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回此回上半,乃收拾東京之事也。夫東京一波,作者因瓶兒嫁來,嫌其太促,恐使文情不生動,故又生出一波作間,因既欲以敬濟作間,庶可合此一筍。蓋東京一波,為敬濟而生,敬濟一筍,借瓶兒而入。今竹山一事,又借東京一事而起。然竹山已贅,敬濟已來,則東京一波若不及早收拾,將何底止?故此回首即收拾也。
收拾東京後,且不寫瓶兒,趁勢將敬濟、金蓮一寫。文字又有得渡即渡之法,總是犀快也。
夫西門閉門一月情事,及完後如何描寫,看他止用伯爵等假作尋問語,則前後事情如畫,而十兄弟身份又於冷閒中映出。
寫西門悔恨,與月娘一味昧心,全不記寄放物事的念頭,各各如畫。
寫敬濟見金蓮,卻大書月娘叫人請來。先又補西門不許無事入後堂一步,後又寫見西門回家,慌忙打發他從後出去。寫月娘壞事,真罪不容誅矣。又大書叫玉樓、金蓮與敬濟相見、看牌。世之看《金瓶梅》者,謂月娘為作者所許之人,吾不敢知也。
寫金蓮進讒處,又將瓶兒舊事照入。一者起端無跡,二者瓶兒傳中,固應照應不住,竟冷落也。
詞曰:
有個人人,海棠標韻,飛燕輕盈。酒暈潮紅,羞蛾一笑生春。為伊無限傷心,更說甚巫山楚雲!斗帳香銷,紗窗月冷,著意溫存。
──右調《柳梢青》
話分兩頭。不說蔣竹山在李瓶兒家招贅,單表來保、來旺二人上東京打點,朝登紫陌,暮踐紅塵,一日到東京,進了萬壽門,投旅店安歇。到次日,街前打聽,只聽見街談巷議,都說兵部王尚書昨日會問明白,聖旨下來,秋後處決。止有楊提督名下親族人等,未曾拿完,尚未定奪。來保等二人把禮物打在身邊,急來到蔡府門首。舊時幹事來了兩遍,道路久熟,張夾映前。立在龍德街牌樓底下,探聽府中消息。少頃,只見一個青衣人,慌慌打府中出來,往東去了。來保認得是楊提督府裡親隨楊干辦,待要叫住問他一聲事情如何,因家主不曾吩咐,以此不言語,放過他去了。張夾借他一引,若必欲說話,便贅了。遲了半日,兩個走到府門前,望著守門官深深唱個喏:「動問一聲,太師老爺在家不在?」那守門官道:「老爺朝中議事未回。你問怎的?」來保又問道:「管家翟爺請出來,小人見見,有事稟白。」那官吏道:「管家翟叔也不在了。」來保見他不肯實說,曉得是要些東西,張夾可歎。就袖中取出一兩銀子遞與他。那官吏接了便問:「你要見老爺,要見學士大爺?老爺便是大管家翟謙稟,大爺的事便是小管家高安稟,各有所掌。張夾求一翟爺,沒錢便不可得。一兩頭出,便太師、學士、翟爺、高安俱出矣。可歎,可歎!況老爺朝中未回,繡眉蔡太師明明迴避,只說朝中未散,口角隱隱約約,寫得逼真。止有學士大爺在家。你有甚事,我替你請出高管家來,稟見大爺也是一般。」這來保就借情道:「我是提督楊爺府中,有事稟見。」官吏聽了,不敢怠慢,進入府中。良久,只見高安出來。來保慌忙施禮,遞上十兩銀子,說道:「小人是楊爺的親,同楊干辦一路來見老爺討信。因後邊吃飯,來遲了一步,不想他先來了。所以不曾趕上。」高安接了禮物,說道:張夾十兩頭便不言而喻。可歎!「楊干辦只剛才去了,老爺還未散朝。你且待待,我引你再見見大爺罷。」一面把來保領到第二層大廳旁邊,另一座儀門進去。坐北朝南三間敞廳,綠油欄杆,朱紅牌額,石青鎮地,金字大書天子御筆欽賜「學士琴堂」四字。
原來蔡京兒子蔡攸,也是寵臣,見為祥和殿學士兼禮部尚書、提點太乙宮使。來保在門外伺候,高安先入,說了出來,然後喚來保入見,當廳跪下。蔡攸深衣軟巾,坐於堂上,問道:「你是那裡來的?」來保稟道:「小人是楊爺的親家陳洪的家人,同府中楊干辦來稟見老爺討信。不想楊干辦先來見了,小人趕來後見。」因向袖中取出揭帖遞上。蔡攸見上面寫著「白米五百石」,叫來保近前說道:「蔡老爺亦因言官論列,連日迴避。閣中之事並昨日三法司會問,都是右相李爺秉筆。楊老爺的事,昨日內裡有消息出來,聖上寬恩,另有處分了。其手下用事有名人犯,待查明問罪。你還到李爺那裡去說。」來保只顧磕頭道:「小的不認的李爺府中,望爺憐憫,看家楊老爺分上。」蔡攸道:「你去到天漢橋邊北高坡大門樓處,問聲當朝右相、資政殿大學士兼禮部尚書諱邦彥的繡眉指路中敘出官銜,妙。你李爺,誰是不知道!也罷,我這裡還差個人同你去。」即令祗候官呈過一緘,使了圖書,就差管家高安同去見李爺,如此替他說。
那高安承應下了,同來保去了府門,叫了來旺,帶著禮物,轉過龍德街,逕到天漢橋李邦彥門首。正值邦彥朝散才來家,穿大紅縐紗袍,腰繫玉帶,送出一位公卿上轎而去,回到廳上,門吏稟報說:「學士蔡大爺差管家來見。」先叫高安進去說了回話,然後喚來保、來旺進見,跪在廳台下。高安就在旁邊遞了蔡攸封緘,並禮物揭帖,來保下邊就把禮物呈上。邦彥看了說道:「你蔡大爺分上,又是你楊老爺親,我怎麼好受此禮物?況你楊爺,昨日聖心回動,已沒事。但只手下之人,科道參語甚重,一定問發幾個。」即令堂候官取過昨日科中送的那幾個名字與他瞧。
上面寫著:「王黼名下書辦官董升,家人王廉,班頭黃玉,楊戩名下壞事書辦官盧虎,干辦楊盛,府掾韓宗仁、趙弘道,班頭劉成,親黨陳洪、西門慶、胡四等,皆鷹犬之徒,狐假虎威之輩。乞敕下法司,將一干人犯,或投之荒裔以御魍魎,或置之典刑,以正國法。」來保見了,慌的只顧磕頭,告道:「小人就是西門慶家人,望老爺開天地之心,超生性命則個!」高安又替他跪稟一次。邦彥見五百兩金銀,只買一個名字,如何不做分上?即令左右抬書案過來,取筆將文捲上西門慶名字改作賈廉,繡眉改名巧甚。此等舞文之才,文官偏有。張夾寫盡舞文之巧。一面收上禮物去。邦彥打發來保等出來,就拿回帖回學士,賞了高安、來保、來旺一封五兩銀子。
來保路上作辭高管家,回到客店,收拾行李,還了房錢,星夜回清河縣。來家見西門慶,把東京所幹的事,從頭說了一遍。西門慶聽了,如提在冷水盆內,對月娘說:「早時使人去打點,不然怎了!」正是:這回西門慶性命有如──
落日已沉西嶺外,卻被扶桑喚出來。
於是一塊石頭方才落地。過了兩日,門也不關了,花園照舊還蓋,漸漸出來街上走動。繡眉經此一番,便當收斂。西門慶事過即已,所謂小人而無忌憚也。
一日,玳安騎馬打獅子街過,看見李瓶兒門首開個大生藥鋪,裡邊堆著許多生熟藥材。朱紅小櫃,油漆牌匾,吊著幌子,甚是熱鬧。歸來告與西門慶說──還不知招贅蔣竹山一節,只說:「二娘搭了個新夥計,開了個生藥鋪。」繡眉何不使人一候。西門慶聽了,半信不信。張夾又一引入。
一日,七月中旬,金風淅淅,玉露泠泠。西門慶正騎馬街上走著,撞見應伯爵、謝希大。兩人叫住,下馬唱喏,問道:張夾又作一小波,出瓶兒。「哥,一向怎的不見?兄弟到府上幾遍,見大門關著,又不敢叫,整悶了這些時。端的哥在家做甚事?張夾賊。竹山且知,況伯爵輩乎?十兄弟可笑。嫂子娶進來不曾?也不請兄弟們吃酒。」西門慶道:「不好告訴的。因捨親陳宅那邊為些閒事,替他亂了幾日。親事另改了日期了。」伯爵道:「兄弟們不知哥吃驚。今日既撞遇哥,兄弟二人肯空放了?如今請哥同到裡邊吳銀姐那裡吃三杯,權當解悶。」不由分說,把西門慶拉進院中來。正是:
高榭樽開歌妓迎,漫誇解語一含情。
纖手傳杯分竹葉,一簾秋水浸桃笙。
當日西門慶被二人拉到吳銀兒家,吃了一日酒。到日暮時分,已帶半酣,才放出來。打馬正走到東街口上,撞見馮媽媽從南來,走得甚慌。西門慶勒住馬,問道:「你那裡去?」馮媽媽道:「二娘使我往門外寺裡魚籃會,替過世二爺燒箱庫去來。」西門慶醉中道:「你二娘在家好麼?我明日和他說話去。」繡眉瓶兒向等沾戀,事完即當往。何至此時撞著方問,西門慶太托大。太做身份,故有此失也。馮媽媽道:「還問甚麼好?把個見見成成做熟了飯的親事,吃人掇了鍋兒去了。」西門慶聽了失聲驚問道:「莫不他嫁人去了?」馮媽媽道:「二娘那等使老身送過頭面,往你家去了幾遍不見你,大門關著。對大官兒說進去,教你早動身,你不理。今教別人成了,你還說甚的?」西門慶問:「是誰?」馮媽媽悉把半夜三更婦人被狐狸纏著,染病看看至死,怎的請了蔣竹山來看,吃了他的藥怎的好了,某日怎的倒踏門招進來,成其夫婦,見今二娘拿出三百兩銀子與他開了生藥鋪,從頭至尾說了一遍。張夾幾個「怎的」又與說打虎遙映。這西門慶不聽便罷,聽了氣的在馬上只是跌腳,叫道:「苦哉!你嫁別人,我也不惱,如何嫁那矮王八!他有甚麼起解?」於是一直打馬來家。
剛下馬進儀門,只見吳月娘、孟玉樓、潘金蓮並西門大姐四個,在前廳天井內月下跳馬索兒耍子。見西門慶來家,月娘、玉樓、大姐三個都往後走了。只有金蓮不去,且扶著庭柱兜鞋,繡旁偏作態。被西門慶帶酒罵道:「淫婦們閒的聲喚,繡旁一「們」字原有心罵月娘。平白跳甚麼百索兒?」趕上金蓮踢了兩腳。走到後邊,也不往月娘房中去脫衣裳,走在西廂一間書房內,要了鋪蓋,那裡宿歇。打丫頭,罵小廝,只是沒好氣。張夾妙絕。只此一映,便使西門悔恨入畫。眾婦人同站在一處,都甚是著恐,不知是那緣故。吳月娘埋怨金蓮:「你見他進門有酒了,兩三步扠開一邊便了。還只顧在跟前笑成一塊,且提鞋兒,卻教他蝗蟲螞蚱一例都罵著。」玉樓道:「罵我們也罷,如何連大姐姐也罵起淫婦來了?沒槽道的行貨子!」金蓮接過來道:「這一家子只是我好欺負的!一般三個人在這裡,只踢我一個兒。那個偏受用著甚麼也怎的?」月娘就惱了,說道:「你頭裡何不叫他連我踢不是?你沒偏受用,誰偏受用?恁的賊不識高低貨!張夾映前偏受。我到不言語,你只顧嘴頭子嗶哩礴喇的!」繡眉金蓮乖人,開口亦惹人惱;月娘賢婦,觸著也要怪人。可見家庭老婆舌頭,有所不免。金蓮見月娘惱了,便把話兒來摭,說道:「姐姐,不是這等說。他不知那裡因著甚麼頭由兒,只拿我煞氣。要便睜著眼望著俺叫,千也要打個臭死,萬也要打個臭死!」月娘道:「誰教你只要嘲他來?他不打你,卻打狗不成!」張夾後文進讒之由。玉樓道:「大姐姐,且叫小廝來問他聲,今日在誰家吃酒來?早晨好好出去,如何來家恁個腔兒!」不一時,把玳安叫到跟前,月娘罵道:「賊囚根子!你不實說,教大小廝來拷打你和平安兒,每人都是十板。」玳安道:「娘休打,待小的實說了罷。爹今日和應二叔們都在院裡吳家吃酒,散了來在東街口上,撞遇馮媽媽,說花二娘等爹不去,嫁了大街住的蔣太醫了。爹一路上惱的要不的。」月娘道:「信那沒廉恥的歪淫婦,浪著嫁了漢子,來家拿人煞氣。」玳安道:「二娘沒嫁蔣太醫,把他倒踏門招進去了。如今二娘與他本錢,開了好不興的生藥鋪。我來家告爹說,爹還不信。」孟玉樓道:「論起來,男子漢死了多少時兒?服也還未滿,就嫁人,使不得的!」張夾玉樓失檢點受辱宜矣。月娘道:「如今年程,論的甚麼使的使不的。漢子孝服未滿,浪著嫁人的,才一個兒?張夾月娘豈忠厚人乎?淫婦成日和漢子酒裡眠酒裡臥的人,他原守的甚麼貞節!」看官聽說:月娘這一句話,一棒打著兩個人──孟玉樓與潘金蓮都是孝服不曾滿再醮人的,聽了此言,未免各人懷著慚愧歸房,不在話下。正是: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
卻說西門慶當晚在前邊廂房睡了一夜。到次日早,把女婿陳敬濟安在他花園中,同賁四管工記帳,換下來招教他看守大門。西門大姐白日裡便在後邊和月娘眾人一處吃酒,晚夕歸到前邊廂房中歇。陳敬濟每日只在花園中管工,非呼喚不敢進入中堂,張夾月娘之罪可殺矣。飲食都是內裡小廝拿出來吃。所以西門慶手下這幾房婦人都不曾見面。一日,西門慶不在家,與提刑所賀千戶送行去了。月娘因陳敬濟一向管工辛苦,不曾安排一頓飯兒酬勞他,向孟玉樓、李嬌兒說:「待要管,又說我多攬事;我待欲不管,又看不上。繡旁口角妙甚。張夾寫月娘可殺。人家的孩兒在你家,每日早起睡晚,辛辛苦苦,替你家打勤勞兒,那個與心知慰他一知慰兒也怎的?」玉樓道:「姐姐,你是個當家的人,你不上心誰上心!」月娘於是吩咐廚下,安排了一桌酒餚點心,午間請陳敬濟進來吃一頓飯。
這陳敬濟撇了工程教賁四看管,逕到後邊參見月娘,作揖畢,旁邊坐下。小玉拿茶來吃了,安放桌兒,拿蔬菜按酒上來。月娘道:「姐夫每日管工辛苦,要請姐夫進來坐坐,白不得個閒。今日你爹不在家,無事,治了一杯水酒,權與姐夫酬勞。」敬濟道:「兒子蒙爹娘抬舉,有甚勞苦,這等費心!」月娘陪著他吃了一回酒。月娘使小玉:「請大姑娘來這裡坐。」小玉道:「大姑娘使著手,就來。」少頃,只聽房中抹得牌響。敬濟便問:「誰人抹牌?」月娘道:「是大姐與玉簫丫頭弄牌。」敬濟道:「你看沒分曉,娘這裡呼喚不來,且在房中抹牌。」一不時,大姐掀簾子出來,與他女婿對面坐下,一周飲酒。月娘便問大姐:「陳姐夫也會看牌不會?」張夾寫盡婦人壞事。大姐道:「他也知道些香臭兒。」繡旁妙語。月娘只知敬濟是志誠的女婿,卻不道這小伙子兒詩詞歌賦,繡旁未必。雙陸象棋,拆牌道字,無所不通,無所不曉。張夾陳洪之報。正是:
自幼乖滑伶俐,風流博浪牢成。愛穿鴨綠出爐銀,雙陸象棋幫襯。琵琶笙箏簫管,彈丸走馬員情。只有一件不堪聞:見了佳人是命。
月娘便道:「既是姐夫會看牌,何不進去咱同看一看?」繡眉月娘自引狼入室,卻又誰尤?張夾可殺。敬濟道:「娘和大姐看罷,兒子卻不當。」繡旁假志誠。月娘道:「姐夫至親間,怕怎的?」張夾可殺。一面進入房中,只見孟玉樓正在床上鋪茜紅氈看牌,見敬濟進來,抽身就要走。月娘道:「姐夫又不是別人,見個禮兒罷。」繡旁壞事往往在人。張夾可殺。向敬濟道:「這是你三娘哩。」那敬濟慌忙躬身作揖,玉樓還了萬福。當下玉樓、大姐三人同抹,敬濟在旁邊觀看。抹了一回,大姐輸了下來,敬濟上來又抹。玉樓出了個天地分;敬濟出了個恨點不到;吳月娘出了個四紅沉八不就,雙三不搭兩么兒,和兒不出,左來右去配不著色頭。只見潘金蓮掀簾子進來,銀絲䯼髻上戴著一頭鮮花兒,繡旁媚甚。笑嘻嘻道:「我說是誰,原來是陳姐夫在這裡。」繡旁似老成,卻有心。慌的陳敬濟扭頸回頭,猛然一見,不覺心蕩目搖,精魂已失。
正是:
五百年冤家今朝相遇,三十年恩愛一旦遭逢。
月娘道:「此是五娘,張夾可殺。姐夫也只見個長禮兒罷。」敬濟忙向前深深作揖,金蓮一面還了萬福。月娘便道:「五姐你來看,小雛兒倒把老鴉子來贏了。」這金蓮近前一手扶著床護炕兒,一隻手拈著白紗團扇兒,在旁替月娘指點道:「大姐姐,這牌不是這等出了,把雙三搭過來,卻不是天不同和牌?還贏了陳姐夫和三姐姐。」眾人正抹牌在熱鬧處,只見玳安抱進氈包來,說:「爹來家了。」月娘連忙攛掇小玉送姐夫打角門出去了。繡眉既至親不妨,何又慌避如此?情竇皆月娘自開。張夾可殺。
西門慶下馬進門,先到前邊工上觀看了一遍,張夾細。然後踅到潘金蓮房中來。金蓮慌忙接著,與他脫了衣裳,說道:「你今日送行去來的早。」西門慶道:「提刑所賀千戶新升新平寨知寨,合衛所相知都郊外送他來,拿帖兒知會我,不好不去的。」金蓮道:「你沒酒,教丫鬟看酒來你吃。」不一時,放了桌兒飲酒,菜蔬都擺在面前。飲酒中間,因說起後日花園卷棚上梁,約有許多親朋都要來遞果盒酒掛紅,少不得叫廚子置酒管待。說了一回,張夾又如此提出。天色已晚。春梅掌燈歸房,二人上床宿歇。西門慶因起早送行,著了辛苦,吃了幾杯酒就醉了。倒下頭鼾睡如雷,齁齁不醒。那時正值七月二十頭天氣,夜間有些餘熱,這潘金蓮怎生睡得著?忽聽碧紗帳內一派蚊雷,不免赤著身子起來,執燭滿帳照蚊。照一個,燒一個。張夾寫其天性刻薄,如畫。回首見西門慶仰臥枕上,睡得正濃,搖之不醒。其腰間那話,帶著托子,累垂偉長,不覺淫心輒起,放下燭台,用纖手捫弄。繡眉閨閫之私,何所不有?但不堪說破耳。張夾引入絕紗。弄了一回,蹲下身去,用口吮之。吮來吮去,西門慶醒了,罵道:「怪小淫婦兒,你達達睡睡,就摑掍死了。」一面起來,坐在枕上,亦發叫他在下盡著吮咂;又垂首玩之,以暢其美。
正是:
怪底佳人風性重,夜深偷弄紫簫吹。
又有蚊子雙關《踏莎行》詞為證:
我愛他身體輕盈,楚腰膩細。行行一派笙歌沸。黃昏人未掩朱扉,潛身撞入紗廚內。款傍香肌,輕憐玉體。嘴到處,胭脂記。耳邊廂造就百般聲,夜深不肯教人睡。
婦人頑了有一頓飯時,西門慶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張夾映入。叫春梅篩酒過來,在床前執壺而立。將燭移在床背板上,教婦人馬爬在他面前,那話隔山取火,托入牡中,令其自動,在上飲酒取樂。婦人罵道:「好個刁鑽的強盜!從幾時新興出來的例兒,怪剌剌教丫頭看答著,甚麼張致!」西門慶道:「我對你說了罷,當初你瓶姨和我常如此干,叫他家迎春在旁執壺斟酒,到好耍子。」婦人道:「我不好罵出來的,甚麼瓶姨鳥姨,題那淫婦做甚,奴好心不得好報。張夾如此方入,所謂浸潤之潛。那淫婦等不的,浪著嫁漢子去了。你前日吃了酒來家,一般的三個人在院子裡跳百索兒,只拿我煞氣,只踢我一個兒,倒惹的人和我辨了回子嘴。想起來,奴是好欺負的!」西門慶問道:「你與誰辨嘴來?」婦人道:「那日你便進來了,上房的好不和我合氣,說我在他跟前頂嘴來,罵我不識高低的貨。我想起來為甚麼?養蝦蟆得水蟲兒病,如今倒教人惱我!」西門慶道:「不是我也不惱,那日應二哥他們拉我到吳銀兒家,吃了酒出來,路上撞見馮媽媽子,這般告訴我,把我氣了個立睜。若嫁了別人,我到罷了。那蔣太醫賊矮忘八,那花大怎不咬下他下截來?繡旁映入心病,又恨又悔。張夾恨月娘在此。他有甚麼起解?招他進去,與他本錢,教他在我眼面前開舖子,大剌剌的做買賣!」婦人道:「虧你臉嘴還說哩!繡旁此時自然有得說。奴當初怎麼說來?先下米兒先吃飯。你不聽,只顧來問大姐姐。常言:信人調,丟了瓢。你做差了,你埋怨那個?」張夾讒言可畏。西門慶被婦人幾句話,沖得心頭一點火起,雲山半壁通紅,便道:「你由他,教那不賢良的淫婦說去。到明日休想我理他!」
看官聽說:自古讒言罔行,君臣、父子、夫婦、昆弟之間,皆不能免。饒吳月娘恁般賢淑,西門慶聽金蓮衽席睥睨之間言,卒致於反目,其他可不慎哉!自是以後,西門慶與月娘尚氣,彼此覿面,都不說話。月娘隨他往那房裡去,也不管他;來遲去早,也不問他;或是他進房中取東取西,只教丫頭上前答應,也不理他。兩個都把心冷淡了。張夾既未見言,月娘何以亦惱?寫月娘又有心事。正是:
前車倒了千千輛,後車到了亦如然。
分明指與平川路,卻把忠言當惡言。
且說潘金蓮自西門慶與月娘尚氣之後,見漢子偏聽,以為得志。每日抖擻著精神,妝飾打扮,希寵市愛。張夾與官哥死後一映。因為那日後邊會著陳敬濟一遍,見小伙兒生的乖猾伶俐,有心也要勾搭他。但只畏懼西門慶,不敢下手。張夾百忙即入。只等西門慶往那裡去,便使了丫鬟叫進房中,與他茶水吃,常時兩個下棋做一處。張夾已伏一根。一日西門慶新蓋卷棚上梁,親友掛紅慶賀,遞果盒。許多匠作,都有犒勞賞賜。大廳上管待客官,吃到午晌,人才散了。西門慶因起得早,就歸後邊睡去了。陳敬濟走來金蓮房中討茶吃。金蓮正在床上彈弄琵琶,道:「前邊上梁,吃了這半日酒,你就不曾吃些甚麼,還來我屋裡要茶吃?」敬濟道:「兒子不瞞你老人家說,從半夜起來,亂了這一五更,誰吃甚麼來!」婦人問道:「你爹在那裡?」繡旁寫出私心。敬濟道:「爹後邊睡去了。」婦人道:「你既沒吃甚麼,」叫春梅:「揀籹裡拿我吃的那蒸酥果餡餅兒來,與你姐夫吃。」這小伙兒就在他炕桌兒上擺著四碟小菜,吃著點心。因見婦人彈琵琶,戲問道:「五娘,你彈的甚曲兒?怎不唱個兒我聽。」婦人笑道:「好陳姐夫,奴又不是你影射的,繡旁自開門路。如何唱曲兒你聽?我等你爹起來,看我對你爹說不說!」那敬濟笑嘻嘻,慌忙跪著央及道:「望乞五娘可憐見,兒子再不敢了!」繡眉又是一種勾挑,妙甚。張夾寫勾挑處,絕不與西門相犯。那婦人笑起來了。自此這小伙兒和這婦人日近日親,或喫茶吃飯,穿房入屋,打牙犯嘴,挨肩擦背,通不忌憚。月娘托以兒輩,張夾深罪月娘。放這樣不老實的女婿在家,自家的事卻看不見。正是:
只曉採花成釀蜜,不知辛苦為誰甜。
文回
一
一個喪心病狂、任情縱慾匹夫,遇見一群寡廉鮮恥、賣俏迎奸婦女,又有邪財以濟其惡,宵小以成其惡,於是無所不為,無所不至,膽愈放而愈大,心益迷而益昏,勢愈盛而愈張,罪益積而益重。聞之者切齒,見之者怒發。乃竟有羨之慕之,輒思尤而效之,是果人情也耶?不內自省而欲思齊焉,不能改而思從之焉,吾恐其求生不得,求死亦不得也。人不得而誅之,雷將從而劈之矣,法不得而加之,鬼將從而啖之矣。此其人何以能生乎?縱逃顯戮,難免冥誅,縱漏官刑,難泯人口。此其人雖死而亦不令其速死也,不知尚有羨慕西門慶者否?
二
文禹門云:批此書者,每深許玉樓而痛惡月娘,不解是何緣故?夫批書當置身事外而設想局中,又當心入書中而神遊象外,即評史亦有然者,推之聽訟解紛,行兵治病亦何莫不然。不可過刻,亦不可過寬;不可違情,亦不可悖理,總才學識不可偏廢,而心要平,氣要和,神要靜,慮要遠,人情要透,天理要真,庶乎始可以落筆也。
其深惜玉樓者,豈以玉樓非先奸後娶、實系誑誘入門者耶?
玉樓實有自取之道,前已言之矣,以後之玉樓,姑且勿論,但以目下之玉樓言之:金蓮偷僕,則為之掩飾,金蓮看燈,則同其放浪,至責備瓶兒之語,與金蓮異口同聲,忘卻自己。夫始終與潘氏相比者,尚得為賢良婦人乎?貞靜既難言,幽閒亦未必,婦人除此四字,更何取乎?雖然,降志辱身,避凶趨吉,此則玉樓之所長也。較之潘、李、孫三人,固超乎遠矣,若視為婦女中之驕之者,則恐未必。或其貌足以勝人,德恐有難言者,吾亦非苛論也,揚之太過者,不能不少抑之耳。
若吳月娘,一千戶家女耳。非有褓姆之訓導,又無詩書之濡染,不同閥閱之家,又非科第之室,一小武官之女,而嫁與市井謀利之破落戶,既屬繼配,又遇人不淑。此而責之以守身以禮,相夫以正,治家以嚴,又要防患於未萌,慮事於久遠,無乃期望太深乎?男子所不能行者,而求備於婦女乎?試思瓶兒之不可娶,不過大略言之,事之不成,又系自己失約,並非月娘之打攪,如此便已反目,至不與交談。設或阻其佳期,斷其好事,安知腳踢拳打之事,獨不施於上房之身乎?吾未之信也。
觀人亦需論其大處,婦人之所最重要者,節。西門死後,月娘獨能守,較之一群再醮貨何如乎?讚美婦女者,但有從一而終,守貞不二之語,則以前所有處分,皆可悉予開復矣。婦人之所最忌者,妒。西門生前,月娘獨能容。否則內哄外鬥,上下不安,投井懸樑,詬誶不已。目所見而耳所聞者,真難伴數也。
必如是而始謂之賢乎?《詩》之美后妃也,亦不過不妒嫉三字而已。批書者何期望月娘之大,而責備月娘之深也。我非謂吳氏之不可多得也,偏好偏惡,待人接物皆不可,而況形於筆墨,使人咸知其有所偏也,初無益於孟,亦無損於吳。蓋孟者,夢也,我亦夢中說夢,吳者,無也,我亦無裡求無而已矣。
按:前評寫於光緒五年(1879)五月十二日。後評寫於光緒六年(1880)新正十日。光緒八年(1882)八月十八日又重閱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