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回  老太監引酌朝房 二提刑庭參太尉

《金瓶梅》——蘭陵笑笑生



甚矣!夫作書者必大不得於時勢,方作寓言以垂世。今止言一家,不及天下國家,何以見怨之深,而不能忘哉!故此回歷敘運艮峰之賞,無謂諸奸臣之貪位慕祿,以一發胸中之恨也。

又入何太監。何永壽,見何者不可苟延歲月,而必以財色速之也。夏延齡、何永壽,又特為西門下針砭也。夏延齡,實始終金蓮者也。蓋言蓮茂於夏,而龍溪有水,可以栽蓮,今夏已去而河空流,雖故址猶存,韶光不是,眼見芳菲全歇,惟殘枝敗葉,搖漾秋風,支持霜雪耳。故賁四嫂必姓葉,而帶水以戰情郎。且東京一回之後,惟「踏雪訪月」,而葉落空林,景物蕭條,是又有賁四嫂、林太太等事也。此處於瓶兒新死,即寫夏大人之去,言金蓮之不久也。用筆如此,早瞞過千古看官。我今日觀之,乃知是一部《群芳譜》之寓言耳。

接連二本,又與曾御史、與蔡京本相映。

太監引酌,又幾乎排擠翟管家矣。看其用筆處自見。

此回寫一太尉,夾敘眾官,止覺金貂滿紙,卻不一犯手重複,又止覺滿紙奸險,不堪入目之態。宋末固應如此。寫出太尉獨謝何永壽之禮,則太監之勢可知,則西門附太監之榮又可知。總是以客形主也。

寫西門自加官至此,深淺皆見,又熱鬧已極。蓋市井至此,其福已不足當之矣。

此回寫諸官員,真有花團錦族之妙。

詩曰:

帝曰簡才能,旌賢在股肱。

文章體一變,禮樂道逾弘。

芸閣英華人,賓門鵷鷺登。

恩筵過所望,聖澤實超恆。

話說西門慶自此與李桂姐斷絕寫月兒總為此一句,今後有月無花矣,其冷為何如?不題。卻說走差人到懷慶府林千戶處打聽消息,林千戶將陞官邸報封付與來人,又賞了五錢銀子,連夜來遞與提刑兩位官府。當廳夏提刑拆開,同西門慶先觀本衛行來考察官員照會,其略曰:

兵部一本:尊明旨,嚴考核,以昭勸懲,以光聖治事。先該金吾衛提督官校太尉太保兼太子太保朱題前事,考察禁衛官員,除堂上官自陳外,其餘兩廂詔獄緝捕、內外提刑所指揮千百戶、鎮撫等官,各挨次格,從公舉劾,甄別賢否,具題上請,當下該部詳議,黜陟升調降革等因。

奉聖旨:兵部知道,欽此欽遵。抄出到部。看得太尉朱題前事,遵奉舊例,委的本官殫力致忠,公於考核,皆出聞見之實,而無偏執之私。足以勵人心而孚公議,無容臣等再喙。但恩威賞罰,出自朝廷,合候命下之日,一體照例施行等因。續奉欽依擬行。

內開:山東提刑所正千戶夏延齡,資望既久,才練老成,昔視典牧而坊隅安靜,今理齊刑而綽有政聲,宜加獎勵,以冀甄升,可備鹵簿之選者也。

貼刑副千戶西門慶,才幹有為,精察素著。家稱殷實而在任不貪,國事克勤而台工有績。翌神運而分毫不索,何處入來雪峰之力。司法令而齊民果仰。宜加轉正,以掌刑名者也。懷慶提刑千戶所正千戶林承勳,年清優學,占籍武科,繼祖職抱負不凡,提刑獄詳明有法,可加獎勵簡任者也。虛陪一人,妙。副千戶謝恩,年齒既殘,昔在行猶有可觀,今任理刑罹軟尤甚,宜罷黜革任者也。去者反謝恩,可痛,可良。

西門慶看了他轉正千戶掌刑,心中大悅。夏提刑見他升指揮,管鹵簿,大半日無言,面容失色。如畫。於是又展開工部工完的本觀看,上面寫道:

工部一本,神運屆京,天人胥慶,懇乞天恩,俯加渥典,以蘇民困,以廣聖澤事。可笑。

奉聖旨:這神運奉迎大內,奠安艮岳,以承天眷,朕心嘉悅。你每既效有勤勞,副朕事玄至意。所經過地方,委的小民困苦,著行撫按衙門,查勘明白,著行蠲免今歲田租之半。所毀壩閘,著部裡差官會同巡按御史,即行修理。完日還差內侍孟昌齡前去致祭。蔡京、李邦彥、王煒、鄭居中、高俅,輔弼朕躬,直贊內廷,勳勞茂著,京加太師,邦彥加柱國太子太師,王煒太傅,鄭居中、高俅太保,各賞銀五十兩、四表禮。蔡京還蔭一子為殿中監。國師林靈素,佐國宣化,遠致神運,北伐虜謀,實與天通,加封忠孝伯,食祿一千石,賜坐龍衣一襲,肩輿人內,賜號玉真教主,加淵澄玄妙廣德真人、金門羽客、達靈玄妙先生。慶賞如此,可想朝廷法紀。即此可為綱目補遺。朱勉、黃經臣,督理神運,忠勤可嘉。勉加太傅兼太子太傅,經臣加殿前都太尉,提督御前人船。各蔭一子為金吾衛正千戶。內侍李彥、一陪。孟昌齡、二陪。賈祥、三陪。何沂、主。藍從頤四陪,又是藍氏之叔,然而則亦主也。著直延福五位宮近侍,各賜蟒衣玉帶,仍蔭弟侄一人為副千戶,俱見任管事。禮部尚書張邦昌、左侍郎兼學士蔡攸、右侍郎白時中、兵部尚書余深、工部尚書林攄,俱加太子太保,各賞銀四十兩,綵緞二表禮。以上京職。

巡撫兩浙僉都御史張閣,升工部右侍郎。巡撫山東都御史侯濛,升太常正卿。巡撫兩浙、山東監察御史尹大諒、宋喬年,都水司郎中安忱、伍訓,各升俸一級,賞銀二十兩。祗迎神運千戶魏承勳、徐相、楊廷佩、司鳳儀、趙友蘭、扶天澤、西門慶、此一人主也。田九皋等,各升一級。以上外職。

內侍宋推等,營將王佑等,俱各賞銀十兩。所官薛顯忠等,各賞銀五兩。校尉昌玉等,以上內侍之首。絹二疋。該衙門知道。

夏提刑與西門慶看畢,各散回家。後晌時分,有王三官差永定同文嫂拿請書,十一日請西門慶往他府中赴席,少罄謝私之意。西門慶收下,不勝歡喜,以為其妻指日在於掌握。可惡。可畏。不期到初十日晚夕,東京本衛經歷司差人行照會:「曉諭各省提刑官員知悉:火速赴京,趕冬節見朝謝恩,毋得違誤取罪。」西門慶看了,到次日衙門中會了夏提刑,各人到家,即收拾行裝,備辦贄見禮物,約早晚起程。西門慶使玳安叫了文嫂兒,教他回王三官:「我今日不得來赴席,要上京見朝謝恩去。」文嫂連忙去回,王三官道:「既是老伯有事,容回來潔誠具請。」西門慶一面叫將賁四來,吩咐教他跟了去,與他五兩銀子,家中盤纏。留下春鴻看家,帶了玳安、王經跟隨答應。又問周守備討了四名巡捕軍人,四疋小馬,打點馱裝轎馬,排軍抬摃。詳。夏提刑便是夏壽跟隨。略。兩家共有二十餘人跟從。十二日起身離了清河縣,冬天易晚,晝夜趲行。到了懷西懷慶府會林千戶,千戶已上東京去了。一路天寒坐轎,天暖乘馬,朝登紫陌,暮踐紅塵。正是:

意急款搖青帳幕,心忙敲碎紫絲鞭。

話說一日到了東京,進得萬壽門。西門慶主意要往相國寺下。點相火。夏提刑不肯,堅執要往他親眷崔中書家投下。西門慶不免先具拜帖拜見。正值崔中書在家,即出迎接,至廳敘禮相見,與夏提刑道及寒溫契闊之情。坐下茶畢,拱手問西門慶尊號。西門慶道:「賤號四泉。」因問:「老先生尊號?」崔中書道:「學生性最愚樸,名閒林下,賤名守愚,拙號遜齋。」因說道:「捨親龍溪久稱盛德,全仗扶持,同心協恭,莫此為厚。」西門慶道:「不敢。在下常領教誨,今又為堂尊,受益恆多,不勝感激。」夏提刑道:「長官如何這等稱呼!便不見相知了。」崔中書道:「四泉說的也是,名分使然。」言畢,彼此笑了。不一時,收拾行李。天晚了,崔中書吩咐童僕放桌擺飯,無非是果酌餚饌之類,不必細說。當日,二人在崔中書家宿歇不題。一段下處。

到次日,各備禮物拜帖,家人跟隨,早往蔡太師府中叩見。那日太師在內閣還未出來,府前官吏人等如蜂屯蟻聚,擠匝不開。西門慶與夏提刑與了門上官吏兩包銀子,拿揭帖稟進去。翟管家見了,即出來相見,讓他到外邊私宅。先是夏提刑先見畢,然後西門慶敘禮,彼此道及往還酬答之意,各分賓位坐下。夏提刑先遞上禮帖:兩疋雲鶴金緞、兩疋色緞。翟管家是十兩銀子。西門慶禮帖上是一疋大紅絨彩蟒、一疋玄色妝花鬥牛補子員領、兩疋京緞,另外梯己送翟管家一疋黑綠雲絨、三十兩銀子。此兒大有體面。翟謙吩咐左右:「把老爺禮都收進府中去,上簿籍。」一段太師府。他只受了西門慶那疋雲絨,將三十兩銀子連夏提刑的十兩銀子都不受,說道:「豈有此理。若如此,不見至交親情。」一面令左右放桌兒擺飯,說道:「今日聖上奉艮岳,新蓋上清寶菉宮,奉安牌匾,該老爺主祭,直到午後才散。到家同李爺又往鄭皇親家吃酒。只怕親家和龍溪等不的,誤了你每勾當。遇老爺閒,等我替二位稟就是一般。」西門慶道:「蒙親家費心。」看他以下呼親家。一。翟謙因問:「親家那裡住?」二。西門慶就把夏龍溪令親家下歇說了。不一時,安放桌席端正,就是大盤大碗,湯飯點心一齊拿上來,都是光祿烹炮,美味極品無加。每人金爵飲酒三杯,就要告辭起身。翟謙款留,令左右又篩上一杯。西門慶因問:「親家,三。俺每幾時見朝?」翟謙道:「親家,四。你同不得夏大人。親熱。夏大人如今是京堂官,不在此例。你與本衛新升的副千戶何太監侄兒何永壽,他便貼刑,你便掌刑,與他作同僚了。他先謝了恩,只等著你見朝引奏畢,一同好領札付。你凡事只會他去。」夏提刑聽了,一聲兒不言語。西門慶道:「請問親家,五。只怕我還要等冬至郊天回來見朝。」翟謙道:「親家,六。你等不的冬至聖上郊天回來。那日天下官員上表朝賀,還要排慶成宴,你每怎等的?不如你今日先往鴻臚寺報了名,明日早朝謝了恩,直到那日堂上官引奏畢,領札付起身就是了。」西門慶謝道:「蒙親家七。指教,何以為報!」臨起身,翟謙又拉西門慶到側淨處說話,照應。甚是埋怨西門慶說:「親家,八。前日我的書上那等寫了,大凡事要謹密,不可使同僚每知道。親家九。如何對夏大人說了?照應。教他央了林真人帖子來,林千戶線也。立逼著朱太尉來對老爺說,包苴賄賂如此,尚有法守乎?要將他情願不管鹵簿,仍以指揮職銜在任所掌刑三年;何太監又在內廷,轉央朝廷所寵安妃劉娘娘的分上,便也傳旨出來,親對老爺和朱太尉說了,要安他侄兒何永壽在山東理刑。兩下人情阻住了,教老爺好不作難!不是我再三在老爺跟前維持,回倒了林真人,把親家十。不撐下去了?」慌的西門慶連忙打躬,說道:「多承親家十一。盛情!我並不曾對一人說,此公何以知之?」翟謙道:「自古機事不密則害成,今後親家凡事謹慎些便了。」十二。西門慶千恩萬謝,一段翟管家。與夏提刑作辭出門。

來到崔中書家,一面差賁四鴻臚寺報了名。次日同夏提刑見朝,青衣冠帶,正在午門前謝恩出來,剛轉過西闕門來,只見一個青衣人走向前問道:「那位是山東提刑西門老爹?」賁四問道:「你是那裡的?」那人道:「我是內府匠作監何公公來請老爹說話。」言未畢,只見一個太監,身穿大紅蟒衣,頭戴三山帽,腳下粉底皂靴,從御街定聲叫道:「西門大人請了!」看他呼大人,一。西門慶遂與夏提刑分別,被這太監用手一把拉在旁邊一所值房內,相見作揖,慌的西門慶倒身還禮不迭。這太監說道:「大人,二。你不認的我,在下是匠作監太監何沂,見在延寧第四宮端妃馬娘娘位下近侍。昨日內工完了,蒙萬歲爺爺恩典,將侄兒何永壽升受金吾衛副千戶,見在貴處提刑所理刑管事,與老大人作同僚。」三。西門慶道:「原來是何老太監,學生不知,恕罪,恕罪!」一面又作揖說道:「此禁地,不敢行禮,容日到老太監外宅進拜。」於是敘禮畢,讓坐,家人捧茶來吃了。茶畢,就揭桌盒蓋兒,桌上許多湯飯餚品,拿盞箸兒來安下。何太監道:「不消小杯了,我曉的大人朝下來,四。天氣寒冷,拿個小盞來,沒甚餚饌,褻瀆大人,五。且吃個頭腦兒罷。」西門慶道:「不當厚擾。」何太監於是滿斟上一大杯,遞與西門慶,西門慶道:「承老太監所賜,學生領下。只是出去還要見官拜部,若吃得面紅,不成道理。」何太監道:「吃兩盞兒燙寒何害!」因說道:「舍侄兒年幼,不知刑名,望乞大人看我面上,六。同僚之間,凡事教導他教導。」西門慶道:「豈敢。老太監勿得太謙,令侄長官雖是年幼,居氣養體,自然福至心靈。」何太監道:「大人好說。常言:學到老不會到老。天下事如牛毛,孔夫子也只識的一腿。妙語,非老太監不能道。是太監話。恐有不到處,大人好歹說與他。」七。西門慶道:「學生謹領。」因問:「老大監外宅在何處?學生好來奉拜長官。」何太監道:「舍下在天漢橋東,文華坊雙獅馬台就是。」亦問:「大人下處八。在那裡?我教做官的先去叩拜。」西門慶道:「學生暫借崔中書家下。」彼此問了住處,西門慶吃了一大杯就起身。何太監送出門,拱著手說道:「適間所言,大人凡事看顧看顧。九。他還等著你一答兒引奏,好領札付。」西門慶道:「老太監不消吩咐,學生知道。」一段何太監。於是出朝門,又到兵部,又遇見了夏提刑,同拜了部官來。一段兵部。比及到本衛參見朱太尉,遞履歷手本,繳札付,又拜經歷司並本所官員,已是申刻時分。一段本衛。夏提刑改換指揮服色,另具手本參見了朱太尉,免行跪禮,擇日南衙到任。剛出衙門,西門慶還等著,遂不敢與他同行,讓他先上馬。夏延齡那裡肯?定要同行。西門慶趕著他呼「堂尊」,夏指揮道:「四泉,你我同僚在先,為何如此稱呼?」西門慶道:「名分已定,自然之理,何故太謙。」因問:「堂尊高昇美任,不還山東去了,寶眷幾時搬取?」夏延齡道:「欲待搬來,那邊房舍無人看守。如今且在捨親這邊權住,直待過年,差人取家小罷了。還望長官早晚看顧一二。房子若有人要,就央長官替我打發,自當報謝。」即接入。西門慶道:「學生謹領。請問府上那房價值若干?」夏延齡道:「舍下此房原是一千三百兩買的,後邊又蓋了一層,使了二百兩,如今賣原價也罷了。」

二人歸到崔宅,夾寫夏公。王經向前稟說:「新升何老爹來拜,下馬到廳。小的回部中還未來家。何老爹說多拜上夏老爹、崔老爹,都投下帖。午間又差人送了兩疋金緞來。」宛紅帖兒拿與西門慶看,上寫著:「謹具緞帕二端,奉引贄敬。寅侍教生何永壽頓首拜。」何夏二對,正刺西門慶也。西門慶看了,連忙差王經封了兩疋南京五彩獅補員領,寫了禮帖。吃了飯,連忙往何家回拜去。到於廳上,何千戶忙出來迎接,烏紗皂履,年紀不上二十歲,生的面如傅粉,唇若塗朱,有藍氏在內。趨下階來揖讓,退遜謙恭特甚。二人到廳上敘禮,西門慶令玳安捧上贄見之禮,拜下去,說道:「適承光顧,兼領厚儀,又失迎迓。今早又蒙老公公值房賜饌,感德不盡。」何千戶忙還禮說:「學生叨受微職,忝與長官同例,早晚得領教益,實為三生有幸。適間進拜不遇,又承垂顧,蓬篳光生。」令左右收下去,一面扯椅兒分賓主坐下,左右捧茶上來。喫茶之間,彼此問號,西門慶道:「學生賤號四泉。」四泉,市井也。天泉,則河矣。相映不堪。何千戶道:「學生賤號天泉。」又問:「長官今日拜畢部堂了?」西門慶道:「從內裡蒙公公賜酒出來,拜畢部,又到本衙門見堂,繳了札付,拜了所司。出來就要奉謁長官,不知反先辱長官下顧。」何千戶因問:「長官今日與夏公都見朝來?」西門慶道:「夏龍溪已升了指揮直駕,今日都見朝謝恩在一處,只到衙門見堂之時,他另具手本參見。」說畢,何千戶道:「咱每還是先與本主老爹進禮,還是先領札付?」西門慶道:「依著捨親說,咱每先在衛主宅中進了禮,然後大朝引奏,還在本衙門到堂同眾領札付。」何千戶道:「既是如此,咱每明早備禮進了罷。」於是都會下各人禮數,何千戶是兩疋蟒衣、一束玉帶,西門慶是一疋大紅麒麟金緞、一疋青絨蟒衣、一柄金鑲玉絛環,各金華酒四壇。明早在朱太尉宅前取齊。約會已定,茶湯兩換,西門慶告辭而回,正寫何千戶。並不與夏延齡題此事。是翟管家囑後。一宿晚景題過。

到次日,又次日。早到何千戶家。何千戶又預備頭腦小席,大盤大碗,齊齊整整,連手下人飽餐一頓,是西門作客而何家為主。然後同往太尉宅門前來。賁四同何家人押著禮物。那時正值朱太尉新加太保,徽宗天子又差使往南壇視牲未回,各家饋送賀禮並參見官吏人等,黑壓壓在門首等候。一總。何千戶同西門慶下了馬,在左近一相識人家坐的,單寫二千戶。差人打聽老爺道子響就來通報。直等到午後,忽見一人飛馬而來,傳報道:「老爺視牲回來,進南薰門了。」一映。吩咐閒雜人打開。不一時,又騎報回來,傳:「老爺過天漢橋了。」又一映。少頃,只見官吏軍士各打執事旗牌,一對一對傳呼,走了半日,才遠遠望見朱太尉八抬八簇肩輿明轎,頭戴烏紗,身穿猩紅鬥牛絨袍,腰橫荊山白玉,懸掛太保牙牌、黃金魚鑰,好不顯赫威嚴!執事到了宅門首,都一字兒擺開,喝的肅靜迴避,無一人聲嗽。那來見的官吏人等,黑壓壓一群跪在街前。良久,太尉轎到跟前,左右喝聲:「起來伺候!」那眾人一齊應諾,誠然聲震雲霄。只聽東邊咚咚鼓樂響動,原來本衙門六員太尉堂官,先提明六太尉。見朱太尉新加光祿大夫、太保,又蔭一子為千戶,都各備大禮,治酒慶賀,故有許多教坊伶官在此動樂。太尉才下轎,樂就止了。各項官吏人等,預備進見。一緊。忽然一聲道子響,又一開。一青衣承差手拿兩個紅拜帖,飛走而來,遞與門上人說:「禮部張爺與學士蔡爺來拜。」連忙稟報進去。須臾轎在門首,尚書張邦昌與侍郎蔡攸,都是紅吉服孔雀補子,一個犀帶,一個金帶,進去拜畢,待茶畢,送出來。一個。又是吏部尚書王祖道與左侍郎韓侶、右侍郎尹京也來拜,朱太尉都待茶送了。三個。又是皇親喜國公、樞密使鄭居中、駙馬掌宗人府王晉卿,都是紫花玉帶來拜。唯鄭居中坐轎,這兩個都騎馬。送出去,二個。方是本衙堂上六員太尉到了:頭一位是提督管兩廂捉察使孫榮,第二位管機察梁應龍,第三管內外觀察典牧皇畿童太尉侄兒童天胤,第四提督京城十三門巡察使黃經臣,第五管京營衛緝察皇城使竇監,第六督管京城內外巡捕使陳宗善。都穿大紅,頭戴貂蟬,惟孫榮是太子太保玉帶,餘者都是金帶。下馬進去。六個。各家都有金幣禮物。一路寫得威儀顯赫,可見勢利不可一刻無。一總。少頃,裡面樂聲響動,眾太尉插金花,與朱太尉把盞遞酒,階下一派簫韶盈耳,兩行絲竹和鳴。端的食前方丈,花簇錦筵。怎見得太尉的富貴?但見:

官居一品,位列三台。赫赫公堂,潭潭相府。虎符玉節,門庭甲仗生寒;象板銀箏,磈礧排場熱鬧。終朝謁見,無非公子王孫;逐歲追游,儘是侯門戚里。那裡解調和燮理,一味能趨諂逢迎。端的談笑起干戈,真個吹噓驚海岳。假旨令八位大臣拱手,巧辭使九重天子點頭。督擇花石,江南淮北盡災殃;進獻黃楊,國庫民財皆匱竭。

正是:

輦下權豪第一,人間富貴無雙。

須臾遞畢,安席坐下。一班兒五個俳優,朝上箏𥱧琵琶,方響箜篌,紅牙象板,唱了一套「享富貴,受皇恩」。奸臣試想。當時酒進三巡,歌吟一套,六員太尉起身,朱太尉親送出來,回到廳,樂聲暫止,管家稟事,各處官員進見。方入。朱太尉令左右抬公案,當廳坐下,吩咐出來,先令各勳戚中貴仕宦家人送禮的進去。賓客一行。須臾打發出來,才是本衛紀事、南北衛兩廂、五所、七司捉察、譏察、觀察、巡察、典牧、直駕、提牢、指揮、千百戶等官,各具手本呈遞。內屬一行。然後才傳出來,叫兩淮、兩浙、山東、山西、關東、關西、河東、河北、福建、廣南、四川十三省提刑官挨次進見。外屬一行。西門慶與何千戶在第五起上,抬進禮物去,管家接了禮帖,鋪在書案上,二人立在階下,等上邊叫名字。西門慶抬頭見正面五間廠廳,上面朱紅牌匾,懸著徽宗皇帝御筆欽賜「執金吾堂」斗大四個金字,甚是顯赫。須臾叫名,二人應諾升階,到滴水簷前躬身參謁,四拜一跪,聽發放。朱太尉道:「那兩員千戶,怎的又叫你家太監送禮來?」單言太監,妙。令左右收了,吩咐:「在地方謹慎做官,我這裡自有公道。伺候大朝引奏畢,來衙門中領札赴任。」二人齊聲應諾。左右喝:「起去!」由左角門出來。剛出大門來,尋見賁四等抬擔出來,如畫。正要走,忽見一人拿宛紅帖又找二個。飛馬來報,說道:「王爺、高爺來了。」西門慶與何千戶閃在人家門裡觀看。須臾,軍牢喝道,只見總督京營八十萬禁軍隴西公王燁,同提督神策御林軍總兵官太尉高俅,俱大紅玉帶,坐轎而至。那各省參見官員一湧出來,又不得見了。西門慶與何千戶走到僻處,呼跟隨人扯過馬來,二人方騎上馬回寓。上生日寫太師,是個太師;此寫太尉,又是個太尉。有此等太師及此等太尉,方有此等上壽進見者矣。正是:

權奸誤國禍機深,開國承家戒小人。

逆賊深誅何足道,奈何二聖遠蒙塵。

文禹門云:此一回.西門慶赴東京,比上次又不同,開了許多眼界,見了多少場面,添了些諂媚伎倆,長了些驕傲神情。雖花了許多銀錢,卻學了乖亦不少。

竊嘗謂都會之所,最足以出息人物,亦最足敗壞人材。五方雜處之區,無所不有,亦無所不精也。每見外省聰明子弟,倜儻文人,其言談舉動,未嘗不佳,而總覺帶些土氣,往往中等之質。到京盤桓數月,其氣象便迥然不同。但觀曾會試舉人不曾會試舉人,不但字法一變,文法一變,即五官亦有異也;然久於都城者,未得良朋益友,其不失其本質者,蓋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