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回  孟玉樓愛嫁李衙內 李衙內怒打玉簪兒

《金瓶梅》——蘭陵笑笑生



至此回,諸妾已散盡矣。然李公子來求親,卻雲玉樓愛嫁,誅心之論。

薛嫂舊媒,陶媽新媒。夫桃旁之雪,乃是杏花之色,非若前此之雪壓枝頭以相欺也。

算命以及「妻大兩,黃金長」等語特特相犯,即用薛嫂喚醒多少癡人。而止留銀壺作念,其餘凡玉樓者皆帶去,知挑楊姑娘罵張四舅何益。而月娘送茶赴席,則李家又添一西門姑娘或西門大姨,西門慶如有兄弟,又當為西門大舅也。可笑,可想。即寫玉簪,總是作者教人慎持富貴於得意時,而又見風波世路無刻不然,才得微名,即為身患也。

夫西門等之熱,熱以錢耳;讀書人之熱,熱必以名。今玉樓既不熱於西門慶家,且杏花乃狀元之稱,宜乎讀書人之所謂熱者也。乃熱以名而名即為累,此玉簪之所以為玉樓累也。觀玉樓之名必鐫於簪上可知。故上文講財色的利害已完,又恐人不知而求名,故於此回又將「名」之一字為累,痛切為人陳之,見必至玉簪兒賣掉了方能安穩。

詩曰:

簟展湘紋浪欲生,幽懷自感夢難成。

倚床剩覺添風味,開戶羞將待月明。

擬倩蜂媒傳密意,難將螢火照離情。

遙憐織女佳期近,時看銀河幾曲橫。

話說一日,陳敬濟聽見薛嫂兒說知孫雪娥之事。這陳敬濟乘著這個根由,就如此這般,使薛嫂兒往西門慶家對月娘說。薛嫂只得見月娘,說:「陳姑夫在外聲言發話,說不要大姐,要寫狀子,巡撫、巡按處告示,說老爹在日,收著他父親寄放的許多金銀箱籠細軟之物。」孤兒寡婦之苦如此。這月娘一來因孫雪娥被來旺兒盜財拐去,二者又是來安兒小廝走了,三者家人來興媳婦惠秀又死了,剛打發出去,一連結出三事,見月娘吐放物之難。看人為瓶兒一哭。家中正七事八事,聽見薛嫂兒來說此話,諕的慌了手腳,連忙雇轎子,打發大姐家去。但是大姐床奩箱廚陪嫁之物,交玳安僱人,都抬送到陳敬濟家。以先何不抬去?以此知月娘貪刻陰毒,無處不然也。敬濟說:「這是他隨身嫁我的床帳妝奩,還有我家寄放的細軟金銀箱籠,須索還我。」薛嫂道:「你大丈母說來,當初丈人在時,止收下這個床奩嫁妝,並沒見你別的箱籠。」敬濟又要使女元宵兒。薛嫂兒和玳安兒來對月娘說。月娘不肯把元宵與他,說:「這丫頭是李嬌兒房中使的,如今留著晚早看哥兒哩。」把中秋兒打發將來,說:「原是買了伏侍大姐的。」這敬濟又不要中秋兒,兩頭來回只教薛嫂兒走。他娘張氏向玳安說:「哥哥,你到家拜上你大娘,你家姐兒們多,也不稀罕這個使女看守哥兒。既是與了大姐房裡好一向,你姐夫已是收用過了他,你大娘只顧留怎的?」玳安一面到家,把此話對月娘說了。月娘無言可對,只得把元宵兒打發將來。敬濟收下,滿心歡喜,說道:「可怎的也打我這條道兒來?」正是:

饒你奸似鬼,吃我洗腳水。

按下一頭。單說李知縣兒子李衙內,自從清明郊外看見吳月娘、孟玉樓兩人一般打扮,生的俱有姿色,知是西門慶妻小。衙內有心,愛孟玉樓生的長挑身材,瓜子面皮,模樣兒風流俏麗。原來衙內喪偶,鰥居已久,一向著媒婦各處求親,都不遂意。及見玉樓,便覺動心,但無門可入,未知嫁與不嫁,從違如何。不期雪娥緣事在官,已知是西門慶家出來的,周旋委曲,在伊父案前,將各犯用刑研審,追出贓物數目,望其來領。稍有影響,便欲下釣,寫出好色人一片癡心。補出。月娘害怕,又不使人見官。衙內失望,因此才將贓物入官,雪娥官賣。至是衙內謀之於廊吏何不韋,逕使官媒婆陶媽媽來西門慶家訪求親事,許說成此門親事,免縣中打卯,還賞銀五兩。

這陶媽媽聽了,必用陶媽媽,自是桃夭之慶,非如寒雪漫空也。喜歡的疾走如飛,一日到於西門慶門首。來昭正在門首立,只見陶媽媽向前道了萬福,說道:「動問管家哥一聲,此是西門老爹家?」冷甚。來昭道:「你是那裡來的?老爹已下世了,有甚話說?」陶媽媽道:「累及管家進去稟聲,我是本縣官媒人,名喚陶媽媽,奉衙內小老爹鈞語,分付說咱宅內有位奶奶要嫁人,敬來說親。」那來昭喝道:「你這婆子,好不近理!我家老爹沒了一年有餘,止有兩位奶奶守寡,並不嫁人。常言疾風暴雨,不入寡婦之門。你這媒婆,有要沒緊,走來胡撞甚親事?還不走快著,惹的後邊奶奶知道,一頓好打。」那陶媽媽笑道:「管家哥,常言官差吏差,來人不差。小老爹不使我,我敢來?嫁不嫁,起動進去稟聲,我好回話去。」來昭道:「也罷,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你少待片時,等我進去。兩位奶奶,一位奶奶有哥兒,一位奶奶無哥兒,不知是那一位奶奶要嫁人?」陶媽媽道:「衙內小老爹說,清明那日郊外曾看見來,是面上有幾點白麻子的那位奶奶。」

來昭聽了,走到後邊,如此這般告訴月娘說:「縣中使了個官媒人在外面。」倒把月娘吃了一驚,說:「我家並沒半個字兒迸出,外邊人怎得曉的?」來昭道:「曾在郊外,清明那日見來,說臉上有幾個白麻子兒的。」月娘便道:「莫不孟三姐也『臘月裡羅卜──動個心』?忽剌八要往前進嫁人?月娘原不識玉樓,一向蓋為玉樓牢籠久矣。正是『世間海水知深淺,惟有人心難忖量』」。一面走到玉樓房中坐下,便問:「孟三娘,奴有件事兒來問你,外面有個保山媒人,說是縣中小衙內,清明那日曾見你一面,說你要往前進。端的有此話麼?」眾人待我,眾人報之。玉樓雖賢,自無終守之理,月娘何見之晚。看官聽說,當時沒巧不成話,自古姻緣著線牽。那日郊外,孟玉樓看見衙內生的一表人物,風流博浪,兩家年甲多相彷彿,又會走馬拈弓弄箭,彼此兩情四目都有意,已在不言之表。但未知有妻子無妻子,口中不言,心內暗度:「男子漢已死,奴身邊又無所出。雖故大娘有孩兒,到明日長大了,各肉兒各疼。閃的我樹倒無陰,竹籃兒打水。」又見月娘自有了孝哥兒,心腸改變,不似往時,「我不如往前進一步,尋上個葉落歸根之處,還只顧傻傻的守些甚麼?到沒的擔閣了奴的青春年少。」正在思慕之間,不想月娘進來說此話,正是清明郊外看見的那個人,心中又是歡喜,又是羞愧,口裡雖說:「大娘休聽人胡說,奴並沒此話。」不覺把臉來飛紅了,總是有良心人情景。愛嫁如此寫來,卻是安身立命之意,不是金蓮輩妖淫等也。正是:

含羞對眾休開口,理鬢無言只搵頭。

月娘說:「此是各人心裡事,奴也管不的許多。」一面叫來昭:「你請那保山進來。」來昭門首喚陶媽媽,進到後邊見月娘,行畢了禮數,坐下。小丫鬟倒茶吃了。

月娘便問:「保山來,有甚事?」陶媽媽便道:「小媳婦無事不登三寶殿,奉本縣正宅衙內分付,說貴宅上有一位奶奶要嫁人,講說親事。」月娘道:「俺家這位娘子嫁人,又沒曾傳出去,你家衙內怎得知道?」陶媽媽道:「俺家衙內說來,清明那日,在郊外親見這位娘子,生的長挑身材,瓜子面皮,臉上有稀稀幾個白麻子,便是這位奶奶。」月娘聽了,不消說就是孟三姐了。於是領陶媽媽到玉樓房中明間內坐下。

等勾多時,玉樓梳洗打扮出來。陶媽媽道了萬福,說道:「就是此位奶奶,果然話不虛傳,人材出眾,蓋世無雙,堪可與俺衙內老爹做個正頭娘子。」「正頭」二字,正是玉樓心事,作者於此點出。玉樓笑道:「媽媽休得亂說。且說你衙內今年多大年紀?原娶過妻小沒有?房中有人也無?姓甚名誰?有官身無官身?從實說來,休要搗謊。」特映薛媽。陶媽媽道:「天麼,天麼!小媳婦是本縣官媒,不比外邊媒人快說謊。我有一句說一句,並無虛假。俺知縣老爹年五十多歲,止生了衙內老爹一人,今年屬馬的,三十一歲,正月二十三日辰時建生。見做國子監上捨,不久就是舉人、進士。妙贊。有滿腹文章,弓馬熟閑,諸子百家,無不通曉。沒有大娘子二年光景,房內止有一個從嫁使女答應,又不出眾。要尋個娘子當家,敬來宅上說此親事。若是咱府上做這門親事,老爹說來,門面差徭,墳塋地土錢糧,一例盡行蠲免,有人欺負,指名說來,拿到縣裡,任意拶打。」玉樓道:「你衙內有兒女沒有?原籍那裡人氏?誠恐一時任滿,千山萬水帶去,奴親都在此處,莫不也要同他去?」陶媽媽道:「俺衙內身邊,兒花女花沒有,好不單徑。原籍是咱北京真定府棗強縣人氏,過了黃河不上六七百里。他家中田連阡陌,騾馬成群,人丁無數,走馬牌樓,都是撫按明文,聖旨在上,好不赫耀嚇人。雖是媒人語,寫來自是世家,與市井不同。如今娶娘子到家,做了正房,過後他得了官,娘子便是五花官誥,坐七香車,為命婦夫人,有何不好?」說遠似近,說未見似目睹,說未來似現在,非有此嘴,如何做得媒人。這孟玉樓被陶媽媽一席話,說得千肯萬肯,一面喚蘭香放桌兒,看茶食點心與保山吃。因說:「保山,你休怪我叮嚀盤問。你這媒人們說謊的極多,奴也吃人哄怕了。」玉樓嫁西門慶,殊失其意,然度不可與爭,故厚薄親疏全不介意,所處似高,而其心實非坦然,觀「吃人哄怕」一語,底裡見矣。一語見血。陶媽媽道:「好奶奶,只要一個比一個。清自清,渾自渾,好的帶累了歹的。小媳婦並不搗謊,只依本分做媒。奶奶若肯了,寫個婚帖兒與我,好回小老爹話去。」玉樓取了一條大紅段子,使玳安交鋪子裡傅夥計寫了生時八字。吳月娘便說:「你當初原是薛嫂兒說的媒,如今還使小廝叫將薛嫂兒來,兩個同拿了帖兒去,說此親事,才是禮。」不多時,使玳安兒叫了薛嫂兒來,見陶媽媽道了萬福。當行見當行,拿著帖兒出離西門慶家門,往縣中回衙內話去。一個是這裡冰人,一個是那頭保山,兩張口四十八個牙,這一去管取說得月裡嫦娥尋配偶,巫山神女嫁襄王。

陶媽媽在路上問薛嫂兒:「你就是這位娘子的原媒?」薛嫂道:「便是。」陶媽媽問他:「原先嫁這裡,根兒是何人家的女兒?嫁這裡是女兒,是再婚?」這薛嫂兒便一五一十,把西門慶當初從楊家娶來的話告訴一遍。因見婚帖兒上寫「女命三十七歲,十一月二十七日子時生」,說:「只怕衙內嫌年紀大些,怎了?他今才三十一歲,倒大六歲。」薛嫂道:「咱拿了這婚帖兒,交個過路的先生,算看年命妨礙不妨礙。若是不對,咱瞞他幾歲兒,也不算說謊。」轉算湊趣。極力寫媒人,是深恨薛嫂餘意。

二人走來,再不見路過響板的先生,只見路南遠遠的一個卦肆,青布帳幔,掛著兩行大字:「子平推貴賤,鐵筆判榮枯;有人來算命,直言不容情。」帳子底下安放一張桌子,裡面坐著個能寫快算靈先生。這兩個媒人向前道了萬福,先生便讓坐下。薛嫂道:「有個女命累先生算一算。」向袖中拿出三分命金來,說:「不當輕視,先生權且收了,路過不曾多帶錢來。」先生道:「請說八字。」陶媽媽遞與他婚帖看,上面有八字生日年紀,先生道:「此是合婚。」一百捏指尋紋,把算子搖了一搖,開言說道:「這位女命今年三十七歲了,十一月廿七日子時生。甲子月,辛卯日,庚子時,理取印綬之格。女命逆行,見在丙申運中。丙合辛生,往後大有威權,執掌正堂夫人之命。作者其志如此。四柱中雖夫星多,然是財命,益夫發福,受夫寵愛,這兩年定見妨克,見過了不曾?」薛嫂道:「已克過兩位夫主了。」先生道:「若見過,後來好了。」薛嫂兒道:「他往後有子沒有?」先生道:「子早哩。直到四十一歲才有一子送老。一生好造化,富貴榮華無比。」玉樓一身,借算命口中說出,似然似不然,復不再見矣。妙法。取筆批下命詞四句道:

嬌姿不失江梅態,明點杏花。

三揭紅羅兩畫眉。

會看馬首升騰日,

脫卻寅皮任意移。

薛嫂問道:「先生,如何是『會看馬首升騰日,脫卻寅皮任意移』?這兩句俺每不懂,起動先生講說講說。」先生道:「馬首者,這位娘子如今嫁個屬馬的夫主,才是貴星,享受榮華。寅皮是克過的夫主,是屬虎的,雖是寵愛,只是偏房。往後一路功名,直到六十八歲,有一子,壽終,夫妻偕老。」兩個媒人說道:「如今嫁的倒果是個屬馬的,只怕大了好幾歲,配不來。求先生改少兩歲才好。」先生道:「既要改,就改做丁卯三十四歲罷。」作者直欲不為數命所縛。薛嫂道:「三十四歲,與屬馬的也合的著麼?」先生道:「丁火庚金,火逢金煉,定成大器,正合得著。」當下改做三十四歲。

兩個拜辭了先生,出離卦肆,逕到縣中。門子報入,衙內便喚進陶、薛二媒人,旋磕了頭。衙內便問:「那個婦人是那裡的?」陶媽媽道:「是那邊媒人。」因把親事說成,告訴一遍,說:「娘子人才無比的好,只爭年紀大些。小媳婦不敢擅便,隨衙內老爹尊意,討了個婚帖在此。」於是遞上去。李衙內看了,上寫著「三十四歲,十一月廿七日子時生」,說道:「就大三兩歲,也罷。」薛嫂兒插口道:「老爹見的是,自古道,妻大兩,黃金長;妻大三,黃金山。薛嫂此語說過兩遍,宛似今人一篇文章,到處皆用。不差一字,可歎可想。這位娘子人材出眾,性格溫柔,諸子百家,當家理紀,自不必說。」衙內道:「我已見過,不必再相。只擇吉日良時,行茶禮過去就是了。」兩個媒人稟說:「小媳婦幾時來伺候?」衙內道:「事不可稽遲,你兩個明日來討話,往他家說。」每個賞了一兩銀子,做腳步錢。兩個媒人歡喜出門,不在話下。

這李衙內見親事已成,喜不自勝,即喚廊吏何不韋來商議,對父親李知縣說了。令陰陽生擇定四月初八日行禮,十五日准娶婦人過門。就兌出銀子來,委託何不韋、小張閒買辦茶紅酒禮,不必細說。兩個媒人次日討了日期,往西門慶家回月娘、玉樓話。正是:

姻緣本是前生定,曾向藍田種玉來。

四月初八日,縣中備辦十六盤羹果茶餅,一副金絲冠兒,一副金頭面,一條瑪瑙帶,一副丁當七事,金鐲銀釧之類,兩件大紅宮錦袍兒,四套妝花衣服,三十兩禮錢,其餘布絹綿花,共約二十餘抬。兩個媒人跟隨,廊吏何不韋押擔,到西門慶家下了茶。可歎!

十五日,縣中撥了許多快手閒漢來,不用借守備府人。搬抬孟玉樓床帳嫁妝箱籠。月娘看著,但是他房中之物,盡數都交他帶去。恨無張四一阻。原舊西門慶在日,把他一張八步彩漆床陪了大姐,月娘就把潘金蓮房中那張螺鈿床陪了他。前後脈絡照映,一毫不亂。玉樓交蘭香跟他過去,留下小鸞與月娘看哥兒。月娘不肯,說:「你房中丫頭,我怎好留下你的?左右哥兒有中秋兒、繡春和奶子,也勾了。」玉樓止留下一對銀回回壺與哥兒耍子,做一念兒,其餘都帶過去了。挑楊姑娘何益?到晚夕,一頂四人大轎,四對紅紗燈籠,八個皂隸跟隨來娶。玉樓戴著金梁冠兒,插著滿頭珠翠、胡珠子,身穿大紅通袖袍兒,先辭拜西門慶靈位,辭靈不哭,情盡矣。來去分明。若雲改過,為去邪歸正理!若雲脫難,為永離重險也。然後拜月娘。月娘說道:「孟三姐,你好狠也!你去了,撇的奴孤另另獨自一個,和誰做伴兒?」傷心語。月娘始終不識玉樓。兩個攜手哭了一回。然後家中大小都送出大門。媒人替他帶上紅羅銷金蓋袱,抱著金寶瓶,月娘守寡出不的門,請大姨送親,送到知縣衙裡來。滿街上人看見說:「此是西門大官人第三娘子,嫁了知縣相公兒子衙內,今日吉日良時娶過門。」也有說好的,也有說歹的。說好者,當初西門大官人怎的為人做人,今日死了,止是他大娘子守寡正大,有兒子,房中攪不過這許多人來,都交各人前進,甚有張主。有那說歹的,街談巷議,指戳說道:「西門慶家小老婆,如今也嫁人了。當初這廝在日,專一違天害理,貪財好色,奸騙人家妻女。今日死了,老婆帶的東西,嫁人的嫁人,拐帶的拐帶,養漢的養漢,做賊的做賊,都野雞毛兒零撏了。常言三十年遠報,而今眼下就報了。」旁人紛紛議論不題。此一段是作書大意。於眾妾散,用旁人語一結。又玉樓之於西門,仇仇也。今幸而不終陷溺,復有安身立命之時。視此群小失志,能不撫膺長歎?今而後方知,有青天白日之可以自活也。

且說孟大姨送親到縣衙內,鋪陳床帳停當,留坐酒席來家。李衙內賞薛嫂兒、陶媽媽每人五兩銀子,一段花紅利市,打發出門。至晚,兩個成親,極盡魚水之歡,于飛之樂。到次日,吳月娘送茶完飯。楊姑娘已死,孟大妗子、二妗子、孟大姨都送茶到縣中。衙內這邊下回書,請眾親戚女眷做三日,紮彩山,吃筵席。都是三院樂人妓女,動鼓樂扮演戲文。比瓶兒華筵何如?吳月娘那日亦滿頭珠翠,身穿大紅通袖袍兒,百花裙,系蒙金帶,坐大轎來衙中,做三日赴席,比花大妗子、楊宗美諸人何如?在後廳吃酒。知縣奶奶出來陪侍。月娘回家,因見席上花攢錦簇,歸到家中,進入後邊院落,靜悄悄無個人接應。想起當初,有西門慶在日,姊妹們那樣鬧熱,往人家赴席來家,都來相見說話,一條板凳坐不了,如今並無一個兒了。一面撲著西門慶靈床兒,不覺一陣傷心,放聲大哭。此時此景,真難為情。在鐵人也應下淚。哭了一回,被丫鬟小玉勸止。於諸人散完,用此一結。卻即用月娘自結更妙。正是:

平生心事無人識,只有穿窗皓月知。

這裡月娘憂悶不題。卻說李衙內和玉樓兩個,女貌郎才,如魚如水,正合著油瓶蓋。每日燕爾新婚,在房中廝守,一步不離。玉樓方遇知己。端詳玉樓容貌,越看越愛。極力將玉樓一寫,自熱結後至於此,方有此一段暢快文字。又見帶了兩個從嫁丫鬟,一個蘭香,年十八歲,會彈唱;一個小鸞,年十五歲,俱有顏色。心中歡喜沒入腳處。有詩為證:

堪誇女貌與郎才,天合姻緣禮所該。

十二巫山雲雨會,兩情願保百年偕。

原來衙內房中,先頭娘子丟了一個大丫頭,約三十年紀,名喚玉簪兒。後文嚴州之釁,原從一簪起。此寫玉簪總為下文地也。又玉樓鐫名於簪,則簪於玉樓是一名字。此又作者乾惕深意,言雖一朝天理不冥,使我輩得意,我又不敢以浮名累實也。專一搽胭抹粉,作怪成精。頭上打著盤頭楂髻,用手帕苫蓋,周圍勒銷金箍兒,假充作䯼髻,今人以氈帽捏巾者本此。身上穿一套怪綠喬紅的裙襖,腳上穿著雙撥船樣四個眼的剪絨鞋,約長尺二。在人根前,輕身浪顙,做勢拿班。所為浮名也。衙內未娶玉樓時,他便逐日頓羹頓飯,慇勤伏侍,不說強說,不笑強笑,何等精神。自從娶過玉樓來,見衙內和他如膠似漆,把他不去揪采,這丫頭就使性兒起來。

一日,衙內在書房中看書,這玉簪兒在廚下頓了一盞好果仁炮茶,雙手用盤兒托來書房裡,笑嘻嘻掀開簾兒,送與衙內。不想衙內看了一回書,搭伏定書桌就睡著了。此是衙內常態,非因夜作乏也。這玉簪兒叫道:「爹,誰似奴疼你,頓了這盞好茶兒與你吃。你家那新娶的娘子,還在被窩裡睡得好覺兒,怎不交他那小大姐送盞茶來與你吃?」因見衙內打盹,在眼前只顧叫不應,說道:「老花子,你黑夜做夜作使乏了也怎的?大白日打盹磕睡,起來喫茶!」叫衙內醒了,看見是他,喝道:「怪磣奴才!把茶放下,與我過一邊去。」這玉簪兒滿臉羞紅,使性子把茶丟在桌上,出來說道:「好不識人敬重!奴好意用心,大清早辰送盞茶兒來你吃,倒吆喝我起來。常言:『丑是家中寶,可喜惹煩惱』。我醜,你當初瞎了眼,誰交你要我來?」此一語真回他不得。名之難謝如此。被衙內聽見,趕上盡力踢了兩靴腳。這玉簪兒登時把那付奴臉膀的有房梁高,也不搽臉了,也不頓茶了。趕著玉樓,也不叫娘,只你也我也,無人處,一屁股就在玉樓床上坐下。名之累人如此。玉樓亦不去理他。他背地又壓伏蘭香、小鸞說:「你休趕著我叫姐,只叫姨娘。我與你娘系大小之分。」奇想。又說:「你只背地叫罷,休對著你爹叫。此轉尤妙。你每日跟隨我行,用心做活,你若不聽我說,老娘拿鐵鍬子請你。」寫怪奴怪態,不獨言語怪,衣裳怪,形貌舉止怪,並聲影、氣味、心思、胎骨之怪,俱為摹出,真爐錘造物之手。名之可怕如此。後來幾次見衙內不理他,他就撒懶起來,睡到日頭半天還不起來,飯兒也不做,地兒也不掃。玉樓分付蘭香、小鸞:「你休靠玉簪兒了,你二人自去廚下做飯,打發你爹吃罷。」這玉簪又氣不憤,使性謗氣,牽家打伙,在廚房內打小鸞,罵蘭香:「賊小奴才,小淫婦兒!碓磨也有個先來後到,先有你娘來,先有我來?都是你娘兒們佔了罷,不獻這個勤兒也罷了!當原先俺死的那個娘也沒曾失口叫我聲玉簪兒,你進門幾日,就題名道姓叫我。名之難稱如此。我是你手裡使的人也怎的?你未來時,我和俺爹同床共枕,那一日不睡到齋時才起來。和我兩個如糖拌蜜,如蜜攪酥油一般打熱。房中事,那些兒不打我手裡過。自從你來了,把我蜜罐兒也打碎了,把我姻緣也拆散開了,一攆攆到我明間,冷清清支板凳打官鋪,再不得嘗著俺爹那件東西兒如今甚麼滋味了。說得苦甚,趣甚,諧甚。我這氣苦也沒處聲訴。名之自苦如此。你當初在西門慶家,也曾做第三個小老婆來,你小名兒叫玉樓,敢說老娘不知道?愈轉愈妙。點明寫玉簪之意。你來在俺家,你識我見,大家膿著些罷了。會那等喬張致,呼張喚李,誰是你買到的?屬你管轄?」不知玉樓在房聽見,氣的發昏,又不好聲言對衙內說。名之撩人如此。

一日熱天,也是合當有事。必於熱處隱名,方可無悔。晚夕衙內分付他廚下熱水,拿浴盆來房中,要和玉樓洗澡。玉樓便說:「你交蘭香熱水罷,休要使他。」衙內不從,說道:「我偏使他,休要慣了這奴才。」玉簪兒見衙內要水,和婦人共浴蘭湯,效魚水之歡,必洗心,方可去名。心中正沒好氣,拿浴盆進房,往地下只一墩,用大鍋燒上一鍋滾水,只中喃喃吶吶說道:不怕笑破人口。「也沒見這娘淫婦,刁鑽古怪,禁害老娘!無故也只是個浪精𣭈,沒三日不拿水洗。像我與俺主子睡,成月也不見點水兒,也不見展污了甚麼佛眼兒。偏這淫婦會,兩番三次刁蹬老娘。」直罵出房門來。玉樓聽見,也不言語。衙內聽了此言,心中大怒,澡也洗不成,精脊樑鈒著鞋,向床頭取拐子,就要走出來。婦人攔阻住,說道:「隨他罵罷,你好惹氣。只怕熱身子出去,風試著你,倒值了多的。」名之有害如此。衙內那裡按納得住,說道:「你休管。這奴才無禮!」向前一把手採住他頭髮,拖踏在地下,輪起拐子,雨點打將下來。饒玉樓在旁勸著,也打了二三十下在身。打的這丫頭急了,跪在地下告說:「爹,你休打我,我想爹也看不上我在家裡了,我不求名,名自不為我累。情願賣了我罷。」衙內聽了,亦發惱怒起來,又狠了幾下。玉樓勸道:「他既要出去,你不消打,倒沒得氣了你。」衙內隨令伴當即時叫將陶媽媽來,把玉簪兒領出去,便賣銀子來交,不在話下。

正是:

蚊蟲遭扇打,只為嘴傷人。玉簪一段,疑於蛇足,不知總為玉樓描寫,一生悶氣,如此方出。又言利固不可貪,而名亦非可求之物也。

有詩為證:

百禽啼後人皆喜,惟有鴉鳴事若何。

見者多言聞者唾,只為人前口嘴多。

文禹門云:孟玉樓,深心人也。嫁人之心,固不自今日始也,亦不自西門慶死後,始萌此心。其未嫁西門慶之前,因寡思嫁,作者明白指出,固人人之所共知,既入西門之室,其悔嫁之心,隱忍而不露,即其改嫁之心,凝結而益堅,蓋玉樓心心做大,實不欲久居人之下也。其初尚有奪嫡之思,其後但有待時之念。吳神仙之語,龜婆子之言,何嘗一日不咀嚼三遍哉!

其志其意,吳月娘、潘金蓮等不能知,即同衾共枕以為合意同心之西門慶,亦非所知也。奈何看書者亦不能知,竟呼玉樓為西門慶之三娘,斯真玉樓所切齒蹙眉、深惡痛恨而無可語者也。試觀「奴也吃人哄怕了」一語,全身筋節,滿腹精神,都於此七字中進出來。則此數年來之玉樓,含羞忍辱,懷忿蒙污,藏拙守愚,聽天由命,竟不意於清明之日洩其機,陶媽媽之來發其隱。而今而後,大可遂其志,如其意,而仍不違其初心也。此玉樓之所以含笑允婚,灑淚上轎也。月娘云:「孟三姐你好狠也」,是即玉樓終身考語,不必俟蓋棺論定也。

獨是西門慶群妾中,李瓶兒先死無論矣,李嬌兒歸娼而嫁張二官,潘金蓮偷人而守陳敬濟,孫雪娥盜財而隨來旺兒,龐春梅勾奸而嫁周守備。此一回孟玉樓又大大方方,從從容容而嫁李衙內矣。固無一人心中、目中、口中有一西門慶,亦如批書者處處只貶吳月娘,而竟忘此書原為西門慶報應而作也,亦可謂不求之本矣。街談巷議,說好說歹兩層,正是此書點題處,而批者不知,豈不可笑?更可見月娘之不偷不嫁,為西門慶真妻室,為《金瓶梅》之正經人。作者亦何曾奸險視之,陰狠譏之,而為批書者之所窺,捨大節而求小過,不肯一步放過也。若西門慶者,固一時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彼嬌、玉、雪、金、瓶、梅以及迎春、玉簫、繡春與桂兒、銀兒、月兒、林太太、王六兒、賁四嫂、蕙蓮等,吾亦曰:固一時之雌也,而今安在哉!

按:此評寫於光緒六年(1880)三月六日。

「批者不知」,系指竹坡原評:「至此回,諸妾已散盡矣。然李公子來求親,卻雲玉樓愛嫁,誅心之論。」

「而為批書者之所窺」,系指竹坡夾批:「以先何不抬去?以此知月娘貪刻陰毒,無處不然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