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回此下單講瓶兒矣。撞見瓶兒,必寫子虛請來,自己引賊入室,見交匪類之報,又見托人之失。
描瓶兒勾情處,純以憨勝,特與金蓮相反,以便另起花樣,不致犯手也。若王六兒,又特犯金蓮而弄不犯之巧者也。此書可謂無法不備。
寫瓶兒幾番得露春信,俱用子虛往院中作間。見得不能修身,刑於寡妻之報必至如此也。可畏,可畏!清西門往院中去一引,後用院中灌醉一間,剛兩番勾挑已出。末用屢屢安下伯爵、希大語一總,下即借此意串下,寫一無數打總勾挑處。末又以一番白話作結。作圓滿相。真描神妙筆也。
金蓮、瓶兒。勢不得不始合者也。然作者之巧,即以花園相逅作紐,使瓶兒即心眼注定金蓮,全是自己心事出現。真是史遷再世。
寫瓶兒春意,一用迎春眼中,再用金蓮口中,再用手卷一影,再用金蓮看手卷傚尤一影,總是不用正筆,純用烘雲托月之法。而迎春蹤跡,金蓮固寵根由,又為理星一點,月娘罪案不言皆早矣。文筆之巧如此。
人知迎春偷覷為影寫法,不知其於瓶兒佈置偷情,西門虛心等待,只用「只聽得趕狗關門」數字,而兩邊情事,兩人心事,俱已入化矣。真絕妙史筆也。
詞曰:
繡面芙蓉一笑開,斜飛寶鴨襯香腮。眼波才動被人猜。
一面風情深有韻,半箋嬌恨寄幽懷。月移花影約重來。張夾此詞另出手眼,自是瓶兒人物。
──右調《山花子》
話說一日西門慶往前邊走來,到月娘房中。月娘告說:「今日花家使小廝拿帖來,請你吃酒。」西門慶觀看帖子,寫著:「即午院中吳銀家一敘,希即過我同往,萬萬!」張旁大書子虛引賊入室。少頃,打選衣帽,叫了兩個跟隨,騎疋駿馬,先逕到花家。不想花子虛不在家了。張夾子虛請來卻又放過。他渾家李瓶兒,夏月間戴著銀絲䯼髻,金鑲紫瑛墜子,藕絲對衿衫,白紗挑線鑲邊裙,裙邊露一對紅鴛鳳嘴尖尖趫趫小腳,立在二門裡台基上。那西門慶三不知走進門,兩下撞了個滿懷。繡眉此一撞,可謂五百年風流業冤。張夾無心耶,有心耶?識者辨之。這西門慶留心已久,雖故莊上見了一面,張夾補。不曾細玩。今日對面見了,見他生的甚是白淨,五短身才,瓜子面兒,細灣灣兩道眉兒,張夾又描寫。不覺魂飛天外,忙向前深深作揖。婦人還了萬福,轉身入後邊去了。使出一個頭髮齊眉的丫鬟來,名喚繡春,請西門慶客位內坐。他便立在角門首,半露嬌容說:「大官人少坐一時。他適才有些小事出去了,便來也。」丫鬟拿出一盞茶來,西門慶吃了。婦人隔門說道:「今日他請大官人往那邊吃酒去,好歹看奴之面,繡旁托熟得妙。張夾四字和身托出。勸他早些回家。兩個小廝又都跟去了,張旁底細言之。止是這兩個丫鬟和奴,家中無人。」繡旁深心語。西門慶便道:「嫂子見得有理,哥家事要緊。嫂子既然吩咐在下,在下一定伴哥同去同來。」張夾一番勾挑。
正說著,只見花子虛來家,婦人便回房去了。花子虛見西門慶敘禮說道:「蒙哥下降,小弟適有些不得已小事出去,失迎,恕罪!」於是分賓主坐下,便叫小廝看茶。須臾,茶罷。又吩咐小廝:「對你娘說,看菜兒來,我和西門爹吃三杯起身。今日六月二十四,是院內吳銀姐生日,請哥同往一樂。」西門慶道:「二哥何不早說?」即令玳安:「快家去,討五錢銀子封了來。」張夾映出子虛的表子。花子虛道:「哥何故又費心?小弟到不是了。」西門慶見左右放桌兒,說道:「不消坐了,咱往裡邊吃去罷。」花子虛道:「不敢久留,哥略坐一回。」少傾,就是齊整餚饌拿將上來,銀高腳葵花鐘,每人三鐘,又是四個卷餅,吃畢收下來與馬上人吃。
少傾,玳安取了分資來,一同起身上馬,逕往吳四媽家與吳銀兒做生日。到那裡,花攢錦簇,歌舞吹彈,飲酒至一更時分方散。西門慶留心,把子虛灌得酩酊大醉。張夾可惡。又因李瓶兒央浼之言,相伴他一同來家。張夾伴他來家,是說話的引子。故灌醉了,又伴他來。小廝叫開大門,扶到他客位坐下。李瓶兒同丫鬟掌著燈燭出來,把子虛攙扶進去。西門慶交付明白,就要告回。婦人旋走出來,拜謝張夾機關明甚。西門慶,說道:「拙夫不才貪酒,多累看奴薄面,繡旁就肯認帳,妙。姑待來家,官人休要笑話。」那西門慶忙屈身還喏,說道:「不敢。嫂子這裡吩咐,在下敢不銘心刻骨,同哥一搭裡來家!非獨嫂子耽心,顯的在下幹事不的了。方才哥在他家,被那些人纏住了,我強著催哥起身。走到樂星堂兒門首粉頭鄭愛香兒家,繡旁妙想。張夾百忙與瓶兒講話時,又與鄭月兒安根,妙,妙。──小名叫做鄭觀音,生的一表人物,哥就要往他家去,被我再三攔住,勸他說道:『恐怕家中嫂子放心不下。』張夾活賊。方才一直來家。若到鄭家,便有一夜不來。繡眉討好綽趣,無一語不在個中。嫂子在上,不該我說,哥也糊塗,嫂子又青年,繡旁尖。偌大家室,如何就丟了,成夜不在家?是何道理!」婦人道:「正是如此,奴為他這等在外胡行,不聽人說,奴也氣了一身病痛在這裡。繡眉語語情見乎辭。瓶兒雖淫,畢竟醇厚。往後大官人但遇他在院中,好歹看奴薄面,勸他早早回家。奴恩有重報,不敢有忘。」繡旁一語覺瓊瑤,木桃猶淺。這西門慶是頭上打一下腳底板響的人,積年風月中走,甚麼事兒不知道?今日婦人到明明開了一條大路,教他入港,豈不省腔!於是滿面堆笑道:「嫂子說那裡話!相交朋友做甚麼?張夾此語卻如此用,可憐!我一定苦心諫哥,嫂子放心。」婦人又道了萬福,又叫小丫鬟拿了一盞果仁泡茶來。西門慶吃畢茶,說道:「我回去罷,嫂子仔細門戶。」遂告辭歸家。張夾又一番勾挑。
自此西門慶就安心設計,圖謀這婦人,屢屢安下應伯爵、謝希大這夥人,把子虛掛住在院裡飲酒過夜。他便脫身來家,一徑在門首站立。這婦人亦常領著兩個丫鬟在門首。西門慶看見了,便揚聲咳嗽,一回走過東來,又往西去,繡旁舊手段。或在對門站立,把眼不住望門裡睃盼。婦人影身在門裡,見他來便閃進裡面,見他過去了,又探頭去瞧。兩個眼意心期,張夾四字奇絕。已在不言之表。張夾又一無數名堂挑。一日,西門慶正站在門首,忽見小丫鬟繡春來請。西門慶故意問道:「姐姐請我做甚麼?你爹在家裡不在?」繡春道:「俺爹不在家,娘請西門慶爹問句話兒。」這西門慶得不的一聲,連忙走過來,到客位內坐下。良久,婦人出來,道了萬福,便道:「前日多承官人厚意,奴銘刻於心,知感不盡。他從昨日出去,一連兩日不來家了,不知官人曾會見他來不曾?」西門慶道:「他昨日同三四個在鄭家吃酒,我偶然有些小事就來了。今日我不曾得進去,不知他還在那裡沒在。若是我在那裡,恐怕嫂子憂心,有個不催促哥早早來家的?」婦人道:「正是這般說。奴吃煞他不聽人說、在外邊眠花臥柳不顧家事的虧。」張夾反覆只是此言,正是入神出化之筆寫出來者。西門慶道:「論起哥來,仁義上也好,只是有這一件兒。」說著,小丫鬟拿茶來吃了。西門慶恐子虛來家,不敢久戀,就要告歸。婦人又千叮萬囑,央西門慶:「不拘到那裡,好歹勸他早來家,奴一定恩有重報,決不敢忘官人!」繡眉好歹只此一語,愈見瓶兒醇厚。西門慶道:「嫂子沒的說,我與哥是那樣相交!」說畢,西門慶家去了。
到次日,花子虛自院中回家,婦人再三埋怨說道:「你在外邊貪酒戀色,多虧隔壁西門大官人,兩次三番顧睦你來家。你買分禮兒謝謝他,方不失了人情。」張夾無情無理,而子虛乃連忙依從,所以為子虛也。那花子虛連忙買了四盒禮物,一罈酒,使小廝天福兒送到西門慶家。西門慶收下,厚賞來人去了。吳月娘便問說:「花家如何送你這禮?」西門慶道:「花二哥前日請我們在院中與吳銀兒做生日,醉了,被我攙扶了他來家;又見常時院中勸他休過夜,早早來家。他娘子兒因此感我的情,想對花二哥說,故買此禮來謝我。」繡眉一人開口,便著一人之痛癢,所以為妙。張夾獨照瓶兒。吳月娘聽了,與他打個問訊,說道:「我的哥哥,你自顧了你罷,又泥佛勸土佛!你也成日不著個家,在外養女調婦,反勸人家漢子!」張夾寫月娘為後文上氣作因。又道:「你莫不白受他這禮?」因問:「他帖上兒寫著誰的名字?若是他娘子的名字,今日寫我的帖兒,請他娘子過來坐坐,他也只恁要來咱家走走哩。繡眉瓶兒蓄意已久,此語恍惚為瓶兒傳神。若是他男子漢名字,隨你請不請,我不管你。」西門慶道:「是花二哥名字,我明日請他便了。」次日,西門慶果然治酒,請過花子虛來,吃了一日酒。歸家,李瓶兒說:「你不要差了禮數。咱送了他一分禮,他到請你過去吃了一席酒,你改日還該治一席酒請他,只當回席。」
光陰迅速,又早九月重陽。張夾記清。知後帶病之晏,為必於重陽都,可想。花子虛假著節下,叫了兩個妓者,具柬請西門慶過來賞菊。又邀應伯爵、謝希大、祝實念、孫天化四人相陪。傳花擊鼓,歡樂飲酒。有詩為證:
烏兔循環似箭忙,人間佳節又重陽。
千枝紅樹妝秋色,三徑黃花吐異香。
不見登高烏帽客,還思捧酒綺羅娘。
秀簾瑣闥私相覷,從此恩情兩不忘。
當日,眾人飲酒到掌燈之後,西門慶忽下席來外邊解手。不防李瓶兒正在遮隔子邊站立偷覷,兩個撞了個滿懷,繡眉此一撞未必無心。西門慶迴避不及。婦人走到西角門首,暗暗使繡春黑影裡走到西門慶跟前,低聲說道:「俺娘使我對西門爹說,少吃酒,早早回家。晚夕,娘如此這般要和西門爹說話哩。」西門慶聽了,歡喜不盡。小解回來,到席上連酒也不吃,唱的左右彈唱遞酒,只是裝醉不吃。看看到一更時分,那李瓶兒不住走來廉外,見西門慶坐在上面,只推做打盹。那應伯爵、謝希大,如同釘在椅子上,白不起身。熬的祝實念、孫寡嘴也去了,他兩個還不動。把個李瓶兒急的要不的。西門慶已是走出來,被花子虛再不放,說道:「今日小弟沒敬心,哥怎的白不肯坐?」西門慶道:「我本醉了,吃不去。」於是故意東倒西歪,教兩個扶歸家去了。應伯爵道:「他今日不知怎的,白不肯吃酒,吃了不多酒就醉了。既是東家費心,難為兩個姐兒在此,拿大鐘來,咱每再週四五十輪,散了罷。」張旁故作緩筆,襯瓶兒之急也。李瓶兒在簾外聽見,罵「涎臉的囚根子」不絕。暗暗使小廝天喜兒請下花子虛來,吩咐說:「你既要與這夥人吃,趁早與我院裡吃去。休要在家裡聒噪。我半夜三更,熬油費火,我那裡耐煩!」花子虛道:「這咱晚我就和他們院裡去,也是來家不成,你休再麻犯我。」婦人道:「你去,我不麻犯便了。」這花子虛得不的這一聲,走來對眾人說:「我們往院裡去。」應伯爵道:「真個?休哄我。你去問聲嫂子來,咱好起身。」子虛道:「房下剛才已是說了,教我明日來家。」謝希大道:「可是來,自吃應花子這等嘮叨。哥剛才已是討了老腳來,咱去的也放心。」於是連兩個唱的,都一齊起身進院。此時已是二更天氣,天福兒、天喜兒跟花子虛等三人,張夾收拾過兩個小廝。從新又到後巷吳銀兒家去吃酒不題。
單表西門慶推醉到家,走到金蓮房裡,剛脫了衣裳,就往前邊花園裡去坐,單等李瓶兒那邊請他。良久,只聽得那邊趕狗關門。繡旁寫出驚心。少傾,只見丫鬟迎春黑影影裡扒著牆,推叫貓,繡眉趕狗留貓,俗事一經點察,覺竹聲花影無此韻致。張夾所謂如此這般者也。牆一現。看見西門慶坐在亭子上,遞了話。這西門慶就掇過一張桌凳來踏著,暗暗扒過牆來,張夾牆二。這邊已安下梯子。李瓶兒打發子虛去了,已是摘了冠兒,亂挽烏雲,素體濃妝,立在穿廊下。繡旁悄悄冥冥。看見西門慶過來,歡喜無盡,忙迎接進房中。燈燭下,早已安排一桌齊整酒餚果菜,壺內滿貯香醪。婦人雙手高擎玉斝,親遞與西門慶,深深道個萬福:「奴一向感謝官人,蒙官人又費心酬答,使奴家心下不安。今日奴自治了這杯淡酒,請官人過來,聊盡奴一點薄情。繡眉此何時,又作酬謝語,不幾迂而可笑。然此迂而可笑處,正隱隱畫出瓶兒之為人,不然,則又一金蓮矣。又撞著兩個天殺的涎臉,只顧坐住了,急的奴要不的。剛才吃我都打發到院裡去了。」西門慶道:「只怕二哥還來家麼?」婦人道:「奴已吩咐過夜不來了。兩個小廝都跟去了。家裡再無一人,只是這兩個丫頭,一個馮媽媽看門首,他是奴從小兒養娘心腹人。前後門都已關閉了。」西門慶聽了,心中甚喜。兩個於是並肩疊股,交杯換盞,飲酒做一處。迎春旁邊斟酒,繡春往來拿菜兒。吃得酒濃時,錦帳中香熏鴛被,設放珊瑚,兩個丫鬟撤開酒桌,拽上門去了。兩人上床交歡。
原來大人家有兩層窗寮,外面為窗,裡面為寮。婦人打發丫鬟出去,關上裡面兩扇窗寮,房中掌著燈燭,外邊通看不見。這迎春丫頭,今年已十七歲,張旁方結到迎春,有春雲漸吐,流水歸源之妙。頗知事體,見他兩個今夜偷期,悄悄向窗下,用頭上簪子挺簽破窗寮上紙,往裡窺覷。張夾寫瓶兒家,特特與金蓮作貧富對照也。而瓶兒必用迎春眼中照出,固為迎春作地。二者為瓶兒少留身份,不似金蓮之盡情不堪也。端的二人怎樣交接?但見:
燈光影裡,鮫綃帳中,一個玉臂忙搖,一個金蓮高舉。一個鶯聲嚦嚦,一個燕語喃喃。好似君瑞遇鶯娘,猶若宋玉偷神女。山盟海誓,依稀耳中;蝶戀蜂恣,未能即罷。
正是:
被翻紅浪,靈犀一點透酥胸;帳挽銀鉤,眉黛兩彎垂玉臉。張夾看其句句是迎春眼中,故妙。
房中二人雲雨,不料迎春在窗外,聽看得明明白白。聽見西門慶問婦人多少青春。李瓶兒道:「奴今年二十三歲。」因問:「他大娘貴庚?」西門慶道:「房下二十六歲了。」婦人道:「原來長奴三歲,到明日買分禮兒過去,看看大娘,只怕不好親近。」繡眉自是一片結識深情,非枕邊間語也。西門慶道:「房下自來好性兒。」婦人又問:「你頭裡過這邊來,他大娘知道不知?倘或問你時,你怎生回答?」西門慶道:「俺房下都在後邊第四層房子裡,張夾然則月娘房後算,雪娥第五層,廚房第六層,下房七層也。惟有我第五個小妾潘氏,在這前邊花園內,獨自一所樓房居住,他不敢管我。」婦人道:「他五娘貴庚多少?」西門慶道:「他與大房下同年。」婦人道:「又好了,若不嫌奴有玷,奴就拜他五娘做個姐姐罷。到明日,討他大娘和五娘的腳樣兒來,奴親自做兩雙鞋兒過去,以表奴情。」張夾寫瓶兒一味熱急淺露,到後文一絲不亂也。說著,又將頭上關頂的金簪兒撥下兩根來,替西門慶帶在頭上,說道:張夾一「說著」,一「說道」,俱是迎春耳中照出也。「若在院裡,休要叫花子虛看見。」西門慶道:「這理會得。」當下二人如膠似漆,盤桓到五更時分。窗外雞叫,張夾打狗關門,喚貓上牆,雞叫過牆,妙絕情事。東方漸白,西門慶恐怕子虛來家,整衣而起,照前越牆而過。張夾牆三。兩個約定暗號兒,但子虛不在家,這邊就使丫鬟在牆頭上張夾牆四。暗暗以咳嗽為號,或先丟塊瓦兒,見這邊無人,方才上牆,張夾牆五。這邊西門慶便用梯凳扒過牆來。張夾牆六。兩個隔牆酬和,竊玉偷香,不由大門行走,街房鄰舍怎的曉得?張眉此上一段,以迎春影瓶兒。有詩為證:
月落花陰夜漏長,相逢疑是夢高唐。
夜深偷把銀缸照,猶恐憨奴瞰隙光。張旁結住迎春。
卻說西門慶扒過牆來,張夾須還是頭一次過來者。此句直接照前「越牆而過」一句,中間是作者夾敘後文也。走到潘金蓮房裡。金蓮還睡未起,因問:「你昨日也不知又往那裡去了這一夜?也不對奴說一聲兒。」西門慶道:「花二哥又使小廝邀我往院裡去,吃了半夜酒,才脫身走來家。」金蓮雖故信了,還有幾分疑影在心。一日,同孟玉樓飯後張夾又以玉樓襯出。在花園亭子上做針指,猛可見一塊瓦兒打在面前。那孟玉樓低著頭納鞋,沒看見。這潘金蓮單單把眼四下觀看,影影綽綽只見隔壁牆頭上一個白面探了一探,就下去了。金蓮忙推玉樓,指與他瞧,說道:「三姐姐,你看這個,是隔壁花家那大丫頭,想是上牆瞧花兒,張夾牆八。看見俺們在這裡,他就下去了。」說畢,也就罷了。張夾又一頓。到晚夕,西門慶自外赴席來家,進金蓮房中。金蓮與他接了衣裳,問他。飯不吃,茶也不吃,趔趄著腳兒,只往前邊花園裡走。繡旁心虛偏有此景。這潘金蓮賊留心,暗暗看著他。坐了好一回,只見先頭那丫頭在牆頭上打了個照面,張夾牆九。這西門慶就踏著梯凳過牆去了。張夾牆十。那邊李瓶兒接入房中,兩個廝會不題。
這潘金蓮歸到房中,翻來覆去,通一夜不曾睡。將到天明,只見西門慶過來,推開房門,婦人睡在床上,不理他。張旁金蓮蓋因此一機,細想何以挾制西門之法,欲報受辱以後之事,非一味然酸。那西門慶先帶幾分愧色,挨近他床上坐下。婦人見他來,跳起來坐著,一手撮著他耳朵,罵道:「好負心的賊!你昨日端的那裡去來?把老娘氣了一夜!你原來干的那繭兒,我已是曉得不耐煩了!繡眉映出聽籬察壁心腸。趁早實說,從前已往,與隔壁花家那淫婦偷了幾遭?張夾與「私僕」時西門問話一樣。一一說出來,我便罷休。但瞞著一字兒,到明日你前腳兒過去,後腳我就吆喝起來,張夾其制勝處在此二之故句,非因劉理星也。教你負心的囚根子死無葬身之地!你安下人標住他漢子在院裡過夜,張夾又映出。卻這裡要他老婆。我教你吃不了包著走!嗔道昨日大白日裡,我和孟三姐在花園裡做生活,只見他家那大丫頭在牆那邊張夾牆十。(原批序號如此)探頭舒腦的,原來是那淫婦使的勾使鬼來勾你來了。你還哄我老娘!前日他家那忘八,半夜叫了你往院裡去,原來他家就是院裡!」張夾罵盡瓶兒,卻亦自去不遠。西門慶聽了,慌的裝矮子,只跌腳跪在地下,笑嘻嘻央及,繡眉散言碎語都有根據,始知從前一字不可減。說道:「怪小油嘴兒,禁聲些!張夾其怕金蓮處在此。實不瞞你,繡眉寫慌處,妙在是喜處。他如此這般問了你兩個的年紀,到明日討了鞋樣去,每人替你做雙鞋兒,要拜認你兩個做姐姐,他情願做妹子。」金蓮道:「我是不要那淫婦認甚哥哥姐姐的。他要了人家漢子,又來獻小慇勤兒,張夾此句不可之使月娘知。我老娘眼裡是放不下砂子的人,肯叫你在我跟前弄了鬼兒去!」說著一隻手把他褲子扯開,繡旁又深意層。只見那話軟仃當,銀托子還帶在上面,張夾寫瓶兒,卻如此寫,甚矣。金蓮更甚於瓶兒也。問道:「你實說,與淫婦弄了幾遭?」張夾又問一句;妙。西門慶道:「弄到有數兒的,只一遭。」婦人道:「你賭個誓,繡眉妒甚,氣甚,恨甚。一遭就弄的他恁軟如鼻涕濃如醬,張夾既已弄矣,乃必爭其遭數,妙絕。卻如風癱了一般的!有些硬朗氣兒也是人心。」說著把托子一揪,掛下來,罵道:「沒羞的強盜,嗔道教我那裡沒尋,張夾句內有瓶兒在。原來把這行貨子悄地帶出,和那淫婦㒲搗去了。」繡眉寫人無恥,卻帶出自家無恥,妙甚。張眉「一遭」二字做一句讀方妙。西門慶滿臉兒陪笑說道:「怪小淫婦兒,麻犯人死了,他再三教我捎了上覆來,他到明日過來與你磕頭,繡旁消氣在此。還要替你做鞋。張夾兩番言瓶兒的說話,只是此意,又見瓶兒身份,不是單為西門虛心語也。昨日使丫頭替了吳家的樣子去了。今日教我捎了這一對壽字簪兒送你。」於是除了帽子,向頭上拔將下來,遞與金蓮。金蓮接在手內觀看,卻是兩根番石青填地、金玲瓏壽字簪兒,乃御前所制,宮裡出來的,甚是奇巧。金蓮滿心歡喜,說道:「既是如此,我不言語便了。繡旁消氣在此。張夾寫淫婦與小人一樣肺腑。等你過那邊去,我這裡與你兩個觀風,教你兩個自在㒲搗。你心下如何?」那西門慶歡喜的雙手摟抱著說道:「我的乖乖的兒,正是如此。不枉的養兒,──不在屙金溺銀,只要見景生情。我到明日梯己買一套妝花衣服謝你。」婦人道:「我不信那蜜嘴糖舌,既要老娘替你二人周旋,要依我三件事。」張夾早為三章約一引。西門慶道:「不拘幾件,我都依。」婦人道:「頭一件,不許你往院裡去;張夾一。第二件,要依我說話;張夾二。第三件,你過去和他睡了,來家就要告我說,一字不許你瞞我。」繡旁消氣在此。張夾三件事,只依我說,一事皆是矣。寫金蓮之固寵時,全因瓶兒;而後文幾乎失寵,亦在瓶兒。天下事有利必有害,信然。西門慶道:「這個不打緊,都依你便了。」
自此為始,西門慶過去睡了來,就告婦人說:「李瓶兒怎的生得白淨,身軟如綿花,好風月,又善飲。俺兩個帳子裡放著果盒,看牌飲酒,常玩耍半夜不睡。」又向袖中取出一個物件兒來,遞與金蓮瞧,道:「此是他老公公內府畫出來的,俺兩個點著燈,看著上面行事。」張夾寫瓶兒只是在金蓮處寫來,妙。與迎春「私窺」章法遙對。一筆而兩處皆出也。金蓮接在手中,展開觀看。有詞為證:
內府衢花綾裱,牙籤錦帶妝成。大青小綠細描金,鑲嵌斗方乾淨。女賽巫山神女,男如宋玉郎君,雙雙帳內慣交鋒。解名二十四,春意動關情。
金蓮從前至尾看了一遍,不肯放手,就交與春梅道:「好生收在我箱子內,早晚看著耍子。」繡旁消氣在此。西門慶道:「你看兩日,還交與我。此是人的愛物兒,我借了他來家瞧瞧,還與他。」金蓮道:「他的東西,如何到我家?我又不曾從他手裡要將來。就是打也打不出去。」繡旁消氣在此。西門慶道:「怪小奴才兒,休要耍問」趕著奪那手卷。金蓮道:「你若奪一奪兒,賭個手段,我就把他扯得稀爛,大家看不成。」繡旁消氣在此。張夾寫金蓮,特特與前「受辱」相反,又極力揚之也。西門慶笑道:「我也沒法了,隨你看完了與他罷麼。你還了他這個去,他還有個稀奇物件兒哩,到明日我要了來與你。」金蓮道:「我兒,誰養得你恁乖?繡旁消氣在此。你拿了來,我方與你這手捲去。」兩個絮聒了一回。晚夕,金蓮在房中香薰鴛被,款設銀燈,艷妝澡牝,與西門慶展開手卷,在錦帳之中效「于飛」之樂。繡旁消氣在此。張夾瓶兒文字,卻以金蓮終,然金蓮事內,卻是瓶兒文字。妙絕,妙絕。看觀聽說:巫蠱魘昧之物,自古有之。金蓮自從叫劉瞎子回背之後,不上幾時,使西門慶變嗔怒而為寵愛,化憂辱而為歡娛,再不敢制他。張夾月娘之罪也。
正是:
饒你奸似鬼,也吃洗腳水。
有詞為證:
記得書齋乍會時,雲蹤雨跡少人知。曉來鸞鳳棲雙枕,剔盡銀燈半吐輝。
思往事,夢魂迷,今宵喜得效于飛。顛鸞倒鳳無窮樂,從此雙雙永不離。
文回
一
皆謂此書為淫書,誠然,而又不然也。但觀其事,只「男女苟合」四字而已。此等事處處有之,時時有之。彼花街柳巷中,個個皆潘金蓮也,人人皆西門慶也。不為說破,各人心裡明白,一經指出,閱歷深者曰:果有此事;見識淺者曰:竟有此事!是書蓋充量而言之耳,謂之非淫不可也。若能高一層著眼,深一層存心,遠一層設想,世果有西門慶其人乎?方且痛恨之不暇,深惡之不暇,陽世之官府,將以斬立決待其人,陰間之閻羅,將以十八層置其人。世並無西門慶其人乎?舉凡富貴有類乎西門,清閒有類乎西門,遭逢有類乎西門,皆當恐懼之不暇,防閒之不暇。一失足則殺其身,一縱意則絕其後。夫淫生於逸豫,不生於畏戒,是在讀此書者之聰明與糊塗耳。生性淫,不觀此書亦淫,性不淫,觀此書可以止淫。然則書不淫,人自淫也,人不淫,書又何嘗淫乎?觀此書者,以淫人自居乎?以不淫自命乎?如以西門慶自許,須防備身後。
二
文禹門云:潘金蓮之事未結,緊接孟玉樓入門,方接潘金蓮偷娶,又接李桂姐開苞,隨接李瓶兒偷期。獨金蓮作兩次寫。孟玉樓與金蓮不離,二李之事,總插金蓮在內,是金蓮為書中第一淫貨,固與西門慶雙峰並峙,兩水分流者也。金蓮偷琴,西門辱之,西門偷瓶,金蓮挾之。自此以後,金蓮氣愈盛,而西門惡益盈矣。
或問西門之遇淫婦,如此之多,又如此之易,人事乎?抑邪緣乎?對曰:兼而有之。使西門而有父親之管束,無銀錢之花用,雖有邪緣,亦如大海之萍,旋聚而旋散而已。使金蓮而無挑簾之逢,瓶兒非隔牆之便,雖盡人事,亦如鏡中之花,可望不可即而已。故曰二者兼有也。
世有兩相情願,終日同居而不得其時,不得其地,未幾生離死別,海角天涯,此之謂有情而無緣。世亦有貌不相愛,意不相投而有事交關,有人撮合,竟至時偏湊巧,機轉難推,此之滑有緣而無情。其或因情而緣轉深,因緣而情愈密,不但男女,朋友亦有然者,斯固一言難盡也。此刻之西門與瓶兒,淫而已矣。蓋有緣而無情,若使無緣,子虛不死,若謂有情,竹山難間。迨至緣合情深,瓶兒死矣,是又有情而無緣也。
按:前評寫於光緒五年(1789)五月十一日。後評寫於光緒六年(1880)正月八日。皆作於南陵縣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