心地不明白。
只說積財好,反笑積善呆。
多少有錢者,臨了沒棺材。張夾此數語,與「醉飽行房」一律相對。彼是結色,此是結財。章法井井,與開講一詩四成語相對。而「二八佳人」一絕,又自與「舞裙歌扇」一絕前後板排,又是一般章法,共成參差錯伍之致。
原來西門慶一倒頭,棺材尚未曾預備。張夾一句點醒多少愚人。慌的吳月娘叫了吳二舅與賁四到跟前,開了箱子拿出四錠元寶,教他兩個看材板去。剛才打發去了,不防忽一陣就害肚裡疼,急撲進去床上倒下,就昏暈不省人事。孟玉樓與潘金蓮、孫雪娥都在那邊屋裡,七手八腳,替西門慶戴唐巾,裝柳穿衣服。忽聽見小玉來說:「俺娘跌倒在床上。」慌的玉樓、李嬌兒就來問視,月娘手按著害肚內疼,就知道決撒了。玉樓教李嬌兒守著月娘,他就來使小廝快請蔡老娘去。張夾玉樓實終始諸人。李嬌兒又使玉簫前邊教如意兒來。比及玉樓回到上房裡面,不見了李嬌兒。原來李嬌兒趕月娘昏沉,房內無人,箱子開著,暗暗拿了五錠元寶,往他屋裡去了。手中拿將一搭紙,見了玉樓,只說:「尋不見草紙,我往房裡尋草紙去來。」那玉樓也不留心,且守著月娘,拿榪子伺候,見月娘看看疼的緊了。
不一時,蔡老娘到了,登時生下一個孩兒來。這屋裡裝柳西門慶停當,口內才沒氣兒,張夾一句緊接,所以必孝哥為西門化身,所以分明官哥為子虛化身也。閤家大小放聲號哭起來。蔡老娘收裹孩兒,剪去臍帶,煎定心湯與月娘吃了。扶月娘暖炕上坐的。月娘與了蔡老娘三兩銀子,蔡老娘嫌少,說道:「養那位哥兒賞了我多少,還與我多少便了。休說這位哥兒是大娘生養的。」月娘道:「比不得當時,有當家的老爹在此,張夾一句「冷」字起頭,傷心煞人。如今沒了老爹,將就收了罷。待洗三來,再與你一兩就是了。」那蔡老娘道:「還賞我一套衣服兒罷。」拜謝去了。
月娘甦醒過來,看見箱子大開著,便罵玉簫:「賊臭肉,我便昏了,你也昏了?箱子大開著,恁亂烘烘人走,就不說鎖鎖兒。」玉簫道:「我只說娘鎖了箱子,就不曾看見。」於是取鎖來鎖。玉樓見月娘多心,就不肯在他屋裡,走出對著金蓮說:「原來大姐姐恁樣的,死了漢子,頭一日就防範起人來了。」張夾玉樓已有去志。殊不知李嬌兒已偷了五錠元寶在屋裡去了。
當下吳二舅、賁四往尚推官家買了一付棺材板來,教匠人解鋸成槨。眾小廝把西門慶抬出,停當在大廳上,請了陰陽徐先生來批書。不一時,吳大舅也來了。吳二舅、眾夥計都在前廳熱亂,張旁眾人熱亂,與瓶兒死時自是不同。收燈卷畫,蓋上紙被,設放香燈幾席。來安兒專一打磬。徐先生看了手,說道:「正辰時斷氣,閤家都不犯凶煞。」請問月娘:「三日大殮,擇二月十六破土,三十出殯,有四七多日子。」一面管待徐先生去了,差人各處報喪,交牌印往何千戶家去,家中披孝搭棚,俱不必細說。
到三日,請僧人念倒頭經,挑出紙錢去。閤家大小都披麻帶孝。女婿陳敬濟斬衰泣杖,張夾亦非禮。靈前還禮。月娘在暗房中出不來。李嬌兒與玉樓陪待堂客;潘金蓮管理庫房,收祭桌;孫雪娥率領家人媳婦,在廚下打發各項人茶飯。傅夥計、吳二舅管帳、賁四管孝帳;來興管廚;吳大舅與甘夥計陪待人客。張夾一樣諸人辦事,只覺敘得冷淡之甚,真是史筆。蔡老娘來洗了三,月娘與了一套綢絹衣裳打發去了。就把孩兒起名叫孝哥兒,未免送些喜面。親鄰與眾街坊鄰舍都說:「西門慶大官人正頭娘子生了一個墓生兒子,就與老子同日同時,一頭斷氣,一頭生兒,世間有這等蹊蹺古怪事。」
不說眾人理亂這樁事。且說應伯爵聞知西門慶沒了,走來弔孝哭泣,哭了一回。吳大舅、二舅正在卷棚內看著與西門慶傳影,伯爵走來,與眾人見禮,說道:「可傷,做夢不知哥沒了。」張夾做夢反知瓶兒死。要請月娘拜見,吳大舅便道:「舍妹暗房出不來,如此這般,就是同日添了個娃兒。」繡眉愕然是主何意?讀者且細推詳。伯爵愕然道:張夾二字描盡。「有這等事!也罷也罷,哥有了個後代,這家當有了主兒了。」張夾然則此時無子則奈何?落後陳敬濟穿著一身重孝,走來與伯爵磕頭。伯爵道:「姐夫姐夫,煩惱。你爹沒了,你娘兒每是死水兒了,家中凡事要你仔細。有事不可自家專,請問你二位老舅主張。不該我說,你年幼,事體還不大十分歷練。」繡眉據此數語,足稱知已。張夾一結,窺盡敬濟底裡。吳大舅道:「二哥,你沒的說。我自也有公事,不得閒,見有他娘在。」張夾又見大舅,底裡人情如此。伯爵道:「好大舅,雖故有嫂子,外邊事怎麼理的?還是老舅主張。自古沒舅不生,沒舅不長。一個親娘舅,比不的別人。你老人家就是個都根主兒,再有誰大?」繡眉明明莊語,而隱微中不無又帶諛意,可見小人轉腳之捷。張夾比薛嫂說楊姑娘何如?前伯爵幫吳大舅說大巡情非此語乎?方知前文之妙。因問道:「有了發引日期沒有?」吳大舅道:「擇二月十六日破土,三十日出殯,也在四七之外。」不一時,徐先生來到,祭告入殮,將西門慶裝入棺材內,用長命丁釘了,安放停當,題了名旌:「誥封武略將軍西門公之柩」。張夾草草敘來,一事不少,卻冷落之甚。
那日何千戶來弔孝。靈前拜畢,吳大舅與伯爵陪侍喫茶,問了發引的日期。何千戶分付手下該班排軍,原答應的,一個也不許動,都在這裡伺候。直過發引之後,方許回衙門當差。又委兩名節級管領,如有違誤,呈來重治。又對吳大舅說:「如有外邊人拖欠銀兩不還者,老舅只顧說來,學生即行追治。」繡眉難得此古道相知。張夾古道,為西門素日放帳一映,又伏下文春鴻也。弔孝畢,到衙門裡一面行文開缺,申報東京本衛去了。
話分兩頭。卻說來爵、春鴻同李三,一日到兗州察院,投下了書禮,宋御史見西門慶書上要討古器批文一節,說道:「你早來一步便好。昨日已都派下各府買辦去了。」尋思間,又見西門慶書中封著金葉十兩,又不好違阻了的。便留下春鴻、來爵、李三在公廨駐札。隨即差快手拿牌,趕回東平府批文來,封回與春鴻書中,張夾一封鴻雁故人書,令人眼淚盈把。又與了一兩路費,方取路回清河縣。往返十日光景。張夾禍福迅速,一至於此。走進城,就聞得路上人說:「西門大官人死了,今日三日,家中唸經做齋哩。」這李三就心生奸計,路上說念來爵、春鴻:「將此批文按下,只說宋老爺沒與來。咱每都投到大街張二老爹那裡去罷。繡眉讀此便欲發指牙碎。雖然,此正常情,直當付之一笑。你二人不去,我每人與你十兩銀子,到家隱住,不拿出來就是了。」張夾曲盡人情,卻是眼前恆事。那來爵見財物倒也肯了,只春鴻不肯,口裡含糊應諾。繡旁好人。
到家,見門首挑著紙錢,僧人做道場,親朋弔喪者不計其數,這李三就分路回家去了。來爵、春鴻見吳大舅、陳敬濟磕了頭,問:「討批文如何?怎的李三不來?」那來爵欲說不肯,這春鴻把宋御史書連批都拿出來,遞與大舅,悉把李三路上與的十兩銀子,說的言語,如此這般教他隱下,休拿出來,同他投往張二官家去:「小的怎敢忘恩負義?張夾直照苗員外。徑奔家來。」吳大舅一面走到後邊,告訴月娘:「這個小的兒,就是個知恩的。叵耐李三這廝短命,見姐夫沒了幾日,就這等壞心。」繡眉一語足墜丈夫血淚。因把這件事就對應伯爵說:張夾是大舅老作用,人情如此。「李智、黃四借契上本利還欠六百五十兩銀子,趁著剛才何大人分付,把這件事寫紙狀子,呈到衙門裡,教他替俺追追這銀子來,發送姐夫。他同寮間自恁要做分上,這些事兒莫道不依。」伯爵慌了,說道:「李三卻不該行此事。老舅快休動意,張夾人情又如此。等我和他說罷。」於是走到李三家,請了黃四來,一處計較。說道:「你不該先把銀子遞與小廝,倒做了管手。狐狸打不成,倒惹了一屁股臊。如今恁般,要拿文書提刑所告你每哩。常言道官官相護,何況又同寮之間,你等怎抵斗的他過!依我,不如悄悄遂二十兩銀子與吳大舅,只當兗州府幹了事來了。我聽得說,這宗錢糧他家已是不做了,把這批文難得掣出來,咱投張二官那裡去罷。你每二人再湊得二百兩,少了也拿不出來,再備辦一張祭桌,一者祭奠大官人,二者交這銀子與他。另立一紙欠結,你往後有了買賣,慢慢還他就是了。這個一舉兩得,又不失了人情,繡眉恩怨中都有滋味。有個始終。」黃四道:「你說的是。李三哥,你幹事忒慌速了些。」真個到晚夕,黃四同伯爵送了二十兩銀子到吳大舅家,如此這般,「討批文一節,累老舅張主張主。」這吳大舅已聽見他妹子說不做錢糧,何況又黑眼見了白晃晃銀子,如何不應承,於是收了銀子。張夾人情又如此。一路寫來,令人不禁淚眼。
到次日,李智、黃四備了一張插桌,豬首三牲,二百兩銀子,來與西門慶祭奠。吳大舅對月娘說了,拿出舊文書,從新另立了四百兩一紙欠帖,饒了他五十兩,餘者教他做上買賣,陸續交還。把批文交付與伯爵手內,同往張二官處合夥,上納錢糧去了,張夾人情又如此。不在話下。
正是:
金逢火煉方知色,人與財交便見心。
有詩為證:
造物於人莫強求,勸君凡事把心收。
你今貪得收人業,還有收人在後頭。繡眉妙偈。
文回
一
文禹門云:看至此回,忽忽不樂。或問曰:豈以西門慶死已晚乎?曰:非也。西門慶早死,安得有許多書看。曰:然則以西門慶死得太早乎?曰,非也。西門慶不死,天地尚有日月乎?曰:然則奚為不樂也?予乃歎曰:世上何曾有西門慶哉!
《水滸傳》出,西門慶始在人口中,《金瓶梅》作,西門慶乃在人心中。《金瓶梅》盛行時,遂無人不有一西門慶在目中、意中焉。其為人不足道也,其事跡不足傳也,而其名遂與日月同不朽,是何故乎?作《金瓶梅》者,人或不知其為誰,而但知為西門慶作也。批《金瓶梅》者,人或不知其為誰,而但知為西門慶批也。西門慶何幸,而得作者之形容,而得批者之唾罵。世界上恆河沙數之人,皆不知其誰,反不如西門慶之在人口中、目中、心意中,是西門慶未死之時便該死,既死之後轉不死,西門慶亦幸矣哉!夫人生世上,終有死日。乃生不願與西門慶同生,而死竟與西門慶同死,是可哀也。
二
文禹門又云:潘金蓮殺武大郎,人為之寒心;潘金蓮殺西門慶,人為之快心。蓋西門慶本該死,又有取死之道。潘金蓮以忌之者殺武大郎,以愛之者殺西門慶,同死於金蓮之手,而所以死之者不同也。西門慶臨死,猶眷眷於金蓮,何至死不悟也。然至死而不悟者,奚止一西門慶哉?且有願如西門慶之死而死者,吾其如書中之西門慶何哉!吾其如世上之西門慶何哉!是《金瓶梅》之死西門慶,不如《水滸傳》之死西門慶,死得爽快也。故看至西門慶之死,總覺不快。凡看《金瓶梅》者;何弗先看《水滸傳》乎?看完《金瓶梅》者,更不可不一看《水滸傳》矣。
此書吳、潘之不能相容,西門慶知之,金蓮亦未嘗不自知。然自此以後,守分安命,而無陳敬濟之偷,月娘亦奈之何哉!防人殺而以刀柄授人,謂此不殺也,無此事也。金蓮之被殺,亦如西門慶之自殺,於吳月娘何尤焉。而況西門慶之不死於殺,尚不足以快人心,潘金蓮者,亦令其壽終內寢也,此書真可燒矣。
按:前評寫於光緒五年(1879)五月十九日。後評寫於光緒六年(1880) 三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