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回:此回乃一部大關鍵也。上文二十八回一一寫出來之人,至此回方一一為之遙斷結果。蓋作者恐後文順手寫去,或致錯亂,故一一定其規模,下文皆照此結果此數人也。此數人之結果完,而書亦完矣。直謂此書至此結亦可。
看他寫眾婦人出來看相,各各不同。月娘上來,眾妄同觀看。李嬌兒自己過來。月娘叫孟三姐:「你也相相。」神仙即接著相,至於金蓮,不肯出來,必用再三推之方出。瓶兒是西門令其相。雪娥、大姐是月娘令其相。夫大姐本非局中正經腳色,因不便令敬濟混入,則用大姐。蓋大姐相,而敬濟之結果已過半矣,故此處不相陳敬濟。
何以不便入敬濟?蓋西門之待敬濟,半以奴隸待之,故不入敬濟。所以襯西門市井人,待婿之薄,而又特隱敬濟。使文字有參差之致也。
上文既於前回紅鞋之餘波,引下金蓮之作惡不厭中,劈空插神仙一段,下即接「蘭湯午戰」。見金蓮毫無儆省悔過之心;而西門適聽神仙貪花之說,即白日宣淫。見作惡者雖神仙亦不得化之改也。
西門必用子平風鑒,兩番描出,又與眾人不同。
凡小說,必用畫像。如此回凡《金瓶》內有名人物,皆已為之描神追影,讀之固不必再畫。而善畫者,亦可即此而想其人,庶可肖影,以應其言語動作之態度也。
詞曰:
新涼睡起,蘭湯試浴郎偷戲。去曾嗔怒,來便生歡喜。奴道無心,郎道奴如此。情如水,易開難斷,若個知生死。
──右調《點絳唇》
話說到次日,潘金蓮早起,打發西門慶出門。記掛著要做那紅鞋,繡眉偏是這些留心。張夾鞋六十一。拿著針線筐兒,往翡翠軒台基兒上坐著,描畫鞋扇。張夾鞋六十二。使春梅請了李瓶兒來到。李瓶兒問道:「姐姐,你描金的是甚麼?」金蓮道:「要做一雙大紅鞋素緞子白綾平底鞋兒,鞋尖上扣繡鸚鵡摘桃。」張夾鞋六十三。李瓶兒道:「我有一方大紅十樣錦緞子,也照依姐姐描恁一雙兒。我做高低的罷。」於是取了針線筐,兩個同一處做。金蓮描了一隻丟下,說道:「李大姐,你替我描這一隻,等我後邊把孟三姐叫了來。他昨日對我說,他也要做鞋哩。」張夾鞋六十四。一直走到後邊。玉樓在房中倚著護炕兒,也衲著一隻鞋兒哩。張夾鞋六十五。看見金蓮進來,說道:「你早辦!」金蓮道:「我起來的早,打發他爹往門外與賀千戶送行去了。教我約下李大姐,花園裡趕早涼做些生活。張旁一謊。我才描了一隻鞋,教李大姐替我描著,逕來約你同去,咱三個一搭兒裡好做。」因問:「你手裡衲的是甚麼鞋?」張夾鞋六十六。玉樓道:「是昨日你看我開的那雙玄色緞子鞋。」張夾鞋六十七。金蓮道:「你好漢!又早衲出一隻來了。」玉樓道:「那只昨日就衲好了,這一隻又衲了好些了。」金蓮接過看了一回,說:「你這個,到明日使甚麼雲頭子?」玉樓道:「我比不得你每小後生,花花黎黎。繡旁口角入情。我老人家了,使羊皮金緝的雲頭子罷,周圍拿紗綠線鎖,好不好?」金蓮道:「也罷。你快收拾,咱去來,李瓶兒那裡等著哩。」玉樓道:「你坐著吃了茶去。」金蓮道:「不吃罷,拿了茶,那裡去吃來。」玉樓吩咐蘭香頓下茶送去。兩個婦人手拉著手兒,袖著鞋扇,逕往外走。吳月娘在上房穿廊下坐,便問:「你每那去?」金蓮道:「李大姐使我替他叫孟三兒去,與他描鞋。」繡旁開口便是謊,妙。張旁又一謊。張夾鞋六十九。(原批無序六十九。)說著,一直來到花園內。
三人一處坐下,拿起鞋扇,你瞧我的,我瞧你的,繡旁必至之情。都瞧了一遍。玉樓便道:「六姐,你平白又做平底子紅鞋做甚麼?張夾鞋七十。不如高低好看。你若嫌木底子響腳,也似我用氈底子,卻不好?」繡眉分明要說睡鞋,卻從平底、高底慢慢襯入,何等苦心細脈。金蓮道:「不是穿的鞋,是睡鞋。張夾鞋七十一。他爹因我那只睡鞋,張夾鞋七十二。被小奴才兒偷去弄油了,吩咐教我從新又做這雙鞋。」張夾鞋七十三。玉樓道:「又說鞋哩,張夾鞋七十四。這個也不是舌頭,文旁不是舌頭,而是斧頭。李大姐在這裡聽著。昨日因你不見了這只鞋,張夾鞋七十五。他爹打了小鐵棍兒一頓,說把他打的躺在地下,死了半日。惹的一丈青好不在後邊海罵,罵那個淫婦王八羔子學舌,打了他恁一頓,早是活了,若死了,淫婦、王八羔子也不得清潔!俺再不知罵的是誰。落後小鐵棍兒進來,大姐姐問他:『你爹為甚麼打你?』小廝才說:『因在花園裡耍子,拾了一隻鞋,張夾鞋七十六。問姑夫換圈兒來。不知是甚麼人對俺爹說了,教爹打我一頓。我如今尋姑夫,問他要圈兒去也。』說畢,一直往前跑了。原來罵的『王八羔子』是陳姐夫。繡眉隱含著淫婦,罵的是金蓮,卻不說破,妙甚。張旁所罵淫婦,不言可知。早是只李嬌兒在旁邊坐著,大姐沒在跟前,若聽見時,又是一場兒。」金蓮道:「大姐姐沒說甚麼?」玉樓道:「你還說哩,大姐姐好不說你哩!文旁玉樓豈是安分婦人?其不滿月娘處,隨便帶出,其意總以不做老大為恨也,又不自己出頭,卻來調唆金蓮,險人哉!說:『如今這一家子亂世為王,九條尾狐狸精出世了,把昏君禍亂的貶子休妻,想著去了的來旺兒小廝,好好的從南邊來了,東一帳西一帳,說他老婆養著主子,又說他怎的拿刀弄杖,生生兒禍弄的打發他出去了,把個媳婦又逼的吊死了。如今為一隻鞋子,張夾鞋七十七。又這等驚天動地反亂。你的鞋好好穿在腳上,張夾鞋七十八。怎的教小廝拾了?想必吃醉了,在花園裡和漢子不知怎的餳成一塊,才掉了鞋。張夾鞋七十九。如今沒的摭羞,拿小廝頂缸,繡眉月娘只不開口,開口亦毒。張夾隱僻事,每不堪指說。又不曾為甚麼大事。』」金蓮聽了,道:「沒的扯𣭈淡!甚麼是『大事』?殺了人是大事了,奴才拿刀要殺主子!」向玉樓道:「孟三姐,早是瞞不了你,咱兩個聽見來興兒說了一聲,諕的甚麼樣兒的!你是他的大老婆,倒說這個話!你也不管,我也不管,教奴才殺了漢子才好。他老婆成日在你後邊使喚,你縱容著他不管,教他欺大滅小,和這個合氣,和那個合氣。各人冤有頭,債有主,你揭條我,我揭條你,張夾正是金蓮用計處。吊死了,你還瞞著漢子不說。早是苦了錢,好人情說下來了,不然怎了?繡眉壞人多此一念成之。你這等推乾淨,說面子話兒,左右是,左右我調唆漢子!張夾惡人大似如斯。也罷,若不教他把奴才老婆、漢子一條提攆的離門離戶也不算!恆數人挾不到我井裡頭!」玉樓見金蓮粉面通紅,惱了,又勸道:「六姐,你我姐妹都是一個人,我聽見的話兒,有個不對你說?說了,只放在你心裡,休要使出來。」繡眉告訴了又勸,學舌人往往如此。金蓮不依他。到晚等的西門慶進入他房來,一五一十告西門慶說:「來昭媳婦子一丈青怎的在後邊指罵,說你打了他孩子,要邏楂兒和人嚷。」這西門慶不聽便罷,聽了記在心裡。到次日,要攆來昭三口子出門。多虧月娘再三攔勸下,不容他在家,打發他往獅子街房子裡看守,替了平安兒來家守大門。後次月娘知道,甚惱金蓮,不在話下。張眉上既金、瓶各立門戶,後即接「定終身」,然金蓮終身死在與月娘離。此處以小事一映,正是「冰鑒」影子。張夾以下特起一波,卻是正意。
西門慶一日正在前廳坐,忽平安兒來報:「守備府周爺張夾必用守備送,為春梅起見也。差人送了一位相面先生,名喚吳神仙,在門首伺候見爹。」西門慶喚來人進見,遞上守備帖兒,然後道:「有請。」須臾,那吳神仙頭戴青布道巾,身穿布袍草履,腰繫黃絲雙穗絛,手執龜殼扇子,自外飄然進來。年約四十之上,生得神清如長江皓月,貌古似太華喬松。原來神仙有四般古怪:身如松,聲如鐘,坐如弓,走如風。但見他:
能通風鑒,善究子平。觀乾象,能識陰陽;察龍經,明知風水。五星深講,三命秘談。審格局,決一世之榮枯;觀氣色,定行年之休咎。若非華岳修真客,定是成都賣卜人。
西門慶見神仙進來,忙降階迎接,接至廳上。神仙見西門慶,長揖稽首就坐。須臾茶罷。西門慶動問神仙:「高名雅號,仙鄉何處,因何與周大人相識?」那吳神仙欠身道:「貧道姓吳名奭,道號守真。張夾言無適而不守真之人也。本貫浙江仙遊人。自幼從師天台山紫虛觀出家。雲遊上國,因往岱宗訪道,道經貴處。周老總兵相約,看他老夫人目疾,張夾又為春梅作正之地。特送來府上觀相。」西門慶道:「老仙長會那幾家陰陽?道那幾家相法?」神仙道:「貧道粗知十三家子平,善曉麻衣相法,又曉六壬神課。常施藥救人,不愛世財,隨時住世。」西門慶聽言,益加敬重,誇道:「真乃謂之神仙也。」一面令左右放桌兒,擺齋管待。神仙道:「貧道未道觀相,豈可先要賜齋。」張夾神仙亦作套語。西門慶笑道:「仙長遠來,一定未用早齋。待用過,看命未遲。」於是陪著神仙吃了些齋食素饌,抬過桌席,拂抹乾淨,討筆硯來。張夾是武人行徑。
神仙道:「請先觀貴造,然後觀相尊容。」繡眉四柱俱不合,想宋時算命如此。西門慶便說與八字:「屬虎的,二十九歲了,七月二十八日午時生。」這神仙暗暗十指尋紋,良久說道:「官人貴造:戊寅年,辛酉月,壬午日,丙午時。七月廿三日白戊,已交八月算命。月令提剛辛酉,理取傷官格。子平云:傷官傷盡復生財,財旺生官福轉來。立命申宮,七歲行運辛酉,十七行壬戌,二十七癸亥,三十七甲子,四十七乙丑。官人貴造,依貧道所講,元命貴旺,八字清奇,非貴則榮之造。但戊土傷官,生在七八月,身忒旺了。幸得壬午日干,丑中有癸水,水火相濟,乃成大器。丙午時,丙合辛生,後來定掌威權之職。一生盛旺,快樂安然,發福遷官,主生貴子。為人一生耿直,幹事無二,喜則合氣春風,怒則迅雷烈火。一生多得妻財,不少紗帽戴。繡眉「不少」二字微詞,寫出不是正路。張夾「不少」二字妙。臨死有二子送老。張夾一卵不有二子乎!今歲丁未流年,丁壬相合,目下丁火來克,克我者為官為鬼,必主平地登雲之喜,添官進祿之榮。大運見行癸亥,戊土得癸水滋潤,定見發生。目下透出紅鸞天喜,定有熊羆之兆。又命宮驛馬臨申,不過七月必見矣。」西門慶問道:「我後來運限如何?」神仙道:「官人休怪我說,但八字中不宜陰水太多,後到甲子運中,將壬午衝破了,又有流星打攪,不出六六之年,主有嘔血流濃之災,骨瘦形衰之病。」西門慶問道:「目下如何?」神仙道:「目今流年,日逢破敗五鬼在家吵鬧,張旁又找蕙蓮一句。些小氣惱,不足為災,都被喜氣神臨門衝散了。」西門慶道:「命中還有敗否?」神仙道:「年趕著月,月趕著日,實難矣。」
西門慶聽了,滿心歡喜,便道:「先生,你相我面如何?」神仙道:「請尊容轉正。」西門慶把座兒掇了一掇。神仙相道:「夫相者,有心無相,相逐心生;有相無心,相隨心往。吾觀官人:頭圓項短,定為享福之人;體健筋強,決是英豪之輩;天庭高聳,一生衣祿無虧;地閣方圓,晚歲榮華定取。此幾樁兒好處。還有幾樁不足之處,貧道不敢說。」西門慶道:「仙長但說無妨。」神仙道:「請官人走兩步看。」西門慶真個走了幾步。神仙道:「你行如擺柳,必主傷妻;若無刑克,必損其身。妻宮克過方好。」西門慶道:「已刑過了。」神仙道:「請出手來看一看。」西門慶舒手來與神仙看。神仙道:「智慧生於皮毛,苦樂觀於手足。細軟豐潤,必享福祿之人也。兩目雌雄,必主富而多詐;張夾畫一小人。眉生二尾,一生常自足歡娛;根有三紋,中歲必然多耗散;奸門紅紫,一生廣得妻財;黃氣發於高曠,旬日內必定加官;紅色起於三陽,今歲間必生貴子。又有一件不敢說,淚堂豐厚,亦主貪花;且喜得鼻乃財星,驗中年之造化;承漿地閣,管來世之榮枯。
承漿地閣要豐隆,准乃財星居正中。
生平造化皆由命,相法玄機定不容。」
神仙相畢,西門慶道:「請仙長相相房下眾人。」一面令小廝:「後邊請你大娘出來。」於是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孫雪娥等眾人都跟出來,在軟屏後潛聽。神仙見月娘出來,連忙道了稽首,也不敢坐,就立在旁邊觀相。端詳了一回,說:「娘子面如滿月,家道興隆;唇若紅蓮,衣食豐足,必得貴而生子;聲響神清,必益夫而發福。請出手來。」月娘從袖中露出十指春蔥來。神仙道:「乾薑之手,女人必善持家,照人之鬢,坤道定須秀氣。這幾樁好處。還有些不足之處,休怪貧道直說。」西門慶道:「仙長但說無妨。」「淚堂黑痣,若無宿疾,必刑夫;眼下皴紋,亦主六親若冰炭。
女人端正好容儀,緩步輕如出水龜。
行不動塵言有節,無肩定作貴人妻。」
相畢,月娘退後。西門慶道:「還有小妾輩,請看看。」於是李嬌兒過來。神仙觀看良久:「此位娘子,額尖鼻小,非側室,必三嫁其夫;肉重身肥,廣有衣食而榮華安享;肩聳聲泣,不賤則孤;鼻樑若低,非貧即夭。繡眉只十六字,形容得李嬌兒不堪晤對,下筆惡甚。請步幾步我看。」李嬌兒走了幾步。神仙道:
額尖露背並蛇行,早年必定落風塵。
假饒不是娼門女,也是屏風後立人。
相畢,李嬌兒下去。吳月娘叫:「孟三姐,你也過來相一相。」神仙觀道:「這位娘子,三停平等,一生衣祿無虧;六府豐隆,晚歲榮華定取。平生少疾,皆因月孛光輝;到老無災,大抵年宮潤秀。張夾看他寫玉樓,全無一毫褒貶,可知寓在此人。請娘子走兩步。」玉樓走了兩步,神仙道:
口如四字神清澈,溫厚堪同掌上珠。
威命兼全財祿有,終主刑夫兩有餘。張夾一句丰采,二句性情,三句命運,四句作者患難。所以雲作者必遭史公之厄而著書也。
玉樓相畢,叫潘金蓮過來。那潘金蓮只顧嘻笑,不肯過來。繡眉到他便有許多韻致,自令人改觀。月娘催之再三,方才出見。神仙抬頭觀看這個婦人,沉吟半日,方才說道:張旁神仙相又變。「此位娘子,發濃鬢重,繡旁嫣甚,媚甚。光斜視以多淫;臉媚眉彎,身不搖而自顫。面上黑痣,必主刑夫;張旁可雲冰鑒無遁形。唇中短促,終須壽夭。
舉止輕浮惟好淫,
眼如點漆壞人倫。
月下星前長不足,張旁神處在此。
雖居大廈少安心。」
相畢金蓮,西門慶又叫李瓶兒上來,教神仙相一相。神仙觀看這個女人:「皮膚香細,繡旁可愛。乃富室之女娘;容貌端莊,乃素門之德婦。只是多了眼光如醉,繡旁畫。主桑中之約;眉眉靨生,月下之期難定。觀臥蠶明潤而紫色,必產貴兒;體白肩圓,必受夫之寵愛。常遭疾厄,只因根上昏沉;頻遇喜祥,蓋謂福星明潤。此幾樁好處。還有幾樁不足處,娘子可當戒之:山根青黑,三九前後定見哭聲;法令細繵,雞犬之年焉可過?慎之!慎之!
花月儀容惜羽翰,平生良友鳳和鸞。
朱門財祿堪依倚,莫把凡禽一樣看。」
相畢,李瓶兒下去。月娘令孫雪娥出來相一相。神仙看了,說道:「這位娘子,體矮聲高,額尖鼻小,繡旁八字更醜。雖然出谷遷喬,但一生冷笑無情,作事機深內重。只是吃了這四反的虧,後來必主凶亡。夫四反者:唇反無稜,耳反無輪,眼反無神,鼻反不正故也。
燕體蜂腰是賤人,眼如流水不廉真。
常時斜倚門兒立,不為婢妾必風塵。」
雪娥下去,月娘教大姐上來相一相。神仙道:「這位女娘,鼻樑低露,破祖刑家;聲若破鑼,繡眉大姐容貌如此,豈是敬濟對手。傢俬消散。面皮太急,雖溝洫長而壽亦夭;行如雀躍,處家室而衣食缺乏。不過三九,當受折磨。
惟夫反目性通靈,父母衣食僅養身。
狀貌有拘難顯達,不遭惡死也艱辛。」
大姐相畢,教春梅也上來教神仙相相。神仙睜眼兒見了春梅,年約不上二九,頭戴銀絲雲髻兒,白線挑衫兒,桃紅裙子,藍紗比甲兒,纏手纏腳出來,道了萬福。神仙觀看良久,相道:「此位小姐五官端正,骨格清奇。發細眉濃,稟性要強;神急眼圓,為人急燥。繡旁四語是春梅一幅小像。山根不斷,必得貴夫而生子;兩額朝拱,主早年必戴珠冠。行步若飛仙,聲響神清,必益夫而得祿,三九定然封贈。但吃了這左眼大,早年克父;右眼小,週歲克娘。繡眉神仙諸相雖射覆不失,然過於削直,恐近時術家所難。左口角下這一點黑痣,主常沾啾唧之災;右腮一點黑痣,一生受夫敬愛。
天庭端正五官平,口若塗砂行步輕。
倉庫豐盈財祿厚,一生常得貴人憐。」
神仙相畢,眾婦女皆咬指以為神相。西門慶封白銀五兩與神仙,又賞守備府來人銀五錢,拿拜帖回謝。吳神仙再三辭卻,說道:「貧道雲遊四方,風餐露宿,要這財何用?張旁財亦有無用之時。決不敢受。」西門慶不得已,拿出一疋大布:「送仙長一件大衣如何?」神仙方才受之,令小童接了,稽首拜謝。西門慶送出大門,飄然而去。正是:
柱杖兩頭挑日月,葫蘆一個隱山川。
西門慶回到後廳,問月娘:「眾人所相何如?」月娘道:「相的也都好,只是三個人相不著。」西門慶道:「那三個相不著?」月娘道:「相李大姐有實疾,到明日生貴子,他見今懷著身孕,這個也罷了。相咱家大姐到明日受磨折,不知怎的磨折?相春梅後來也生貴子,或者你用好他,各人子孫也看不見。我只不信,張旁含醋意。說他後來戴珠冠,有夫人之分。端的咱家又沒官,那討珠冠來?就有珠冠,也輪不到他頭上。」張旁春梅直至永福寺,此氣方消。西門慶笑道:「他相我目下有平地登雲之喜,加官進祿之榮,我那得官來?他見春梅和你俱站在一處,又打扮不同,戴著銀絲雲髻兒,只當是你我親生女兒一般,或後來疋配名門,招個貴婿,故說有珠冠之分。繡眉此等議論,揆情度勢,可謂十得其九,然俱是暗中揣摹,毫不著。讀此可銷人炎涼輕薄之念。自古算的著命,算不著好,相逐心生,相隨心滅。周大人送來,咱不好囂了他的,教他相相除疑罷了。」說畢,月娘房中擺下飯,打發吃了飯。
西門慶手拿芭蕉扇兒,信步閒遊。來花園大卷棚聚景堂內,周圍放下簾櫳,四下花木掩映。正值日午,只聞綠陰深處一派蟬聲,忽然風送花香,襲人撲鼻。有詩為證:
綠樹蔭濃夏日長,樓台倒影入池塘。
水晶簾動微風起,一架薔薇滿院香。
西門慶坐於椅上以扇搖涼。只見來安兒、畫童兒兩個小廝來井上打水。西門慶道:「教一個來。」來安兒忙走向前,西門慶吩咐:「到後邊對你春梅姐說,有梅湯提一壺來我吃。」來安兒應諾去了。半日,只見春梅家常戴著銀絲雲髻兒,手提一壺蜜煎梅湯,笑嘻嘻走來,繡眉相得歡喜,故笑。問道:「你吃了飯了?」西門慶道:「我在後邊吃了。」春梅說:「嗔道不進房裡來。說你要梅湯吃,等我放在冰裡湃一湃你吃。」繡旁知趣。西門慶點頭兒。春梅湃上梅湯,走來扶著椅兒,取過西門慶手中芭蕉扇兒替他打扇,繡旁更趣。問道:「頭裡大娘和你說甚麼?」繡旁問得有成心。西門慶道:「說吳神仙相面一節。」春梅道:「那道士平白說戴珠冠,教大娘說『有珠冠,只怕輪不到他頭上』。常言道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從來旋的不圓砍的圓,各人裙帶上衣食,怎麼料得定?莫不長遠只在你家做奴才罷!」繡旁直與後出門不哭相應。繡眉春梅心眼只寬,非一味說大話。西門慶笑道:「小油嘴兒,你若到明日有了娃兒,就替你上了頭。」於是把他摟到懷裡,手扯著手兒頑耍,問道:「你娘在那裡?怎的不見?」張旁過下無痕。春梅道:「娘在屋裡,教秋菊熱下水要洗浴。等不的,就在床上睡了。」西門慶道:「等我吃了梅湯,鬼混他一混去。」於是春梅向冰盆內倒了一甌兒梅湯,與西門慶呷了一口,湃骨之涼,透心沁齒,如甘露灑心一般。
須臾吃畢,搭伏著春梅肩膀兒,轉過角門來到金蓮房中。看見婦人睡在正面一張新買的螺鈿床上。原是因李瓶兒房中安著一張螺鈿敞廳床,婦人旋教西門慶使了六十兩銀子,替他也買了這一張螺鈿有欄干的床。兩邊隔扇都是螺鈿攢造花草翎毛,掛著紫紗帳幔,錦帶銀鉤。張旁前玉樓有金漆床,金、瓶二人又有螺鈿床,一時針線細極,卻都是為春梅一哭作地也。婦人赤露玉體,止著紅綃抹胸兒,繡旁銷魂。蓋著紅紗衾,枕著鴛鴦枕,張夾比武大家自是不同。在涼席之上,睡思正濃。西門慶一見,不覺淫心頓起,令春梅帶上門出去,悄悄脫了衣褲,上的床來,掀開紗被,見他玉體相互掩映,戲將兩股輕開,按麈柄徐徐插入牝中,比及星眼驚欠之際,已抽拽數十度矣。婦人睜開眼,笑道:「怪強盜,三不知多咱進來?奴睡著了,就不知道。奴睡的甜甜的,摑混死了我!」繡旁違心語。張旁違心語。西門慶道:「我便罷了,若是個生漢子進來,你也推不知道罷?」繡旁想當然耳。婦人道:「我不好罵的,誰人七個頭八個膽,敢進我這房裡來!只許你恁沒大沒小的罷了。」張夾此語似對敬濟說者。
原來婦人因前日西門慶在翡翠軒誇獎李瓶兒身上白淨,就暗暗將茉莉花蕊兒攪酥油定粉,把身上都搽遍了,繡旁婦人邀寵亦不易。張旁此是立門戶後第一下手著。搽的白膩光滑,異香可愛,欲奪其寵。西門慶見他身體雪白,穿著新做的兩隻大紅睡鞋。一面蹲踞在上,兩手兜其股,極力而提之,垂首觀其出入之勢。婦人道:「怪貨,只顧端詳甚麼?奴的身上黑,不似李瓶兒的身上白就是了。他懷著孩子,你便輕憐痛惜,俺每是拾的,由著這等掇弄。」繡眉開口便夾酸帶妒,所以為妙。張夾又點醋胎。西門慶問道:「說你等著我洗澡來?」婦人問道:「你怎得知道來?」西門慶道:「是春梅說的。」婦人道:「你洗,我叫春梅掇水來。」不一時把浴盆掇到房中,注了湯。二人下床來,同浴蘭湯,共效魚水之歡。洗浴了一回,西門慶乘興把婦人仰臥在浴板之上,張夾先安頓婦人。兩手執其雙足跨而提之,掀騰𢵞干,何止二三百回,其聲如泥中螃蟹一般響之不絕。婦人恐怕香雲拖墜,一手扶著雲鬢,繡旁好描畫。一手扳著盆沿,張夾是水戰。口中燕語鶯聲,百般難述。繡旁好描畫。怎見這場交戰?但見:
華池蕩漾波紋亂,翠幃高卷秋雲暗。才郎情動要爭持,愁色心忙顯手段。一個顫顫巍巍挺硬槍,一個搖搖擺擺弄鋼劍。一個捨死忘生往裡鑽,一個尤雲滯雨將功干。撲撲鼕鼕皮鼓催,嗶嗶啵啵鎗對劍。啪啪嗒嗒弄響聲,砰砰啪啪成一片。下下高高水逆流,洶洶湧湧盈清澗。滑滑𣺥𣺥怎生停,攔攔濟濟難存站。一來一往□□□,一動一撞東西探,熱氣騰騰妖雲生,紛紛馥馥香氣散。一個逆水撐船將玉股搖,一個稍公把舵將金蓮揝。一個紫騮猖獗逞威風,一個白面妖嬈遭馬戰。喜喜歡歡美女情,雄雄赳赳男兒願。翻翻復復盡歡娛,鬧鬧挨挨情摸亂。拖泥帶水兩情痴,殢雨尤雲都不辯。任他錦帳鳳鸞交,不似蘭湯魚水戰。你死我活更無休,千戰萬贏心膽戰。口口聲聲叫殺人,氣氣昂昂情不厭。古古今今廣鬧爭,不似這般水裡戰。夾批(此處詞句來自萬曆詞話本)。
華池蕩漾波紋亂,翠幃高卷秋雲暗。才郎情動逞風流,美女心歡顯手段。叭叭嗒嗒弄聲響,砰砰啪啪成一片。張夾八字寫盡。滑滑𣺥𣺥怎停住,攔攔濟濟難存站。張夾水戰。一個逆水撐船,將玉股搖;一個艄公把舵,將金蓮揝。拖泥帶水兩情癡,殢雨尤雲都不辯。任他錦帳鳳鸞交,不似蘭湯魚水戰。
二人水中戰鬥了一回,西門慶精洩而止。拭抹身體乾淨,撤去浴盆。止著薄纊短襦上床,安放炕桌果酌飲酒。教秋菊:「取白酒來與你爹吃。」又拿果餡餅與西門慶吃,恐怕他肚中飢餓。只見秋菊半日拿上一銀注子酒來。婦人才斟了一鐘,摸了摸冰涼的,就照著秋菊臉上只一潑,潑了一頭一臉,罵道:「好賊少死的奴才!我吩咐教你燙了來,如何拿冷酒與爹吃?你不知安排些甚麼心兒?」叫春梅:「與我把這奴才採到院子裡跪著去。」春梅道:「我替娘後邊捲裹腳去來,一些兒沒在跟前,你就弄下磣兒了。」那秋菊把嘴谷都著,口裡喃喃吶吶說道:「每日爹娘還吃冰湃的酒兒,誰知今日又改了腔兒。」張夾映葡萄架。婦人聽見罵道:「好賊奴才,你說甚麼?與我採過來!」叫春梅每邊臉上打與他十個嘴巴。春梅道:「皮臉,沒的打污濁了我手。娘只教他頂著石頭跪著罷。」於是不由分說,拉到院子裡,教他頂著塊大石頭跪著,張旁已為含恨下種子。不在話下。婦人從新叫春梅暖了酒來,陪西門慶吃了幾鐘,掇去酒桌,放下紗帳子來,吩咐拽上房門,兩個抱頭交股,體倦而寢。正是:
若非群玉山頭見,多是陽台夢裡尋。
文回文禹門云:作書難,看書亦難,批書尤難。未得其真,不求其細,一味亂批,是為酒醉雷公。
批者深惡月娘而深愛玉樓,至謂作者以玉樓自比,何其謬也。玉樓答張四之言,總以做大自居。迨至誑入門來,別有一大,是已大違其作大初心矣。自恨不能做大,遂移恨於做大者,直欲貶其大,廢其大,而改小為大。故一則曰:「大姐不管」。再則曰:「大姐姐不管」。不思西門慶行為,果大姐姐所能管所敢管乎?大姐能管,三娘亦能管矣。三娘不明管而暗唆金蓮管之,且不以正大管之,而以刻毒管之。若謂來旺之配,蕙蓮之死,玉樓不與謀,不加功,不知情,吾不信也。直欲殺其夫而奪其妻,又恐其妻之礙吾路也,遂一併殺之。此等管法,不如不管之為愈也。
金蓮之惡,全是玉樓足成之。金蓮不知,月娘不知,西門慶不知,看書者豈亦不知耶?金蓮之妒,明而淺,玉樓之妒,隱而深。金蓮之妒為固寵,玉樓之妒在謀嫡。若李嬌兒,本妓者出身,不在意中也。
試看此回,玉樓之唆金蓮,心事和盤托出矣。開口先說:「不是舌頭」,安心拉舌頭,卻又自己叫破,閱者信之乎?又直將陳姐夫舉出,在金蓮心坎上扎一針,好利害舌頭也。又云:「好不說你呢」,「亂世為王」數語,是月娘受西門慶叱時所說,不與此一事相干,其間果無增減舌頭乎?「你的鞋好好穿在腳上」以下數語,明明是玉樓深知其事,而作為月娘之言,恐月娘尚不能想到於此,真可謂舌上有刀。見金蓮粉面通紅,深幸其舌頭之得力,復又勸解之,並云「不要使出來」。既不要他使出來,你又何必說出來,是皆顯而易見。批者乃被其瞞過乎?玉樓果是賢良婦人乎?迨至金蓮與月娘冰炭,玉樓之計,得半之功矣。西門慶不死,殺月娘者,必玉樓也。
若謂相士,獨於玉樓毫無貶詞,遞以玉樓為諸婦之冠,為德貌兼全之人,其亦不思之甚奐,作者借相士點破諸人終身,不過玉樓得好結果耳。何能詳言其暖昧之事乎?若都指出金蓮謀殺親夫,瓶兒氣死本夫,不但無此情理,亦無此神仙。世無此事,書不成奇矣。昔人云:蓋棺論定。玉樓之妒月娘,有心而未成事,不似金蓮之妒瓶兒,必死之而後已,其事故昭昭可指也。故曰:陰險。能瞞粗人,不能瞞明眼人。但以成敗論,而誇張玉樓為全人,天下豈有一嫁再嫁,猶稱為賢良之婦哉?雖然,凡事順心者少,違心者多。玉樓之以金蓮為兵刃,欲殺月娘也。而人聽使者多,會意者少。金蓮不以上口殺月娘,而以下口先殺西門慶。
觀此回之水戰,當勃然變色,不當怦然動心。夫男女居室,常事也,戰則危事也。以男貪女愛,變而為性賭命換,此生死關頭也。西門慶已有數敵,乃屢遇此大敵,其戰而敗,敗而死,不必再看下文,早知其必死於金蓮上下口也,可不懼哉!然西門慶死,吳月娘生矣。
按:「至謂作者以玉樓自比,何其謬也。」系指吳神仙為玉樓相面時,竹坡所寫夾批與旁批。夾批云:「看他寫玉樓全無一毫褒貶,可知寓意在此人。」旁批云:「一句丰采,二句性情,三句命運,四句作者患難,所以雲作者必遭史公之厄而著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