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回此回發脫雪娥到守備府也。一篇文字,總是在打牆板兒兩閒話結語上結穴。蓋為春梅發洩寒徹骨之鬱結也。
而月娘使被逐之奴復歸,且全不防閒門戶,是又在十陽秋之內矣。作者何恨月娘至此!而蕙蓮公案至此又結。
開手寫李衙內問玉樓。若是俗筆,自應接寫玉樓愛嫁。看他接手即入雪娥事,真令玉樓事似絕不相干,下回卻又一筆勾轉,既為玉樓抬高身份,又為衙內遙寫相思,而行文亦真有蝶穿花徑,鶴舞雲衢之妙。不是一直寫去,如三家村冬烘先生講日記故事。
此一回寫雪娥一生黠滑,故如此也。
詩曰:
菟絲附蓬麻,引蔓原不長。
失身與狂夫,不如棄道旁。
暮夜為儂好,席不暖儂床。
昏來晨一別,無乃太匆忙。
行將濱死地,老痛迫中腸。
話說吳大舅領著月娘等一簇男女,離了永福寺,順著大樹長堤前來。玳安又早在杏花張夾玉樓在內。酒樓下邊,人煙熱鬧,揀高阜去處,幕天席地設下酒餚,等候多時了。遠遠望月娘眾人轎子驢子到了,問道:「如何這咱才來?」月娘又把永福寺中遇見春梅告訴一遍。不一時斟上酒來。眾人坐下正飲酒,只見樓下香車繡轂往來,人煙喧雜。月娘眾人躧著高阜,把眼觀看,只見人山人海圍著,都看教師走馬耍解。
原來是本縣知縣相公兒子李衙內,名喚李拱璧,張夾心與理如合璧也。年約三十餘歲,見為國子上捨,一生風流博浪,懶習詩書,專好鷹犬走馬,打毬蹴踘,常在三瓦兩巷中走,人稱他為「李棍子」。那日穿著一弄兒輕羅軟滑衣裳,頭戴金頂纏棕小帽,腳踏干黃靴,同廊吏何不韋帶領二三十好漢,拿彈弓、吹筒、毬棒在於杏花村大酒樓下,看教師李貴走馬賣解,豎肩樁、隔肚帶,輪槍舞棒,做各樣技藝頑耍,引了許多男女圍著哄笑。那李貴諢名為山東夜叉,張夾已伏李貴。頭帶萬字巾,身穿紫窄衫,銷金裹肚,坐下銀鬃馬,手執朱紅桿明槍,背插招風令字旗,在街心扳鞍上馬,往來賣弄手段。這李衙內正看處,忽抬頭看見一簇婦人在高阜處飲酒,內中一個長挑身材婦人,不覺心搖目蕩,觀之不足,看之有餘,口中不言,心內暗道:「不知是誰家婦女,有男子漢沒有?」繡眉玉樓嫁人意說出便傷貞淑,只看無意中暗暗逗露,處賢者以禮也。一面叫過手下答應的小張閒架兒來,張夾必用舊人,方知端的。悄悄分付:「你去那高坡上,打聽那三個穿白的婦人是誰家的。訪得的實,告我知道。」那小張閒應諾,雲飛跑去。不多時,走到跟前附耳低言回報說:「如此這般,是縣門前西門慶家妻小。一個年老的姓吳,是他妗子;一個五短身材,是他大娘子吳月娘;那個長挑身材,有白麻子的,是第三個娘子,姓孟,名玉樓;如今都守寡在家。」這李衙內聽了,獨看上孟玉樓,重賞小張閒,不在話下。
吳月娘和大舅眾人觀看了半日,見日色銜山,令玳安收拾了食盒,上轎騎驢一徑回家。有詩為證:
柳底花陰壓路塵,一回游賞一回新。
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親。
這裡月娘眾人回家不題。卻說那日,孫雪娥與西門大姐在家,午後時分無事,都出大門首站立。也是天假其便,不想一個搖驚閨的過來。那時賣脂粉、花翠生活,磨鏡子,都搖驚閨。大姐說:「我鏡子昏了。」使平安兒:「叫住那人,與我磨鏡子。」那人放下擔兒,說道:「我不會磨鏡子,我只賣些金銀生活,首飾花翠。」站立在門前,只顧眼上眼下看著雪娥。雪娥便道:「那漢子,你不會磨鏡子,去罷,只顧看我怎的!」繡眉雪娥與來旺,情人也,曾間別幾何時,而便不復認矣,蠢甚。那人說:「雪姑娘,大姑娘,不認的我了?」大姐道:「眼熟,急忙想不起來。」那人道:「我是爹手裡出去的來旺兒。」雪娥便道:「你這幾年在那裡來?出落得恁胖了。」來旺兒道:「我離了爹門,到原籍徐州,家裡閒著沒營生,投跟了個老爹上京來做官。不想到半路裡,他老爺兒死了,丁憂家去了。我便投在城內顧銀鋪,學會了此銀行手藝,各樣生活。這兩日行市遲,顧銀鋪教我挑副擔兒,出來街上發賣些零碎。看見娘每在門首,不敢來相認,恐怕踅門瞭戶的。今日不是你老人家叫住,還不敢相認。」雪娥道:「原來是你。教我只顧認了半日,白想不起。既是舊兒女,怕怎的?」因問:「你擔兒裡賣的是甚麼生活?挑進裡面,等俺每看一看。」那來旺兒一面把擔兒挑入裡邊院子裡來。打開箱子,用篋兒托出幾樣首飾來:金銀鑲嵌不等,打造得十分奇巧。大姐與雪娥看了一回,問來旺兒:「你還有花翠,拿出來。」這孫雪娥便留了他一對翠鳳,一對柳穿金魚兒。大姐便稱出銀子來與他。雪娥兩樣生活,欠他一兩二錢銀子,約下他:「明日早來取罷。今日你大娘不在家,和你三娘和哥兒都往墳上與你爹燒紙去了。」來旺道:「我去年在家裡,就聽見人說爹死了。大娘生了哥兒,怕不的好大了。」雪娥道:「你大娘孩兒如今才周半兒。一家兒大大小小,如寶上珠一般,全看他過日子哩。」說話中間,來昭妻一丈青出來,傾了盞茶與他吃,張夾又映一人。那來旺兒接了茶,與他唱了個喏。來昭也在跟前,同敘了回話。分付:「你明日來見見大娘。」那來旺兒挑擔出門。
到晚上,月娘眾人轎子來家。雪娥、大姐、眾人丫頭接著,都磕了頭。玳安跟盒擔走不上,雇了疋驢兒騎來家,打發抬盒人去了。月娘告訴雪娥、大姐,說今日寺裡遇見春梅一節:「原來他把潘家的就葬在寺後首,俺每也不知。他來替他娘燒紙,誤打誤撞遇見他。娘兒每又認了回親。張夾丑絕月娘。先是寺里長老擺齋吃了。落後他又教伴當擺上他家的四五十攢盒,各樣菜蔬下飯,篩酒上來,通吃不了。他看見哥兒,又與了他一對簪兒,好不和氣。起解行三坐五,坐著大轎子,許多跟隨。又且是出落的比舊時長大了好些,越發白胖了。」繡眉月娘口角津津,只以誤遇為幸,認親為榮,與簪為厚,全不以賣去為愧,亦大可笑。張夾說來口角浸浸,真醜絕月娘。吳大妗子道:「他倒也不改常忘舊。那時在咱家時,我見他比眾丫鬟行事兒正大,說話兒沉穩,就是個才料兒。你看今日福至心靈,恁般造化。」繡眉往日不聞有此言,差甚。張夾將上文無數寫春梅之筆一提。孟玉樓道:「姐姐沒問他,我問他來。果然半年沒洗換,身上懷著喜事哩。也只是八九月裡孩子,守備好不喜歡哩。薛嫂兒說的倒不差。」張夾玉樓別有深心。說了一回,雪娥題起:「今日娘不在,我和大姐在門首,看見來旺兒。原來他又在這裡學會了銀匠,挑著擔兒賣金銀生活花翠。俺每就不認得了,買了他幾枝花翠,他問娘來,我說往墳上燒紙去了。」月娘道:「你怎的不教他等著我來家?」張夾又是自惹。雪娥道:「俺每教他明日來。」
正坐著說話,只見奶子如意兒向前對月娘說:「哥兒來家這半日,只是昏睡不醒,口中出冷氣,身上湯燒火熱的。」這月娘聽見慌了,向炕上抱起孩兒來,口搵著口兒,果然出冷汗,渾身發熱,罵如意兒:「好淫婦,此是轎子冷了孩兒了。」如意兒道:「我拿小被兒裹的沿沿的,怎得凍著?」月娘道:「再不是抱了往那死鬼墳上,諕了他來了。張夾寫月娘,真是十二分不好看。那等分付教你休抱他去,你不依,浪著抱的去了。」如意兒道:「早小玉姐看著,只抱了他那裡看看就來了,幾時諕著他來!」月娘道:「別要說嘴,看那看兒便怎的?卻把他諕了。」急忙叫來安兒:「快請劉婆子去。」不一時,劉婆來到。看了脈息,摸了身上,說:「著了些涼寒,撞見邪祟了。」繡旁一猜便猜至小心上。張旁金蓮死尚懷嫉乎?留了兩服硃砂丸,用薑湯灌下去。分付奶子抱著他,熱炕上睡到半夜,出了些冷汗,身上才涼了。於是管待劉婆子吃了茶,與了他三錢銀子,叫他明日還來看看。一家子慌的要不的,起起倒倒,整亂了半夜。
卻說來旺,次日依舊挑將生活擔兒,來到西門慶門首,與來昭唱喏,說:「昨日雪姑娘留下我些生活,許下今日教我來取銀子,就見見大娘。」來昭道:「你且去著,改日來。昨日大娘來家,哥兒不好,叫醫婆、太醫看,下藥,整亂了一夜,好不心焦,今日才好些,那得工夫稱銀子與你。」正說著,只見月娘、玉樓、雪娥送出劉婆子,來到大門首,看見來旺兒。那來旺兒扒在地下,與月娘、玉樓磕下兩個頭。月娘道:「幾時不見你,就不來這裡走走。」來旺兒悉將前事說了一遍,「要來不好來的。」月娘道:「舊兒女人家,怕怎的?你爹又沒了。張夾月娘如此無禮。當初只因潘家那淫婦,一頭放火,一頭放水,架的舌,把個好媳婦兒生生逼勒的吊死了,將有作沒,把你墊發了去。今日天也不容,他往那去了!」繡眉月娘一味以誠待人,雖不失為好人,然禍亂皆此好人釀成也,世亦何貴有此好人哉!張夾月娘如此無禮,真是不堪。來旺兒道:「也說不的,只是娘心裡明白就是了。」說了回話,月娘問他:「賣的是甚樣生活?拿出來瞧。」揀了他幾件首飾,該還他三兩二錢銀子,都用等子稱了與他。叫他進入儀門裡面,繡旁又引賊入室。分付小玉取一壺酒來,又是一盤點心,教他吃。那雪娥在廚上一力攛掇,又熱了一大碗肉出來與他。吃的酒飯飽了,磕頭出門。月娘、玉樓眾人歸到後邊去。繡旁絕不防嫌。張夾如此無禮,真是不堪。雪娥獨自悄悄和他說話:「你常常來走著,怕怎的!奴有話教來昭嫂子對你說。我明日晚夕,在此儀門裡紫牆兒跟前耳房內等你。」兩個遞了眼色,這來旺兒就知其意,說:「這儀門晚夕關不關?」雪娥道:「如此這般,你來先到來昭屋裡,等到晚夕,踩著梯凳,越過牆,順著遮隔,我這邊接你下來。咱二人會合一回,還有細話與你說。」這來旺得了此話,正是歡從額起,喜向腮生,作辭雪娥,挑擔兒出門。
正是:
不著家神,弄不得家鬼。
有詩為證:
閒來無事倚門闌,偶遇多情舊日緣。
對人不敢高聲語,故把秋波送幾番。
這來旺兒歡喜來家,一宿無話。到次日,也不挑擔兒出來賣生活,慢慢踅來西門慶門首,等來昭出來與他唱喏。那來昭便說:「旺哥稀罕,好些時不見你了。」來旺兒笑道:「不是也不來,裡邊雪姑娘少我幾錢生活銀,討討。」來昭一面把來旺兒讓到房裡坐下。來旺兒道:「嫂子怎不見?」來昭道:「你嫂子今日後邊上灶哩。」那來旺兒拿出一兩銀子,遞與來昭,繡眉好歹俱要此物向前。說:「這銀子取壺酒來,和哥嫂吃。」來昭道:「何消這許多。」即叫他兒子鐵棍兒過來。那鐵棍吊起頭去──十五歲了,拿壺出來,打了一大注酒,使他後邊叫一丈青來。不一時,一丈青蓋了一錫鍋熱飯,一大碗雜熬下飯,兩碟菜蔬,說道:「好呀,旺官兒在這裡。」來昭便拿出銀子與一丈青瞧,說:「兄弟破費,要打壺酒咱兩口兒吃。」一丈青笑道:「無功消受,怎生使得?」一面放了炕桌,讓來旺炕上坐。擺下酒菜,把酒來斟。來旺兒先傾頭一盞,遞與來昭,次遞一盞與一丈青,深深唱喏,說:「一向不見哥嫂,這盞水酒孝順哥嫂。」一丈青便說:「哥嫂不道酒肉吃傷了!你對真人休說假話。裡邊雪姑娘昨日已央及達知我了,你兩個舊情不斷,托俺每兩口兒如此這般周全你。你休推睡裡夢裡,要知山下路,須問過來人。你若入港相會,有東西出來,休要獨吃,須把些汁水教我呷一呷,俺替你每須耽許多利害。」張夾寫人情便二十分到。那來旺便跪下說:「只望哥嫂周全,並不敢有忘。」說畢,把酒吃了一回。一丈青往後邊和雪娥答了話出來,對他說,約定晚上來,來昭屋裡窩藏,待夜裡關上儀門,後邊人歇下,越牆而過,於中取事。有詩為證:
報應本無私,影響皆相似。
要知禍福因,但看所為事。
這來旺得了此言,回來家,巴不到晚,踅到來昭屋裡,打酒和他兩口兒吃。至更深時分,更無一人覺的,直待的大門關了,後邊儀門上了拴,家中大小歇息定了,彼此都有個暗號兒,只聽牆內雪娥咳嗽之聲。這來旺兒踏著梯凳,黑暗中扒過粉牆,雪娥那邊用凳子接著。兩個就在西耳房堆馬鞍子去處,兩個相摟相抱,雲雨做一處。彼此都是曠夫寡婦,欲心如火。那來旺兒纓槍強壯,盡力弄了一回,樂極精來,一洩如注。張夾比藏春塢何如? 干畢,雪娥遞與他一包金銀首飾,幾兩碎銀子,兩件段子衣服,分付:「明日晚夕你再來,我還有些細軟與你。你外邊尋下安身去處。往後這家中過不出好來,不如和你悄悄出去,外邊尋下房兒,成其夫婦。你又會銀行手藝,愁過不得日子?」繡眉所算亦是。既有此算,何不稟明月娘,擇一夫嫁之為正大也。來旺兒便說:「如今東門外細米巷,有我個姨娘,有名收生的屈老娘。他那裡曲彎小巷,倒避眼,咱兩個投奔那裡去。遲些時,看無動靜,我帶你往原籍家裡,買幾畝地種去也好。」兩個商量已定。這來旺就作別雪娥,依舊扒過牆來,到來昭屋裡。等至天明,開了大門,挨身出去。到黃昏時分,又來門首,踅入來昭屋裡。晚夕依舊跳過牆去,張眉看他扒過牆來,跳過牆去,比西門、瓶兒舊事何如?兩個幹事。朝來暮往,非止一日,也抵盜了許多細軟東西,金銀器皿,衣服之類。來昭兩口子也得抽分好些肥己,張夾月娘守家,如此木偶。俱不必細說。
一日,後邊月娘看孝哥兒出花兒,心中不快,睡得早。這雪娥房中使女中秋兒,原是大姐使的,因李嬌兒房中元宵兒被敬濟要了,月娘就把中秋兒與了雪娥,把元宵兒伏侍大姐。那一日,雪娥打發中秋兒睡下,房裡打點一大包釵環頭面,裝在一個匣內,用手帕蓋了頭,隨身衣服,約定來旺兒在來昭屋裡等候,兩個要走。來昭便說:「不爭你走了,我看守大門,管放水鴨兒!若大娘知道,問我要人怎的?不如你每打房上去,就躧破些瓦,還有蹤跡。」來旺兒道:「哥也說得是。」雪娥又留一個銀折盂,一根金耳斡,一件青綾襖,一條黃綾裙,謝了他兩口兒。直等五更鼓,月黑之時,隔房扒過去。來昭夫婦又篩上兩大鐘暖酒,與來旺、雪娥吃,說:「吃了好走,路上壯膽些。」吃到五更時分,每人拿著一根香,躧著梯子,打發兩個扒上房去,一步一步把房上瓦也跳破許多。比及扒到房簷跟前,街上人還未行走,聽巡捕的聲音,這來旺兒先跳下去,後卻教雪娥躧著他肩背,接摟下來。兩個往前邊走,到十字路口上,被巡捕的攔住,繡眉私奔乃千古才子佳人偶為奇事,豈愚夫愚婦所可效也。雪娥、來旺宜敗也。便問:「往那裡去的男女?」雪娥便諕慌了手腳。這來旺兒不慌不忙,把手中官香彈了一彈,說道:「俺是夫婦二人,前往城外岳廟裡燒香,起的早了些,長官勿怪。」那人問:「背的包袱內是甚麼?」來旺兒道:「是香燭紙馬。」那人道:「既是兩口兒岳廟燒香,也是好事,你快去罷。」這來旺兒得不的一聲,拉著雪娥,往前飛走。走到城下,城門才開。張夾可知是黑夜出來。打人鬧裡挨出城去,轉了幾條街巷。
原來細米巷在個僻靜去處,住著不多幾家人家,都是矮房低廈。到於屈姥姥家,屈姥姥還未開門。叫了半日,屈姥姥才起來開了門,見來旺兒領了個婦人來。原來來旺兒本姓鄭,名喚鄭旺,說:「這婦人是我新尋的妻小。姨娘這裡有房子,且借一間,寄住些時,再尋房子。」遞與屈姥姥三兩銀子,教買柴米。那屈姥姥得了銀子,只得留下。他兒子屈鐺,張夾鐺者,三足鍋也,雪遇煮,焉能不壞。因見鄭旺夫妻二人,帶著許多金銀首飾東西,夜晚見財起意,就掘開房門偷盜出來去耍錢,致被捉獲,具了事件,拿去本縣見官。李知縣見系賊贓之事,贓物見在,即差人押著屈鐺到家,把鄭旺、孫雪娥一條索子都拴了。那雪娥諕的臉蠟查也似黃了,換了滲淡衣裳,帶著眼紗,把手上戒指都勒下來打發了公人,押去見官。當下哄動了一街人觀看,有認得的,說是西門慶家小老婆,今被這走出的小廝來旺兒──改名鄭旺通姦,拐盜財物在外居住。張夾蕙蓮公案,如此歸結。又被這屈鐺掏摸了,今事發見官。當下一個傳十個,十個傳百個,路上行人口似飛。繡眉凡西門慶壞事必盛為播揚者,以其作書懲創之大意故耳。
月娘家中自從雪娥走了,房中中秋兒見箱內細軟首飾都沒了,衣服丟的亂三攪四,報與月娘。月娘吃了一驚,便問中秋兒:「你跟著他睡,走了,你豈不知?」中秋兒便說:「他要便晚夕悄悄偷走出外邊,半日方回,不知詳細。」月娘又問來昭:「你看守大門,人出去你怎不曉的?」來昭便說:「大門每日上鎖,莫不他飛出去!」張夾逆奴卻有如此說話。落後看見房上瓦躧破許多,方知越房而去了。又不敢使人躧訪,只得按納含忍。不想本縣知縣當堂理問這件事,先把屈鐺夾了一頓,追出金頭面四件,銀首飾三件,金環一雙,銀鍾二個,碎銀五兩,衣服二件,手帕一個,匣一個。向鄭旺名下追出銀三十兩,金碗簪一對,金仙子一件,戒指四個。向雪娥名下追出金挑心一件,銀鐲一付,金鈕五付,銀簪四對,碎銀一包。張夾比牆頭物何如?屈姥姥名下追出銀三兩。就將來旺兒問擬奴婢因奸盜取財物,屈鐺系竊盜,俱系雜犯死罪,准徒五年,贓物入官。雪娥孫氏系西門慶妾,與屈姥姥當下都當官拶了一拶。屈姥姥供明放了。雪娥責令本縣差人到西門慶家,教人遞領狀領孫氏。那吳月娘叫吳大舅來商議:「已是出醜,平白又領了來家做甚麼?繡旁有主意。沒的玷污了家門,與死的裝幌子。」張夾文字亦無後回之筆。打發了差人錢,回了知縣話。知縣拘將官媒人來,當官辨賣。
卻說守備府中,春梅打聽得知,說西門慶家中孫雪娥如此這般,被來旺兒拐出,盜了財物去在外居住,事發到官,如今當官辨賣。這春梅聽見,要買他來家上灶,要打他嘴,以報平昔之仇。張夾必寫雪娥出醜者,為此一句。蓋春梅吐氣,雪能不受辱乎?對守備說:「雪娥善能上灶,會做的好茶飯湯水,買來家中伏侍。」這守備即差張勝、李安。拿帖兒對知縣說。知縣自恁要做分上,只要八兩銀子官價。交完銀子,領到府中,先見了大奶奶並二奶奶孫氏,次後到房中來見春梅。春梅正在房裡縷金床上,錦帳之中才起來。繡旁寫出富貴驕奢之態。張夾極力一抬。手下丫鬟領雪娥見面。那雪娥見是春梅,不免低頭進見。望上倒身下拜,磕了四個頭。這春梅把眼瞪一瞪,繡旁畫。張夾是春梅不是金蓮。喚將當直的家人媳婦上來,「與我把這賤人撮去了䯼髻,剝了上蓋衣裳,打入廚下,與我燒火做飯。」這雪娥聽了,暗暗叫苦。自古世間打牆板兒翻上下,掃米卻做管倉人。既在他簷下,怎敢不低頭?孫雪娥到此地步,只得摘了髻兒,換了艷服,滿臉悲慟,往廚下去了。有詩為證:
布袋和尚到明州,策杖芒鞋任處游。
饒你化身千百億,一身還有一身愁。
文回文禹門云:春梅在西門慶家中,並非不得時之人,亦非安本分之婢,固由於潘金蓮之縱容,亦由於西門慶之寵愛。論其性情,驕而自負,傲而難馴,論其行為,淫等於金蓮,狠同於桂姐。西門之奴僕,未敢怠慢,西門妻妾,未嘗欺凌,而李銘固應受其殃,秋菊何事遭其毒?打狗彼豈無心,打人彼實主使,李瓶兒、官哥之死,春梅與有功焉。至郁大姐之受罵,不但非奴婢所宜,亦失家門之體,月娘不以為然,想是大姐姐不當管而管矣。金蓮以為罵得好,西門慶以為罵得是,批者自應亦以為然也,是又一縱容、寵愛春梅者也。無怪其以月娘相遇為羞,而以雪娥被辱為快也。睚眥必報,小人得志之常情,君子不取焉,其亦以為快者,又一小人矣。
此一回寫雪娥私逃,輾轉而入於春梅之手。在雪娥自取其辱,大可辱之也。而在春梅則不可辱之,晉文公不誅斬袂之人,楚莊王不問絕纓之將,此處正可以見人之度量,見人之心胸,並可以決人之福澤,定人之壽算。打之罵之,不過添其仇恨,不如愧之感之,正可動其悔悟。況當日雪娥曾為金蓮受辱,春梅並未嘗為雪娥受氣,不得謂仇人相見,亦不得謂報施不爽也。春梅小妮子,何足語此。獨不解以春梅此刻為志士得意之時,恩怨分明之日者,亦不過從炎涼起見,以成敗論人耳。其責備月娘勢利,是以月娘責備月娘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