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回此回單為書僮出色描寫也。故上半篇用金蓮怒罵中襯出,下半篇用伯爵笑話中點醒也。
伯爵者,乃作者點睛之筆也。看他於此回內,描寫為書僮一篇,曲曲折折文字,只用伯爵一笑話明白說出,使通身皆現。諸如後文「山洞戲春嬌」,西門惱桂姐心事,用伯爵數白話點明,如此等類,不可勝數。故雲伯爵,作者點睛之妙筆,遂成伯爵之妙舌也。
平安吃醋,固宜受禍,畫童以聽覷搖手,亦被牽連。內又插來安過舌,來興作耍,賁四插科,終以玳安作收,固為書僮怙寵作襯,實又借此為玳安一描身份也。席間必用伯爵打賁四一錯,一者見伯爵薦人純是貪利,於西門家毫未著意,小人心意,固是如此;二者見賁四一向賺錢,已露驕矜,宜乎有錯,而王六兒即便上手,較之賁四嫂尚俟遲遲,故賁四先須讓韓道國一著也。
希大一唱內於賞男寵時,已露王六兒消息,此所以為希大也。然唱亦精絕。
末又於打燈籠一段閒情,照出金蓮之恨,且收拾諸僕。借問棋童使盞童、琴童、玳安、平安,色色皆出,而獨於問春梅時,一語結出書僮,使層層爆出之花,又層層收攏入來,真千古的史筆。可惜令之老死床下;作稗官野史。悲夫!我當為之一哭。
詩曰:
娟娟遊冶童,結束類妖姬。
揚歌倚箏瑟,艷舞逞媚姿。
貴人一蠱惑,飛騎爭相追。
婉孌邀恩寵,百態隨所施。
話說西門慶早到衙門,先退廳與夏提刑說:「車淡四人再三尋人情來說,交將就他。」夏提刑道:「也有人到學生那邊,不好對長官說。既是這等,如今提出來,戒飭他一番,放了罷。」西門慶道:「長官見得有理。」即升廳,令左右提出車淡等犯人跪下。生怕又打,只顧磕頭。西門慶也不等夏提刑開言,就道:「我把你這起光棍,如何尋這許多人情來說!張夾豈是官口中話。本當都送問,且饒你這遭,若再犯了我手裡,都活監死。出去罷!」連韓二都喝出來了,往外金命水命,走投無命。這裡處斷公事不題。
且說應伯爵拿著五兩銀子,尋書僮兒問他討話,悄悄遞與他銀子。書僮接的袖了。那平安兒在門首拿眼兒睃著他。張旁細。書僮於是如此這般:「昨日我替爹說了,今日往衙門裡發落去了。」伯爵道:「他四個父兄再三說,恐怕又責罰他。」書僮道:「你老人家只顧放心去,管情兒一下不打他。」那伯爵得了這消息,急急走去,回他們話去了。到早飯時分,四家人都到家,個個撲著父兄家屬放聲大哭。每人去了百十兩銀子,落了兩腿瘡,再不敢妄生事了。繡旁還是好人。正是:
禍患每從勉強得,煩惱皆因不忍生。
卻說那日西門慶未來家時,書僮兒在書房內,叫來安兒掃地,向食盒內,把人家送的桌面上響糖與他吃。繡旁都是為嘴起,妙。張旁也是吃嘴上起。那小廝千不合萬不合,叫:「書僮哥,我有句話兒告你說。昨日俺平安哥接五娘轎子,在路上好不學舌,說哥的過犯。」書僮問道:「他說我甚麼來?」來安兒道:「他說哥攬的人家幾兩銀子,大膽買了酒肉,送在六娘房裡,吃了半日出來。又在前邊鋪子裡吃,不與他吃。繡旁禍根。又說你在書房裡,和爹幹什麼營生。」這書僮聽了,暗記在心,也不題起。到次日,西門慶早晨約會了,不往衙門裡去,都往門外永福寺,置酒與須坐營送行去了。直到下午才來家,下馬就分咐平安:「但有人來,只說還沒來家。」說畢,進到廳上,書僮兒接了衣裳。西門慶因問:「今日沒人來?」書僮道:「沒有。管屯的徐老爹送了兩包螃蟹、十斤鮮魚。小的拿回帖打發去了,與了來人一錢銀子。又有吳大舅送了六個帖兒,明日請娘們吃三日。」原來吳大舅子吳舜臣,娶了喬大戶娘子侄女兒鄭三姐做媳婦兒,西門慶送了茶去,他那裡來請。
西門慶到後邊,月娘拿了帖兒與他瞧,西門慶說道:「明日你們都收拾了去。」說畢,出來到書房裡坐下。書僮連忙拿炭火爐內燒甜香餅兒,雙手遞茶上去。繡旁趣人。西門慶擎茶在手。他慢慢挨近站立在桌邊。繡旁可意。良久,西門慶努了個嘴兒,使他把門關上,用手摟在懷裡,一手捧著他的臉兒。西門慶吐舌頭,那小郎口裡噙著鳳香餅兒遞與他,下邊又替他弄玉莖。西門慶問道:「我兒,外邊沒人欺負你?」那小廝乘機就說:「小的有樁事,不是爹問,小的不敢說。」西門慶道:「你說不妨。」書僮就把平安一節告說一遍:「前日爹叫小的在屋裡,他和畫童在窗外聽覷,張夾冤呼畫童。小的出來舀水與爹洗手,親自看見。他又在外邊對著人罵小的蠻奴才,百般欺負小的。」西門慶聽了,心中大怒,說道:「我若不把奴才腿卸下來也不算!」這裡書房中說話不題。
且說平安兒專一打聽這件事,三不知走去報與金蓮。張夾原該報。金蓮使春梅前邊來請西門慶說話。剛轉過松牆,只見畫童兒在那裡弄松虎兒,繡眉寫出稚子神情。便道:「姐來做什麼?爹在書房裡。」被春梅頭上鑿了一下。張旁寫生。西門慶在裡面聽見裙子響,就知有人來,連忙推開小廝,走在床上睡著。那書僮在桌上弄筆硯,春梅推門進來,見了西門慶,咂嘴兒張旁寫生。說道:「你們悄悄的在屋裡,把門兒關著,敢守親哩!娘請你說話。」西門慶仰睡在枕頭上,便道:「小油嘴兒,他請我說什麼話?你先行,等我略倘倘兒就去!」張旁摹神。那春梅那裡容他,說道:「你不去,我就拉起你來!」張旁恃寵處。西門慶怎禁他死拉活拉,拉到金蓮房中。金蓮問:「他在前頭做什麼?」春梅道:「他和小廝兩個在書房裡,把門兒插著,捏殺蠅兒子是的,知道干的甚麼繭兒,恰是守親的一般。我進去,小廝在桌子跟前推寫字,他便倘剌在床上,拉著再不肯來。」潘金蓮道:「他進來我這屋裡,只怕有鍋鑊吃了他是的。繡旁應是皮的。張夾心醋瓶兒。賊沒廉恥的貨,你想,有個廉恥,大白日和那奴才平白關著門做什麼來?左右是奴才臭屁股門子,鑽了,到晚夕還進屋裡,和俺每沾身睡,好乾淨兒!」繡眉將就。張旁卿何妨自潔。西門慶道:「你信小油嘴兒胡說,我那裡有此勾當!我看著他寫禮帖兒來,我便𢱉在床上。」金蓮道:「巴巴的關著門兒寫禮帖?什麼機密謠言,什麼三隻腿的金剛、兩個𧤀角的象,繡旁出口便是一串,妙。怕人瞧見?明日吳大妗子家做三日,掠了個帖子兒來,不長不短的,也尋件甚麼子與我做拜錢。你不與,莫不教我和野漢子要!張旁活相逼人。大姐姐是一套衣裳、五錢銀子,別人也有簪子的,也有花的。只我沒有,我就不去了!」西門慶道:「前邊廚櫃內拿一疋紅紗來,與你做拜錢罷。」金蓮道,「我就去不成,也不要那囂紗片子,拿出去倒沒的教人笑話!」西門慶道:「你休亂,等我往那邊樓上,尋一件什麼與他便了。如今往東京送賀禮,也要幾疋尺頭,一答兒尋下來罷。」於是走到李瓶兒那邊樓上,尋了兩疋玄色織金麒麟補子尺頭、兩個南京色緞、一疋大紅鬥牛紵絲、一疋翠藍雲緞。因對李瓶兒說:「要尋一件雲絹衫與金蓮做拜錢,如無,拿帖緞子鋪討去罷。」張夾帶慚,妙。李瓶兒道:「你不要鋪子裡取去,我有一件織金雲絹衣服哩!大紅衫兒、藍裙,留下一件也不中用,俺兩個都做了拜錢罷。」一面向箱中取出來。李瓶兒親自拿與金蓮瞧:「隨姐姐揀,衫兒也得,裙兒也得,咱兩個一事包了做拜錢倒好,省得又取去。」金蓮道:「你的,我怎好要?」李瓶兒道:「好姐姐,怎生恁說話!」推了半日,金蓮方才肯了。又出去教陳敬濟換了腰封,寫了二人名字在上,不題。
且說平安兒正在大門首,只見白賚光走來問道:「大官人在家麼?」張旁百忙平插一峰,卻是二兄弟處生來,非生扭強捏。平安兒道:「俺爹不在家了。」那白賚光不信,逕入裡面廳上,繡旁老到。見隔子關著,說道:「果然不在家。往那裡去了?」平安道:「今日門外送行去了,還沒來。」白賚光道:「既是送行,這咱晚也該來家了。」平安道:「白大叔有甚話說下,待爹來家,小的稟就是了。」白賚光道:「沒什麼活,只是許多時沒見,閒來望望。既不在,我等等罷。」繡旁更老到。平安道:「只怕來晚了,你老人家等不得。」白賚光不依,把隔子推開,進入廳內,在椅子上就坐了。眾小廝也不理他,由他坐去。不想天假其便,西門慶教迎春抱著尺頭,從後邊走來,剛轉過軟壁,頂頭就撞見白賚光在廳上坐著。迎春兒丟下緞子,往後走不迭。白賚光道:「這不是哥在家!」一面走下來唱喏。西門慶見了,推辭不得,須索讓坐。睃見張旁二字不堪。白賚光頭戴著一頂出洗覆盔過的、恰如太山游到嶺的舊羅帽兒,繡眉畫出。身穿著一件壞領磨襟救火的硬漿白布衫,張旁必如此寫來,見世人所敬者衣服也。可歎!腳下靸著一雙乍板唱曲兒前後彎絕戶綻的皂靴,繡眉可憐。裡邊插著一雙一碌子蠅子打不到、黃絲轉香馬凳襪子。坐下,也不叫茶,張夾十弟兄如此。見琴童在旁伺候,就吩咐:「把尺頭抱到客房裡,教你姐夫封去。」那琴童應諾,抱尺頭往廂房裡去了。白賚光舉手道:「一向欠情,沒來望的哥。」西門慶道:「多謝掛意。我也常不在家,日逐衙門中有事。」張夾十弟兄如此。白賚光道:「哥這衙門中也日日去麼?」西門慶道:「日日去兩次,每日坐廳問事。到朔望日子,還要拜牌,畫公座,大發放,地方保甲番役打卯。歸家便有許多窮冗,無片時閒暇。今日門外去,因須南溪新升了新平寨坐營,眾人和他送行,只剛到家。張夾一虛。明日管皇莊薛公公家請吃酒,路遠去不成。張夾一虛。後日又要打聽接新巡按。張夾一實。又是東京太師老爺四公子又選了駙馬,張夾一虛。童太尉侄男童天㣧新選上大堂,升指揮使僉書管事。張夾一虛。兩三層都要賀禮。這連日通辛苦的了不得。」說了半日語,來安兒才拿上茶來。白賁光才拿在手裡呷了一口,只見玳安拿著大紅帖兒往裡飛跑,報道:「掌刑的夏老爹來了!外邊下馬了。」西門慶就往後邊穿衣服去了。張旁絕不照管。白賁光躲在西廂房內,打簾裡望外張看。
良久,夏提刑進到廳上,西門慶冠帶從後邊迎將來。兩個敘禮畢,分賓主坐下。不一時,棋童兒拿了兩盞茶來吃了。張旁明襯賚光,可歎,可歎!夏提刑道:「昨日所言接大巡的事,今日學生差人打聽,姓曾,乙未進士,牌已行到東昌地方。他列位每都明日起身遠接。你我雖是武官,系領敕衙門提點刑獄,比軍衛有司不同。咱後日起身,離城十里尋個去所,預備一頓飯,那裡接見罷!」繡眉因後被參,先敘得疏虞,妙。西門慶道:「長官所言甚妙,也不消長官費心,學生這裡著人尋個庵觀寺院,或是人家莊園亦好,教個廚役早去整理。」夏提刑謝道:「這等又教長官費心。」說畢,又吃了一道茶,張旁可歎。夏提刑起身去了。西門慶送了進來,寬去衣裳。那白賁光還不去,走到廳上又坐下了。對西門慶說:「自從哥這兩個月沒往會裡去,把會來就散了。張旁此處提「熱結」,偏冷淡無比。張夾可憐十弟兄如此冷去。老孫雖年紀大,主不得事。應二哥又不管。昨日七月內,玉皇廟打中元醮,連我只三四個人到,沒個人拿出錢來,都打撒手兒。繡眉的真扯淡。落運人語言無味者,如此。難為吳道官,晚夕謝將,又叫了個說書的,甚是破費他。他雖故不言語,各人心上不安。不如那咱哥做會首時,還有個張主。不久還要請哥上會去。」西門慶道:「你沒的說散便散了罷,那裡得工夫幹此事?張夾人情如畫。遇閒時,在吳先生那裡一年打上個醮,答報答報天地就是了。隨你們會不會,不消來對我說。」幾句話搶白的白賚光沒言語了。又坐了一回,西門慶見他不去,只得喚琴童兒廂房內放桌兒,拿了四碟小菜,牽葷連素,一碟煎麵筋、一碟燒肉。繡眉吃物數種,寫世炎涼惡態,使人欲涕欲笑。西門慶陪他吃了飯。篩酒上來,西門慶又討副銀鑲大鐘來,斟與他。吃了幾鐘,張旁催起身。白賚光才起身。西門慶送到二門首,說道:「你休怪我不送你,我戴著小帽,不好出去得。」那白賚光告辭去了。
西門慶回到廳上,拉了把椅子坐下,就一片聲叫平安兒。那平安兒走到跟前,西門慶罵道:「賊奴才,還站著?」叫答應的,就是三四個排軍在旁伺候。那平安不知甚麼緣故,諕的臉蠟查黃,跪下了。西門慶道:「我進門就吩咐你,但有人來,答應不在。你如何不聽?」平安道:「白大叔來時,小的回說爹往門外送行去了,沒來家。他不信,強著進來了。小的就跟進來問他:『有話說下,待爹來家,小的稟就是了。』他又不言語,自家推開廳上隔子坐下。落後,不想出來就撞見了。」西門慶罵道:「你這奴才,不要說嘴!你好小膽子兒?人進來,你在那裡耍錢吃酒去來,不在大門首守著!」令左右:「你聞他口裡。」那排軍聞了一聞,稟道:「沒酒氣。」西門慶吩咐:「叫兩個會動刑的上來,與我著實拶這奴才!」當下兩個伏侍一個,套上拶指,只顧擎起來。拶的平安疼痛難忍,叫道:「小的委實回爹不在,他強著進來。」那排軍拶上,把繩子綰住,跪下稟道:「拶上了。」西門慶道:「再與我敲五十敲。」旁邊數著,敲到五十上住了手。西門慶吩咐:「打二十棍!」須臾打了二十,打的皮開肉綻,滿腿血淋。西門慶喝令:「與我放了。」兩個排軍向前解了拶子,解的直聲呼喚。張夾忍心哉!西門慶罵道:「我把你這賊奴才!你說你在大門首,想說要人家錢兒,在外邊壞我的事,休吹到我耳朵內,把你這奴才腿卸下來!」那平安磕了頭起來,提著褲子往外去了。西門慶看見畫童兒在旁邊,說道:「把這小奴才拿下去,也拶他一拶子。」一面拶的小廝殺豬兒似怪叫。張夾小人得志乃如此。這裡西門慶在前廳拶人不題。
單說潘金蓮從房裡出來往後走,剛走到大廳後儀門首,只見孟玉樓獨自一個在軟壁後聽覷。張旁此處先插玉樓,章法一變。金蓮便問:「你在此聽甚麼兒哩?」玉樓道:「我在這裡聽他爹打平安兒,連畫童小奴才也拶了一拶子,不知為什麼。」一回棋童兒過來,玉樓叫住問他:「為什麼打平安兒?」棋童道:「爹嗔他放進白賚光來了。」金蓮接過來道:「也不是為放進白賚光來,敢是為他打了象牙來,張旁明點牙梳。不是打了象牙,平白為什麼打得小廝這樣的!賊沒廉恥的貨,亦發臉做了主了。想有些廉恥兒也怎的!」張夾卻亦恰當。那棋童就走了。玉樓便問金蓮:「怎的打了象牙?」金蓮道:「我要告訴你,還沒告訴你。我前日去俺媽家做生日去了,不在家,蠻秫秫小廝攬了人家說事幾兩銀子,買兩盒嗄飯,又是一壇金華酒,掇到李瓶兒房裡,和小廝吃了半日酒,小廝才出來。沒廉恥貨來家,也不言語,還和小廝在花園書房裡,插著門兒,兩個不知幹著什麼營生。平安這小廝拿著人家帖子進去,見門關著,就在窗下站著了。蠻小廝開門看見了,想是學與賊沒廉恥的貨,今日挾仇打這小廝,打的膫子成。那怕蠻奴才張旁似與己賭氣者。到明日把一家子都收拾了,張旁金蓮亦必在內。管人吊腳兒事!」玉樓笑道:「好說,雖是一家子,有賢有愚,繡旁自己也在裡頭。莫不都心邪了罷?」張旁明誚金蓮。金蓮道:「不是這般說,等我告訴你。如今這家中,他心肝肐蒂兒偏歡喜的只兩個人,一個在裡,一個在外,成日把魂恰似落在他身上一般,見了說也有,笑也有。俺們是沒時運的,行動就是烏眼雞一般。張夾每語必插自己。賊不逢好死變心的強盜!通把心狐迷住了,更變的如今相他哩!三姐你聽著,到明日弄出什麼八怪七喇出來!今日為拜錢,又和他合了回氣。張旁活跳出紙上。但來家,就在書房裡。今日我使春梅叫他來,誰知大白日裡和賊蠻奴才關著門兒哩!春梅推門入去,諕的一個個眼張失道的。繡眉如見。到屋裡,教我盡力數罵了幾句。他只顧左遮右掩的。先拿一疋紅紗與我做拜錢,我不要。落後往李瓶兒那邊樓上尋去。賊人膽兒虛,自知理虧,拿了他箱內一套織金衣服來,親自來盡我,我只是不要。他慌了,說:『姐姐,怎的這般計較!姐姐揀衫兒也得,裙兒也得。看了,好拿到前邊,教陳姐夫封寫去。』盡了半日,我才吐了口兒。張旁真有此等利口,可恨,可恨!他讓我要了衫子。」張夾我願世世不見此等人。玉樓道:「這也罷了,也是他的盡讓之情。」金蓮道:「你不知道,不要讓了他。如今年世,只怕睜著眼兒的金剛,不怕閉著眼兒的佛!老婆漢子,你若放些松兒與他,『王兵馬的皂隸──還把你不當㒲的』。」張夾是平時失寵語,是一時得意話。玉樓戲道,「六丫頭,你是屬麵筋的,倒且是有靳道。」說著,兩個笑了。只見小玉來請:「三娘、五娘,後邊吃螃蟹哩!我去請六娘和大姑娘去。」
兩個手拉著手兒進來,月娘和李嬌兒正在上房穿廊下坐,說道:「你兩個笑什麼?」金蓮道:「我笑他爹打平安兒。」月娘道:「嗔他恁亂蝍䗫叫喊的,只道打什麼人?原來打他。為什麼來,」金蓮道:「為他打折了象牙了。」月娘老實,便問「象牙放在那裡來,怎的教他打折了?」那潘金蓮和孟玉樓兩個嘻嘻哈哈,只顧笑成一塊。月娘道:「不知你每笑什麼,不對我說。」玉樓道:「姐姐你不知道,爹打平安為放進白賚光來了。」月娘道:「放進白賚光便罷了,怎麼說道打了象牙?也沒見這般沒稍乾的人,在家閉著膫子坐,張夾豈賢婦人話!平白有要沒緊來人家撞些什麼!」來安道:「他來望爹來了。」月娘道:「那個掉下炕來了?望,沒的扯臊淡,不說來抹嘴吃罷了。」良久,李瓶兒和大姐來到,眾人圍繞吃螃蟹。月娘吩咐小玉:「屋裡還有些葡萄酒,篩來與你娘每吃。」金蓮快嘴,說道:「吃螃蟹得些金華酒吃才好!」又道:「只剛一味螃蟹就著酒吃,得只燒鴨兒撕了來下酒。」張夾金蓮取死,在此等尖處。月娘道:「這咱晚那裡買燒鴨子去!」李瓶兒聽了,把臉飛紅了。
正是:
話頭兒包含著深意,題目兒哩暗蓄著留心。
那月娘是個誠實的人,怎曉的話中之話。這裡吃螃蟹不題。
且說平安兒被責,來到外邊,賁四、來興眾人都亂來問平安兒:「爹為甚麼打你?」平安哭道:「我知為甚麼!」來興兒道:「爹嗔他放進白賚光來了。」平安道,「早是頭裡你看著,我那等攔他,他只強著進去了。不想爹從後邊出來撞見了,又沒甚話,吃了茶,再不起身。只見夏老爹來了,我說他去了,他還躲在廂房裡又不去。直等拿酒來吃了才去。倒惹的打我這一頓,你說我不造化低!我沒攔他?又說我沒攔他。他強自進來,管我腿事!打我!教那個賊天殺男盜女娼的狗骨禿,吃了俺家這東西,打背樑脊下過!」來興兒道:「爛折脊樑骨,倒好了他往下撞!」平安道:「教他生噎食病,把顙根軸子爛掉了。天下有沒廉恥皮臉的,不像這狗骨禿沒廉恥,來我家闖的狗也不咬。賊雌飯吃花子㒲的,再不爛了賊忘八的屁股門子!」來興笑道:「爛了屁股門子,人不知道,只說是臊的。」眾人都笑了。平安道:「想必是家裡沒晚米做飯,老婆不知餓的怎麼樣的。閒的沒的幹,來人家抹嘴吃。圖家裡省了一頓,也不是常法兒。不如教老婆養漢,做了忘八倒硬朗些,不教下人唾罵。」玳安在鋪子裡篦頭,篦了,打發那人錢去了,走出來說:「平安兒,我不言語,憋的我慌。張旁可畏!可畏!虧你還答應主子,當家的性格,你還不知道?你怎怪人?常言養兒不要屙金溺銀,只要見景生情。比不的應二叔和謝叔來,答應在家不在家,他彼此都是心甜厚間便罷了。以下的人,他又吩咐你答應不在家,你怎的放人來?不打你卻打誰!」張夾總為玳安出色,與春梅一樣。賁四戲道:「平安兒從新做了小孩兒,才學閒閒,他又會頑,成日只踢毬兒耍子。」眾人又笑了一回。賁四道:「他便為放人進來,這畫童兒卻為什麼,也陪拶了一拶子?是甚好吃的果子,陪吃個兒?吃酒吃肉也有個陪客,十個指頭套在拶子上,也有個陪的來?」那畫童兒揉著手,只是哭。玳安戲道:「我兒少哭,你娘養的你忒嬌,把散子兒拿繩兒拴在你手兒上,你還不吃?」這裡前邊小廝熱亂不題。
西門慶在廂房中,看著陳敬濟封了禮物尺頭,寫了揭帖,次日早打發人上東京,張夾一語接入,無痕。送蔡駙馬、童堂上禮,不在話下。到次日,西門慶往衙門裡去了。吳月娘與眾房,共五頂轎子,頭戴珠翠,身穿錦繡,來興媳婦一頂小轎跟隨,往吳大妗家做三日去了。止留下孫雪娥在家中,和西門大姐看家。早間韓道國送禮相謝:一壇金華酒,一隻水晶鵝,一副蹄子,四隻燒鴨,四尾鰣魚。帖子上寫著「晚生韓道國頓首拜」。書僮因沒人在家,不敢收,連盒擔留下,待的西門慶衙門回來,拿與西門慶瞧。西門慶使琴童兒鋪子裡旋叫了韓夥計來,甚是說他:「沒分曉,又買這禮來做甚麼!我決然不受!」那韓道國拜說:「小人蒙老爹莫大之恩,可憐見與小人出了氣,小人舉家感激不盡。無甚微物,表一點窮心。望乞老爹好歹笑納。」西門慶道:「這個使不得。你是我門下夥計,如同一家,我如何受你的禮!即令原人與我抬回去。」韓道國慌了,央說了半日。西門慶吩咐左右,只受了鵝酒,別的禮都令抬回去了。教小廝拿帖兒,請應二爹和謝爹去,對韓道國說:「你後晌叫來保看著鋪子,你來坐坐。」韓道國說:「禮物不受,又教老爹費心。」應諾去了。
西門慶又添買了許多菜蔬,後晌時分,在翡翠軒卷棚內,放下一張八仙桌兒。應伯爵、謝希大先到了。西門慶告他說:「韓夥計費心,買禮來謝我,我再三不受他,他只顧死活央告,只留了他鵝酒。我怎好獨享,請你二位陪他坐坐。」伯爵道:「他和我討較來,要買禮謝。我說你大官府那裡稀罕你的,休要費心,你就送去,他決然不受。如何?我恰似打你肚子裡鑽過一遭的,果然不受他的。」說畢,吃了茶,兩個打雙陸。不一時,韓道國到了,二人敘禮畢坐下。應伯爵、謝希大居上,西門慶關席,韓道國打橫。登時四盤四碗拿來,桌上擺了許多下飯,把金華酒分咐來安兒就在旁邊打開,用銅甑兒篩熱了拿來,教書僮斟酒。伯爵吩咐書僮兒:「後邊對你大娘房裡說,怎的不拿出螃蟹來與應二爹吃?你去說我要螃蟹吃哩。」西門慶道:「傻狗才,那裡有一個螃蟹!實和你說,管屯的徐大人送了我兩包螃蟹,到如今娘們都吃了,剩下醃了幾個。」吩咐小廝:「把醃螃蟹𢵞幾個來。今日娘們都往吳妗子家做三日去了。」不一時,畫童拿了兩盤子醃蟹上來。那應伯爵和謝希大兩個搶著,吃的淨光。因見書僮兒斟酒,說道:「你應二爹一生不吃啞酒,自誇你會唱的南曲,我不曾聽見。今日你好歹唱個兒,我才吃這鍾酒。」那書僮才待拍著手唱,伯爵道:「這等唱一萬個也不算。你裝龍似龍,裝虎似虎,下邊搽畫裝扮起來,像個旦兒的模樣才好。」繡眉伯爵差排指勒處,節節多端,然而正中主人之好,此其所以莫逆也。張夾總是奉承,卻能因時致宜。故妙。那書僮在席上,把眼只看西門慶的聲色兒。西門慶笑罵伯爵:「你這狗才,專一歪廝纏人!」因向書僮道:「既是他索落你,教玳安兒前邊問你姐要了衣服,下邊妝扮了來。」玳安先走到前邊金蓮房裡問春梅要,春梅不與。旋往後問上房玉蕭要了四根銀簪子,一個梳背兒,張夾又雙關點題。面前一件仙子兒,一雙金鑲假青石頭墜子,大紅對衿絹衫兒,綠重絹裙子,紫銷金箍兒。要了些脂粉,在書房裡搽抹起來,儼然就如個女子,打扮的甚是嬌娜。走在席邊,雙手先遞上一杯與應伯爵,頓開喉音,在旁唱《玉芙蓉》道:
殘紅水上飄,梅子枝頭小。這些時,眉兒淡了誰描?因春帶得愁來到,春去緣何愁未消?人別後,山遙水遙。我為你數歸期,畫損了掠兒稍。張夾已寓逃走消息,然又道出本意。
伯爵聽了,誇獎不已,說道:「像這大官兒,不在了與他碗飯吃。你看他這喉音,就是一管蕭。說那院裡小娘兒便怎的,那些唱都聽熟了。怎生如他這等滋潤!哥,不是俺們面獎,似你這般的人兒在你身邊,你不喜歡!」西門慶笑了。怕爵道:「哥,你怎的笑?我到說的正經話。繡眉說得正正經經,何等侃鑿。你休虧這孩子,凡事衣類兒上,另著個眼兒看他。難為李大人送了他來,也是他的盛情。」西門慶道:「正是。如今我不在家,書房中一應大小事,都是他和小婿。小婿又要鋪子裡兼看看。」應伯爵飲過,又斟雙杯。伯爵道:「你替我吃些兒。」書僮道:「小的不敢吃,不會吃。」張夾妙語。伯爵道:「你不吃,我就惱了。我賞你待怎的?」書僮只顧把眼看西門慶。西門慶道:「也罷,應二爹賞你,你吃了。」那小廝打了個僉兒,慢慢低垂粉頸,呷了一口。餘下半鍾殘酒,用手擎著,與伯爵吃了。方才轉過身來,遞謝希大酒,又唱了個曲兒。謝希大問西門慶道:「哥,書官兒青春多少?」西門慶道:「他今年才交十六歲。」問道:「你也會多少南曲?」書僮道:「小的也記不多幾個曲子,胡亂答應爹們罷了。」希大道:「好個乖覺孩子!」亦照前遞了酒。下來遞韓道國。道國道:「老爹在上,小的怎敢欺心。」西門慶道:「今日你是客。」韓道國道:「那有此理!還是從老爹上來,次後才是小人吃酒。」書僮下席來遞西門慶酒,又唱了一個曲兒。西門慶吃畢,到韓道國跟前。韓道國慌忙立起身來接酒。伯爵道:「你坐著,教他好唱。」韓道國方才坐下。書僮又唱了個曲兒。韓道國未等詞終,連忙一飲而盡。
正飲酒中間,只見玳安來說:「賁四叔來了,請爹說話。」西門慶道:「你叫他來這裡說罷。」不一時,賁四進來,向前作了揖,旁邊安頓坐了。玳安又取一雙鍾箸放下。西門慶令玳安後邊取菜蔬。西門慶因問他:「莊子上收拾怎的樣了?」賁四道:「前一層才蓋瓦,後邊卷棚昨日才打的基,還有兩邊廂房與後一層住房的料,都沒有。客位與卷棚漫地尺二方磚,還得五百,那舊的都使不得。砌牆的大城角也沒了。墊地腳帶山子上土,也添夠了百多車子。灰還得二十兩銀子的。」西門慶道:「那灰不打緊,我明日衙門裡吩咐灰戶,教他送去。昨日你磚廠劉公公說送我些磚兒。你開個數兒,封幾兩銀子送與他,須是一半人情兒回去。只少這木植。」賁四道:「昨日老爹吩咐,門外看那莊子,今早同張安兒去看,原來是向皇親家莊子。大皇親沒了,如今向五要賣神路明堂。咱們不要他的,講過只拆他三間廳、六間廂房、一層群房就夠了。他口氣要五百兩。到跟前拿銀子和他講,三百五十兩上,也該拆他的。張夾已方蓋造卻有拆賣者,可歎。休說木料,光磚瓦連土也值一二百兩銀子。」應伯爵道:「我道是誰來!是向五的那莊子。向五被人爭地土,告在屯田兵備道,打官司使了好多銀子。又在院裡包著羅存兒。如今手裡弄的沒錢了。你若要,與他三百兩銀子,他也罷了。冷手撾不著熱饅頭。」西門慶吩咐賁四:「你明日拿兩錠大銀子,同張安兒和他講去,若三百兩銀子肯,拆了來罷。」賁四道:「小人理會。」良久,後邊拿了一碗湯、一盤蒸餅上來,賁四吃了。斟上,陪眾人吃酒。書僮唱了一遍,下去了。
應伯爵道:「這等吃的酒沒趣。取個骰盆兒,俺們行個令兒吃才好。」西門慶令玳安:「就在前邊六娘屋裡取個骰盆來。」張夾映瓶兒好酒。不一時,玳安取了來,放在伯爵跟前,悄悄走到西門慶耳邊說:「六娘房裡哥哭哩。迎春姐叫爹著個人兒接接六娘去。」西門慶道:「你放下壺,快叫個小廝拿燈籠接去!」張旁與前接金蓮冷熱特照。因問:「那兩個小廝在那裡?」玳安道:「琴童與棋童兒先拿兩個燈籠接去了。」張夾挽回寵處,刺金蓮門外一回。伯爵見盆內放著六個骰兒,即用手拈著一個,說:「我擲著點兒,各人要骨牌名一句兒,見合著點數兒,如說不過來,罰一大杯酒。下家唱曲兒,不會唱曲兒說笑話兒,兩樁兒不會,定罰一大杯。」西門慶道:「怪狗才,忒韶刀了!」伯爵道:「令官放個屁,也欽此欽遵。你管我怎的!」叫來安:「你且先斟一杯,罰了爹,然後好行令。」西門慶笑而飲之。伯爵道:「眾人聽著,我起令了!說差了也罰一杯。」說道:「張生醉倒在西廂。張旁酒。吃了多少酒?一大壺,兩小壺,」果然是個麼。西門慶叫書僮兒上來斟酒,該下家謝希大唱。希大拍著手兒道:「我唱個《折桂令》兒你聽罷。」唱道:
可人心二八嬌娃,百件風流,所事撐達。眉蹙春山,眼橫秋水,鬢綰著烏鴉。干相思,撇不下一時半霎;咫尺間,如隔著海角天涯。瘦也因他,病也因他。誰與做個成就了姻緣,便是那救苦難的菩薩。張夾已為王六兒作線。
伯爵吃了酒,過盆與謝希大擲,輪著西門慶唱。謝希大拿過骰兒來說:「多謝紅兒扶上床。張旁色。甚麼時候?三更四點。」可是作怪,擲出個四來。伯爵道:「謝子純該吃四杯。」希大道:「折兩杯罷,我吃不得。」書僮兒滿斟了兩杯,先吃了頭一杯,等他唱。席上伯爵二人把一碟子荸薺都吃了。西門慶道:「我不會唱,說個笑話兒罷。」說道:「一個人到果子鋪問:「可有榧子麼?」那人說有。取來看,那買果子的不住的往口裡放。賣果子的說:『你不買,如何只顧吃?』那人道:『我圖他潤肺。』那賣的說:『你便潤了肺,我卻心疼。』」眾人都笑了。伯爵道:「你若心疼,再拿兩碟子來。我『媒人婆拾馬糞──越發越曬』。」繡眉妙。張夾認的妙。謝希大吃了。第三該西門慶擲。說:「留下金釵與表記。張旁財。多少重?五六七錢。」西門慶拈起骰兒來,擲了個五。書僮兒也只斟上兩鍾半酒。謝希大道:「哥大量,也吃兩杯兒,沒這個理。哥吃四鍾罷,只當俺一家孝順一鍾兒。」該韓夥計唱。韓道國讓:「賁四哥年長。」賁四道:「我不會唱,說個笑話兒罷。」張夾不讓便帶驕意。西門慶吃過兩鐘,賁四說道:「一官問姦情事。問:『你當初如何奸他來?』那男子說:『頭朝東,腳也朝東奸來。』官云:『胡說!那裡有個缺著行房的道理!』旁邊一個人走來跪下,說道:『告稟,若缺刑房,待小的補了罷!』」應伯爵道:「好賁四哥,你便益不失當家!你大官府又不老,別的還可說,你怎麼一個行房,你也補他的?」繡眉毒極。張旁明使賁四嫂為王六兒爭寵,夫未有六兒先插五兒,何等筆力!賁四聽見此言,諕的把臉通紅了,說道:「二叔,什麼話!小人出於無心。」伯爵道:「什麼話?檀木靶,沒了刀兒,只有刀鞘兒了。」繡眉惡極。張夾可畏。那賁四在席上終是坐不住,去又不好去,如坐針氈相似。西門慶飲畢四鍾酒,就輪該賁四擲。賁四才待拿起骰子來,只見來安兒來請:「賁四叔,外邊有人尋你。我問他,說是窯上人。」這賁四巴不得要去,聽見這一聲,一個金蟬脫殼走了。西門慶道:「他去了,韓夥計你擲罷。」韓道國舉起骰兒道:「小人遵令了。」說道:「夫人將棒打紅娘。張旁氣。打多少?八九十下。」伯爵道:「該我唱,我不唱罷,我也說個笑話兒。教書僮合席都篩上酒,連你爹也篩上。聽我這個笑話:一個道士,師徒二人往人家送疏。行到施主門首,徒弟把絛兒鬆了些,垂下來。師父說:『你看那樣!倒像沒屁股的。』徒弟回頭答道:『我沒屁股,師父你一日也成不得。』」張夾一語點醒正文。西門慶罵道:「你這歪狗才,狗口裡吐出什麼象牙來!」這裡飲酒不題。
且說玳安先到前邊,又叫了畫童,拿著燈籠,來吳大妗子家接李瓶兒。瓶兒聽見說家裡孩子哭,也等不得上拜,留下拜錢,就要告辭來家。吳大妗、二妗子那裡肯放:「好歹等他兩口兒上了拜兒!」月娘道:「大妗子,你不知道,倒教他家去罷。家裡沒人,孩子好不尋他哭哩!俺每多坐回兒不妨事。」那吳大妗子才放了李瓶兒出門。玳安丟下畫童,和琴童兒兩個隨轎子先來家了。落後,上了拜,堂客散時,月娘等四乘轎子,只打著一個燈籠,況是八月二十四日,月黑時分。月娘問:「別的燈籠在那裡,如何只一個?」棋童道:「小的原拿了兩個來。玳安要了一個,和琴童先跟六娘家去了。」月娘便不問,就罷了。潘金蓮有心,便問棋童:「你們頭裡拿幾個來?」棋童道:「小的和琴童拿了兩個來,落後玳安與畫童又要了一個去,把畫童換下,和琴童先跟了六娘去了。」金蓮道:「玳安那囚根子,他沒拿燈籠來?」繡旁問得精細。畫童道:「我和他又拿了一個燈籠來了。」張旁一路為書僮寫諸小廝,此處又作一小掩映。金蓮道:「既是有一個就罷了,怎的又問你要這個?」棋童道:「我那等說,他強著奪了去。」金蓮便叫吳月娘:「姐姐,你看玳安恁賊獻勤的奴才!等到家和他答話。」月娘道:「奈煩,孩子家裡緊等著,叫他打了去罷了。」繡眉佛。金蓮道:「姐姐,不是這等說。俺便罷了,你是個大娘子,沒些家法兒,張旁可畏。晴天還好,這等月黑,四頂轎子只點著一個燈籠,顧那些兒的是?」
說著轎子到了門首。月娘、李嬌兒便往後邊去了。金蓮和孟玉樓一答兒下轎,進門就問,「玳安兒在那裡?」平安道:「在後邊伺候哩!」剛說著,玳安出來,被金蓮罵了幾句:「我把你獻勤的囚根子!明日你只認清了,單揀著有時運的跟,只休要把腳兒踢踢兒。張旁雖是金蓮閒氣,卻是為諸小廝點染,是此回正文。有一個燈籠打著罷了,信那斜汗世界一般又奪了個來。又把小廝也換了來。他一頂轎子,倒佔了兩個燈籠,俺們四頂轎子,反打著一個燈籠,俺們不是爹的老婆?」玳安道:「娘錯怪小的了。爹見哥兒哭,教小的:『快打燈籠接你六娘先來家罷,恐怕哭壞了哥兒。』莫不爹不使我,我好幹著接去來!」金蓮道:「你這囚根子,不要說嘴!他教你接去,沒教你把燈籠都拿了來。哥哥,你的雀兒只揀旺處飛,休要認差了,冷灶上著一把兒、熱灶上著一把兒才好。俺們天生就是沒時運的來?」玳安道:「娘說的什麼話!小的但有這心,騎馬把脯子骨撞折了!」金蓮道:「你這欺心的囚根子!不要慌,我洗淨眼兒看著你哩!」張旁西門打平安,金蓮罵玳安,遙遙相對。說著,和玉樓往後邊去了。那玳安對著眾人說:「我精晦氣的營生,平自爹使我接去,卻被五娘罵了恁一頓。」
玉樓、金蓮二人到儀門首,撞見來安兒,問:「你爹在那裡哩?」來安道:「爹和應二爹、謝爹、韓大叔還在卷棚內吃酒。書僮哥裝了個唱的,在那裡唱哩,娘每瞧瞧去。」二人間走到卷棚隔子外,往裡觀看。只見應伯爵在上坐著,把帽兒歪挺著,醉的只象線兒提的。張夾不堪冷眼一觀。謝希大醉的把眼兒通睜不開。張夾不堪一觀。書僮便妝扮在旁邊斟酒唱南曲。張夾不堪一觀。西門慶悄悄使琴童兒抹了伯爵一臉粉,張旁書僮、伯爵一樣矣。又拿草圈兒從後邊悄悄兒弄在他頭上作戲。把金蓮和玉樓在外邊忍不住只是笑,罵:「賊囚根子,到明日死了也沒罪了,把丑都出盡了!」西門慶聽見外邊笑,使小廝出來問是誰,二人才往後邊去了。散時,已一更天氣了。西門慶那日往李瓶兒房裡睡去了。金蓮歸房,因問春梅:「李瓶兒來家說甚麼話來?」春梅道:「沒說甚麼。」金蓮又問:「那沒廉恥貨,進他屋裡去來沒有?」春梅道:「六娘來家,爹往他房裡還走了兩遭。」金蓮道:「真個是因孩子哭接他來?」春梅道:「孩子後晌好不怪哭的,抱著也哭,放下也哭,再沒法處。前邊對爹說了,才使小廝接去。」金蓮道:「若是這等也罷了。我說又是沒廉恥的貨,三等兒九般使了接去。」張旁映前自己出門。又問:「書僮那奴才,穿的是誰的衣服?」春梅道:「先來問我要,教我罵了玳安出去。落後,和玉簫借了。」金蓮道:「再要來,休要與秫秫奴才穿。」張夾一語結住書僮一篇文字。說畢,見西門慶不來,使性兒關門睡了。
且說應伯爵見賁四管工,在莊子上賺錢,明日又拿銀子買向五皇親房子,少說也有幾兩銀子背。正行令之間,可可見賁四不防頭,說出這個笑話兒來。伯爵因此錯他這一錯,使他知道。賁四果然害怕,張夾有梳篦,應害怕。次日封了三兩銀子,親到伯爵家磕頭。伯爵反打張驚兒,說道:「我沒曾在你面上盡得心,何故行此事?」賁四道:「小人一向缺禮,早晚只望二叔在老爹面前扶持一二,足感不盡!」伯爵於是把銀子收了,待了一鍾茶,打發賁四出門。拿銀子到房中,與他娘子兒說:「老兒不發狠,婆兒沒布裙。賁四這狗啃的,我舉保他一場,他得了買賣,扒自飯碗兒,就不用著我了。大官人教他在莊子上管工,明日又托他拿銀子成向五家莊子,一向賺的錢也夠了。張夾又明出。我昨日在酒席上,拿言語錯了他錯兒,他慌了,不怕他今日不來求我。送了我三兩銀子,我且買幾疋布,夠孩子們冬衣了。」正是:
只恨閒愁成懊惱,豈知伶俐不如癡。
文回
一
此數回放筆寫西門慶得意,即放筆寫潘金蓮肄刁。得意由於得官,肆刁由於失寵。一處順境,一處逆境,處順境則露(嬌)〔驕〕態,處逆境則生妒心。驕則忘其本來面目,妒則另換一副肝腸,此小人女子之所以難養也。
不仁者不可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職此故也。然則將何以處此等人曰:姦夫淫婦,謀殺本夫,國法一斬一剮,原不可容留於人世。今則此書別開法門,而令其幸逃顯戮,乃竟能逆取順守,改位易轍,斷無此情理。果有今日之善,定無前日之惡;既有前日之惡,必無今日之善。此等人其心已黑,其性已變,其舉止動作,直與狼豺相同,蛇蠍相似。強名之曰人,以其具人之形,而其心性非復人之心性,又安能言人之言,行人之行哉
本非人類,而與之相處之人,遂亦不成人矣。婊子認乾娘,女婿戲丈母,主母與僮僕共飲,小叔同嫂子通姦,直鬧成一個混濁世界。在姦夫淫婦,是其本性,而人亦染其習,甚矣,鳥獸不可與同群!
二
文禹門云:潘金蓮初進門,其為人也,月娘不深知,玉樓固深知之。月娘不能知而愛之,謂其不我毒也,此正是月娘忠厚處。玉樓知之而又親之,欲其為我用也,此正是玉樓乖巧處。迨至此日,月娘漸知金蓮之惡而有悔心,此忠厚人常事,不受其累,不肯回頭也。玉樓見其所結仇者李瓶兒,所深怨者西門慶,一不離於口,一不釋於心,此二人均非玉樓之所欲去者。彼自有事於齊,焉肯為我伐楚乎?其不能為我用也明矣。明知不為我用,而仍指揮之,愚矣,玉樓不爾也。前此之心機妄用,後此之改嫁益堅。試觀此時,與金蓮雖不冰炭,亦不水乳,所答所問,只在有意無意之間,若勸若諷,漸露不瞅不睬之象,玉樓亦能矣哉!
故月娘與玉樓較:月娘之實,不敵玉樓之巧,玉樓之譎,不如月娘之正。作者寫月娘,一則曰,月娘老實,再則曰,那月娘是個誠實的人,皆是直筆也;寫玉樓則若隱若顯,不即不離,全用白描,是在閱者自領會耳,何嘗有褒無貶哉!
若潘金蓮,直是一條瘋狗,遇之者病,遭之者死。不祥之物,避之惟恐不及,引而近之,適以自殺其軀而已矣。
至於西門慶,則勢利薰心,粗俗透骨,昏庸匪類,凶暴小人。外貌似有才能,其實半生盡為人之所使也。取砒霜殺武植,王婆子所使也;下聘誑孟玉樓,薛媒婆所使也;激打孫雪娥,金蓮所使也;剪金蓮發,李桂姐所使也;遞解來旺兒,金蓮所使也;打小鐵棍,亦金蓮所使也。至此伯爵使之放韓搗鬼,瓶兒使之放車淡四人,平安與畫童挨冤枉打,又為書僮所使矣。全無主見,一味凶頑。謂世上無此等人,此等人正自不少。見世上有此等人,此等人又何可學?看《金瓶梅》而色善者,曷弗多置小星乎?讀《金瓶梅》而心驚者,庶幾可無大過矣。
按:前評寫於光緒五年(1879)五月十四日。後評當寫於光緒六年(1880)正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