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回此回乃作者放筆一寫仕途之丑,勢利之可畏也。夫西門市井小人,逢迎翟雲峰,不惜出妻獻子,何足深怪。乃蔡一泉巍巍榜首。甘心作權奸假子,且而矢口以雲峰為榮,止因十數金之利,屈節於市井小人之家,豈不可恥?吾不知作者有何深惡之一人,而借此以丑之也。
安郎中,蓋作者借之作陪客,以結書僮之餘文也。蓋此書每傳一人,必伏線於千里之前,又流波於千里之後,如宋蕙蓮既死,猶餘山洞之鞋等是也。今書僮於上兩回已極力描寫,此處若猶必呆寫,便非文理;若使置,不寫,文情又何突然無餘韻?故於請蔡狀元時,用安郎中作陪,而令其有龍陽好,閒中又將書僮點出餘韻也。作者用意蓋如此,看官知之乎?
詩曰:
既傷千里目,還驚遠去魂。
豈不憚跋涉?深懷國士恩。
季布無一諾,侯嬴重一言。
人生感意氣,黃金何足論。
話說次日,西門慶早與夏提刑接了新巡按,又到莊上犒勞做活的匠人。至晚來家,平安進門就稟:「今日有東昌府下文書快手,往京裡順便捎了一封書帕來,說是太師爺府裡翟大爹寄來與爹的。小的接了,交進大娘房裡去了。那人明日午後來討回書。」西門慶聽了,走到上房,取書拆開觀看,上面寫著:
京都侍生翟謙頓首書拜即擢大錦堂西門大人門下:久仰山鬥,未接丰標,屢辱厚情,感愧何盡!前蒙馳諭,生銘刻在心。凡百於老爺左右,無不盡力扶持。所有小事,曾托盛價煩瀆,想已為我處之矣。今日鴻便,薄具帖金十兩奉賀,兼候起居。伏望俯賜回音,生不勝感激之至。外新狀元蔡一泉,乃老爺之假子,奉敕回籍省視,道經貴處,仍望留之一飯,彼亦不敢有忘也。至祝至祝!秋後一日信。
西門慶看畢,只顧咨嗟不已,說道:「快叫小廝叫媒人去。我什麼營生,就忘死了。」繡眉為人之事,雖感德如雲峰,亦要忘了,況其他乎?張夾寫小人之態如畫。吳月娘問:「甚麼勾當?」西門慶道:「東京太師老爺府裡翟管家,前日有書來,說無子,央及我這裡替他尋個女子。不拘貧富,不限財禮,只要好的,他要圖生長。妝奩財禮,該使多少,教我開了去,他一一還我,往後他在老爺面前,一力扶持我做官。我一向亂著上任,七事八事,就把這事忘死了。來保又日逐往鋪子裡去了,又不題我。今日他老遠的教人捎書來,問尋的親事怎樣了。又寄了十兩折禮銀子賀我。明日差人就來討回書,你教我怎樣回答他?教他就怪死了!張夾寫逢迎如畫。叫了媒人,你吩咐他,好歹上緊替他尋著,不拘大小人家,只要好女兒,或十五六、十七八的也罷,該多少財禮,我這裡與他。再不,把李大姐房裡繡春,倒好模樣兒,與他去罷。」張夾不嫌出妻獻子矣,可笑可歎。月娘道:「我說你是個火燎腿行貨子!這兩三個月,你早做什麼來?人家央你一場,替他看個真正女子去也好。那丫頭你又收過他,怎好打發去的!你替他當個事幹,他到明日也替你用的力。如今急水發,怎麼下得漿?比不得買什麼兒,拿了銀子到市上就買的來了。一個人家閨門女子,好歹不同,也等著媒人慢慢踏看將來。你倒說的好自在話兒!」西門慶道:「明日他來要回書,怎麼回答他?」月娘道:「虧你還斷事!這些勾當兒,便不會打發人?等那人明日來,你多與他些盤纏,寫書回復他,只說女子尋下了,只是衣服妝奩未辦,還待幾時完畢,張夾然則月娘非一味老實者。文旁急脈緩授,又世所謂緩兵計,不算什麼高著兒,不關乎什麼老實不老實。比如欠人家錢未還,人家來,應許張羅,已有眉目,改日自當奉上。豈此段語老實人亦說不出來?直告之曰:我忘了。才為老實乎?不將繡春送去,此方是真正老實。此不過形容西門慶卑污諂媚,卻又全無主意,並婦人不如。這裡差人送去。打發去了,你這裡教人替他尋也不遲。此一舉兩得其便,才幹出好事來,也是人家托你一場。」西門慶笑道:「說的有理!」一面叫將陳敬濟來,隔夜修了回書。
次日,下書人來到,西門慶親自出來,問了備細。張旁畫。又問蔡狀元幾時船到,好預備接他。那人道:「小人來時蔡老爹才辭朝,京中起身。翟爹說:只怕蔡老爹回鄉,一時缺少盤纏,煩老爹這裡張旁借銀又是來人口說。多少只顧借與他。寫書去,翟老爹那裡如數補還。」西門慶道:「你多上復翟爹,隨他要多少,我這裡無不奉命。」說畢,命陳敬濟讓去廂房內管待酒飯。臨去交割回書,又與了他五兩路費。那人拜謝,歡喜出門,長行去了。看官聽說:當初安忱取中頭甲,被言官論他是先朝宰相安惇之弟,系黨人子孫,不可以魁多士。徽宗不得已,把蔡蘊擢為第一,做了狀元。投在蔡京門下,做了假子。升秘書省正事,給假省親。張夾先插安忱。且說月娘家中使小廝叫了老馮、薛嫂兒並別的媒人來,吩咐各處打聽人家有好女子,拿帖兒來說,不在話下。
一日,西門慶使來保往新河口,打聽蔡狀元船隻,原來就和同榜進士安忱同船。這安進士亦因家貧未續親,東也不成,西也不就,辭朝還家續親,因此二人同船來到新河口。來保拿著西門慶拜帖來到船上見,就送了一分下程,酒面、雞鵝、下飯、鹽醬之類。蔡狀元在東京,翟謙已預先和他說了:「清河縣有老爺門下一個西門千戶,乃是大巨家,富而好禮。亦是老爺抬舉,見做理刑官。你到那裡,他必然厚待。」這蔡狀元牢記在心,繡眉為己之事,便牢記在心。見面門慶差人遠來迎接,又饋送如此大禮,心中甚喜。次日就同安進士進城來拜。西門慶已是預備下酒席。因在李知縣衙內吃酒,看見有一起蘇州戲子唱的好,旋叫了四個來答應。蔡狀元那日封了一端絹帕、一部書、一雙雲履。安進士亦是書帕二事、四袋芽茶、四柄杭扇。各具宮袍烏紗,先投拜帖進去。西門慶冠冕迎接至廳上,敘禮交拜。獻畢贄儀,然後分賓主而坐。先是蔡狀元舉手欠身說道:「京師翟雲峰,繡眉觀此,稱雲峰以為榮,寫出仕途之穢。張旁一個講雲峰。甚是稱道賢公閥閱名家,清河巨族。久仰德望,未能識荊,今得晉拜堂下,為幸多矣!」西門慶答道:「不敢!昨日雲峰書來,張旁又一個講雲峰。具道二位老先生華輈下臨,理當迎接,奈公事所羈,望乞寬恕。」因問:「二位老先生仙鄉、尊號?」張旁問狀元仙鄉,可知其市井。蔡狀元道:「學生本貫滁州之匡廬人也。賤號一泉,僥倖狀元,官拜秘書正字,給假省親。」安進士道:「學生乃浙江錢塘縣人氏。賤號鳳山。見除工部觀政,亦給假還鄉續親。敢問賢公尊號?」西門慶道:「在下卑官武職,何得號稱。」詢之再三,方言:「賤號四泉,累蒙蔡老爺抬舉,雲峰扶持,襲錦衣千戶之職。見任理刑,實為不稱。」蔡狀元道:「賢公抱負不凡,雅望素著,休得自謙。」敘畢禮話,請去花園卷棚內寬衣。蔡狀元辭道:「學生歸心匆匆,行舟在岸,就要回去。既見尊顏,又不遽捨,奈何奈何!」繡眉口角留連得妙張夾今人常套。西門慶道:「蒙二公不棄蝸居,伏乞暫住文旆,少留一飯,以盡芹獻之情。」蔡狀元道:「既是雅情,學生領命。」一面脫去衣服,二人坐下。左右又換了一道茶上來。蔡狀元以目瞻顧因池台館,花木深秀,一望無際,心中大喜,極口稱羨道:「誠乃蓬瀛也!」於是抬過棋桌來下棋。西門慶道:「今日有兩個戲子在此伺候,以供宴賞。」安進士道:「在那裡?何不令來一見?」不一時,四個戲子跪下磕頭。蔡狀元問道:「那兩個是生旦?叫甚名字?」內中一個答道:「小的妝生,叫苟子孝。那一個裝旦的叫周順。一個貼旦叫袁琰。那一個裝小生的叫胡慥。」安進士問:「你們是那裡子弟?」苟子孝道:「小的都是蘇州人。」安進士道:「你等先妝扮了來,唱個我們聽。」四個戲子下邊妝扮去了。西門慶令後邊取女衣釵梳與他,教書僮也妝扮起來。張旁上回餘文。共三個旦、兩個生,在席上先唱《香囊記》。大廳正面設兩席,蔡狀元、安進士居上,西門慶下邊主位相陪。飲酒中間,唱了一折下來,安進士看見書僮兒裝小旦,便道:「這個戲子是那裡的?」西門慶道:「此是小價書僮。」安進士叫上去,賞他酒吃,說道:「此子絕妙而無以加矣!」張夾又為書僮描寫。蔡狀元又叫別的生旦過來,亦賞酒與他吃。因吩咐:「你唱個《朝元歌》『花邊柳邊』。」苟子孝答應,在旁拍手道:
花邊柳邊,簷外晴絲卷。山前水前,馬上東風軟。自歎行蹤,有如蓬轉,盼望家鄉留戀。雁杳魚沉,離愁滿懷誰與傳?日短北堂萱,空勞魂夢牽。洛陽遙遠,幾時得上九重金殿?張夾刺入宦海中人心目。
唱完了,安進士問書僮道:「你們可記的《玉環記》『恩德浩無邊』?」書僮答道:「此是《畫眉序》,小的記得。」隨唱道:
恩德浩無邊,父母重逢感非淺。幸終身托與,又與姻緣。風雲會異日飛騰,鸞鳳配今諧繾綣。料應夫婦非今世,前生種玉藍田。張夾又刺入鰥夫心目。
原來安進士杭州人,喜尚男風,見書僮兒唱的好,拉著他手兒,兩個一遞一口吃酒。張旁大褻官體。良久,酒闌上來,西門慶陪他復游花園,向卷棚內下棋。令小廝拿兩個桌盒,三十樣都是細巧果菜、鮮物下酒。蔡狀元道:「學生們初會,不當深擾潭府,天色晚了,告辭罷。」西門慶道:「豈有此理。」因問:「二公此回去,還到船上?」蔡狀元道:「暫借門外永福寺寄居。」張夾是欲留之語。西門慶道:「如今就門外去也晚了。不如老先生把手下從者止留一二人答應,其餘都吩咐回去,明日來接,庶可兩盡其情。」蔡狀元道:「賢公雖是愛客之意,其如過擾何!」當下二人一面吩咐手下,都回門外寺裡歇去,明日早拿馬來接。眾人應諾去了,不在話下。
二人在卷棚內下了兩盤棋,子弟唱了兩折,恐天晚,西門慶與了賞錢,打發去了。止是書僮一人,席前遞酒伏侍。看看吃至掌燈,二人出來更衣,蔡狀元拉西門慶說話:「學生此去回鄉省親,路費缺少。」張夾正意。西門慶道:「不勞老先生吩咐。雲峰尊命,一定謹領。」張夾反說雲峰,狀元掃地矣。良久,讓二人到花園:「還有一處小亭請看。」把二人一引,轉過粉牆,來到藏春塢雪洞內。裡面暖騰騰掌著燈燭,小琴桌上早已陳設果酌之類,床榻依然,琴書瀟灑。從新復飲,書僮在旁歌唱。蔡狀元問道:「大官,張旁二字絕妙。你會唱『紅入仙桃』?」書僮道:「此是《錦堂月》,小的記得。」於是把酒都斟,拿住南腔,拍手唱了一個。安進士聽了,喜之不勝,向西門慶道:「此子可愛。」將杯中之酒一吸而飲之。那書僮在席間穿著翠袖紅裙,勒著銷金箍兒,高擎玉斝,捧上酒,又唱了一個。張夾又白描一曲。當日直飲至夜分,方才歇息。西門慶藏春塢、翡翠軒兩處俱設床帳,鋪陳績錦被褥,就派書僮、玳安兩個小廝答應。西門慶道了安置,方回後邊去了。
到次日,蔡狀元、安進士跟從人夫轎馬來接。西門慶廳上擺酒伺候,饌飲下飯與腳下人吃。教兩個小廝,方盒捧出禮物。蔡狀元是金緞一端,領絹二端,合香五百,白金一百兩。安進士是色緞一端,領絹一端,合香三百,白金三十兩。蔡狀元固辭再三,說道:「但假十數金足矣,何勞如此太多,又蒙厚腆!」安進士道:「蔡年兄領受,學生不當。」西門慶笑道:「些須微贐,表情而已。老先生榮歸續親,在下少助一茶之需。」於是兩人俱出席謝道:「此情此德,何日忘之!」一面令家人各收下去,一面與西門慶相別,說道:「生輩此去,暫違台教。不日旋京,倘得寸進,自當圖報。」安進士道:「今日相別,何年再得奉接尊顏?」張夾又為後會作引。西門慶道:「學生蝸居屈尊,多有褻慢,幸惟情恕!本當遠送,奈官守在身,先此告過。」送二人到門首,看著上馬而去。正是:
博得錦衣歸故里,功名方信是男兒。
文回文禹門云:此一回概影時事也。宰相與狀元,固俗世以為榮而俗人所共羨者也,然必有其位,兼有其德,始無慚為真宰相;有其才,並有英度,乃不愧為名狀元。茲則以大蔡、小蔡當之,天下時事可知矣。蔡京受賄,以職為酬,前已約略言之,舉一以例百也。若再詳述,恐有更僕難盡者,即以其僕之聲勢赫炎代之,此曰雲峰先生,彼曰雲峰先生,雲峰直可奔走天下士,而號令天下財東也。若曰:其奴如此,其主可知,此追一層落筆也。
蔡蘊告幫,秋風一路。觀其言談舉止,令人欲嘔。或謂姓蔡的狀元,方是如此,諸進士中,自有矯矯者,故又添一安忱陪之。若曰:三百名中,不過爾爾,此加一層著墨也。有識者蹙然而心憂,西門慶則欣然而色喜,以為我何人斯?居然宰相門下士,而與狀元周旋,從此聲價頓增,驕矜更甚,皆宰相、狀元有以飴之也,時事如斯,尚可問乎?
自《水滸傳》出,貶公卿而褒強盜,堂名忠義,人號英雄,為國除奸,替天行道。其實乃賣法小吏,佔據山林,抗逆天兵,屠毒郡邑。餘則失機之將,隱忍偷生,亡命之徒,逃藏避死。甚至婦人和尚,雜處無嫌,妖道小偷,亦稱同氣。無識之輩,亦謂逼上梁山,並未體會施耐庵心思。於是有《續水滸》、《後水滸》之作,皆狗尾也。俞仲華作《蕩寇志》,忠義二字,始大白於天下。此書借《水滸傳》已死之西門慶,別開蹊徑,自發牢騷,明之示人,全是搗鬼,有前半部之淫奢,即有後半部之因果,不似《水滸》之結而未結也。閱者當通前徹後而玩味之,何得專注意於醉鬧、水戰等處,而自陷於淫也。是豈盡書之過哉?彼續書者,蓋亦狗尾矣。
按:此評誤置第一冊後,系裝釘錯簡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