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回  林太太鴛幃再戰 如意兒莖露獨嘗

《金瓶梅》——蘭陵笑笑生



宋御史送一百本歷日來,亦平平一事,不知皆作者如椽之筆寫之也。蓋言一百回文字,至下一回,將寫其吃緊示人處也。財色二字,至下一回討結果也。況一百本歷日,言百年有限,人且斷送於酒色財氣之內也。故用宋喬年送來。又瓶兒一百日後,是西門死期,言瓶之罄矣,不能苟延也。

篇內窗梅表月,簷雪滾風,蓋一總後文春梅、月娘、雪娥等事也。豈泛泛寫景?

又找葉五兒一段,點明花殘葉落之故也。

再戰林太太,卻先寫葉五兒,言敗葉辭林,春光去定。而林太太之再戰,其報金蓮出身之處,已可為盡情,故用自此一段後,歇手寫西門死也。

如意兒莖露獨嘗,蓋於金蓮文中,又找足瓶兒也。如意兒夫家姓熊,娘家姓章。夫熊有膽者也,蓋如意兒乃瓶中一膽,故名如意;而姓章,猶言瓶膽一張。又膽瓶春水浸梅花,故莖露獨嘗也。夫瓶已失矣,止存其膽,因膽而想其瓶,是結此瓶一段公案。

至東京來,兩寫宿雪娥房中,總言雪後梅花發而蓮花老,總是金蓮文字。

伯爵妻姓杜,希大妻姓劉。杜者,肚也:劉者,留也。可想偶及之,附志於此,蓋白嚼入肚,攜帶想留客也。

熊旺妙,熊之所旺者膽也。

雲月結親,是晦暗景象,是空濛景象,與上文雪月空林,是冷清景象,是凋零景象。

寫玳安與賁四嫂通,是言玳安兒為月娘葉落歸根,伏西門小員外之線,又蝶藏葉下,已無花也。

此處寫金蓮之不孝,又找磨鏡一回,總是作者為世之為人子者,痛哭流涕,告說人老待子而生活,斷不可我圖快樂,置吾年老之親於不問也。恐人不依,是用借潘姥姥數段,告如意兒等,言為人之有親者,刺骨言之。苟有人心,誰能不眼淚盈把,我亦不能逐節細批。蓋讀此等文,不知何故,雙眼惟有淚出,不能再看文字矣。讀過一遍,一月兩月,心中忽忽不樂,不能釋然。至於寫金蓮之一味要說人,便不顧其母,於春梅口中映出之,以及後文令其母回去,總是寫其與月娘不復合,以至出門到武二家也。

夢簪折而瓶兒死,夢衣破而西門死,遙遙相映。

玉簫送簪物與來爵女人,特結蕙蓮之案,卻是結玉簫之事。蓋簫至黃鸝聲咽,亦再不能作一曲斷續之調也。

忽又寫一藍氏,也是太監侄兒之妻也,有錢,儼然又一瓶兒。蓋花籃亦可載花,花瓶亦可載花,而無如籃在何家。何者,河也,竹籃打水,到底成空,總是一番虛景。

金蓮,惡之尤者也,看他止寫其不孝;普淨,善之尤者也,看他止寫其化眾人以孝。故作者是孝子不待言,而人誰能不孝以行他善哉!

此回特特提筆寫一重和元年正月初一,為上下一部大手眼,故極力描寫諸色人等一番也。

王三官娘子與藍氏,同一影子中人,乃黃氏寫在藍氏前,今反是藍氏來,而黃氏不一出見,此是作者異樣躲滑處。蓋黃氏與藍氏一齊都來,不能一齊實寫;使一齊實寫,皆雲二十分齊整,匪特文字礙手,即看者亦如神案前成對爐瓶,味如嚼臘矣。看他止用二十分精采寫藍氏。便使一杳然不出之三官娘子,真如海外三山,令人神往,真是寫一是二,又有一手雙寫之妙。

詞曰:

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去來窗下笑來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

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等閒含笑問狂夫,笑問歡情不減舊時麼?

話說西門慶陪大舅飲酒,至晚回家。到次日,荊都監早辰騎馬來拜謝,說道:「昨日見旨意下來,下官不勝歡喜,足見老翁愛厚,費心之至,實為銜結難忘。」說畢,茶湯兩換,荊都監起身,因問:「雲大人到幾時請俺們吃酒?」西門慶道:「近節這兩日也是請不成,直到正月間罷了。」送至大門,上馬而去。西門慶宰了一口鮮豬,兩壇浙江酒,一疋大紅絨金豸員領,一疋黑青妝花紵絲員領,一百果餡金餅,謝宋御史。就差春鴻拿帖兒,送到察院去。門吏人報進去,宋御史喚至後廳火房內,賞茶吃。等寫了回帖,又賞了春鴻三錢銀子。來見西門慶,拆開觀看,上寫著:

兩次造擾華府,悚愧殊甚。今又辱承厚貺,何以克當?外令親荊子事,已具本矣,相已知悉。連日渴仰丰標,容當面悉。使旋謹謝。侍生宋喬年拜大錦衣西門先生大人門下。

宋御史隨即差人,送了一百本歷日,又是一百本。總言來日雖多,無益於事也。四萬紙,一口豬來回禮。

一日,上司行下文書來,令吳大舅本衛到任管事。西門慶拜去,就與吳大舅三十兩銀子,四疋京段,交他上下使用。到二十四日,封了印來家,又備羊酒花紅軸文,邀請親朋,等吳大舅從衛中上任回來,迎接到家,擺大酒席與他作賀。又是何千戶東京家眷到了,西門慶寫月娘名字,送茶過去。到二十六日,玉皇廟吳道官十二個道眾,在家與李瓶兒念百日經,整做法事,百日矣。自瓶兒至此,俱細細寫來,一日不紊。大吹大打,各親朋都來送茶,請吃齋供,至晚方散,俱不在言表。

至廿七日,西門慶打發各家送禮,應伯爵、謝希大、常峙節、傅夥計、甘夥計、韓道國、賁第傳、崔本,每家半口豬,半腔羊,一罈酒,二包米,一兩銀子,院中李桂姐、吳銀兒、鄭愛月兒,每人一套衣服,三兩銀子。如此財主,盡自不俗。西門送禮是一類人,月娘送禮又是一類人。看他寫得二人不堪之甚。吳月娘又與庵裡薛姑子打齋,令來安兒送香油、米面、銀錢去,不在言表。看看到年除之日,穿梅表月,簷雪滾風,幽致。看者試問,其八字豈寫景乎?道盡後文也。竹爆千門萬戶,家家貼春勝,處處掛桃符。西門慶燒了紙,又到於李瓶兒房,靈前祭奠。祭畢,置酒於後堂,閤家大小歡樂。手下家人小廝並丫頭媳婦,都來磕頭。西門慶與吳月娘,俱有手帕、汗巾、銀錢賞賜。

到次日,重和元年新正月元旦,所云重和,蓋深幸天地重明,靈和復震也。西門慶早起冠冕,穿大紅,天地上燒了紙,吃了點心,備馬就拜巡按賀節去了。月娘與眾婦人早起來,施朱傅粉,插花插翠,錦裙繡襖,羅襪弓鞋,妝點妖嬈,打扮可喜,極力一描,為死期引也。都來月娘房裡行禮。那平安兒與該日節級在門首接拜帖,上門簿,答應往來官長士夫。玳安與王經穿著新衣裳,新靴新帽,在門首踢毽子,放炮仗,磕瓜子兒。逼肖。眾夥計主管,伺候見節者,不計其數,都是陳敬濟一人管待。畫出新年光景。固為孝哥一哭。約晌午,西門慶往府縣拜了人回來,剛下馬,招宣府王三官兒衣巾著來拜。看他欲寫西門一死,必先將眾人一總。夫眾人如何便捏攏一塊?看他止用過節一映,要使諸人外面於兄弟與諸夥計,內而六房諸婢、家人、僕婦,凡以上七十八回內,用意寫來人物,一一皆出,真是文字能手,而極力一描其熱,下轉筆其冷淡,便真有二十分掩映。到廳上拜了西門慶四雙八拜,假子拜節,又為孝哥一哭。然後請吳月娘見。西門慶請到後邊,與月娘見了,出來前廳留坐。才拿起酒來吃了一盞,只見何千戶來拜。西門慶就叫陳敬濟管待陪王三官兒,真女婿陪假兒。他便往卷棚內陪何千戶坐去了。王三官吃了一回,告辭起身。陳敬濟送出大門,上馬而去。落後又是荊都監、雲指揮、喬大戶,皆絡繹而至。西門慶待了一日人,已酒帶半酣,至晚打發人去了,回到上房歇了一夜。到次早,又出去賀節,至晚歸來,家中已有韓姨夫、應伯爵、謝希大、常峙節、花子由來拜。陳敬濟陪在廳上坐的。西門慶到了,見畢禮,重新擺上酒來飲酒。韓姨夫與花子由隔門,先去了。剩下伯爵、希大、常峙節,坐個定光油兒不去。常態,也不足多怪。又撞見吳二舅來了,見了禮,又往後邊拜見月娘,出來一處坐的。直吃到掌燈已後方散。

西門慶已吃的酩酊大醉,送出伯爵,等到門首眾人去了。西門慶見玳安在旁站立,捏了一把手。玳安就知其意,說道:「他屋裡沒人。」這西門慶就撞入他房內。老婆早已在門裡迎接進去。賁四嫂與王六兒一般夥計娘子,而巧拙遂分厚薄。兩個也無閒話,走到裡間,脫衣解帶就幹起來。原來老婆好並著腿干,兩隻手𢵞著,只教西門慶攮他心子。那浪水熱熱一陣流出來,把床褥皆濕。西門慶龜頭蘸了藥,攮進去,兩手扳著腰,只顧揉搓,麈柄盡入至根,不容毫髮,比白綾帶何如?婦人瞪目,瞪目者,叫不出也。口中只叫「親爺」。「只叫」,言叫不出,惟叫此也。那西門慶問他:「你小名叫甚麼?說與我。」老婆道:「奴娘家姓葉,然則綠肥紅瘦也。排行五姐。」西門慶口中喃喃吶吶,就叫葉「五兒」不絕。那老婆原是奶子出身,又是如意同類。與賁四私通,被拐出來,私通二字,雙關名意。占為妻子。今年三十二歲,甚麼事兒不知道!口裡如流水連叫「親爺」不絕,情濃一洩如注。西門慶扯出麈柄要抹,婦人攔住:「休抹,等淫婦下去,替你吮淨了罷。」又進金蓮一層。西門慶滿心歡喜,婦人真個蹲下身子,雙手捧定那話,吮咂得乾乾淨淨,才繫上褲子。又勝吃溺。因問西門慶:「他怎的去恁些時不來?」西門慶道:「我這裡也盼他哩。只怕京中你夏老爹留住他使。」又與了老婆二、三兩銀子盤纏,因說:「我待與你一套衣服,恐賁四知道不好意思。不如與你些銀子兒,你自家治買罷。」開門送出來。玳安又早在鋪子裡掩門等候。西門慶便往後邊去了。

看官聽說,自古上樑不正則下樑歪,原來賁四老婆先與玳安有奸,這玳安剛打發西門慶進去了,因傅夥計又沒在鋪子裡上宿,他與平安兒打了兩大壺酒,就在老婆屋裡吃到有二更時分,平安在鋪子裡歇了,他就和老婆在屋裡睡了一宿。有這等的事!蝶使有歸宿矣。詩云「雨後全無葉底花,蜂蝶紛紛過牆去」也。正是:

滿眼風流滿眼迷,殘花何事濫如泥?

拾琴暫息商陵操,惹得山禽繞樹啼。

卻說賁四老婆晚夕同玳安睡了,因對他說:「我一時依了爹,只怕隔壁韓嫂兒傳嚷的後邊知道,也似韓夥計娘子,一時被你娘們說上幾句,羞人答答的,怎好相見?」玳安道:「如今家中,除了俺大娘和五娘不言語,別的不打緊。俺大娘倒也罷了,只是五娘快出尖兒。你依我,節間買些甚麼兒,進去孝順俺大娘。別的不稀罕,他平昔好吃蒸酥,你買一錢銀子果餡蒸酥、一盒好大壯瓜子送進去。這初九日是俺五娘生日,你再送些禮去,梯己再送一盒瓜子與俺五娘。管情就掩住許多口嘴。」金蓮於財、色二者,無所不愛,然亦有以其不甚愛而愛其所最愛者。色不可自主,而財則亦其樂得也。是蝶使作用。這賁四老婆真個依著玳安之言,第二日趕西門慶不在家,玳安就替他買了盒子,掇進月娘房中。月娘便道:「是那裡的?」玳安道:「是賁四嫂子送與娘吃的。」月娘道:「他男子漢又不在家,那討個錢來,又交他費心。」連忙收了,又回出一盒饅頭,一盒果子,說:「上覆他,多謝了。」金蓮處虛寫。

那日西門慶拜人回家,早又玉皇廟吳道官來拜,在廳上留坐吃酒。剛打發吳道官去了,西門慶脫了衣服,使玳安:「你騎了馬,問聲文嫂兒去:『俺爹今日要來拜拜太太。』看他怎的說?」玳安道:「爹,不消去,頭裡文嫂兒騎著驢子打門首過去了。他說明日初四,王三官兒起身往東京,與六黃公公磕頭去了。三去而六來,陽氣盡矣,故西門死也。又六為老陰,陰極變陽,猶小人敗,而君子將進也。太太說,交爹初六日過去見節,他那裡伺候。」西門慶便道:「他真個這等說來?」玳安道:「莫不小的敢說謊!」這西門慶就入後邊去了。

剛到上房坐下,忽來安兒來報:「大舅來了。」只見吳大舅冠冕著,束著金帶,進入後堂,先拜西門慶,說道:「我吳鎧多蒙姐夫抬舉看顧,又破費姐夫,多謝厚禮。昨日姐夫下降,我又不在家,失迎。今日敬來與姐夫磕個頭兒,恕我遲慢之罪。」說著,磕下頭去。西門慶慌忙頂頭相還,說道:「大舅恭喜,至親何必計較。」拜畢,月娘出來與他哥磕頭。慌的大舅忙還半禮,說道:「姐姐,兩禮兒罷,哥哥嫂嫂不識好歹,常來擾害你兩口兒。你哥老了,看顧看顧罷。」月娘道:「一時有不到處,望哥耽帶便了。」吳大舅道:「姐姐沒的說,累你兩口兒還少哩?」拜畢,西門慶留吳大舅坐,說道:「這咱晚了,料大舅也不拜人了,寬了衣裳,咱房裡坐罷。」不想孟玉樓與潘金蓮兩個都在屋裡,情事宛然。聽見嚷吳大舅進來,連忙走出來,與大舅磕頭。磕了頭,逕往各人房裡去了。西門慶讓大舅房內坐的,騎火盆安放桌兒,情事宛然。擺上菜兒來。小玉、玉簫都來與大舅磕頭。月娘用小金鑲鍾兒,斟酒遞與大舅,西門慶主位相陪。吳大舅讓道:「姐姐你也來坐的。」月娘道:「我就來。」又往裡間房內,拿出數樣配酒的果菜來。飲酒之間,此處將大舅極力一親密,下文方可用他主持諸事,不嫌唐突。西門慶便問:「大舅的公事都停當了?」吳大舅道:「蒙姐夫抬舉,衛中任便到了,上下人事,倒也都周給的七八。只有屯所裡未曾去到到任。明日是個好日期,衛中開了印,來家整理些盒子,須得抬到屯所裡到任,行牌拘將那屯頭來參見,分付分付。前官丁大人壞了事情,已被巡撫侯爺參劾去了。如今我接管承行,須要振刷在冊花戶,警勵屯頭,務要把這舊管新增開報明白,到明日秋糧夏稅,才好下屯徵收。」西門慶道:「通共約有多少屯田?」吳大舅道:「太祖舊例,為養兵省轉輸之勞,才立下這屯田。祖宗立法,如此深心,乃為若輩侵漁之地,千古痛恨。那時只是上納秋糧,後吃宰相王安石立青苗法,增上這夏稅。民命又為若輩試手,千古痛恨。而今濟州管內,除了拋荒、葦場、港隘,通共二萬七千頃屯地。每頃秋稅夏稅只徵收一兩八錢,不上五百兩銀子。到年終總傾銷了,往東平府交納,轉行招商,以備軍糧馬草作用。」西門慶又問:「還有羨餘之利?」吳大舅道:「雖故還有些拋零人戶不在冊者,鄉民頑滑,若十分征緊了,等秤觔斗重,恐聲口致起公論。」西門慶道:「若是多寡有些兒也罷,難道說全征?」吳大舅道:「不瞞姐夫說,若會管此屯,見一年也有百十兩銀子。到年終,人戶們還有些雞鵝豚米相送,那個是各人取覓,不在數內的。只是多賴姐夫力量扶持。」一語找轉。西門慶道:「得勾你老人家攪給,也盡我一點之心。」說了回,月娘也走來旁邊陪坐,三人飲酒。到掌燈已後,吳大舅才起身去了。西門慶就在金蓮房中歇了一夜。到次日早往衙門中開印,升廳畫卯,發放公事。先是雲理守家發帖兒,初五日請西門慶併合衛官員吃慶官酒。一路匆匆,決為結煞人寫歸路。次日,何千戶娘子藍氏下帖兒,初六日請月娘姊妹相會。

且說那日西門慶同應伯爵、吳大舅三人起身到雲理守家。原來旁邊又典了人家一所房子,三間客位內擺酒,叫了一起吹打鼓樂迎接,都有桌面,吃至晚夕來家。巴不到次日,寫心事如畫。月娘往何千戶家吃酒去了。西門慶打選衣帽齊整,騎馬帶眼紗,玳安、琴童跟隨,午後時分,逕來王招宣府中拜節。王三官兒不在,送進帖兒去。文嫂兒又早在那裡,接了帖兒,連忙報與林太太說,出來,請老爺後邊坐。轉過大廳,到於後邊,掀起明簾,只見裡邊氍毹匝地,簾幙垂紅。作者有何憤恨,而使其舊業掃地也。少頃,林氏穿著大紅通袖袍兒,珠翠盈頭,與西門慶見畢禮數,留坐待茶,分付:「大官,把馬牽於後槽餵養。」茶罷,讓西門慶寬衣房內坐,說道:「小兒從初四日往東京與他叔岳父六黃太尉磕頭去了,只過了元宵才來。」西門慶一面喚玳安,脫去上蓋,裡邊穿著白綾襖子,天青飛魚氅衣,十分綽耀。生平得意之衣。婦人房裡安放桌席。須臾,丫鬟拿酒菜上來,杯盤羅列,餚饌堆盈,酒泛金波,茶烹玉蕊。婦人玉手傳杯,秋波送意,猜枚擲骰,笑語烘春。話良久,意洽情濃;飲多時,目邪心蕩。看看日落黃昏,又早高燒銀燭。玳安、琴童自有文嫂兒管待,細。三官娘子另是一所屋裡居住,細。自有丫環養娘服侍,等閒不過這邊來。婦人又倒扣角門,此處仍找角門,何等深細。僮僕誰敢擅入。酒酣之際,兩人共入裡間房內,裡間房。掀開繡帳,先掀帳。關上窗戶,後關窗。輕剔銀釭,再剔燈。忙掩朱戶。方掩門四句,情事妙絕。看他入裡間房內,已情不能禁,即掀開繡帳,因適間情事不堪,未曾洗牝,故又下床。則見窗猶未關,順手關窗。去剔殘燈,乃又想起未曾關門,於是關門洗牝,匆匆上床。而男子則先已解衣上床也。一時情景如畫。男子則解衣就寢,婦人即洗牝上床,枕設寶花,被翻紅浪。原來西門慶帶了淫器包兒來,安心要鏖戰這婆娘,早把胡僧藥用酒吃在腹中,那話上使著雙托子,在被窩中,架起婦人兩股,縱麈柄入牝中,舉腰展力,一陣掀騰鼓搗,連聲響亮。是有心施整者。婦人在下,沒口叫親達達如流水。「沒口」二字,從「在下」二字出,「在下沒口」四字,又在一陣「連聲」中出,而「連聲」又在「一陣」中出,「一陣」又在「舉腰展力」中出也。

正是:

照海旌幢秋色裡,擊天鼙鼓月明中。

但見:

錦屏前迷魂陣擺,繡幃下攝魂旗開,迷魂陣上,閃出一員酒金剛,色魔王,頭戴肉紅盔,錦兜鍪,身穿烏油甲,絳紅袍,纏觔縧,魚皮帶,沒縫靴,使一柄黑纓槍,帶的是虎眼鞭,皮包頭,流星槌,沒鞦箭,跨一匹捲毛凹眼渾紅馬,打一面覆雨翻雲大帥旗。攝魂旗下,擁一個粉骷髏、花狐狸,頭戴雙鳳翹、珠絡索,身穿索羅衫,翠裙腰,白練襠,凌波襪,鮫綃帶,鳳頭鞋;使一條隔天鞭,話絮刀,不得箭,淚偷錘,容瘦鐧,粉面撾,羅幃棒,騎一匹百媚千嬌玉面,打一柄倒鳳顛鸞遮日傘。須臾,這陣上,撲鼕鼕鼓振春雷,那陣上,鬧挨挨麝蘭靉靆。這陣上,暖溶溶被翻紅浪;那陣上,刷剌剌帳控銀鉤。被翻紅浪精神健,帳控銀鉤情意乖,這一陣,急展展二十四解任徘徊;那一陣,忽剌剌一十八滾難掙扎。一個是慣使的紅錦套索鴛鴦扣,一個是好耍的拐子流星雞心槌。一個火忿忿桶子鎗,恨不的扎夠三千下,一個顫巍巍肉傍牌,巴不得搨夠五十回,這一個善貫甲披袍戰,那一個能奪精吸髓華。一個戰馬叭蹋蹋蹅翻歌舞地,一個征人軟濃濃塞滿密林崖;一個丑搊搜剛硬形骸,一個俊嬌嬈杏臉桃腮;一個施展他久戰熬場法,一個賣弄他鶯聲燕語諧;一個鬬良久汗浸浸釵橫鬢亂,一個戰多時喘吁吁枕欹裀歪。頃刻間,只覺這內襠縣乞砲打成堆,個個皆腫眉𦣘眼,霎時下,則望那莎草場被鎗扎到底,人人肉綻皮開。(此處詞句來自萬曆詞話本。)

迷魂陣擺,攝魄旗開。迷魂陣上,閃出一員酒金剛,色魔王能爭慣戰;攝魂旗下,擁一個粉骷髏,花狐狸百媚千嬌。這陣上,撲鼕鼕,鼓震春雷;那陣上,鬧挨挨,麝蘭靉靆。這陣上,復溶溶,被翻紅浪精神健;那陣上,刷剌剌,帳控銀鉤情意乖。這一個急展展,二十四解任徘徊;那一個忽剌剌,一十八滾難掙扎。斗良久,汗浸浸,釵橫鬢亂;戰多時,喘吁吁,枕側衾歪。頃刻間,腫眉𦣘眼;霎時下,肉綻皮開。一路用戰爭語,極力一丑招宣。又非如王六兒賦中殺語也。

正是:

幾番鏖戰貪淫婦,不是今番這一遭。

當下西門慶就在這婆娘心口與陰戶燒了兩炷香,許下明日家中擺酒,使人請他同三官兒娘子去看燈耍子。意在三官娘子。這婦人一段身心已被他拴縛定了,於是滿口應承都去。西門慶滿心歡喜,起來與他留連痛飲,至二更時分,把馬從後門牽出,作別回家。正是:

盡日思君倚畫樓,相逢不捨又頻留。

劉郎莫謂桃花老,浪把輕紅逐水流。

西門慶到家,有平安攔門稟說:「今日有薛公公家差人送請帖兒,接手是雪,林空可想。請爹早往門外皇莊看春。又是雲二叔家送了五個帖兒,請五位娘吃節酒。」西門慶聽了,進入月娘房來。只見孟玉樓、潘金蓮都在房內坐的。月娘從何千戶家赴了席來家,正坐著說話。見西門慶進來,連忙道了萬福。因問:「你今日往那裡,這咱才來?」西門慶沒得說,只說:「我在應二哥家留坐。」月娘便說起今日何千戶家酒席上事:「原來何千戶娘子年還小哩,今年才十八歲,生的燈上人兒也似,一表人物,好標緻,知今博古,見我去,恰似會了幾遍,好不喜洽。嫁了何大人二年光景,又一瓶兒。房裡到使著四個丫頭,兩個養娘,兩房家人媳婦。」西門慶道:「他是內府生活所藍太監侄女兒,嫁與他陪了好少錢兒!」又一瓶兒。月娘道:「明日雲夥計家,又請俺每吃節酒,送了五個帖兒來,端的去不去?」西門慶說:「他既請你每,都去走走罷。」月娘道:「留雪姐在家罷,只怕大節下,一時有個人客闖將來,他每沒處撾撓。」西門慶道:「也罷,留雪姐在家裡,又是一雪。你每四個去罷。明日薛太監請我看春,我也懶待去。這兩日春氣發也怎的,只害這腰腿疼。」漸漸寫來妙絕。月娘道:「你腰腿疼只怕是痰火,問任醫官討兩服藥吃不是,只顧挨著怎的?」西門慶道:「不妨事,由他。一發過了這兩日吃,心淨些。」因和月娘計較:「到明日燈節,咱少不的置席酒兒,請請何大人娘子。連周守備娘子,荊南崗娘子,張親家母,雲二哥娘子,連王三官兒母親,和大妗子、崔親家母,這幾位都會會。也只在十二三,掛起燈來。還叫王皇親家那起小廝扮戲耍一日。去年還有賁四在家,扎幾架煙火放,今年他東京去了,只顧不見來,卻教誰人看著扎?」那金蓮在旁插口道:「賁四去了,他娘子兒扎也是一般。」心痛病人,便一句說話吃不起。尖極。不知如何出口,便是一字不差口氣,的是金蓮也。這西門慶就瞅了金蓮道:「這個小淫婦兒,三句話就說下道兒去了。」那月娘、玉樓也不採顧,就罷了。因說道:「那王三官兒娘,咱每與他沒會過,人生面不熟,怎麼好請他?只怕他也不肯來。」西門慶道:「他既認我做親,咱送個帖兒與他,來不來,隨他就是了。」月娘又道:「我明日不往雲家去罷,懷著個臨月身子,只管往人家撞來撞去的,交人家唇齒。」玉樓道:「怕怎的,你身子懷的又不顯,怕還不是這個月的孩子,不妨事。大節下自恁散心,去走走兒才好。」又點孝哥。說畢,西門慶吃了茶,就往後邊孫雪娥房裡去了。自林氏處來,進門卻是「雪」太監請,接手又入雪娥房中,二雪並至,其冷何如?見林空春老,一片蕭瑟景象,用意深細之極。那潘金蓮見他往雪娥房中去,叫了大姐,也就往前邊去了。西門慶到於雪娥房中,交他打腿捏身上,捏了半夜。吾惱如雪娥者,不得歡娛而反勞碌。一宿晚景題過。又一到雪中去。夫雪娥房中,一去而瓶死,再去而西門死矣,須記清。

到次日早辰,只見應伯爵走來,對西門慶說:「昨日雲二嫂送了個帖兒,今日請房下陪眾嫂子坐。家中舊時有幾件衣服兒,都倒塌了。大正月不穿件好衣服,惹的人家笑話。敢來上覆嫂子,有上蓋衣服,借約兩套兒,頭面簪環,借約幾件兒,交他穿戴了去。」西門慶令王經:「你裡邊對你大娘說去。」伯爵道:「應寶在外邊拿著氈包並盒兒哩。哥哥,累你拿進去,就包出來罷。」那王經接氈包進去,良久抱出來,交與應寶,說道:「裡面兩套上色段子織金衣服,大小五件頭面,一雙環兒。」此一去有得來否?應寶接的去了。西門慶陪伯爵喫茶,說道:「今日薛內相又請我門外看春,怎麼得工夫去?吳親家廟裡又送帖兒,初九日年例打醮,也是去不成,教小婿去罷了。這兩日不知酒多了也怎的,只害腰疼,懶待動旦。」伯爵道:「哥,你還是酒之過,濕痰流注在這下部,也還該忌忌。」西門慶道:「這節間到人家,誰肯輕放了你,怎麼忌的住?」

正說著,只見玳安拿進盒兒來,說道:「何老爹家差人送請帖兒來,初九日請吃節酒。」西門慶道:「早是你看著,人家來請,你怎不去?」於是看盒兒內,放著三個請帖兒,一個雙紅僉兒,寫著「大寅丈四泉翁老先生大人」,一個寫「大都閫吳老先生大人」,一個寫著「大鄉望應老先生大人」,俱是「侍教生何永壽頓首拜」。玳安說:「他說不認的,教咱這裡轉送送兒去。」伯爵一見便說:「這個卻怎樣兒的?我還沒送禮兒去與他,怎好去?」西門慶道:「我這裡替你封上分帕禮兒,你差應寶早送去就是了。」一面令王經:「你封二錢銀子,一方手帕,寫你應二爹名字,與你應二爹。」因說:「你把這請帖兒袖了去,省的我又教人送。」只把吳大舅的差來安兒送去了。須臾,王經封了帕禮遞與伯爵。伯爵打恭說道:「又多謝哥,我後日早來會你,咱一同起身。」說畢,作辭去了。午間,吳月娘等打扮停當,一頂大轎,三頂小轎,後面又帶著來爵媳婦兒惠元,必用惠元,言元宵陰晦,月被雲遮也。收疊衣服,一頂小轎兒,四名排軍喝道,琴童、春鴻、棋童、來安四個跟隨,往雲指揮家來吃酒。正是:

翠眉雲鬢畫中人,裊娜宮腰迥出塵。

天上嫦娥元有種,嬌羞釀出十分春。

不說月娘眾人吃酒去了。且說西門慶分付大門上平安兒:「隨問甚麼人,只說我不在。有帖兒接了就是了。」那平安經過一遭,那裡再敢離了左右,只在門首坐的。但有人客來望,只回不在家。西門慶因害腿疼,猛然想起任醫官與他延壽丹,此時求壽遲矣。用人乳吃。此非延壽丹,乃催命藥也。於是來到李瓶兒房中,叫如意兒擠乳。那如意兒節間打扮著,連忙擠乳,打發吃了藥。西門慶就圍爐坐的,叫迎春拿菜兒,篩酒來吃。迎春打發了,就走過隔壁,和春梅下棋去了。要茶要水,自有如意兒打發。西門慶見丫鬟不在屋裡,就在炕上斜靠著。露出那話,帶著銀托子,教他用口吮咂。一面斟酒自飲,因呼道:「章四兒,我的兒,你用心替達達咂,我到明日,尋出件好妝花段子比甲兒來,你正月十二日穿。」老婆道:「看他可憐見。」咂弄勾一頓飯時,西門慶道:「我兒,我心裡要在你身上燒炷香兒。」老婆道:「隨爹揀著燒。」西門慶令他關上房門,把裙子脫了,仰臥在炕上。西門慶袖內還有燒林氏剩下的三個燒酒浸的香馬兒,撇去他抹胸兒,一個坐在他心口內,一個坐在他小肚兒底下,一個安在他𣭈蓋子上,用安息香一齊點著,那話下邊便插進牝中,低著頭看著拽,只顧沒稜露腦,往來迭進不已。又取過鏡台來旁邊照看,好看。愈出愈幻,色已全空。須臾,那香燒到肉根前,婦人蹙眉囓齒,忍其疼痛,口裡顫聲柔語,哼成一塊,一塊者,言兩樣哼法合成一塊也。沒口子叫:「達達,爹爹,罷了我了,好難忍他。」西門慶便叫道:「章四淫婦兒,你是誰的老婆?」婦人道:「我是爹的老婆。」西門慶教與他:「你說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屬了我的親達達了。」如此作情語,抵見其俗耳,有何妙處?然出自西門慶口中,固妙。那婦人回應道:「淫婦原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屬了我的親達達了。」特為後文諸妾屬人一照。西門慶又問道:「我會㒲不會?」婦人道:「達達會㒲𣭈。」兩個淫聲艷語,無般言語不說出來。西門慶那話粗大,撐得婦人牝中滿滿,往來出入,帶的花心紅如鸚鵡舌,黑似蝙蝠翅,翻覆可愛。鏡中故也。西門慶於是把他兩股扳抱在懷內,四體交匝,兩廂迎湊,筆力兼至。那話盡沒至根,不容毫髮,婦人瞪目失聲,淫水流下,西門慶情濃樂極,精邈如泉湧。正是:

不知已透春消息,但覺形骸骨節鎔。

西門慶燒了老婆身上三處香,開門尋了一件玄色段子妝花比甲兒與他。至晚,月娘眾人來家,對西門慶說:「原來雲二嫂也懷著個大身子,俺兩今日酒席上都遞了酒,說過,到明日兩家若分娩了,若是一男一女,兩家結親做親家;若都是男子,同堂攻書;若是女兒,拜做姐妹,一處做針指,來往親戚耍子。應二嫂做保證。」可笑。月娘顛狂之罪如見。西門慶聽的笑了。

話休饒舌。到第二日,卻是潘金蓮上壽。玉樓生日接一金蓮生日,作者應恨與奸邪共生也。西門慶早起往衙門中去了,分付小廝每抬出燈來,收拾揩抹乾淨,各處張掛。叫來興買鮮果,叫小優晚夕上壽。潘金蓮早辰打扮出來,花妝粉抹,翠袖朱唇,走來大廳上。看見玳安與琴童站在高凳上掛燈,因笑嘻嘻說道:「我道是誰在這裡,原來是你每掛燈哩。」琴童道:「今日是五娘上壽,爹分付叫俺每掛了燈,明日娘生日好擺酒。晚夕小的每與娘磕頭,娘已定賞俺每哩。」婦人道:「要打便有,要賞可沒有。」琴童道:「耶樂,娘怎的沒打不說話,行動只把打放在頭裡,小的每是娘的兒女,娘看顧看顧兒便好,如何只說打起來。」婦人道:「賊囚,別要說嘴,你好生仔細掛那燈,沒的例兒撦兒的,拿不牢吊將下來。前日年裡,為崔本來,說你爹大白裡不見了,險了險赦了一頓打,沒曾打,這遭兒可打的成了。」琴童道:「娘只說破話,小的命兒薄薄的,又諕小的。」琴童嘴兒盡滑。又是那琴童之續。玳安道:「娘也會打聽,這個話兒娘怎得知?」有心語。婦人道:「宮外有株松,宮內有口鐘。鐘的聲兒,樹的影兒,我怎麼有個不知道的?昨日可是你爹對你大娘說,去年有賁四在家,還紮了幾架煙火放,今年他不在家,就沒人會扎。吃我說了兩句:『他不在家,左右有他老婆會扎,教他扎不是!』」賁四老婆還不如五娘會咂。玳安道:「娘說的甚麼話,一個夥計家,那裡有此事!」婦人道:「甚麼話?檀木靶,有此事,真個的。畫一道兒,只怕㒲過界兒去了。」琴童道:「娘也休聽人說,只怕賁四來家知道。」婦人道:「可不瞞那傻王八哩。我只說那王八也是明王八,照王六兒。怪不的他往東京去的放心,丟下老婆在家,料莫他也不肯把𣭈閒著。妙。卿之所以如此者,想亦不肯閒著也。賊囚根子們,別要說嘴,打伙兒替你爹做牽頭,引上了道兒,你每好圖躧狗尾兒。說的是也不是?敢說我知道?嗔道賊淫婦買禮來,與我也罷了,又送蒸酥與他大娘,另外又送一大盒瓜子兒與我,要買住我的嘴頭子,他是會養漢兒。我就猜沒別人,就知道是玳安這賊囚根子,替他鋪謀定計。」玳安道:「娘屈殺小的。小的平白管他這勾當怎的?小的等閒也不往他屋裡去。娘也少聽韓回子老婆說話,他兩個為孩子好不嚷亂。常言『要好不能勾,要歹登時就』,『房倒壓不殺人,舌頭倒壓殺人』,『聽者有,不聽者無』。論起來,賁四娘子為人和氣,在咱門首住著,家中大小沒曾惡識了一個人。誰不在他屋裡討茶吃,莫不都養著?倒沒處放。」虛心。金蓮道:「我見那水眼淫婦,矮著個靶子,像個半頭磚兒也是的,把那水濟濟眼擠著,七八拿杓兒舀。好個怪淫婦!他和那韓道國老婆,那長大摔瓜淫婦,我不知怎的,掐了眼兒不待見他。」此是妒心所使。點水葉也。

正說著,只見小玉走來說:「俺娘請五娘,潘姥姥來了,要轎子錢哩。」金蓮道:「我在這裡站著,他從多咱進去了?」琴童道:「姥姥打夾道裡進去的。一來的轎子,該他六分銀子。」金蓮道:「我那得銀子?四字,哭殺天下父母。來人家來,怎不帶轎子錢兒走!」一面走到後邊,見了他娘,只顧不與他轎子錢,只說沒有。金蓮小氣,不獨在色上著腳,即財上亦十分鄭重,可見四者之欲,一齊都到。金蓮當家故也。月娘道:「你與姥姥一錢銀子,寫帳就是了。」金蓮道:「我是不惹他,他的銀子都有數兒,只教我買東西,沒教我打發轎子錢。」坐了一回,大眼看小眼,外邊挨轎的催著要去。玉樓見不是事,向袖中拿出一錢銀子來,打發抬轎的去了。寫不孝者,總以玉樓反襯。不一時,大妗子、二妗子、大師父來了,月娘擺茶吃了。

潘姥姥歸到前邊他女兒房內來,被金蓮盡力數落了一頓,寫盡逆子。說道:「你沒轎子錢,誰教你來?恁出醜㓦劃的,教人家小看!」潘姥姥道:「姐姐,你沒與我個錢兒,老身那討個錢兒來?哭盡天下父母心。好容易籌辦了這分禮兒來。」哭盡天下父母心。婦人道:「指望問我要錢,我那裡討個錢兒與你?你看七個窟窿到有八個眼兒等著在這裡。今後你看有轎子錢便來他家來,沒轎子錢別要來。料他家也沒少你這個窮親戚!休要做打嘴的獻世包!『關王賣豆腐──人硬貨不硬』。然則以其母為貨也。我又聽不上人家那等𣭈聲顙氣。前日為你去了,和人家大嚷大鬧的,冤得奇。你知道也怎的?冤乎?冤哉!驢糞球兒面前光,卻不知裡面受恓惶。」幾句說的潘姥姥嗚嗚咽咽哭起來了。春梅道:「娘今日怎的,只顧說起姥姥來了。」一面安撫老人家,在裡邊炕上坐的,連忙點了盞茶與他吃。潘姥姥氣的在炕上睡了一覺,覺其藥武大之惡,不是過也。只見後邊請吃飯,才起來往後邊去了。

西門慶從衙門中來家,正在上房擺飯,忽有玳安拿進帖兒來說:「荊老爹升了東南統制,來拜爹。」西門慶見帖兒上寫:「新東南統制兼督漕運總兵官荊忠頓首拜。」荊棘如此,花事謝矣。慌的西門慶連忙穿衣,冠帶迎接出來。只見都總制穿著大紅麒麟補服、渾金帶進來,後面跟著許多僚掾軍牢。一面讓至大廳上敘禮畢,分賓主而坐,茶湯上來。荊統制說道:「前日昇官敕書才到,還未上任,逕來拜謝老翁。」西門慶道:「老總兵榮擢恭喜,大才必有大用,自然之道。吾輩亦有光矣,容當拜賀。」一面請寬尊服,少坐一飯。即令左右放卓兒,荊統制再三致謝道:「學生奉告老翁,一家尚未拜,還有許多薄冗,容日再來請教罷。」便要起身,西門慶那裡肯放,隨令左右上來,寬去衣服,登時打抹春台,收拾酒果上來。獸炭頓燒,暖簾低放。金壺斟玉液,翠盞貯羊羔,才斟上酒來,只見鄭春、王相兩個小優兒來到,扒在面前磕頭。西門慶道:「你兩個如何這咱才來?」問鄭春:「那一個叫甚名字?」鄭春道:「他喚王相,是王桂的兄弟。」西門慶即令拿樂器上來彈唱。須臾,兩個小優歌唱了一套「霽景融和」。左右拿上兩盤攢盒點心嗄飯,兩瓶酒,打發馬上人等。荊統制道:「這等就不是了。學生叨擾,下人又蒙賜饌,何以克當?」即令上來磕頭。西門慶道:「一二日房下還要潔誠請尊正老夫人賞燈一敘,望乞下降。在座者惟老夫人、張親家夫人、同僚何天泉夫人,還有兩位捨親,再無他人。」荊統制道:「若老夫人尊票到,賤荊已定趨赴。」又問起:「周老總兵怎的不見升轉?」荊統制道:「我聞得周菊軒也只在三月間有京榮之轉。」西門慶道:「這也罷了。」坐不多時,荊統制告辭起身,西門慶送出大門,看著上馬喝道而去。

晚夕,潘金蓮上壽,後廳小優彈唱,遞了酒,西門慶便起身往金蓮房中去了。月娘陪著大妗子、潘姥姥、女兒郁大姐、兩個姑子在上房坐的飲酒。潘金蓮便陪西門慶在他房內,從新又安排上酒來,與西門慶梯己遞酒磕頭。專在此處用功夫。落後潘姥姥來了,金蓮打發他李瓶兒這邊歇臥。他陪著西門慶自在飲酒,頑耍做一處。可殺如此。

卻說潘姥姥到那邊屋裡,如意、迎春讓他熱炕上坐著。先是姥姥看明間內靈前,供擺著許多獅仙五老定勝桌,旁邊掛著他影,因向前道了個問訊,說道:「姐姐好處生天去了。」一語傷盡老人心。進來坐在炕上,向如意兒、迎春道:「你娘沒了。官人這等費心追薦,受這般大供養,勾了。他是有福的。」語有含蓄。一語結果其女也。如意兒道:「前日娘的生日,請姥姥,怎的不來?門外花大妗子和大妗子都在這裡來,十二個道士唸經,好不大吹大打,揚幡道場,水火煉度,晚上才去了。」潘姥姥道:「幫年逼節,丟著個孩子在家,我來家中沒人,所以就不曾來。今日你楊姑娘怎的不見?」如意兒道:「姥姥還不知道,楊姑娘老病死了,從年裡俺娘唸經就沒來,俺娘們都往北邊與他上祭去來。」潘姥姥道:「可傷,他大如我,傷盡老人心。我還不曉的他老人家沒了。嗔道今日怎的不見他。」說了一回,如意兒道:「姥姥,有鍾甜酒兒,你老人家用些兒。」一面叫:「迎春姐,你放小卓兒在炕上,篩甜酒與姥姥吃杯。」不一時取到。飲酒之間,婆子又題起李瓶兒來:「你娘好人,有仁義的姐姐,熱心腸兒。瓶兒身後論定,所謂自有旁人說短長也。反襯其女。我但來這裡,沒曾把我老娘當外人看承,反襯不堪。一到就是熱茶熱水與我吃,還只恨我不吃。晚間和我坐著說話兒,我臨家去,好歹包些甚麼兒與我拿了去,再不曾空了我。哭盡父母之心。不瞞你姐姐每說,我身上穿的這披襖兒,還是你娘與我的。及其老也,戒之在得。傷心語。正經我那冤家,半分折針兒也迸不出來與我。金蓮如此。我老身不打誑語,阿彌陀佛,妙。水米不打牙。他若肯與我一個錢兒,我滴了眼睛在地。其母又如此說。你娘與了我些甚麼兒,他還說我小眼薄皮,愛人家的東西。金蓮又如此。想今日為轎子錢,你大包家拿著銀子,就替老身出幾分便怎的?咬定牙兒只說沒有,金蓮又如此。到教後邊西房裡姐姐,拿出一錢銀子來,打發抬轎的去了。反襯得又不堪。歸到屋裡,還數落了我一頓,到明日有轎子錢,便教我來,沒轎子錢,休叫我上門走。我這去了不來了。讖。明說後文。來到這裡沒的受他的氣。隨他去,有天下人心狠,不似俺這短壽命。罵絕矣,一腔酸意。姐姐你每聽著我說,老身若死了,他到明日不聽人說,還不知怎麼收成結果哩!老者之言,每多奇中,以其見多識明之故。此段文字直對磨鏡一回,真是作者血淚,一部作書之由。後文如見。想著你從七歲沒了老子,我怎的守你到如今,從小兒交你做針指,往余秀才家上女學去,替你怎麼纏手縛腳兒的,哭盡父母心。你天生「天生」二字妙。除非天生可以無父母。就是這等聰明伶俐,到得這步田地?天下為父母者,淚血俱盡矣。他把娘喝過來斷過去,不看一眼兒。」不知是淚是血,天下有父母者能不看此一段乎?如意兒道:「原來五娘從小兒上學來,嗔道恁題起來就會,識字深。」潘姥姥道:「他七歲兒上女學,上了三年,字仿也曾寫過,甚麼詩詞歌賦唱本上字不認的!」

正說著,只見打的角門子響,如意兒道:「是誰叫門?」使繡春:「你瞧瞧去。」那繡春走來說:「是春梅姐姐來了。」如意兒連忙捏了潘姥姥一把手,妙。畫一。就說道:「姥姥悄悄的,春梅來了。」畫。潘姥姥道:「老身知道他與我那冤家一條腿兒。」畫其母亦如此,則二人可知矣。只見春梅進來,見眾人陪著潘姥姥吃酒,說道:「我來瞧瞧姥姥來了。」如意兒讓他坐,這春梅把裙子摟起,是春梅。一屁股坐在炕上。迎春便挨著他坐,如意坐在右邊炕頭上,潘姥姥坐在當中。因問:「你爹和你娘睡了不曾?」春梅道:「剛才打發他兩個睡下了。我來這邊瞧瞧姥姥,有幾樣菜兒,一壺兒酒,取過來和姥姥坐的。」因央及繡春:「你那邊教秋菊掇了來,我已是攢下了。」繡春去了,不一時,秋菊用盒兒掇著菜兒,繡春提了一錫壺金華酒來。春梅分付秋菊:「你往房裡看去,若叫我,來這裡對我說。」秋菊去了。一面擺酒在炕卓上,都是燒鴨、火腿、海味之類,堆滿春台。繡春關上角門,走進在旁邊陪坐,於是篩上酒來。春梅先遞了一鍾與潘姥姥,然後遞如意兒與迎春、繡春。又將護衣碟兒內,每樣揀出,遞與姥姥眾人吃,說道:「姥姥,這個都是整菜,你用些兒。」那婆子道:「我的姐姐,我老身吃。」因說道:「就是你娘,從來也沒費恁個心兒,管待我管待兒。傷心語。姐姐,你倒有惜孤愛老的心,傷心語。你到明日管情一步好一步又是後文。。敢是俺那冤家,沒人心沒人義,幾遍為他心齷齪,我也勸他,就扛的我失了色。傷心語卻是後文。今日早是姐姐你看著,我來你家討冷飯來了,你下老實那等扛我!」春梅道:「姥姥,罷,你老人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俺娘是爭強不伏弱的性兒。比不的六娘,銀錢自有,春梅亦至死不放瓶兒。他本等手裡沒錢,你只說他不與你。別人不知道,我知道。千古相知。是卿知道。想俺爹雖是有的銀子放在屋裡,俺娘正眼兒也不看他的。若遇著買花兒東西,明公正義問他要。不恁瞞瞞藏藏的,教人看小了他,怎麼張著嘴兒說人!原來如此。他本沒錢,姥姥怪他,就虧了他了。莫不我護他?也要個公道。」好隱諷。如意兒道:「錯怪了五娘。自古親兒骨肉,五娘有錢,不孝順姥姥,再與誰?常言道,『要打看娘面』,『千朵桃花一樹兒生』,扯得妙。入骨三分。到明日你老人家黃金入櫃,五娘他也沒個貼皮貼肉的親戚,就如死了俺娘樣兒。」婆子道:「我有今年沒明年,知道今日死明日死?我也不怪他。」春梅見婆子吃了兩鍾酒,韶刀上來,便叫迎春:「二姐,你拿骰盆兒來,咱每擲個骰兒,搶紅耍子兒罷。」如畫。不一時,取了四十個骰兒的骰盆來。春梅先與如意兒擲,擲了一回,又與迎春擲,都是賭大鐘子。你一盞,我一鐘。須臾,竹葉穿心,桃花上臉,把一錫瓶酒吃的罄淨。一般大量,豈安得歟?迎春又拿上半壇麻姑酒來,也都吃了。約莫到二更時分,那潘姥姥老人家熬不的,又早前靠後仰,打起盹來,方才散了。

春梅便歸這邊來,推了推角門,開著,進入院內。只見秋菊正在明間板壁縫兒內,倚著春凳兒,聽他兩個在屋裡行房,怎的作聲喚,口中呼叫甚麼。正聽在熱鬧,又虛寫。不防春梅走到根前,向他腮頰上盡力打了個耳刮子,罵道:「賊少死的囚奴,你平白在這裡聽甚麼?」打的秋菊睜睜的,說道:「我這裡打盹,誰聽甚麼來,你就打我?」不想房裡婦人聽見,便問春梅,他和誰說話。春梅道:「沒有人,我使他關門,他不動。」於是替他摭過了。秋菊揉著眼,關上房門。春梅走到炕上,摘頭睡了。正是:

鶬鶊有意留殘景,杜宇無情戀晚暉。

一宿晚景題過。次日,潘金蓮生日,有傅夥計、甘夥計、賁四娘子、崔本媳婦、段大姐、吳舜臣媳婦、鄭三姐、吳二妗子,都在這裡。西門慶約會吳大舅、應伯爵,整衣冠,尊瞻視,寫盡。騎馬喝道,往何千戶家赴席。那日也有許多官客,四個唱的,一起雜耍,周守備同席飲酒。至晚回家,就在前邊和如意兒歇了。

到初十日,發帖兒請眾官娘子吃酒,月娘便問西門慶說:「趁著十二日看燈酒,把門外的孟大姨和俺大姐,也帶著請來坐坐,省的教他知道惱,請人不請他。」西門慶道:「早是你說。」分付陳敬濟:「再寫兩個帖,差琴童兒請去。」這潘金蓮在旁,聽著多心,寫盡小人。走到屋裡,一面攛掇潘姥姥就要起身。月娘道:「姥姥你慌去怎的?再消住一日兒是的。」金蓮道:「姐姐,大正月裡,他家裡丟著孩子,沒人看,教他去罷。」慌的月娘裝了兩個盒子點心茶食,又與了他一錢轎子錢,管待打發去了。金蓮因對著李嬌兒說:「他明日請他有錢的大姨兒來看燈吃酒,一個老行貨子,觀眉觀眼的,不打發去了,平白教他在屋裡做甚麼?待要說是客人,沒好衣服穿。待要說是燒火的媽媽子,又不像。倒沒的教我惹氣。」然則,姥姥乃金蓮之女矣。因西門慶使玳安兒送了兩個請書兒,往招宣府,一個請林太太,一個請王三官兒娘子黃氏。又使他院中早叫李桂兒、吳銀兒、鄭愛月兒、洪四兒四個唱的,李銘、吳惠、鄭春三個小優兒。不想那日賁四從東京來家,梳洗頭臉,打選衣帽齊整,來見西門慶磕頭。遞上夏指揮回書。西門慶問道:「你如何這些時不來?」賁四具言在京感冒打寒一節,夏去而寒生矣。明甚,妙甚。「直到正月初二日,才收拾起身回來,夏老爹多上覆老爹,多承看顧。」西門慶照舊還把鑰匙教與他管絨線鋪。另打開一間,教吳二舅開舖子賣綢絹,到明日松江貨船到,都卸在獅子街房內,同來保發賣。天下意料事,皆如此。且叫賁四叫花兒匠在家攢造兩架煙火,此時猶找煙火,蓋尚有頃刻繁華。十二日要放與堂客看。

只見應伯爵領了李三見西門慶,先道外面承攜之事。坐下吃畢茶,方才說起:「李三哥今有一宗買賣與你說,你做不做?」西門慶道:「甚麼買賣?」李三道:「今東京行下文書,天下十三省,每省要幾萬兩銀子的古器。作者至此,蓋欲直呼九原,盡起古人而一哭之也。嗚呼!西門行亦當作古人矣。筆力俱從鎖鎖寫出。咱這東平府,坐派著二萬兩,批文在巡按處,還未下來。如今大街上張二官府,破二百兩銀子幹這宗批要做,又點二官。所謂候缺者也。都看有一萬兩銀子尋。小人會了二叔,敬來對老爹說。老爹若做,張二官府拿出五千兩來,老爹拿出五千兩來,兩家合著做這宗買賣。左右沒人,這邊是二叔和小人與黃四哥,他那邊還有兩個夥計,二八分利錢。未知老爹意下何如?」西門慶問道:「是甚麼古器?」李三道:「老爹還不知,如今朝廷皇城內新蓋的艮岳,改為壽岳,上面起蓋許多亭台殿閣,又建上清寶菉宮、會真堂、璇神殿,又是安妃娘娘梳妝閣,都用著這珍禽奇獸,周彝商鼎,漢篆秦爐,宣王石鼓,歷代銅鞮,仙人掌承露盤,並希世古董玩器擺設,好不大興工程,好少錢糧!」土木珍玩之費如此,安得不民窮盜起。西門慶聽了,說道:「比是我與人家打伙而做,不如我自家做了罷,敢量我拿不出這一二萬銀子來?」大口氣。李三道:「得老爹全做又好了,俺每就瞞著他那邊了。天下事有何人可瞞?為甚對我,而他人即可瞞也,私處最易明。左右這邊二叔和俺每兩個,再沒人。」伯爵道:「哥,家裡還添個人兒不添?」西門慶道:「到根前再添上賁四,替你們走跳就是了。」是五兒人情。西門慶又問道:「批文在那裡?」李三道:「還在巡按上邊,沒發下來哩。」西門慶道:「不打緊,我差人寫封書,封些禮,問宋松原討將來就是了。」得意。李三道:「老爹若討去,不可遲滯,自古兵貴神速,先下米的先吃飯,誠恐遲了,行到府裡。吃別人家干的去了。」西門慶笑道:「不怕他,就行到府裡,我也還教宋松原拿回去。就是胡府尹,我也認的。」於是留李三、伯爵同吃了飯,約會:「我如今就寫書,明日差小價去。」李三道:「又一件,宋老爹如今按院不在這裡了,從前日起身往兗州府盤查去了。」西門慶道:「你明日就同小價往兗州府走遭。」李三道:「不打緊,等我去,來回破五六日罷了。西門死期如此迫促。老爹差那位管家,等我會下,有了書,教他往我那裡歇,俟明日我同他好早起身。」西門慶道:「別人你宋老爹不信的,他常喜的是春鴻,叫春鴻、來爵鴻雁自是正人,爵兒又是時輩,二人同類。故同行不同道,故春鴻後獨敦義也。兩個去罷。」於是叫他二人到面前,會了李三,晚夕往他家宿歇。伯爵道:「這等才好,事要早干,高材疾足者先得之。」於是與李三吃畢飯,告辭而去。西門慶隨即教陳敬濟寫了書,又封了十兩葉子黃金難買四五日內光陰矣,可為痛哭。在書帕內,與春鴻、來爵二人。分付:「路上仔細,若討了批文,即便早來。若是行到府裡,問你宋老爹討張票,問府裡要。」來爵道:「爹不消分付,小的曾在兗州答應過徐參議,小的知道。」於是領了書禮,打在身邊,逕往李三家去了。

不說十一日十一日。來爵、春鴻同李三早雇了長行頭口,往兗州府去了。卻說十二日,西門慶家中請各堂客飲酒。那日在家不出門,約下吳大舅、謝希大、常峙節四位,晚夕來在卷棚內賞燈飲酒。又是賞燈,一部繁華,總屬虛景。王皇親家小廝,從早辰就挑了箱子來了,等堂客到,打銅鑼鼓迎接。周守備娘子有眼疾不得來,又是春梅守缺者。差人來回。止是荊統制娘子、張團練娘子、雲指揮娘子,並喬親家母、崔親家母、吳大姨、孟大姨,都先到了。只有何千戶娘子、王三官母親林太太並王三官娘子不見到。林氏食言。西門慶使排軍、玳安、琴童兒來回催邀了兩三遍,又使文嫂兒催邀。午間,只見林氏一頂大轎,一頂小轎跟了來。見了禮,請西門慶拜見,問:「怎的三官娘子不來?」林氏道:「小兒不在,家中沒人。」拜畢下來。止有何千戶娘子,直到晌午半日才來,與藍氏又有隱見之分,妙絕。否則,藍氏來黃氏亦來,如何一齊描寫?又如何雙起花樣?所以黃氏不來,既使人猜疑不定,又是文字手乖心巧處也。坐著四人大轎,一個家人媳婦坐小轎跟隨,排軍抬著衣箱,又是兩個青衣人緊扶著轎扛,到二門裡才下轎。前邊鼓樂吹打迎接,吳月娘眾姊妹迎至儀門首。西門慶悄悄在西廂房,放下簾來偷瞧,見這藍氏年約不上二十歲,生的長挑身材,打扮的如粉妝玉琢,頭上珠翠堆滿,鳳翹雙插,身穿大紅通袖五彩妝花四獸麒麟袍兒,繫著金鑲碧玉帶,下襯著花錦藍裙,兩邊禁步叮咚,麝蘭撲鼻。宛是瓶兒後身。但見:

儀容嬌媚,體態輕盈。姿性兒百伶百俐,身段兒不短不長。細彎彎兩道蛾眉,直侵入鬢;滴流流一雙鳳眼,來往踅人。又是利害者。嬌聲兒似囀日流鶯,嫩腰兒似弄風楊柳。端的是綺羅隊裡生來,卻厭豪華氣象,珠翠叢中長大,那堪雅淡梳汝。開遍海棠花,也不問夜來多少;飄殘楊柳絮,竟不知春意如何。麗句二十分手韻。又與瓶兒嬌癡差勝。輕移蓮步,有蕊珠仙子之風流;款蹙湘裙,似水月觀音之態度。畫出嫣媚情態如見。

正是:

比花花解語,比玉玉生香。

這西門慶不見則已,一則魂飛天外,魄喪九霄,未曾體交,精魄先失。少頃,月娘等迎接進入後堂,相見敘禮已畢,請西門慶拜見。西門慶得了這一聲,連忙整衣冠行禮,恍若瓊林玉樹臨凡,神女巫山降下,極寫一時心蕩目搖。躬身施禮,心搖目蕩,不能禁止。聞此一請,如聽將軍令矣,惜乎西門非秀才耳。拜見畢下來,月娘先請在卷棚內擺過茶,然後大廳吹打,安席上坐,各依次序,當下林太太上席。戲文扮的是《小天香半夜朝元記》。記名最耐人思。唱的兩折下來,李桂姐、吳銀兒、鄭月兒、洪四兒四個唱的上去,彈唱燈詞。

西門慶在卷棚內,自有吳大舅、應伯爵、謝希大、常峙節、李銘、吳惠、鄭春三個小優兒彈唱、飲酒,不住下來大廳格子外往裡觀覷。極力一寫,為瓶兒虛對。看官聽說,明月不常圓,彩雲容易散,樂極悲生,否極泰來,自然之理。西門慶但知爭名奪利,縱意奢淫,殊不知天道惡盈,鬼錄來追,死限臨頭。熱鬧時忽下莊語,如火炕中一盆冰雪水。點明。到晚夕堂中點起燈來,小優兒彈唱。還未到起更時分,西門慶陪人坐的,就在席上齁齁的打起睡來。寫盡臨死人。伯爵便行令猜枚鬼混他,說道:「哥,你今日沒高興,怎的只打睡?」西門慶道:「我昨日沒曾睡,不知怎的,今日只是沒精神,要打睡。」只見四個唱的下來,伯爵教洪四兒與鄭月兒兩個彈唱,吳銀兒與李桂姐遞酒。

正耍在熱鬧處,忽玳安來報:「王太太與何老爹娘子起身了。」掃興。一語驚醒睡魔。西門慶就下席來,黑影裡走到二門裡首,偷看他上轎。月娘眾人送出來,前邊天井內看放煙火。藍氏已換了大紅遍地金貂鼠皮襖,瓶兒一皮襖,淘若干氣。藍氏又一皮襖,然則,瓶實藍虛,同一幻影耳。林太太是白綾襖兒,貂鼠披風,帶著金釧玉珮。家人打燈籠,簇擁上轎而去。這西門慶正是餓眼將穿,饞涎空咽,恨不能就要成雙。見藍氏去了,悄悄從夾道進來。當時沒巧不成話,姻緣會湊,可霎作怪,來爵兒媳婦見堂客散了,正從後邊歸來,開房門,不想頂頭撞見西門慶,沒處藏躲。原來西門慶見媳婦子生的喬樣,安心已久,雖然不及來旺妻宋氏風流,也頗充得過第二。百忙又為蕙蓮遙照。然則藍氏乃今日瓶兒,惠元又今日之宋氏。惠元為藍氏之替身,宋氏豈非瓶兒之前車乎?吾前言可知非謬,作者至此猶雙襯點出也。於是乘著酒興兒,雙關抱進他房中親嘴。這老婆當初在王皇親家,因是養主子,被家人不忿嚷鬧,打發出來,今日又撞著這個道路,如何不從了?積祖是孝順媳婦兒。一面就遞舌頭在西門慶口中。兩個解衣褪褲,就按在炕沿子上,掇起腿來,被西門慶就聳了個不亦樂乎。何等敏捷。

正是:

未曾得遇鶯娘面,且把紅娘去解饞。

有詩為證:

燈月交光浸玉壺,分得清光照綠珠。

莫道使君終有婦,教人桑下覓羅敷。

文禹門云:西門慶將死,故將其所與淫者,都一一點清。

玉樓已見於前一回,此一回月娘暗點,雪娥暗點。獨遺一李嬌兒,故西門慶一死,先下手偷元寶也。葉五兒、章四兒與林太太俱明點,其中又夾一新交之來爵老婆惠元。四路夾攻,皆在春王首月指出。此後兩個六兒,雙刀並舉,二馬齊出,西門慶於是死矣。吁嗟乎!死之晚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