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回  玉簫跪受三章約 書僮私掛一帆風

《金瓶梅》——蘭陵笑笑生



人知春梅為四女樂中第一人,不知作者已先極力描寫一玉簫也。蓋瓶者,養花之物;而簫者歌舞之器,悲歡皆可寄情於中。故生子加官,必寫玉簫失壺,而私書僮於此起,蓋藏淫佚之調於簫中歡也。瓶兒一死,即使姦情敗露,書僮遠去,是藏離別之調於簫中悲也。此是作者特以簫聲之悲歡離合,寫銀瓶之存亡,為一部大關目處也。

玉簫必隨月娘,是作者特誅月娘閨範不嚴,無端透漏春消息,以致有金蓮、敬濟、雪娥等事,故以玉蕭安放月娘房中,深罪月娘也。

「三章約」者,乃作者自言此後半部,皆散場之詞,所為離歌三疊,而煙水茫茫雲者,正渭城之景也。夫極力寫金、瓶、梅三人,今死其一矣,已後自然一一散去,不再出一筆寫其合聚來也。故此處以玉簫「三章約」一點明之。

瓶兒死而書僮去,春鴻去而春梅別,兩兩相映。蓋送歸鴻而為梅開之候,瓶兒墜而琴書冷矣。故瓶兒與書僮一時並寵,而藏壺必用琴童也。

玉簫入金蓮手中,雖為梅開之兆,然試以金蓮所品之名思之,又月娘之所必爭者也。故後文撒潑,以玉簫話起。

月下吹簫,玉樓人悄,蓮漏頻催,春梅映雪。一瓶春酒已罄,此時此際,琴書在側,不忍作送鴻迎燕之句,真大難為情,故用作書以消遣也,此又作者之心。

篇內接敘二太監講朝政,蓋為下文引見朝房地也。

詩曰:

玉殞珠沉思悄然,明中流淚暗相憐。

常圖蛺蝶花樓下,記效鴛鴦翠幕前。

只有夢魂能結雨,更無心緒學非煙。

朱顏皓齒歸黃土,脈脈空尋再世緣。

話說眾人散了,已有雞唱時分,西門慶歇息去了。玳安拿了一大壺酒、幾碟下飯,在鋪子裡還要和傅夥計、陳敬濟同吃。傅夥計老頭子熬到這咱,已是坐不住,搭下鋪就倒在炕上,向玳安道:「你自和平安吃罷,陳姐夫想也不來了。」玳安叫進平安來,兩個把那酒你一鍾我一盞都吃了。收過傢伙,平安便去門房裡睡了。玳安一面關上鋪子門,上炕和傅夥計兩個對廝腳兒睡下。傅夥計因閒話,向玳安說道:閒中一話,最有神理。「你六娘沒了,這等棺槨唸經發送,也夠他了。」玳安道:「他的福好,只是不長壽。俺爹饒使了這些錢,還使不著俺爹的哩。俺六娘嫁俺爹,瞞不過你老人家,他帶了多少帶頭來!別人不知道,我知道。銀子休說,只金珠玩好、玉帶、絛環、䯼髻、值錢的寶石,也不知有多少。為甚俺爹心裡疼?不是疼人,是疼錢。歪議論,妙。映盜財也。若說起六娘的性格兒,一家子都不如他,又謙讓又和氣,見了人,只是一面兒笑,自來也不曾喝俺每一喝,並沒失口罵俺每一句『奴才』。映金蓮罵。使俺每買東西,只拈塊兒。俺每但說:『娘,拿等子,你稱稱。』他便笑道:『拿去罷,稱什麼。你不圖落圖什麼來?只要替我買值著。』這一家子,那個不借他銀使?只有借出來,沒有個還進去的。還也罷,不還也罷。俺大娘和俺三娘使錢也好。只是五娘和二娘,慳吝的緊。他當家,俺每就遭瘟來。會勝買東西,也不與你個足數,綁著鬼,一錢銀子,只稱九分半,著緊只九分,俺每莫不賠出來!」又將各人品題一番。好則太濫,刻則太苛,不獨寫出性情之偏,而奴僕一味懷惠藏怒如此,亦以見小人為難養也。傅夥計道:「就是你大娘還好些。」玳安道:「雖故俺大娘好,毛司火性兒,一回家好,娘兒每親親噠噠說話兒,你只休惱著他,不論誰,他也罵你幾句兒。映前罵。總不如六娘,萬人無怨,又常在爹跟前替俺每說方便兒。隨問天來大事,俺每央他央兒對爹說,無有個不依。襯出又吸動書僮。只是五娘,行動就說:『你看我對爹說不說!』把這打只提在口裡。如今春梅姐,又是個合氣星。──天生的都在他一屋裡。」小人何嘗無春秋,然語語從私起見,自是小人之春秋。傅夥計道:「你五娘來這裡也好幾年了。」玳安道:「你老人家是知道的,想的起他那咱來的光景哩。輕薄。他一個親娘也不認的,來一遭,要便搶的哭了家去。厚者薄,自是觀人妙法。點明打狗磨鏡一回。如今六娘死了,這前邊又是他的世界,明日那個管打掃花園,乾淨不乾淨,還吃他罵的狗血噴了頭哩!」便渡「三章約」。兩個說了一回,那傅夥計在枕上齁齁就睡著了。好住法。百忙中偏有此等閒細之筆。玳安亦有酒了,合上眼,不知天高地下,直至紅日三竿,都還未起來。

原來西門慶每常在前邊靈前睡,早晨玉簫出來收疊床鋪,西門慶便往後邊梳頭去。書僮蓬著頭,要便和他兩個在前邊打牙犯嘴,互相嘲逗,半日才進後邊去。補出,深罪月娘。不想這日西門慶歸上房歇去,玉簫趕人沒起來,深罪月娘。暗暗走出來,與書僮約了,走在花園書房裡干營生去了。春梅,月娘婢,而後文如彼。今玉簫,月娘婢也,又如此。後小玉,亦月娘婢也,而後文如彼。月娘之為月娘,其閨範何如哉?不料潘金蓮起的早,驀地走到廳上,只見靈前燈兒也沒了,大棚裡丟的桌椅橫三豎四,沒一個人兒,寫亂,寫懈,寫辛苦,只兩語,宛然。畫。只有畫童兒在那裡掃地。金蓮道:「賊囚根子,乾淨只你在這裡,都往那裡去了?」畫童道:「他每都還沒起來哩。」金蓮道:「你且丟下笤帚,到前邊對你姐夫說,有白絹拿一疋來,你潘姥姥還少一條孝裙子,再拿一副頭須繫腰來與他。他今日家去。」畫童道:「怕不俺姐夫還睡哩,等我問他去。」良久回來道:「姐夫說不是他的首尾,書僮哥與崔本哥管孝帳。娘問書僮哥要就是了。」金蓮道:「知道那奴才往那去了,你去尋他來。」畫童向廂房裡瞧了瞧,畫。說道:略過廂房。「才在這裡來,敢往花園書房裡梳頭去了。」金蓮說道:「你自掃地,等我自家問這囚根子要去。」因走到花園書房內,忽然聽見裡面有人笑聲。

推開門,只見書僮和玉簫在床上正幹得好哩。便罵道:「好囚根子,你兩個幹得好事!」諕得兩個做手腳不迭,齊跪在地下哀告。金蓮道:「賊囚根子,你且拿一疋孝絹、一疋布來,打發你潘姥姥家去著。」書僮連忙拿來遞上。金蓮逕歸房來。那玉簫跟到房中,打旋磨兒跪在地下央及:「五娘,千萬休對爹說。」金蓮便問:「賊狗肉,你和我實說,從前已往,偷了幾遭?一字兒休瞞我,便罷。」那玉簫便把和他偷的緣由說了一遍。金蓮道:「既要我饒你,你要依我三件事。」又與牆頭約後斷西門一映。玉簫道:「娘饒了我,隨問幾件事我也依娘。」金蓮道:「第一件,你娘房裡,但凡大小事兒,就來告我說。你不說,我打聽出來,定不饒你。月娘家法如此,直照『撒潑』一回。第二件,我但問你要甚麼,你就捎出來與我。第三件,你娘向來沒有身孕,如今他怎生便有了?」三件事,究竟不出聽籬察壁、愛小便宜心腸,所以為妙。深心。玉簫道:「不瞞五娘說,俺娘如此這般,吃了薛姑子的衣胞符藥,便有了。」潘金蓮一一聽記在心,才不對西門慶說了。書僮見潘金蓮冷笑領進玉簫去了,知此事有幾分不諧。向書房廚櫃內收拾了許多手帕汗巾、挑牙簪紐,並收的人情,他自己也攢有十來兩銀子,又到前邊櫃上誆了傅夥計二十兩,只說要買孝絹,逕出城外,雇了長行頭口,到碼頭上,搭在鄉里船上,往蘇州原籍家去了。去固是,即不去亦不妨。正是:

撞碎玉籠飛綵鳳,頓開金鎖走蛟龍。

那日,李桂姐、吳銀兒、鄭愛月都要家去了。薛內相、劉內相早晨差人抬三牲桌面來祭奠燒紙。二內相祭,祭七。又每人送了一兩銀子伴宿分資,叫了兩個唱道情的來,白日裡要和西門慶坐坐。活是太監。緊等著要打發孝絹,尋書僮兒要鑰匙,一地裡尋不著。傅夥計道:「他早晨問我櫃上要了二十兩銀子買孝絹去了,口稱爹吩咐他孝絹不夠,敢是向門外買去了?」西門慶道:「我並沒吩咐他,如何問你要銀子?」一面使人往門外絹鋪找尋,那裡得來!月娘向西門慶說:「我猜這奴才有些蹺蹊,不知弄下甚麼磣兒,月娘猜到弄磣,可謂善猜,然決不猜到自家丫頭弄磣。人家如月娘者不少。拐了幾兩銀子走了。深罪月娘。你那書房裡還不瞧瞧,只怕還拿甚麼去了。」西門慶走到兩個書房裡都瞧了,只見庫房裡鑰匙掛在牆上,大櫥櫃裡不見了許多汗巾手帕,並書禮銀子、挑牙紐扣之類,西門慶心中大怒,叫將該地方管役來,吩咐:「各處三街兩巷與我訪緝。」那裡得來!正是:

不獨懷家歸興急,五湖煙水正茫茫。

那日,薛內相從晌午就坐轎來了。西門慶請下吳大舅、應伯爵、溫秀才相陪。先到靈前上香,打了個問訊,然後與西門慶敘禮,說道:「可傷,可傷!如夫人是甚病兒歿了?」太監稱謂轉不苟。反襯西門非禮處。西門慶道:「不幸患崩瀉之疾歿了,多謝老公公費心。」薛內相道:「沒多兒,將就表意罷了。」因看見掛的影,說道:「好位標緻娘子!不諱,妙。又點傳真。正好青春享福,只是去世太早些。」溫秀才在旁道:「物之不齊,物之情也。開口腐氣直衝,妙甚。窮通壽夭,自有個定數,雖聖人亦不能強。」薛內相扭回頭來,見溫秀才穿著衣巾,左顧右盼,都有情景,可悟筆墨一種生氣。因說道:「此位老先兒是那學裡的?」妙絕,秀才切勿怪。溫秀才躬身道:「學生不才,備名府庠。」薛內相道:「我瞧瞧娘子的棺木兒。」婆氣得妙。活是太監。西門慶即令左右把兩邊帳子撩起,薛內相進去觀看了一遍,極口稱讚道:「好副板兒!請問多少價買的?」西門慶道:「也是捨親的一副板,學生回了他的來了。」應伯爵道:「請老公公試估估,那裡地道,甚麼名色?」薛內相仔細看了說:「此板不是建昌,就是副鎮遠。」伯爵道:「就是鎮遠,也值不多。」薛內相道:「最高者,必定是楊宣榆。」伯爵道:「楊宣榆單薄短小,怎麼看得過!此板還在楊宣榆之上,名喚做桃花洞,在於湖廣武陵川中。昔日唐漁父入此洞中,曾見秦時毛女在此避兵,是個人跡罕到之處。奉承得可笑,然則漁父之舟亦載不許多棺材料也。此板七尺多長,四寸厚,二尺五寬。還看一半親家分上,還要了三百七十兩銀子哩。公公,你不曾看見,解開噴鼻香的,裡外俱有花色。」薛內相道:「是娘子這等大福,才享用了這板。俺每內官家,到明日死了,還沒有這等發送哩。」吳大舅道:「老公公好說,與朝廷有分的人,享大爵祿,俺們外官焉能趕的上。老公公日近清光,代萬歲傳宣金口。見今童老爺加封王爵,子孫皆服蟒腰玉,何所不至哉!」薛內相便道:「此位會說話的兄,奉承一番,只博得「會說話」三字,可思,可思。喜極。請問上姓?」西門慶道:「此是妻兄吳大哥,見居本衛千戶之職。」薛內相道:「就是此位娘子令兄麼?」糊塗得妙,卻又不是糊塗。總是反襯西門。西門慶道:「不是。乃賤荊之兄。」薛內相復於吳大舅聲諾說道:「吳大人,失瞻!」此改容致敬稱「吳大人」,與前「如夫人」三字、「兄」字、「令兄」字,冷冷相應,有許多輕重在內,細玩自見。

看了一回,西門慶讓至卷棚內,正面安放一把交椅,薛內相坐下,打茶的拿上茶來吃了。薛內相道:「劉公公怎的這咱還不到?叫我答應的迎迎去。」青衣人跪下稟道:「小的邀劉公公去來,劉公公轎已伺候下了,便來也。」薛內相又問道:「那兩個唱道情的來了不曾?」西門慶道:「早上就來了。──叫上來!」不一時,走來面前磕頭。薛內相道:「你每吃了飯不曾?」那人道:「小的每吃了飯了。」薛內相道:「既吃了飯,你每今日用心答應,我重賞你。」西門慶道:「老公公,學生這裡還預備著一起戲子,唱與老公公聽。」薛內相問:「是那裡戲子?」西門慶道:「是一班海鹽戲子。」薛內相道:「那蠻聲哈剌,誰曉的他唱的是甚麼!妙絕。那酸子每在寒窗之下,三年受苦,九載遨遊,背著琴劍書箱來京應舉,得了個官,又無妻小在身邊,便希罕他這樣人。忽然放筆,將讀書人一寫,趣絕。你我一個光身漢、老內相,要他做甚麼?」溫秀才在旁邊笑說道:笑人者復為人所笑,世情大都如此。然薛太監笑得直,笑得孩;溫秀才笑得矯,笑得腐,與其嬌腐,寧直寧孩。「老公公說話,太不近情了。居之齊則齊聲,居之楚則楚聲。老公公處於高堂廣廈,豈無一動其心哉?」已心焉畫童矣。這薛內相便拍手笑將起來道:「我就忘了溫先兒在這裡。你每外官,原來只護外官。」溫秀才道:「雖是士大夫,也只是秀才做的。老公公砍一枝損百林,兔死狐悲,物傷其類。」薛內相道:「不然。一方之地,有賢有愚。」

正說著,忽左右來報:「劉公公下轎了。」吳大舅等出去迎接進來,向靈前作了揖。敘禮已畢,薛內相道:「劉公公,你怎的這咱才來?」劉內相道:「北邊徐同家來拜望,陪他坐了一回,打發去了。」一面分席坐下,左右遞茶上去。因問答應的:「祭奠桌面兒都擺上了不曾?」下邊人說:「都排停當了。」劉內相道:「咱每去燒了紙罷。」西門慶道:「老公公不消多禮,頭裡已是見過禮了。」劉內相道:「此來為何?還當親祭祭。」當下,左右捧過香來,兩個內相上了香,遞了三鍾酒,拜下去。西門慶道:「老公公請起。」於是拜了兩拜起來,西門慶還了禮,復至卷棚內坐下。然後收拾安席,遞酒上坐。兩位內相分左右坐了,吳大舅、溫秀才、應伯爵從次,西門慶下邊相陪。子弟鼓板響動,遞了關目揭帖。兩位內相看了一回,揀了一段《劉智遠白兔記》。先陪一句妙。唱了還未幾折,心下不耐煩,一面叫上兩個唱道情的去,打起漁鼓,並肩朝上,高聲唱了一套「韓文公雪擁藍關」故事下去。與娶瓶兒鬧華筵時唱「韓湘子尋叔」對針為鎖。

薛內相便與劉內相兩個說說話兒,道:「劉哥,你不知道,昨日這八月初十日,下大雨如注,雷電把內裡凝神殿上鴟尾震碎了,諕死了許多宮人。朝廷大懼,命各官修省,逐日在上清宮宣《精靈疏》建醮。禁屠十日,如此便為修省乎!法司停刑,百官不許奏事。修省乃不許奏事,不知何處修省?昨日大金遣使臣進表,要割內地三鎮,依著蔡京那老賊,罵得妙。就要許他。對其子而罵其父,太難為情。掣童掌事的兵馬,交都御史譚積、黃安十大使節制三邊兵馬,又不肯,還交多官計議。昨日立冬,萬歲出來祭太廟,太常寺一員博士,名喚方軫,早晨打掃,看見太廟磚縫出血,殿東北上地陷了一角,薛太監情性口角模寫已盡,至此又明目張膽談一通朝政,令人絕倒。寫表奏知萬歲。科道官上本,極言童掌事大了,宦官不可封王。如今馬上差官,拿金牌去取童掌事回京。」劉內相道:「你我如今出來在外做土官,那朝事也不干咱每。俗語道,咱過了一日是一日。便塌了天,還有四個大漢。天下躲事人如此,千古同慨。到明天,大宋江山管情被這些酸子弄壞了。定論。天下壞事人如此,千古同慨。王十九,咱每隻吃酒!」天下鬱悶人如此,千古同慨。此一段為一百回金兵作引。因叫唱道情的上來,吩咐:「你唱個『李白好貪杯』的故事。」好題目。一腔心事都付酒杯,作者深意在此。那人立在席前,打動漁鼓,又唱了一回。

直吃至日暮時分,吩咐下人,看轎起身。西門慶款留不住,送出大門,喝道而去。回來,吩咐點起燭來,把桌席休動,留下吳大舅、應伯爵、溫秀才坐的,又使小廝請傅夥計、甘夥計、韓道國、賁第傳、崔本和陳敬濟復坐。叫上子弟來吩咐:「還找著昨日《玉環記》上來。」一語接轉,上用幾回院本作間,又是雲斷山連異樣章法。因向伯爵道:「內相家不曉的南戲滋味。早知他不聽,我今日不留他。」伯爵道:「哥,到辜負你的意思。內臣斜局的營生,他只喜《藍關記》、搗喇小子山歌野調,那裡曉的大關目悲歡離合!」於是下邊打動鼓板,將昨日《玉環記》做不完的折數,一一緊做慢唱,都搬演出來。西門慶令小廝席上頻斟美酒。伯爵與西門慶同桌而坐,便問:「他姐兒三個還沒家去,怎的不叫出來遞杯酒兒?」又冒一句,方不露從前之相。西門慶道:「你還想那一夢兒,他每去的不耐煩了!」伯爵道:「他每在這裡住了有兩三日?」西門慶道:「吳銀兒住的久了。」話出傷心。當日,眾人坐到三更時分,搬戲已完,方起身各散。西門慶邀下吳大舅,明日早些來陪上祭官員。與了戲子四兩銀子,打發出門。

到次日,周守備、荊都監、張團練、夏提刑,合衛許多官員,都合了分資,辦了一副豬羊吃桌祭奠,合衛祭,祭八。有禮生讀祝。西門慶預備酒席,李銘等三個小優兒伺候答應。到晌午,只聽鼓響,祭禮到了。吳大舅、應伯爵、溫秀才在門首迎接,只見後擁前呼,描神處,往往在此。眾官員下馬,在前廳換衣服。良久,把祭品擺下,眾官齊到靈前,西門慶與陳敬濟還禮。禮生喝禮,三獻畢,跪在旁邊讀祝,祭畢。西門慶下來謝禮已畢,吳大舅等讓眾官至卷棚內,寬去素服,待畢茶,就安席上坐,觥籌交錯,慇勤勸酒。李銘等三個小優兒,銀箏檀板,朝上彈唱。眾官歡飲,直到日暮方散。與上回接連三席一時寫來,令人五色迷目,卻無一筆犯手,何等大力!西門慶還要留吳大舅眾人坐,吳大舅道:「各人連日打攪,姐夫也辛苦了,各自歇息去罷。」細。當時告辭回家。正是:

天上碧桃和露種,日邊紅杏倚雲栽。

家中巨富人趨附,手內多時莫論財。

文禹門云:大風吹倒梧桐樹,自有旁人話短長。人之賢否,自有定評。惟其左右之人,知之最真,亦言之最當。況此書皆作者所言,玳安之所褒貶,實作者之所平章也。此間議論,亦如吳神仙之相,龜婆之卜,固明明指示於人,閱者又何必自作聰明,妄出見解,而有所偏好偏惡於其間也。西門慶此番舉動,玳安一言以蔽之曰:不是疼人是疼錢。哀梨並剪,爽利乃爾。吾故曰:是勢利,非情分也。至於諸婦之軒輊,大娘與三娘並舉,二娘與五娘同稱,涇渭之分,昭然可指。然此第言其用錢也,恐閱者還不明白,故又特表大娘之順則喜,逆則怒,不如六娘又謙讓又和氣,以陪襯之。五娘開口打,閉口罵,復有春梅濟其惡,脅其虐,以則效之。其不言雪娥者,本在不足局之列,亦人之所共知也。作者口中月旦,已告人以低昂,何嘗皮裡陽秋,仍望人之推測。奈何愛而加諸膝,惡而墜諸淵,逞一己之私心,自詡讀書得簡,此不但非作者之知己,實為作者之罪人也。

即此一回,玉簫與書僮私通,深責月娘之疏忽,而不問金蓮之縱容。豈以金蓮為不足道也,何又期月娘之太深也!此刻西門慶已死,尚可說也,今西門慶尚存,獨無責乎?後之金蓮因奸被逐,又謂月娘實殺金蓮,不解其何自相矛盾乃爾!甚矣!人之不可有偏心有成見也。玉簫與書僮之事,偏又為金蓮所見,甚可怕也,而不知乃不幸之大幸也。三章之約,前有西門慶,後有如意兒。心法之傳,金蓮實授自王婆子,而推而廣之也,並能推己以及人。其視苟合之事,人之常情,不足為異。惜乎!書僮不知琴童之事,以為可怕而逃。否則大可時相往來,或者金蓮竟有親來臨幸之日,亦未可知。何其餒也。

按:「深罪月娘之疏忽」,系指竹坡原評:「玉簫必隨月娘,是作者特誅月娘閨範不嚴,無端透漏春消息,以致有金蓮,敬濟、雪娥等事。故以玉簫安放月娘房中,深罪月娘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