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回此回方寫蕙蓮。夫寫一金蓮,已令觀者發指,乃偏又寫一似金蓮,特特犯手,卻無一相犯。而寫此一金蓮,必受制於彼金蓮者,見金蓮之惡已小試於蕙蓮一人。而金蓮恃寵,為惡之膽,又漸起於治蕙蓮之時。其後遂至陷死瓶兒母子,勾串敬濟,藥死西門,一縱而幾不可治者,皆小試於蕙蓮之日。西門入其套中,不能以理治之以明察之。惟有縱其為惡之性耳。吾故日:為金蓮寫肆惡之由,寫一武大死;為金蓮定爭寵之由,乃寫一蕙蓮死也。
寫蕙蓮,為瓶兒受害作一小小前車。其意已批前《讀法》內,不另栽。
上半寫蕙蓮,下半卻是寫春梅。夫於孫雪娥吃打後,雖略見一斑,實未嘗正描春梅一筆。今日金、瓶已同入花園,蕙蓮又出,正好一頓『住蕙蓮,騰出筆來放手一寫春梅也。
寫春梅,必用罵李銘襯出者,何也?夫寫春梅之心高志大氣傲,已隨處寫出,今必欲特特寫出,則必用一因,起一事方好。夫家中起因於小廝媳婦丫鬟中,則小春梅身份聲價。若於敬濟,則未描其骨格,先寫其墮落矣,是用借李銘一襯,則春梅矜尚自許,圭角崖岸,誇大負氣,數語皆見。而於前嬌兒陷金蓮,桂姐要剪髮一恨,輕輕提出。見得蓄恨已久,無緣報復,今乘桂姐破綻敗露,而李錦又適逢其會,遂使棄千年不報之恨,一旦機緣湊巧,此時不報,更待何時?遂一發盡情,不遺餘力也。寫怨恨之於人如此。作者固明明一線穿來,而看者止見其寫春梅一面,不知其又暗結金蓮一面,而後文嬌兒於西門死後盜財付李銘手,又必用春梅看見可想。
詞曰:
今宵何夕?月痕初照。等閒間一見猶難,平白地兩邊湊巧。向燈前見他,向燈前見他,一似夢中來到。何曾心料,他怕人瞧。驚臉兒紅還白,張夾容光照人。熱心兒火樣燒。
──右調《桂枝香》
話說次日,有吳大妗子、楊姑娘、潘姥姥眾堂客,因來與孟玉樓做生日,月娘都留在後廳飲酒,其中惹出一件事兒。那來旺兒,因他媳婦癆病死了,月娘新又與他娶了一房媳婦,乃是賣棺材宋仁的女兒,也名喚金蓮。繡旁便妙。當先賣在蔡通判家房裡使喚,後因壞了事出來,嫁與廚役蔣聰為妻。這蔣聰常在西門慶家答應,來旺兒早晚到蔣聰家叫他去,看見這個老婆,兩個吃酒刮言,就把這個老婆刮上了。一日,不想這蔣聰因和一般廚役分財不均,酒醉廝打,動起刀杖來,把蔣聰戳死在地,那人便越牆逃走了。老婆央來旺兒對西門慶說了,替他拿帖兒縣裡和縣丞說,差人捉住正犯,問成死罪,抵了蔣聰命。繡眉蕙蓮肯為蔣聰報仇,雖淫亦當正論。後來,來旺兒哄月娘,只說是小人家媳婦兒,會做針指。月娘使了五兩銀子,兩套衣服,四疋青紅布,並簪環之類,娶與他為妻。月娘因他叫金蓮,不好稱呼,遂改名為蕙蓮。這個婦人小金蓮兩歲,今年二十四歲,生的白淨,身子兒不肥不瘦,模樣兒不短不長,比金蓮腳還小些兒。張夾後來居上。性明敏,善機變,會妝飾,繡旁要緊。就是嘲漢子的班頭,壞家風的領袖。若說他底的本事,他也曾:
斜倚門兒立,人來側目隨。
托腮並咬指,無故整衣裳。
坐立頻搖腿,無人曲唱低。
開窗推戶牖,停針不語時。繡旁恐不至此。
未言先欲笑,必定與人私。
初來時,同眾媳婦上灶,還沒甚麼妝飾。後過了個月有餘,因看見玉樓、金蓮打扮,他便把䯼髻墊的高高的,頭髮梳的虛籠籠的,水鬢描的長長的,繡眉雖非婢學夫人,卻亦漸入佳境。在上邊遞茶遞水,被西門慶睃在眼裡。繡旁不放過。一日,設了條計策,教來旺兒押了五百兩銀子,往杭州替蔡太師製造慶賀生辰錦繡蟒衣,張夾早為「加官」伏線。文字每不肯作一筆用。妙絕,妙絕。並家中穿的四季衣服,往回也有半年期程。張夾記明。從十一月半頭,搭在旱路車上起身去了。西門慶安心早晚要調戲他這老婆,不期到此正值孟玉樓生日,月娘和眾堂客在後廳吃酒。西門慶那日沒往那去,月娘分咐玉簫:張旁提出玉簫。「房中另放桌兒,打發酒菜你爹吃。」西門慶因打簾內看見蕙蓮身上穿著紅綢對襟襖、紫絹裙子,在席上斟酒,問玉簫道:「那個是新娶的來旺兒的媳婦子蕙蓮?怎的紅襖配著紫裙子,怪模怪樣?繡眉見怪不怪方妙,一見怪,則著鬼矣。到明日對你娘說,另與他一條別的顏色裙子配著穿。」玉簫道:「這紫裙子,還是問我借的。」說著就罷了。
須臾,過了玉樓生日。一日,月娘往對門喬大戶家吃酒去了。約後晌時分,西門慶從外來家,已有酒了,走到儀門首,這蕙蓮正往外走,兩個撞個滿懷。張夾又與瓶兒對照。西門慶便一手摟過脖子來,就親了個嘴,口中喃喃吶吶說道:「我的兒,你若依了我,頭面衣服,隨你揀著用。」繡眉純以利動之,已落第二義。張夾純以財動之,便非金、瓶一類矣。那婦人一聲兒沒言語,推開西門慶手,一直往前走了。西門慶歸到上房,叫玉簫送了一疋藍緞子到他屋裡,如此這般對他說:「爹昨日見你穿著紅襖,配著紫裙子,怪模怪樣的不好看,才拿了這疋緞子,使我送與你,教你做裙子穿。」這蕙蓮開看,卻是一疋翠藍兼四季團花喜相逢緞子。說道:「我做出來,娘見了問怎了?」玉簫道:「爹到明日還對娘說,你放心。爹說來,你若依了這件事,隨你要甚麼,爹與你買。今日趕娘不在家,要和你會會兒,你心下如何?」那婦人聽了,微笑不言,張夾又另寫一淫婦樣。因問:「爹多咱時分來?我好在屋裡伺候。」玉簫道:「爹說小廝們看著,不好進你屋裡來的。教你悄悄往山子底下洞兒裡,那裡無人,堪可一會。」老婆道:「只怕五娘、六娘知道了,不好意思的。」玉簫道:「三娘和五娘都在六娘屋裡下棋,你去不妨事。」當下約會已定,玉簫走來回西門慶說話。兩個都往山子底下成事,玉簫在門首與他觀風。正是:
解帶色已戰,觸手心愈忙。繡旁未必。
那識羅裙內,銷魂別有香。
不想金蓮、玉樓都在李瓶兒房裡下棋,只見小鸞來請玉樓,說:「爹來家了。」三人就散了,玉樓回後邊去了。金蓮走到房中,勻了臉,繡旁不漏。亦往後邊來。走入儀門,張夾儀門。只見小玉立在上房門首。金蓮問:「你爹在屋裡?」小玉搖手兒,往前指。繡旁畫。金蓮就知其意,走到前邊山子角門首,張夾角門。只見玉簫攔著門。金蓮只猜玉簫和西門慶在此私狎,便頂進去。玉簫慌了,說道:「五娘休進去,爹在裡頭有勾當哩!」金蓮罵道:「怪狗肉,我又怕你爹了?」不由分說,進入花園裡來,各處尋了一遍。走到藏春塢山子洞兒裡,只見他兩個人在裡面才了事。婦人聽見有人來,連忙繫上裙子往外走,張夾情事如畫。看見金蓮,把臉通紅了。金蓮問道:「賊臭肉,你在這裡做甚麼?」蕙蓮道:「我來叫畫童兒。」說著,一溜煙走了。金蓮進來,看見西門慶在裡邊繫褲子,罵道:「賊沒廉恥的貨,你和奴才淫婦大白日裡在這裡,端的幹這勾當兒,剛才我打與淫婦兩個耳刮子才好,不想他往外走了。原來你就是畫童兒,他來尋你!你與我實說,和這淫婦偷了幾遭?若不實說,等住回大姐姐來家,看我說不說。我若不把奴才淫婦臉打的脹豬,也不算。俺們閒的聲喚在這裡,你也來插上一把子。繡眉氣妒語,妙在說得帶幾分無恥,以見為淫也,非為情也。張夾總是為此物起妒心。老娘眼裡卻放不過!」西門慶笑道:「怪小淫婦兒,悄悄兒罷,休要嚷的人知道。我實對你說,如此這般,連今日才第一遭。」金蓮道:「一遭二遭,我不信。你既要這奴才淫婦,張夾截斷讀,言即要如此,不可瞞我也。兩個瞞神謊鬼弄刺子兒,我打聽出來,休怪了,我卻和你們答話!」那西門慶笑的出去了。
金蓮到後邊,聽見眾丫頭們說:「爹來家,使玉簫手巾裹著一疋藍緞子往前邊去,不知與誰。」金蓮就知是與蕙蓮的,對玉樓也不題起此事。這婦人每日在那邊,或替他造湯飯,或替他做針指鞋腳,或跟著李瓶兒下棋,常賊乖趨附金蓮。張夾金蓮不言,正為此也。被西門慶撞在一處,無人,教他兩個苟合,圖漢子喜歡。張夾尚未嘗甕頭醋味也。蕙蓮自從和西門慶私通之後,背地與他衣服、首飾、香茶之類不算,只銀子成兩家帶在身邊,在門首買花翠胭脂,漸漸顯露,打扮的比往日不同。張夾寫蕙蓮身份。西門慶又對月娘說,他做的好湯水,不教他上大灶,只教他和玉簫兩個,在月娘房裡後邊小灶上,專頓茶水,整理菜蔬,打發月娘房裡吃飯,與月娘做針指,不必細說。看官聽說:凡家主,切不可與奴僕並家人之婦苟且私狎,久後必紊亂上下,竊弄奸欺,敗壞風俗,殆不可制。張夾作者砭人處,文字一頓。
一日,臘月初八日,西門慶早起,約下應伯爵,與大街坊尚推官家送殯。叫小廝馬也備下兩疋,等伯爵白不見到,一面李銘來了。西門慶就在大廳上圍爐坐的,教春梅、玉簫、蘭香、迎春一般兒四個,都打扮出來,看著李銘指撥、教演他彈唱。女婿陳敬濟,在旁陪著說話。張夾又寫西門慶托大之失。正唱《三弄梅花》,還未了,只見伯爵來,應保夾著氈包進門。那春梅等四個就要往後走,被西門慶喝住,說道:「左右只是你應二爹,都來見見罷,躲怎的!」張夾又托大,為後文翟管家作引。與伯爵兩個相見作揖,才待坐下,西門慶令四個過來:「與應二爹磕頭。」那春梅等朝上磕頭下去,慌的伯爵還喏不迭,誇道:「誰似哥有福,出落的恁四個好姐姐,水蔥兒的一般,一個賽一個。卻怎生好?你應二爹今日素手,促忙促急,沒曾帶的甚麼在身邊,改日送胭脂錢來罷。」春梅等四人,見了禮去了。陳敬濟向前作揖,一同坐下。西門慶道:「你如何今日這咱才來?」應伯爵道:「不好告訴你的。大小女病了一向,張旁「大小女」三字,早為後春梅不娶他小女作伏。總之,此回為春梅作傳,固應使後事一現,而敬濟必在旁也。與前大丫頭、大家人一樣章法。近日才好些。房下記掛著,今日接了他家來散心住兩日。亂著,旋叫應保叫了轎子,買了些東西在家,我才來了。」繡眉如在,是伯爵家事。
西門慶道:「教我只顧等著你。咱吃了粥,好去了。」隨即吩咐後邊看粥來吃。只見李銘,見伯爵打了半跪。伯爵道:「李日新,一向不見你。」李銘道:「小的有。連日小的在北邊徐公公那裡答應來。」說著,小廝放桌兒,拿粥來吃。十樣小菜兒,四碗頓爛嗄飯,銀鑲甌兒盛著粳米投各樣榛松果品白糖粥兒。西門慶陪應伯爵、陳敬濟吃了。就拿小銀鍾篩金華酒,每人吃了三杯。壺裡還剩下上半壺酒,吩咐畫童兒:「連桌兒抬去廂房內,與李銘吃。」繡眉偏在絕沒要緊弄巧,一味文心細冷。就穿衣服起身,同伯爵並馬而行,與尚推官送殯去了。只落下李銘在西廂房,吃畢酒飯。
玉簫和蘭香眾人,打發西門慶出了門,在廂房內廝亂,頑成一塊。繡旁必至之情。一回,都往對過東廂房西門大姐房裡摑混去了,張夾襯出春梅。止落下春梅一個,和李銘在這邊教演琵琶。李銘也有酒了。春梅袖口子寬,把手兜住了。李銘把他手拿起,略按重了些。被春梅怪叫起來,繡眉寫得似有意,似無意,以見半是春梅之性燥也。罵道:「好賊忘八!張夾忘八,一。你怎的撚我的手,調戲我?賊少死的忘八,張夾忘八,二。你還不知道我是誰哩!繡旁自負不卑。一日好酒好肉,越發養活的你這忘八張夾忘八,三。聖靈兒出來了,繡旁罵得妙。平白撚我的手來了。賊忘八,張夾忘八,四。你錯下這個鍬撅了。你問聲兒去,我手裡你來弄鬼!爹來家等我說了,把你這賊忘八,張夾忘八,五。一條棍攆的離門離戶!沒你這忘八,張夾忘八,六。學不成唱了?愁本司三院尋不出忘八來?張夾忘八,七。撅臭了你這忘八了!」張夾忘八,八。如聞其聲,如見其人。被他千忘八,萬忘八,張夾又總二忘八。罵的李銘拿著衣服,往外走不迭。正是:
兩手劈開生死路,翻身跳出是非門。
當下春梅氣狠狠,直罵進後邊來。金蓮正和孟玉樓、李瓶兒並宋蕙蓮在房裡下棋,只聽見春梅從外罵將來。金蓮便問道:「賊小肉兒,你罵誰哩,誰惹你來?」春梅道:「情知是誰,叵耐李銘那忘八!張夾忘八,九。爹臨去,好意吩咐小廝,留下一桌菜並粳米粥兒與他吃。也有玉簫他們,你推我,我打你,頑成一塊,對著忘八,張夾忘八,十。呲牙露嘴的,狂的有些褶兒也怎的。張夾活春梅。頑了一回,都往大姐那邊去了。忘八見無人,張夾忘八,十一。盡力把我手上撚一下。吃的醉醉的,看著我嗤嗤呆笑。繡旁寫得出。那忘八見張夾忘八,十二。我吆喝罵起來,他就夾著衣裳往外走了。剛才打與賊忘八張夾忘八,十三。兩個耳刮子才好!賊忘八,張夾忘八,十四。你也看個人兒行事,我不是那不三不四的邪皮行貨,教你這個忘八張夾忘八,十五。在我手裡弄鬼。我把忘八張夾忘八,十六。臉打綠了!」張夾三字奇絕。金蓮道:「怪小肉兒,學不學沒要緊,把臉氣的黃黃的,等爹來家說了,把賊忘八張夾忘八,十七。攆了去就是了。那裡緊等著供唱撰錢哩,繡眉金蓮愛惜春梅至矣,故後感之不忘。怎的教忘八張夾忘八,十八。調戲我這丫頭!我知道賊忘八張夾忘八,十九。業罐子滿了。」春梅道:「他就倒運,著量二娘的兄弟。繡眉偏照映得到。那怕他!二娘莫不挾仇打我五棍兒?」張夾罵李銘,因此點出。藏針伏線,一至於此。宋蕙蓮道:「論起來,你是樂工,在人家教唱,也不該調戲良人家女子!照顧你一個錢,也是養身父母,休說一日三茶六飯兒扶侍著。」金蓮道:「扶侍著,臨了還要錢兒去了。按月兒,一個月與他五兩銀子。賊忘八,錯上了墳。你問聲家裡這些小廝們,那個敢望著他呲牙笑一笑兒,吊個嘴兒?遇喜歡罵兩句;張夾罵李銘,因此點出。藏針伏線,一至於此。若不歡喜,拉倒他主子跟前就是打。賊忘八,張夾忘八二十。造化低,你惹他生薑,你還沒曾經著他辣手!」繡眉一味為春梅作聲價。因向春梅道:「沒見你,你爹去了,你進來便罷了,平白只顧和他那房裡做甚麼?卻教那忘八張夾忘八二十一。調戲你!」張夾總是愛極。春梅道:「都是玉簫和他們,只顧還笑成一塊,不肯進來。」玉樓道:「他三個如今還在那屋裡?」春梅道:「都往大姐房裡去了。」玉樓道:「等我瞧瞧去。」那玉樓起身去了。良久,李瓶兒亦回房,使繡春叫迎春去。至晚,西門慶來家,金蓮一五一十告訴西門慶。西門慶吩咐來興兒,今後休放進李銘來走動。自此斷了路兒,不敢上門。正是:
習教歌妓逞家豪,每日閒庭弄錦槽。
不是朱顏容易變,何由聲價競天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