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回此回自吳神仙後又是一番結果也。二十九回以上雖講財,卻單講色,四十六回以上至三十回以下,雖亦講色,卻單講財。故王六兒財中之色也。
上半部凡言六月內事,接連兩個人都在六月,如玉樓以六月娶,瓶兒亦以六月密切,應分明處卻不分明的妙。此處言正月內事,接連自初九日寫至十六日,一日有一日的事,卻令人捱著,不覺其板重,不必分明處卻甚分明。
玳安、小玉是一部結果,承繼西門員外達之人也。此處以卜龜結束眾人,卻先點小玉、玳安之私,並以眾丫鬟襯春梅之氣骨。總是此回,乃結上起下之文也。要皮襖,乃月娘、金蓮終離之由,卻已於此處安根。必用皮襖,蓋欲於後文回顧既死之瓶兒,又掩映方張之如意,總收入月娘、金蓮文中。再從王六兒處插入申二姐,挽合春梅,總欲於此番一鬧,將眾人都合攏來,死者生者一齊開交,特與翡翠軒四人一合寫作映,而已於此處安根。針錢之妙,乃在一皮襖,與金扇明珠一樣章法也。
卜龜兒,止月娘、玉樓、瓶兒三人,而金蓮之結果,卻用自己說出,明明是其後事,一毫不差。而看者止見其閒話,又照管上文神仙之相,合成一片。至於春梅,乃用迎春等三人同時一襯。其獨出之致,前程若龜鑒,文字變動之法如此。否則,一齊卜龜,不與神仙之相重複刺眼乎?
妙在吳神仙是相士之話,移此處不得。此處卜龜是賣卜、老嫗之話,移彼處不得。
此處篇首,偏又找一煙火,文字周匝之甚.
請四丫鬟不用王六兒,卻用賁四嫂,百忙裡又為賁四嫂安線也。
詞曰:
小市東門欲雪天,眾中依約見神仙。蕊黃香細貼金蟬。張旁此回總是伏線文字。
飲散黃昏人草草,醉容無語立門前。馬嘶塵哄一街煙。
──右調《浪淘沙》
話說西門慶那日,打發吳月娘眾人往吳大妗子家吃酒去了。張夾先安一句在此。李智、黃四約坐到黃昏時分,就告辭起身。伯爵趕送出去,如此這般告訴:「我已替二公說了,准在明日還找五百兩銀子。」那李智、黃四向伯爵打了恭又打恭,去了。伯爵復到廂房中,和謝希大陪西門慶飲酒,只見李銘掀簾子進來。伯爵看見,便道:「李日新來了。」李銘扒在地下磕頭。西門慶問道:「吳惠怎的不來?」李銘道:「吳惠今日東平府官身也沒去,在家裡害眼。小的叫了王柱來了。」便叫王柱:「進來,與爹磕頭。」那王柱掀簾進入房裡,朝上磕了頭,與李銘站立在旁。伯爵道:「你家桂姐剛才家去了,你不知道?」李銘道:「小的官身到家,洗了洗臉就來了,並不知道。」伯爵向西門慶說:「他兩個怕不的還沒吃飯哩,哥吩咐拿飯與他兩個吃。」書僮在旁說:「二爹,叫他等一等,亦發和吹打的一答裡吃罷,敢也拿飯去了。」
伯爵令書僮取過一個托盤來,桌上掉了兩碟下飯,一盤燒羊肉,遞與李銘:「等拿了飯來,你每拿兩碗在這明間吃罷。」說書僮兒:「我那傻孩子,常言道:張夾以下又恐拂書僮意也。方以類聚,物以群分。你不知,他這行人故雖是當院出身,小優兒比樂工不同,一概看待也罷了,顯的說你我不幫襯了。」張夾「你」是書僮。總之,一人不敢傷。一語少直,必用許多挽回。小人世情如畫。被西門慶向伯爵頭上打了一下,笑罵道:「怪不的你這狗才,行計中人只護行計中人,又知這當差的甘苦。」伯爵道:「傻孩兒,你知道甚麼!你空做子弟一場,連『惜玉憐香』四個字你還不曉的。粉頭、小優兒如同鮮花一般,你惜憐他,越發有精神。你但折剉他,敢就《八聲甘州》懨懨瘦損,難以存活。」張夾又照管書僮,卻暗為李銘解春梅一案。西門慶笑道:「還是我的兒曉的道理。」那李銘、王柱須臾吃了飯,應伯爵叫過來吩咐:「你兩個會唱『雪月風花共裁剪』不會?」張旁先點題面,作者做此一番之樞紐也。李銘道:「此是黃鐘,小的每記的。」於是,王柱彈琵琶,李銘擽箏,頓開喉音唱了一套。唱完了,看看晚來,正是:
金烏漸漸落西山,玉兔看看上畫闌;
佳人款款來傳報,月透紗窗衾枕寒。
西門慶命收了家火,使人請傅夥計、韓道國、雲主管、賁四、陳敬濟,大門首用一架圍屏安放兩張桌席,懸掛兩盞羊角燈,擺設酒筵,堆集許多春檠果盒,各樣餚饌。西門慶與伯爵、希大都一帶上面坐了,夥計、主管兩旁打橫。大門首兩邊,一邊十二盞金蓮燈。還有一座小煙火,張夾煙火餘意。西門慶吩咐等堂客來家時放。先是六個樂工,抬銅鑼銅鼓在大門首吹打。張旁映山。吹打了一回,又請吹細樂上來。李銘、王柱兩個小優兒箏、琵琶上來,彈唱燈詞。那街上來往圍看的人,莫敢仰視。西門慶帶忠靖冠,絲絨鶴氅,白綾襖子。玳安與平安兩個,一遞一桶放花兒。兩名排軍執攬桿攔擋閒人,不許向前擁擠。不一時,碧天雲靜,一輪皓月東昇之時,街上遊人十分熱鬧,但見:
戶戶鳴鑼擊鼓,家家品竹彈絲。遊人隊隊踏歌聲,士女翩翩垂舞調。鰲山結綵,巍峨百尺矗晴雲;鳳禁褥香,縹緲千層籠綺隊。閒庭內外,溶溶寶月光輝;畫閣高低,燦燦花燈照耀。三市六街人鬧熱,鳳城佳節賞元宵。
且說春梅、迎春、玉簫、蘭香、小玉眾人,見月娘不在,聽見大門首吹打銅鼓彈唱,又放煙火,都打扮著走來,在圍屏後扒著望外瞧。書僮兒和畫童兒兩個,在圍屏後火盆上篩酒。原來玉簫和書僮舊有私情,兩個常時戲狎。張夾又點出。兩個因按在一處奪瓜子兒嗑,不防火盆上坐著一錫瓶酒,推倒了,那火烘烘望上騰起來,漰了一地灰起去。那王簫還只顧嘻笑,張夾西門無家法,可笑。被西門慶聽見,使下玳安兒來問:「是誰笑?怎的這等灰起?」那日春梅穿著新白綾襖子,大紅遍地金比甲,正坐在一張椅兒上,張旁借玉簫映春梅,又如借玉樓映金蓮,借書僮映玳安,一樣章法。看見他兩個推倒了酒,就揚聲罵玉簫道:「好個怪浪的淫婦!見了漢子,就邪的不知怎麼樣兒的了,只當兩個把酒推倒了才罷了。都還嘻嘻哈哈,不知笑的是甚麼!把火也漰死了,平白落人恁一頭灰。」張夾寫春梅。玉簫見他罵起來,諕的不敢言語,往後走了。張夾寫春梅。慌的書僮兒走上去,回說:「小的火盆上篩酒來,扒倒了錫瓶裡酒了。」張旁恃愛。西門慶聽了,便不問其長短,就罷了。張夾處處葫蘆。
先是那日,賁四娘子張夾「先是」二字又是史筆。打聽月娘不在,平昔知道春梅、玉簫、迎春、蘭香四個是西門慶貼身答應得寵的姐兒,大節下安排了許多菜蔬果品,使了他女孩兒長兒來,要請他四個去他家裡坐坐。眾人領了來見李嬌兒。李嬌兒說:「我『燈草枴杖──做不得主』。你還請問你爹去。」問雪娥,雪娥亦發不敢承攬。看看挨到掌燈以後,賁四娘子又使了長兒來邀四人。蘭香推玉簫,玉簫推迎春,迎春推春梅,要會齊了轉央李嬌兒和西門慶說,放他去。張眉一推處為玉樓一哭。蓋月娘不如瓶兒正寵故玉簫推迎春。金蓮亦不如瓶兒正寵,然春梅則正寵矣,故迎春推春梅。若夫蘭香並無一人推之,則玉樓之酸為何如?那春梅坐著,紋絲兒也不動,反罵玉簫等:「都是那沒見食麵的行貨子,從沒見酒席,也聞些氣兒來!我就去不成,也不到央及他家去。一個個鬼攛揝的也似,不知忙些甚麼,教我半個眼兒看的上!」張夾寫春梅。那迎春、玉簫、蘭香都穿上衣裳,打扮的齊齊整整出來,又不敢去,這春梅又只顧坐著不動身。書僮見賁四嫂又使了長兒來邀,說道:「我拚著爹罵兩句也罷,等我上去替姐每稟稟去。」張夾映玉簫。一直走到西門慶身邊,附耳說道:「賁四嫂家大節間要請姐每坐坐,姐教我來稟問爹,去不去?」西門慶聽了,吩咐:「教你姐每收拾去,早些來,家裡沒人。」這書僮連忙走下來,說道:「還虧我到上頭,一言就准了。教你姐快收拾去,早些來。」那春梅才慢慢往房裡勻施脂粉去了。
不一時,四個都一答兒裡出門。書僮扯圍屏掩過半邊來,遮著過去。張夾一絲不錯。到了賁四家,賁四娘子見了,如同天上落下來的一般,迎接進屋裡。頂隔上點著繡球紗燈,一張桌兒上整齊餚菜。趕著春梅叫大姑,迎春叫二姑,玉簫是三姑,蘭香是四姑,都見過禮。又請過韓回子娘子來相陪。春梅、迎春上坐,玉簫、蘭香對席,賁四嫂與韓回子娘子打橫,長兒往來燙酒拿菜。按下這裡不題。張旁按下一處。
西門慶因叫過樂工來吩咐:「你每吹一套『東風料悄』《好事近》與我聽。」張旁花園調婿點題。正值後邊拿上玫瑰元宵來,眾人拿起來同吃,端的香甜美味,入口而化,甚應佳節。張夾又插一筆,點明元宵。李銘、王柱席前拿樂器,接著彈唱此詞,端的聲韻悠揚,疾徐合節。這裡彈唱飲酒不題。張旁又是一處。
且說玳安與陳敬濟袖著許多花炮,又叫兩個排軍拿著兩個燈籠,竟往吳大妗於家來接月娘。眾人正在明間飲酒,見了陳敬濟來:「教二舅和姐夫房裡坐,你大舅今日不在家,衛裡看著造冊哩。」張旁伏。一面放桌兒,拿春盛點心酒菜上來,陪敬濟。玳安走到上邊,對月娘說:「爹使小的來接娘每來了,請娘早些家去,恐晚夕人亂,和姐夫一答兒來了。」月娘因頭裡惱他,就一聲兒沒言語答他。張旁遷怒,奇。吳大妗子便叫來定兒:「拿些兒甚麼與玳安兒吃。」來定兒道:「酒肉湯飯,都前頭擺下了。」吳月娘道:「忙怎的?那裡才來乍到就與他吃!教他前邊站著,我每就起身。」吳大妗子道:「三姑娘慌怎的?上門兒怪人家?大節下,姊妹間,眾位開懷大坐坐兒。左右家裡有他二娘和他姐在家裡,怕怎的?老早就要家去!是別人家又是一說。」因叫郁大姐:「你唱個好曲兒,伏侍他眾位娘。」孟玉樓道:「他六娘好不惱他哩,說你不與他做生日。」郁大姐連忙下席來,與李瓶兒磕了四個頭,張夾寫瓶兒。說道:「自從與五娘做了生日,家去就不好起來。昨日妗奶奶這裡接我,教我才收拾䦛䦟了來。若好時,怎的不與你老人家磕頭?」金蓮道:「郁大姐,你六娘不自在哩,你唱個好的與他聽,他就不惱你了。」張旁對申二姐。那李瓶兒在旁只是笑,不做聲。繡眉瓶兒一味嫣潤,機變不及金蓮,好恬雅過。郁大姐道:「不打緊,拿琵琶過來,等我唱。」大妗子叫吳舜臣媳婦鄭三姐:「你把你二位姑娘和眾位娘的酒兒斟上。這一日還沒上過鍾酒兒。」那郁大姐接琵琶在手,用心用意唱了一個《一江風》。
正唱著,月娘便道:「怎的這一回子恁涼淒淒的起來?」來安兒在旁說道:「外邊天寒下雪哩。」孟玉樓道:「姐姐,你身上穿的不單薄?我倒帶了個綿披襖子來了。咱這一回,夜深不冷麼?」月娘道:「既是下雪,叫個小廝家裡取皮襖來咱每穿。」那來安連忙走下來,對玳安說:「娘吩咐,叫人家去取娘們皮襖哩。」那玳安便叫琴童兒:「你取去罷,等我在這裡伺候。」那琴童也不問,一直家去了。
少頃,月娘想起金蓮沒皮襖,因問來安兒:「誰取皮襖去了?」張旁一會人散,在一皮襖。奇絕。來安道:「琴童取去了。」月娘道:「也不問我,就去了。」玉樓道:「剛才短了一句話,不該教他拿俺每的,他五娘沒皮襖,只取姐姐的來罷。」月娘道:「怎的沒有?還有當的人家一件皮襖,取來與六姐穿就是了。」因問:「玳安那奴才怎的不去,卻使這奴才去了?你叫他來!」一面把玳安叫到跟前,吃月娘盡力罵了幾句道:「好奴才!使你怎的不動?又坐壇遣將兒,使了那個奴才去了。也不問我聲兒,三不知就去了。怪不的你做大官兒,恐怕打動你展翅兒,就只遣他去!」張夾有心人偏見出許多不是來。玳安道:「娘錯怪了小的。頭裡娘吩咐若是叫小的去,小的敢不去?來安下來,只說叫一個家裡去。」月娘道:「那來安小奴才敢吩咐你?俺每恁大老婆,還不敢使你哩!如今慣的你這奴才們有些摺兒也怎的?一來主子『煙薰的佛像──掛在牆上』,有恁施主,有恁和尚。你說你恁行動兩頭戳舌,獻勤出尖兒,外合裡應,好懶食饞,背地瞞官作弊,干的那繭兒我不知道哩!張旁竊玉時反不罵,何故?此回對針後文也。頭裡你家張旁「你家」二字,奇絕。主子沒使你送李桂兒家去,你怎的送他?人拿著氈包,你還匹手奪過去了。留丫頭不留丫頭不在你,使你進來說,你怎的不進來?你便送他,圖嘴吃去了,卻使別人進來。須知我若罵只罵那個人了。你還說你不久慣牢成!」張旁是委實久慣牢成。玳安道:「這個也沒人,就是畫童兒過的舌。爹見他抱著氈包,教我:『你送送你桂姨去罷』,使了他進來的。娘說留丫頭不留丫頭不在於小的,小的管他怎的!」月娘大怒,罵道:「賊奴才,還要說嘴哩!我可不這裡閒著和你犯牙兒哩。你這奴才,脫脖倒坳過颺了。我使著不動,耍嘴兒,我就不信到明日不對他說,把這欺心奴才打與你個爛羊頭也不算。」張旁明與桂姐爭氣。吳大妗子道:「玳安兒,還不快替你娘每取皮襖去。」張夾一語收住。又道:「姐姐,你吩咐他拿那裡皮襖與他五娘穿?」張旁月娘不言,生氣如畫。潘金蓮接過來說道:「姐姐,不要取去,我不穿皮襖,教他家裡捎了我的披襖子來罷。人家當的,好也歹也,黃狗皮也似的,繡旁輕口。穿在身上,教人笑話,也不長久,後還贖的去了。」繡眉此一節,便見金蓮起心瓶兒皮襖非一日。月娘道:「這皮襖倒不是當的,是李智少十六兩銀子准折的。當的王招宣府裡那件皮襖,與李嬌兒穿了。」張旁映三官、桂姐事。因吩咐玳安:「皮襖在大櫥裡,叫玉簫尋與你,就把大姐的皮襖也帶了來。」
玳安把嘴谷都,走出來,陳敬濟問道:「你到那去?」玳安道:「精是攮氣的營生,一遍生活兩遍做,這咱晚又往家裡跑一遭。」逕走到家。西門慶還在大門首吃酒,傅夥計、雲主管都去了,還有應伯爵、謝希大、韓道國、賁四眾人吃酒未去,便問玳安:「你娘們來了?」玳安道:「沒來,使小的取皮襖來了。」說畢,便往後走。先是琴童到家,上房裡尋玉簫要皮襖。小玉坐在炕上正沒好氣,張旁與玳安對針。說道:「四個淫婦今日都在賁四老婆家吃酒哩。我不知道皮襖放在那裡,往他家問他要去。」這琴童一直走到賁四家,且不叫,在窗外悄悄覷聽。只見賁四嫂說道:「大姑和三姑,怎的這半日酒也不上,菜兒也不揀一箸兒?嫌俺小家兒人家,整治的不好吃也怎的?」春梅道:「四嫂,俺每酒夠了。」賁四嫂道:「耶樂!沒的說。怎的這等上門兒怪人家!」又叫韓回子老婆:「你是我的切鄰,就如副東一樣,三姑、四姑跟前酒,你也替我勸勸兒,怎的單板著,像客一般?」張旁映後露風。又叫長姐:「篩酒來,斟與三姑吃,你四姑鍾兒淺斟些兒罷。」蘭香道:「我自來吃不的。」賁四嫂道:「你姐兒們今日受餓,沒甚麼可口的菜兒管待,休要笑話。今日要叫了先生來,唱與姑娘們下酒,又恐怕爹那裡聽著。張旁為水戰留地。淺房淺屋,說不的俺小家兒人家的苦。」
說著,琴童兒敲了敲門,眾人都不言語了。長兒問:「是誰?」琴童道:「是我,尋姐說話。」一面開了門,那琴童入來。玉簫便問:「娘來了?」那琴童看著待笑,半日不言語。玉簫道:「怪雌牙的,誰與你雌牙?問著不言語。」琴童道:「娘每還在妗子家吃酒哩,見天陰下雪,使我來家取皮襖來,都教包了去哩。」玉簫道:「皮襖在描金箱子裡不是,叫小玉拿與你。」琴童道:「小玉說教我來問你要。」玉簫道:「你信那小淫婦兒,他不知道怎的!」張夾映小玉惱。春梅道:「你每有皮襖的,都打發與他。俺娘沒皮襖,只我不動身。」張旁知心可兒。蘭香對琴童:「你三娘皮襖,問小鸞要。」迎春便向腰裡拿鑰匙與琴童兒:張夾各各不同。「教繡春開裡間門拿與你。」琴童兒走到後邊,上房小玉和玉樓房中小鸞,都包了皮襖交與他。正拿著往外走,遇見玳安,問道:「你來家做甚麼?」玳安道:「你還說哩!為你來了,平白教大娘罵了我一頓好的。又使我來取五娘的皮襖來。」琴童道:「我如今取六娘的皮襖去也。」玳安道:「你取了,還在這裡等著我,一答兒裡去。你先去了不打緊,又惹的大娘罵我。」說畢,玳安來到上房。小玉正在炕上籠著爐台烤火,口中嗑瓜子兒,見了玳安,問道:「你也來了?」張眉竊玉成婚,在此處透出。張夾有情語,開口便見。玳安道:「你又說哩,受了一肚子氣在這裡。娘說我遣將兒。因為五娘沒皮襖,又教我來,說大櫥裡有李三准折的一領皮襖,教拿去哩。」小玉道:「玉簫拿了裡間門上鑰匙,都在賁四家吃酒哩,教他來拿。」玳安道:「琴童往六娘房裡去取皮襖,便來也,教他叫去,我且歇歇腿兒,烤烤火兒著。」張夾又要使人。那小玉便讓炕頭兒與他,並肩相挨著向火。小玉道:「壺裡有酒,篩盞子你吃?」玳安道:「可知好哩,看你下顧。」小玉下來,把壺坐在火上,抽開抽屜,拿了一碟子臘鵝肉,篩酒與他。無人處兩個就摟著咂舌親嘴。張夾此處為竊玉安根。
正吃著酒,只見琴童兒進來。玳安讓他吃了一盞子,便使他:「叫玉簫姐來,拿皮襖與五娘穿。」張旁寫玳安,嚴然一個春梅。那琴童抱氈包放下,走到賁四家叫玉簫。玉簫罵道:「賊囚根子,又來做甚麼?」又不來。張夾寫玳安,嚴然一個春梅。遞與鑰匙,教小玉開門。那小玉開了裡間房門,取了一把鑰匙,通了半日,白通不開。琴童兒又往賁四家問去。那玉簫道:「不是那個鑰匙。娘櫥裡鑰匙在床褥子座下哩。」張夾此處又省,學史公者一此處當細讀。小玉又罵道:「那淫婦丁子釘在人家不來,兩頭來回,只教使我。」及開了,櫥裡又沒皮襖。琴童兒來回走的抱怨道:「就死也死三日三夜,又撞著恁瘟死鬼小奶奶兒們,把人魂也走出了。」張旁故意作波,不妨十分滿足,明使賁四家、玉簫襯竊玉之小玉也。張夾如畫。向玳安道:「你說此回去,又惹的娘罵。不說屋裡,只怪俺們。」走去又對玉簫說:「裡間娘櫥裡尋,沒有皮襖。」玉簫想了想,笑道:「我也忘記,在外間大櫥裡。」到後邊,張夾又只三字,妙絕史公。又被小玉罵道:「淫婦吃那野漢子搗昏了,皮襖在這裡,卻到處尋。」一面取出來,將皮襖包了,連大姐皮襖都交付與玳安、琴童。
兩個拿到吳大妗子家,月娘又罵道:「賊奴才,你說同了都不來罷了。」那玳安不敢言語,琴童道:「娘的皮襖都有了,等著姐又尋這件青鑲皮襖。」於是打開取出來。吳大妗子燈下觀看,說道:「好一件皮襖。五娘,你怎的說他不好,說是黃狗皮。那裡有恁黃狗皮,與我一件穿也罷了。」月娘道:「新新的皮襖兒,只是面前歇胸舊了些兒。到明日,從新換兩個遍地金歇胸,就好了。」張眉「冰鑒」一回是第一層結束,固止用葡萄架、翡翠軒將金、瓶、梅與玉樓一描,下即接出吳神仙。此回是第二番結束,則須將月娘一描,蓋月娘一百回結果之人也。故寫月娘惱桂姐。而玳安、小玉又同月娘作結之人,,故同加一番描寫。而拿皮襖又串入瓶死撤祭等,固此回真百折裙腰,一齊提出起也。稍帶春梅、玉簫,又見才高一石。孟玉樓拿過來,與金蓮戲道:「我兒,你過來,你穿上這黃狗皮,娘與你試試看好不好。」金蓮道:「有本事到明日問漢子要一件穿,也不枉的。平白拾人家舊皮襖披在身上做甚麼!」張旁又伏。張夾不管月娘面皮。玉樓戲道:「好個不認業的,人家有這一件皮襖,穿在身上念佛。」張旁此處以玉樓襯金蓮,又是一樣章法,與別不同。於是替他穿上。見寬寬大大,金蓮才不言語。
當下月娘與玉樓、瓶兒俱是貂鼠皮襖,都穿在身上,拜辭吳大妗子、二妗子起身。張旁氣象不同。月娘與了郁大姐一包二錢銀子。吳銀兒道:「我這裡就辭了妗子、列位娘,磕了頭罷。」當下吳大妗子與了一對銀花兒,月娘與李瓶兒每人袖中拿出一兩銀子與他,張夾桂姐干替別人認了乾娘也。磕頭謝了。吳大妗子同二妗子、鄭三姐都還要送月娘眾人,因見天氣落雪,月娘阻回去了。琴童道:「頭裡下的還是雪,這回沾在身上都是水珠兒,只怕濕了娘們的衣服,問妗子這裡討把傘打了家去。」吳二舅連忙取了傘來,琴童兒打著,頭裡兩個排軍打燈籠,引著一簇男女,走幾條小巷,到大街上。陳敬濟沿路放了許多花炮,因叫:「銀姐,你家不遠了,俺每送你到家。」月娘便問:「他家在那裡?」敬濟道:「這條胡同內一直進去,中間一座大門樓,就是他家。」吳銀兒道:「我這裡就辭了娘每家去。」月娘道:「地下濕,銀姐家去罷,頭裡已是見過禮了。我還著小廝送你到家。」因叫過玳安:「你送送銀姐家去。」張旁特刺柱兒。敬濟道:「娘,我與玳安兩個去罷。」月娘道:「也罷,你與他兩個同送他送。」那敬濟得不的一聲,同玳安一路送去了。張旁與「戲嬌姿」一回對照。此處要送,見前不送之為蕙蓮也。
吳月娘眾人便回家來。潘金蓮路上說:「大姐姐,你原說咱每送他家去,怎的又不去了?」張旁刻骨為金蓮寫生,卻是襯出月娘半日惱桂姐,而附銀兒處。月娘笑道:「你也只是個小孩兒,哄你說耍子兒,你就信了。麗春院是那裡,你我送去?」金蓮道:「像人家漢子在院裡嫖了來,家裡老婆沒曾往那裡尋去?尋出沒曾打成一鍋粥?」月娘道:「你等他爹到明日往院裡去,你尋他尋試試。倒沒的教人家漢子當粉頭拉了去,看你──」張夾如畫。兩個口裡說著,看看走到東街上,將近喬大戶門首。只見喬大戶娘子和他外甥媳婦段大姐,在門首站立。張旁又是一家女眷。遠遠見月娘一簇男女過來,就要拉請進去。月娘再三說道:「多謝親家盛情,天晚了,不進去罷。」那喬大戶娘子那裡肯放,說道:「好親家,怎的上門兒怪人家?」強把月娘眾人拉進去了。客位內掛著燈,擺設酒果,有兩個女兒彈唱飲酒,不題。
卻說西門慶,在門首與伯爵眾人飲酒將闌。伯爵與希大整吃了一日,頂顙吃不下去,見西門慶在椅子上打盹,趕眼錯把果碟兒都倒在袖子裡,繡眉每見席上倒果碟者,貪心一動,便不惜體面,伯爵趕眼錯,尚有恥。和韓道國就走了。只落下賁四,陪西門慶打發了樂工賞錢。張夾賁四家請客故也。吩咐小廝收家火,熄燈燭,歸後邊去了。只見平安走來,賁四家叫道:「你們還不起身,爹進去了。」玉簫聽見,和迎春、蘭香慌的辭也不辭,都一溜煙跑了。張夾襯春梅。只落下春梅,拜謝了賁四嫂,才慢慢走回來。繡眉春梅舉止大家,終有後福,故士不可不先樹品。
看見蘭香在後邊脫了鞋趕不上,因罵道:「你們都搶棺材奔命哩!把鞋都跑脫了,穿不上,像甚腔兒!」到後邊,打聽西門慶在李嬌兒房裡,都來磕頭。大師父見西門慶進入李嬌兒房中,都躲到上房,和小玉在一處。玉簫進來,道了萬福,那小玉就說玉簫:「娘那裡使小廝來要皮襖,你就不來管管兒,只教我拿。我又不知那根鑰匙開櫥門,及自開了又沒有,落後卻在外邊大櫥拒裡尋出來。你放在裡頭,怎昏搶了不知道?姐姐每都吃勾來了罷,幾曾見長出塊兒來!」張旁點出不悅。玉簫吃的臉紅紅的,道:「怪小淫婦兒,如何狗撾了臉似的?人家不請你,怎的和俺們使性兒!」張夾映出。小玉道:「我稀罕那淫婦請!」繡旁妙。大師父在旁勸道:「姐姐每義讓一句兒罷,你爹在屋裡聽著。只怕你娘們來家,頓下些茶兒伺候。」正說著,只見琴童抱進氈包來。玉簫便問:「娘來了?」琴童道:「娘每來了,又被喬親家娘在門首讓進去吃酒哩,也將好起身。」兩個才不言語了。
不一時,月娘等從喬大戶娘子家出來。到家門首,賁四娘子走出來廝見。張旁是門房內住者。陳敬濟和賁四一面取出一架小煙火來,在門首又看放了一回煙火,方才進來,張旁此處尚以煙火作映。張夾又寫煙火。與李嬌兒、大師父道了萬福。雪娥走來,向月娘磕了頭,與玉樓等三人見了禮。月娘因問:「他爹在那裡?」李嬌兒道:「剛才在我那屋裡,我打發他睡了。」月娘一聲兒沒言語。張旁桂兒可恨。張夾一沒言語。只見春梅、迎春、玉簫、蘭香進來磕頭。李嬌兒便說:「今日前邊賁四嫂請了四個去,坐了回兒就來了。」月娘聽了,半日沒言語。張旁桂兒可恨。張夾二沒言語。罵道:「恁成精狗肉們,平白去做甚麼!誰教他去來?」李嬌兒道:「問過他爹才去來。」月娘道:「問他?好有張主的貨!你家初一十五開的廟門早了,放出些小鬼來了。」張旁桂兒可恨,又與後撒潑對照。大師父道:「我的奶奶,恁四個上畫兒的姐姐,還說是小鬼。」月娘道:「上畫兒只畫的半邊兒,平白放出去做甚麼?與人家喂眼!」孟玉樓見月娘說來的不好,就先走了。張旁處處見機。落後金蓮見玉樓起身,和李瓶兒、大姐也走了。止落下大師父,和月娘同在一處睡了。那雪霰直下到四更方止。張夾偏有閒筆映出,不漏。正是:
香消燭冷樓台夜,挑菜燒燈掃雪天。
一宿晚景題過。到次日,西門慶往衙門中去了。月娘約飯時前後,與孟玉樓、李瓶兒三個同送大師父家去。因在大門裡首站立,見一個鄉里卜龜兒卦兒的老婆子,穿著水合襖、藍布裙子,勒黑包頭,背著褡褳,正從街上走來。月娘使小廝叫進來,在二門裡鋪下卦帖,安下靈龜,說道:「你卜卜俺每。」那老婆扒在地下磕了四個頭:「請問奶奶多大年紀?」月娘道:「你卜個屬龍的女命。」那老婆道:「若是大龍,四十二歲,小龍兒三十歲。」月娘道:「是三十歲了,八月十五日子時生。」那老婆把靈龜一擲,轉了一遭兒住了。揭起頭一張卦帖兒。上面畫著一個官人和一位娘子在上面坐,其餘都是侍從人,也有坐的,也有立的,守著一庫金銀財寶。老婆道:「這位當家的奶奶是戊辰生,戊辰己巳大林木。為人一生有仁義,性格寬洪,心慈好善,看經佈施,廣行方便。一生操持,把家做活,替人頂缸受氣,還不道是。喜怒有常,主下人不足。
正是:
喜樂起來笑嘻嘻,惱將起來鬧哄哄。
張旁隨時點染。別人睡到日頭半天還未起,你老早在堂前轉了。梅香洗銚鐺,雖是一時風火性,轉眼卻無心。和人說也有,笑也有,只是這疾厄宮上著刑星,常沾些啾唧。虧你這心好,濟過來了,往後有七十歲活哩。」孟玉樓道:「你看這位奶奶命中有子沒有?」婆子道:「休怪婆子說,兒女宮上有些不實,往後只好招個出家的兒子送老罷了。張夾將結文明明說出。隨你多少也存不的。」玉樓向李瓶兒笑道:「就是你家吳應元,見做道士家名哩。」張夾又將看官瞞過。月娘指著玉樓:「你也叫他卜卜。」玉樓道:「你卜個三十四歲的女命,十一月二十七日寅時生。」那婆子從新撇了卦帖,把靈龜一卜,轉到命宮上住了。揭起第二張卦帖來,上面畫著一個女人,配著三個男人:頭一個小帽商旅打扮;第二個穿紅官人;第三個是個秀才。也守著一庫金銀,左右侍從伏侍。婆子道:「這位奶奶是甲子年生。甲子乙丑海中金。命犯三刑六害,夫主克過方可。」張旁獨雲甲子,可知玉姐為眾人之冠。玉樓道:「已克過了。」婆子道:「你為人溫柔和氣,好個性兒。你惱那個人也不知,喜歡那個人也不知,顯不出來。張旁月娘不堪矣。一生上人見喜下欽敬,為夫主寵愛。只一件,你饒與人為了美,多不得人心。命中一生替人頂缸受氣,小人駁雜,饒吃了還不道你是。你心地好了,雖有小人也拱不動你。」張夾此是玉樓一生結果。玉樓笑道:「剛才為小廝討銀子和他亂了,這回說是頂缸受氣。」張旁總是輕筆。月娘道:「你看這位奶奶往後有子沒有?」張旁彼此互問。婆子道:「濟得好,見個女兒罷了。子上不敢許,若說壽,倒盡有。」月娘道:「你卜卜這位奶奶。張夾先說出,後出名。李大姐,你與他八字兒。」李瓶兒笑道:「我是屬羊的。」婆子道:「若屬小羊的,今年念七歲,辛未年生的。生幾月?」李瓶兒道:「正月十五日午時。」那婆子卜轉龜兒,到命宮上矻磴住了。揭起卦帖來,上面畫著一個娘子,三個官人:頭一個官人穿紅,第二個官人穿綠,第三個穿青。懷著個孩兒,守著一庫金銀財寶,旁邊立著個青臉獠牙紅髮的鬼。繡眉還該有個賣藥的。張旁奇。婆子道:「這位奶奶,庚午辛未路旁土。一生榮華富貴,吃也有,穿也有,所招的夫主都是貴人。為人心地有仁義,金銀財帛不計較,人吃了轉了他的,他喜歡;不吃他,不轉他,到惱。只是吃了比肩不和的虧,凡事恩將仇報。
正是:
比肩刑害亂擾擾,轉眼無情就放刁;
寧逢虎摘三生路,休遇人前兩面刀。
奶奶,你休怪我說:你盡好疋紅羅,只可惜尺頭短了些。氣惱上要忍耐些,就是子上也難為。」李瓶兒道:「今已是寄名做了道士。」婆子道:「既出了家,無妨了。又一件,你老人家今年計都星照命,主有血光之災,仔細七八月不見哭聲才好。」說畢,李瓶兒袖中掏出五分一塊銀子,月娘和玉樓每人與錢五十文。
剛打發卜龜卦婆子去了,只見潘金蓮和大姐從後邊出來,笑道:「我說後邊不見,原來你每都往前頭來了。」張眉二人同來,敬濟後事如畫。月娘道:「俺們剛才送大師父出來,卜了這回龜兒卦。你早來一步,也教他與你卜卜兒。」金蓮搖頭兒道:「我是不卜他。常言:算的著命,算不著行。想前日道士說我短命哩,怎的哩?說的人心裡影影的。隨他明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洋溝裡就是棺材。」張眉總是一結果。張夾出口成讖。說畢,和月娘同歸後邊去了。正是:
萬事不由人算計,一生都是命安排。
文回文禹門云:西門慶家中規矩禮節,總帶暴發氣象:遞酒平常下跪,出門歸去磕頭,嫡庶姐妹相稱,舅嫂妹夫迴避,娟婦亦可作女,主母皆可呼娘,財東夥計相懸,女婿家奴無別;花家亦稱大舅,孟家仍有姑娘,潘家居然姥姥。馮家自是姆媽,市井之氣未除,豈當時之習俗如是乎?至於此回,出門玩是坐轎,回家又要步行;同送娼妓回家,直欲婦女嫖院;嬸子鄰家吃酒,官入門首開筵;上房即可談經,大門何妨問卜,不解此皆是何規矩禮節也。其餘可議者,正自不少,不必一一指出,看官自去領會可也。
獨此一回,拉拉雜雜,擾擾攘攘,決非閥閱人家行徑,亦非久長門第情形。故借龜卜一層,先明示諸婦結果。龜婆未必如此之神,亦如前神仙之談相云爾。李嬌兒本可有可無之人,潘金蓮乃共見共知之婦,孫雪娥在不論不議之列。此處惟少一龐春梅,不知作者已於上一回極力描寫。春梅在玉簫等諸婢之中,氣象不同,舉止出眾,其將來之遇合,自可想見,不必再令露面矣。
其談月娘也,雖有諛詞,何嘗深貶,作者若曰:尚不失為好婦人也,其說玉樓,惱喜使人不知,不但西門一家人不知,後之閱者尚有不知者也,玉樓可謂深人矣。第二張三個男人,與瓶兒一樣。瓶兒確是三個,玉樓何嘗三乎?明點出李衙內,終有做大之時。玉樓何人,能不心領神會也哉!已知西門慶非其正夫,故此後亦心平氣和矣。瓶兒死期將近,暗有青臉鬼,明有計都星,兩路夾攻,其能免乎?回頭一看,潘金蓮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