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寄法名官哥穿道服 散生日敬濟拜冤家

《金瓶梅》——蘭陵笑笑生



此回專為佞佛邀福者下一針砭。

玉皇廟,兩番描寫,俱是熱鬧時候。即後文薦亡,亦是熱鬧之時,特特與永福寺對照也。

看他平空撰出兩付對聯,一個疏頭,卻使玉皇廟是真廟,吳道官、西門慶等俱是活人。妙絕之筆。

玉樓因看道士做的鞋,便想其有老婆。金蓮因道士老婆,即想及尼僧漢子。王姑子直欲不做和尚,而金蓮又因尼僧漢子為和尚,想及和尚老婆為尼僧。然則官哥為小道士,瓶兒不幾幾乎與道士有嫌疑之瓜葛乎?世人每愚而不悟,一味佞佛邀福,仙佛有靈,當亦大笑。

內中如道士改孩子姓,花大不應稱舅,皆極可笑事,而確是人情必有之事,作者特借金蓮口中說出。

篇末偏於道家法事之後,又撰一段佛事,使王姑子彰明較著,談一回野孤禪,與上文道事相映成趣也。然而三十二祖投胎,又明為孝哥預描一影。則孝哥生幾露,而西門死幾發矣。可畏哉玉皇廟寄名,接王姑子談經,與後千金喜捨,接二姑子印經,又是遙對章法。

詩曰:

漢武清齋夜築壇,自斟明水醮仙官。

殿前玉女移香案,雲際金人捧露盤。

絳節幾時還入夢?碧桃何處更驂鸞?

茂陵煙雨埋弓劍,石馬無聲蔓草寒。冷盡千古佞福癡人。

話說當日西門慶在潘金蓮房中歇了一夜。那婦人恨不的鑽入他腹中,在枕畔千般貼戀,萬種牢籠,淚搵鮫鮹,語言溫順,實指望買住漢子心。不料西門慶外邊又刮剌上了王六兒,一轉奇絕。替他獅子街石橋東邊,必於獅子街,明為金、瓶之續。使了一百二十兩銀子,買了一所房屋居住。門面兩間,到底四層,一層做客位,一層供養佛像祖先,一層做住房,一層做廚房。自從搬過來,那街坊鄰舍知他是西門慶夥計,不敢怠慢,便伏苗青。都送茶盒與他,又出人情慶賀。那中等人家稱他做韓大哥、韓大嫂。以下者趕著以叔嬸稱之。西門慶但來他家,韓道國就在鋪子裡上宿,教老婆陪他自在頑耍。朝來暮往,街坊人家也都知道這件事,懼怕西門慶有錢有勢,誰敢惹他!

見一月之間,西門慶也來行走三四次,與王六兒打的一似火炭般熱。

看看臘月時分,又是一年,正月許多事,卻自此六字起,須記清。西門慶在家亂著送東京並府縣、軍衛、本衛衙門中節禮。有玉皇廟吳道官使徒弟送了四盒禮物,並天地疏、新春符、謝灶誥。西門慶正在上房吃飯,玳安兒拿進帖來,上寫著:「王皇廟小道吳宗哲頓首拜。」西門慶看了說道:「出家人,又教他費心。」吩咐玳安,叫書僮兒封一兩銀子拿回帖與他。月娘在旁,因話題起道:如此引入。「一個出家人,你要便年頭節尾受他的禮物,到把前日你為李大姐生孩兒許的願醮,就叫他打了罷。」西門慶道:「早是你題起來,我許下一百二十分醮,我就忘死了。」月娘道:「原來你是個大謅答子貨!誰家願心是忘記的?你便有口無心許下,神明都記著。嗔道孩兒成日恁啾啾唧唧的,想就是這願心未還壓的他。」是婦人信神口角。癡的好笑。西門慶道:「既恁說,正月裡就把這醮願,在吳道官廟裡還了罷。」月娘道:「昨日李大姐說,這孩子有些病痛兒的,要問那裡討個外名。」西門慶道:「又往那裡討外名?就寄名在吳道官廟裡就是了。」因問玳安:「他廟裡有誰在這裡?」玳安道:「是他第二個徒弟應春跟禮來的。」西門慶一面走出外邊來,那應春連忙磕頭說道:「家師父多拜上老爹,沒什麼孝順,使小徒弟來送這天地疏並些微禮兒,與老爹賞人。」西門慶止還了半禮,說道:「多謝你師父厚禮。」一面讓他坐。應春道:「小道怎麼敢坐!」西門慶道:「你坐了,我有話和你說。」那道士頭戴小帽,身穿青布直裰,謙遜數次,方才把椅兒挪到旁邊坐下,問道:「老爹有甚鈞語吩咐?」西門慶道:「正月裡,我有些醮願,要煩你師父替我還還兒,就要送小兒寄名,不知你師父閒不閒?」徒弟連忙立起身來說道:「老爹吩咐,隨問有甚經事,不敢應承。請問老爹,訂在正月幾時?」西門慶道:「就訂在初九,爺旦日罷。」徒弟道:「此日正是天誕。又《玉匣記》上我請律爺交慶,五福駢臻,修齋建醮甚好。請問老爹多少醮款?」西門慶道:「今歲七月,為生小兒許了一百二十分清醮。」徒弟又問:「那日延請多少道眾?」西門慶道:「請十六眾罷。」說畢,左右放桌兒待茶。先封十五兩經錢,另外又是一兩酬答他的節禮,又說:「道眾的襯施,你師父不消備辦,我這裡連阡張香燭一事帶去。」喜歡的道士屁滾尿流,臨出門謝了又謝,磕了頭兒又磕。有玉皇廟之熱,方有永福寺之冷。

到正月初八日,先使玳安兒送了一石白米、一擔阡張、十斤官燭、五斤沉檀馬牙香、十六疋生眼布做襯施,又送了一對京段、兩壇南酒、四隻鮮鵝、四隻鮮雞、一對豚蹄、一腳羊肉、十兩銀子,與官哥兒寄名之禮。西門慶預先發帖兒,請下吳大舅、花大舅、應伯爵、謝希大四位相陪。陳敬濟騎頭口,先到廟中替西門慶瞻拜。到初九日,西門慶也沒往衙門中去,絕早冠帶,騎大白馬,僕從跟隨,前呼後擁,竟出東門往玉皇廟來。遠遠望見結綵寶幡,過街榜棚。須臾至山門前下馬,睜眼觀看,果然好座廟宇。但見:

青松鬱鬱,翠柏森森。金釘朱戶,玉橋低影軒官;碧瓦雕簷,繡幙高懸寶檻。七間大殿,中懸敕額金書;兩廡長廊,彩畫天神帥將。又照第一回。三天門外,離婁與師曠猙獰,左右階前,自虎與青龍猛勇。八寶殿前,侍立是長生玉女,九龍床上,坐著個不壞金身。金鐘撞處,三千世界盡皈依;玉磬鳴時,萬象森羅皆拱極。朝天閣上,天風吹下步虛聲;演法壇中,夜月常聞仙佩響。自此便為真紫府,明點心字。更於何處覓蓬萊?

西門慶由正門而入,見頭一座流星門上,七尺高朱紅牌架,列著兩行門對,大書:

黃道天開,祥啟九天之閶闔,迓金輿翠蓋以延恩;

玄壇日麗,光臨萬聖之幡幢,誦寶笈瑤章而闡化。

到了寶殿上,懸著二十四字齋題,大書著:「靈寶答天謝地,報國酬恩,九轉玉樞,酬盟寄名,吉祥普滿齋壇。」兩邊一聯:

先天立極,仰大道之巍巍,庸申至悃;

昊帝尊居,鑒清修之翼翼,上報洪恩。玉皇端兩番描寫,卻不覺正。

西門慶進入壇中香案前,旁邊一小童捧盆中盥手畢,鋪排跪請上香。以上一段叩壇。西門慶行禮叩壇畢,只見吳道官頭戴玉環九陽雷巾,身披天青二十八宿大袖鶴氅,腰繫絲帶,忙下經筵來,與西門慶稽首道:「小道蒙老爹錯愛,迭受重禮,使小道卻之不恭,受之有愧。就是哥兒寄名,小道禮當叩祝,增延壽命,何以有叨老爹厚賞,誠有愧赧。經襯又且過厚,令小道愈不安。」西門慶道:「厚勞費心辛苦,無物可酬,薄禮表情而已。」敘禮畢,兩邊道眾齊來稽首。一面請去外方丈,三間廠廳名曰松鶴軒,那裡待茶。西門慶剛坐下,就令棋童兒:「拿馬接你應二爹去。只怕他沒馬,如何這咱還沒來?」玳安道:「有姐夫騎的驢子還在這裡。」西門慶道:「也罷,快騎接去。」棋童應諾去了。吳道官誦畢經,下來遞茶,陪西門慶坐,敘話:「老爹敬神一點誠心,小道都從四更就起來,活畫愚人。到壇諷誦諸品仙經,今日三朝九轉玉樞法事,都是整做。又將官哥兒的生日八字,另具一文書,奏名於三寶面前,起名叫做吳應元。永保富貴遐昌。小道這裡,又添了二十四分答謝天地,感謝。何處算帳?十二分慶贊上帝,二十四分薦亡,共列一百八十分醮款。」西門慶道:「多有費心.」不一時,打動法鼓,請西門慶到壇看文書。西門慶從新換了大紅五彩獅補吉服,腰繫蒙金犀角帶,到壇,有絳衣表白在旁,先宣念齋意:

大宋國山東清河縣縣牌坊居住,奉道祈恩,酬醮保安,信官西門慶,本命丙寅年七月廿八日子時建生,同妻吳氏,本命戊辰年八月十五日子時建生。

表白道:「還有寶眷,小道未曾添上。」西門慶道:「你只添上個李氏,辛未年正月十五日卯時建生,同男官哥兒,丙申年七月廿三日申時建生罷。」表白文宣過一遍,接念道:前雲戊申,此雲丙申;前雲六月,此雲七月。總見寓言也。

領家眷等,即日投誠,拜干洪造。伏念慶一介微生,三才未品。出入起居,每感龍天之護佑;迭遷寒暑,常蒙神聖以匡扶。職列武班,叨承禁衛,沐恩光之寵渥,享符祿之豐盈。是以修設清醮,共二十四分位,答報天地之洪恩,如此便可答天地乎!酬祝皇王之巨澤。又修清醮十二分位,茲逢天誕,慶贊帝真。介五福以遐昌,迓諸天而下邁。慶又於去歲七月二十三日,因為側室李氏生男官哥兒,要祈坐蓐無虞,臨盆有慶。又願將男官哥兒寄於三寶殿下,賜名吳應元,告許清醮一百二十分位,續箕裘之㣧嗣,保壽命之延長。附薦西門氏門中三代宗親等魂:反云「附薦」,可歎!祖西門京良,祖妣李氏;先考西門達,妣夏氏;故室人陳氏,及前亡後化,升墜罔知。是以修設清醮十二分位,恩資道力,均證生方。共列仙醮一百八十分位,仰干化單,俯賜勾銷。謹以宣和三年正月初九日天誕良辰,特就大慈玉皇殿,仗延官道,修建靈寶,答天謝地,報國酬盟,慶神保安,寄名轉經,吉祥普滿大齋一晝夜。延三境之司尊,迓萬天之帝駕。一門長叨均安,四序公和迪吉。統資道力,介福方來。謹意。前子平即有子平諸話頭,相面便有風鑒的話頭,今又撰一疏頭。逼真如畫,文筆之無微不出,所以為小說之第一也。

宣畢齋意,鋪設下許多文書符命、表白,一一請看,共有一百八九十道,甚是齊整詳細。又是官哥兒三寶蔭下寄名許多文書、符索、牒札,不暇細覽。西門慶見吳道官十分費心,於是向案前炷了香,畫了文書,叫左右捧一疋尺頭,與吳道官畫字。吳道官固辭再三,方令小童收了。以上一段押文書。然後一個道士向殿角頭咕碌碌擂動法鼓,寫得出。有若春雷相似。合堂道眾,一派音樂響起。吳道官身披大紅五彩法氅,腳穿朱履,手執牙笏,關發文書,登壇召將。兩邊鳴起鍾來。鋪排引西門慶進壇裡,一路寫得活見鬼。向三寶案左右兩邊上香。西門慶睜眼觀看,果然鋪設齋壇齊整。但見:

位按五方,壇分八級。上供三請四御,旁分八極九霄,中列山川岳瀆,下設幽府冥官。香騰瑞靄,千枝畫燭流光;花簇錦筵,百盞銀燈散彩。天地亭,高張羽蓋;玉帝堂,密佈幢幡。金鐘撞處,高功躡步奏虛皇;玉珮鳴時,都講登壇朝玉帝。絳綃衣,星辰燦爛;美蒙冠,金碧交加。監壇神將猙獰,直日功曹猛勇。青龍隱隱來黃道,白鶴翩翩下紫宸。又寫壇場,極力作盛滿之筆,後文薦亡相映也。

西門慶剛繞壇拈香下來,以上一段入壇。被左右就請到松鶴軒閣兒裡,地鋪錦毯,爐焚獸炭,那裡坐去了。不一時,應伯爵、謝希大來到。唱畢喏,每人封了一星折茶銀子,說道:「實告要送些茶兒來,路遠。這些微意,權為一茶之需。」西門慶也不接,說道:「奈煩!自恁請你來陪我坐坐,又幹這營生做什麼?吳親家這裡點茶,我一總都有了。」應伯爵連忙又唱喏,說:「哥,真個?俺每還收了罷。」因望著謝希大說道:又與第一回開口作映。白描。「都是你幹這營生!我說哥不受,拿出來,倒惹他訕兩句好的。」收拾得妙。良久,吳大舅、花子由都到了。每人兩盒細茶食來點茶,西門慶都令吳道官收了。吃畢茶,一同擺齋,鹹食齋饌,點心湯飯,甚是豐潔。西門慶同吃了早齋。原來吳道官叫了個說書的,說西漢評話《鴻門會》。寫出道家行徑。《金瓶》內,偏有此能。吳道官發了文書,走來陪坐,問:「哥兒今日來不來?」西門慶道,「正是,小頑還小哩,房下恐怕路遠諕著他,來不的。到午間,拿他穿的衣服來,三寶面前,攝受過就是一般。」吳道官道:「小道也是這般計較,最好。」西門慶道:「別的倒也罷了,他只是有些小膽兒。家裡三四個丫鬟連養娘輪流看視,只是害怕。貓狗都不敢到他跟前。」冷脈。早為死兆點明。吳大舅道:「孩兒們好容易養活大──」正說著,只見玳安進來說:「裡邊桂姨、銀姨使了李銘、吳惠送茶來了。」西門慶道:「叫他進來。」李銘、吳惠兩個拿著兩個盒子跪下,揭開都是頂皮餅、松花餅、白糖萬壽糕、玫瑰搽穰卷兒。西門慶俱令吳道官收了,因問李銘:「你每怎得知道?」李銘道:「小的早晨路見陳姑夫騎頭口,問來,才知道爹今日在此做好事。歸家告訴桂姐、三媽說,旋約了吳銀姐,才來了。多上復爹,本當親來,不好來得,這粗茶兒與爹賞人罷了。」西門慶吩咐:「你兩個等著吃齋。」吳道官一面讓他二人下去,自有坐處,連手下人都飽食一頓。

話休饒舌。到了午朝,拜表畢,吳道官預備了一張大插桌,又是一壇金華酒,又是哥兒的一頂青緞子綃金道髻,一件玄色紵絲道衣,一件綠雲緞小襯衣,一雙白綾小襪,一雙青潞綢衲臉小履鞋,一根黃絨線絛,一道三寶位下的黃線索,一道子孫娘娘面前紫線索,無微不入。一付銀項圈條脫,刻著「金玉滿堂,長命富貴」,一道朱書辟非黃綾符,上書著「太乙司命,桃延合康」八字,就紮在黃線索上,都用方盤盛著,又是四盤羹果,擺在桌上。差小童經袱內包著宛紅紙經疏,將三朝做過法事,一一開載節次,請西門慶過了目,方才裝入盒擔內。共約八抬,送到西門慶家。西門慶甚是歡喜,快使棋童兒家去,叫賞道童兩方手帕、一兩銀子。以上一段寄名玉皇廟。凡作四段寫。

且說那日是潘金蓮生日,有吳大妗子、潘姥姥、楊姑娘、郁大姐,都在月娘上房坐的。見廟裡送了齋來,又是許多羹果插卓禮物,擺了四張桌子,還擺不下,都亂出來觀看。金蓮便道:「李大姐,你還不快出來看哩!你家兒子師父廟裡送禮來了,偏分辨。又有他的小道冠髻,道衣兒。噫,宛然。你看,又是小履鞋兒!」孟玉樓走向前,拿起來手中看,說道:「大姐姐,你看道士家也恁精細,這小履鞋,白綾底兒,都是倒扣針兒方勝兒,鎖的這雲兒又且是好。我說他敢有老婆!不然,怎的扣捺的恁好針腳兒?」吳月娘道:「沒的說。他出家人,那裡有老婆!畢竟老實。想必是僱人做的。」潘金蓮接過來說:「道士有老婆,像王師父和大師父會挑的好汗巾兒,莫不是也有漢子?」玉樓因針線之細而想及道士有老婆;金蓮又因老婆一語想及尼姑有漢子。一層深一層,二美何等穎悟。插入和尚。王姑子道:「道士家,掩上個帽子,那裡不去了!似俺這僧家,行動就認出來。」王姑子似微露真情,又似明作戲謔,說得帶水拖泥,妙甚。金蓮說道:「我聽得說,你住的觀音寺背後就是玄明觀。常言道:男僧寺對著女僧寺,沒事也有事。」月娘道:「這六姐,好恁羅說白道的!」金蓮道:「這個是他師父與他娘娘寄名的紫線鎖。又是這個銀脖項符牌兒,上面銀打的八個字,帶著且是好看。背面墜著他名字,吳什麼元?」棋童道:「此是他師父起的法名吳應元。」金蓮道:「這是個『應』字。」識字淺,方傳金蓮之神,知此則知前後寄詞題詩,未免墜小傳說也。叫道:「大姐姐,道士無禮,怎的把孩子改了他的姓?」大議論反為情所掩,可悲。一語說盡癡人俗套。月娘道:「你看不知禮!」反說無禮。因使李瓶兒:「你去抱了你兒子來,穿上這道衣,俺每瞧瞧好不好?」李瓶兒道:「他才睡下,又抱他出來?」金蓮道:「不妨事,你揉醒他。」妙絕。那李瓶兒真個去了。

這潘金蓮識字,取過紅紙袋兒,不認的「應」字,偏又識字,妙絕史筆。佞人心口。扯出送來的經疏,看見上面西門慶底下同室人吳氏,旁邊只有李氏,再沒別人,心中就有幾分不忿,拿與眾人瞧:「你說賊三等兒九格的強人!你說他偏心不偏心?這上頭只寫著生孩子的,把俺每都是不在數的,都打到贅字號裡去了。」孟玉樓問道:「可有大姐姐沒有?」金蓮道:「沒有大姐姐倒好笑。」答得略過一層,妙甚。便無月娘,或又作別語矣。佞人心口。月娘道:「也罷了,有了一個,也就是一般。莫不你家有一隊伍人,也都寫上,惹的道士不笑話麼?」金蓮道:「俺每都是劉湛兒鬼兒麼?比那個不出材的,那個不是十個月養的哩!」正說著,李瓶兒從前邊抱了官哥兒來。孟玉樓道:「拿過衣服來,等我替哥哥穿。」李瓶兒抱著,孟玉樓替他戴上道髻兒,套上項牌和兩道索,諕的那孩子只把眼兒閉著,半日不敢出氣兒。處處寫恐諕,為金蓮生心作引。玉樓把道衣替他穿上。吳月娘吩咐李瓶兒:「你把這經疏,拿個阡張頭兒,親往後邊佛堂中,自家燒了罷。」那李瓶兒去了。玉樓抱弄孩子說道:「穿著這衣服,就是個小道士兒。」金蓮接過來說道:「什麼小道士兒,倒好像個小太乙兒!」被月娘正色說了兩句道:「六姐,你這個什麼話,孩兒們面上,快休恁的。」那金蓮訕訕的不言了。陰毒人必不以口嘴傷人,金蓮一味口嘴傷人,畢竟還淺,吾故辨其蓄貓陰害官哥,為未必然也。一回,那孩子穿著衣服害怕,就哭起來。李瓶兒走來,連忙接過來,替他脫衣裳時,就拉了一抱裙奶屎。孟玉樓笑道:「好個吳應元,原來拉屎也有一托盤。」月娘連忙叫小玉拿草紙替他抹。不一時,那孩子就磕伏在李瓶兒懷裡睡著了。李瓶兒道:「小大哥原來困了,媽媽送你到前邊睡去罷。」吳月娘一面把桌面都散了,請大妗子、楊娘、潘姥姥眾人出來吃齋。過下無痕。

看看晚來。原來初八日西門慶因打醮,不用葷酒。潘金蓮晚夕就沒曾上的壽,直等到今晚來家與他遞酒,來到大門站立。不想等到日落時分,只陳敬濟和玳安自騎頭口來家。潘金蓮問:「你爹來了?」敬濟道:「爹怕來不成了,我來時,醮事還未了,才拜懺,怕不弄到起更!道士有個輕饒素放的,還要謝將吃酒。」金蓮聽了,一聲兒沒言語,使性子回到上房裡,對月娘說:「『賈瞎子傳操──幹起了個五更』!『隔牆掠肝腸──死心塌地』,『兜肚斷了帶子──沒得絆了』!用方言處,不減引經。動是一串鈴。剛才在門首站了一回,見陳姐夫騎頭口來了,說爹不來了,醮事還沒了,先打發他來家。」月娘道:「他不來罷,咱每自在,晚夕聽大師父、王師父說因果、唱佛曲兒。」只一語,便遞入宣卷,捷甚。正說著,只見陳敬濟掀簾進來,已帶半酣兒,說:「我來與五娘磕頭。」問大姐:「有鍾兒,尋個兒篩酒,與五娘遞一鍾兒。」大姐道:「那裡尋鍾兒去?只恁與五娘磕個頭兒。到住回,等我遞罷。你看他醉的腔兒,恰好今日打醮,只好了你,吃的恁憨憨的來家。」又豈是婦人對夫之言,有了月娘樣也。月娘便問道:「你爹真個不來了?玳安那奴才沒來?」陳敬濟道:「爹見醮事還沒了,恐怕家裡沒人,先打發我來了,留下玳安在那裡答應哩。吳道士再三不肯放我,強死強活拉著吃了兩三大鐘酒,道士最好吃人酒,藉口寫出,可謂空中一閣。才來了。」月娘問:「今日有那幾個在那裡?」敬濟道:「今日有大舅和門外花大舅、應二叔、謝三叔,又有李銘、吳惠兩個小優兒。不知纏到多咱晚。只吳大舅來了。門外花大舅叫爹留住了,也是過夜的數。」金蓮沒見李瓶兒在跟前,便道:「陳姐夫,你也叫起花大舅來?「你也」二字奇絕,豈陳敬濟不同他人耶?如《西廂記》「別一個怎退干戈」「別一個」三字一樣奇法。是那門兒親,死了的知道罷了。你叫他李大舅才是。」花大舅,李瓶兒大伯也,而謂之大舅,名分原糊塗甚矣。金蓮道破,雖毀之而未為過也。而今時世必妒口。方是非分明,豈不更可歎!敬濟道:「五娘,你老人家『鄉里姐姐嫁鄭恩──睜著個眼兒,閉著個眼兒』罷了。」大姐道:「賊囚根子,快磕了頭,趁早與我外頭挺去!隱隱為瓶兒。心焉瓶已。又口裡恁汗邪胡說了!」又豈婦人對夫之言,全倚西門之勢也。敬濟於是請金蓮轉上,踉踉蹌蹌磕了四個頭,畫。往前邊去了。

不一時,掌上燈燭,放桌兒,擺上菜兒,請潘姥姥、楊姑娘、大妗子與眾人來。金蓮遞了酒,打發坐下,吃了面。吃到酒闌,收了家活,抬了桌出去。月娘吩咐小玉把儀門關了,炕上放下小桌兒,眾人圍定兩個姑子,正在中間焚下香,秉著一對蠟燭,聽著他說因果。先是大師父講說,講說的乃是西天第三十二祖下界降生東土,孝哥出矣。傳佛心印的佛法因果,直從張員外家豪大富說起,漫漫一程一節,直說到員外感悟佛法難聞,棄了家園富貴,竟到黃梅寺修行去。說了一回,王姑子又接念偈言。講經必亦作四段寫。此處接念偈言以上作一段。

念了一回,吳月娘道:「師父餓了,且把經請過,吃些甚麼。」一面令小玉安排了四碟兒素菜鹹食,又四碟薄脆、蒸酥糕餅,請大妗子、楊姑娘、潘姥姥陪二位師父吃。大妗子說:「俺每都剛吃的飽了,教楊姑娘陪個兒罷,他老人家又吃著個齋。」月娘連忙用小描金碟兒,每樣揀了點心,放在碟兒裡,先遞與兩位師父,然後遞與楊姑娘,說道:「你老人家陪二位請些兒。」婆子道:「我的佛爺,老身吃的夠了。」又道:「這碟兒裡是燒骨朵,姐姐你拿過去,只怕錯揀到口裡。」把眾人笑的了不得。月娘道:「奶奶,這個是廟上送來托葷鹹食。你老人家只顧用,不妨事。」楊姑娘道:「既是素的,等老身吃。老身乾淨眼花了,只當做葷的來。」正吃著,只見來興兒媳婦子惠香走來。月娘道:「賊臭肉,你也來做什麼?」惠香道:「我也來聽唱曲兒。」月娘道:「儀門關著,你打那裡進來了?」早為「春梅寄簡」一回安排路徑。玉簫道:「他廚房封火來。」月娘道:「嗔道恁鼻兒烏嘴兒黑的,成精鼓搗,來聽什麼經!」此一段似可省而不省,文情纖回之妙正在此。卿自成精鼓搗了也。

當下眾丫鬟婦女圍定兩個姑子,吃了茶食,收過家活去,搽抹經桌乾淨。月娘從新剔起燈燭來,炷了香。此處又作一段。兩個姑子打動擊子兒,又高念起來。從張員外在黃梅山寺中修行,白日長跪聽經,夜夜參禪打坐。四祖禪師見他不凡,收留做了徒弟,與了他三樁寶貝,教他往濁河邊投胎奪舍,孝哥來矣。直說到千金小姐在濁河邊洗濯衣裳,見一僧人借房兒住,不合答了他一聲,那老人就跳下河去了。潘金蓮熬的磕困上來,就往房裡睡去了。必至之情。一個。少頃,李瓶兒房中繡春來叫,說官哥兒醒了,也去了。一個。只剩下李嬌兒、孟玉樓、潘姥姥、孫雪娥、楊姑娘、大妗子守著。又聽到河中漂過一個大鱗桃來,小姐不合吃了,歸家有孕,懷胎十月。孝哥孕矣。王姑子又接唱了一個《耍孩兒》。唱完,大師父又念了四偈言:

五祖一佛性,投胎在腹中,

權住十個月,轉凡度眾生。又一間,不說完,妙絕。又是一段。

念到此處,月娘見大姐也睡去了,一個。大妗子𢱉在月娘裡間床上睡著了,一個。楊姑娘也打起欠呵來,一房睏倦,情景宛然。一個。桌上蠟燭也點盡了兩根,問小玉:「這天有多少晚了?」小玉道:「已是四更天氣,雞叫了。」月娘方令兩位師父收拾經卷。楊姑娘便往玉樓房裡去了。又一個。郁大姐在後邊雪娥房裡宿歇。又一個。月娘打發大師父和李嬌兒一處睡去了。又撇開劉尼。王姑子和月娘在炕上睡。兩個還等著小玉頓了一瓶子茶,吃了才睡。大妗子在裡間床上和玉簫睡。又找大妗子一句。一路將眾人睡法,敘得錯落之甚。月娘因問王姑子:「後來這五祖長大了,怎生成正果?」睡上床還要問完,妙得其情。王姑子復從爹娘怎的把千金小姐趕出,小姐怎的逃生,來到仙人莊;又怎的降生五祖,落後五祖養活到六歲;又怎的一直走到濁河邊,取了三樁寶貝,逕往黃梅寺聽四祖說法;又怎的遂成正果,孝哥幻化矣。後來還度脫母親生天;直說完了才罷。用二姑睡覺說完,真是奇絕筆力。以上共算四段。月娘聽了,越發好信佛法了。以上一段特為孝哥作根。有詩為證:

聽法聞經怕無常,紅蓮舌上放毫光。

何人留下禪空話?留取尼僧化飯糧!

文禹門云:此回打醮,為官哥祈長生也。吾謂祈官哥之生,不如咒金蓮之死,金蓮死,或猶可以生。今明明是金蓮生日,恐官哥死期將至矣。禍水滅火,其金蓮之謂乎?

目錄曰「官哥穿道衣」,殊無意味。曰「經濟拜冤家」,頗耐咀嚼。其拜因生日而拜,何以呼五娘為冤家也?二人之事,尚在半明半昧之間。有大姐之呵叱其夫,是為叢驅爵,為淵驅魚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