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回這篇文字,特特為丑西門無恥與一班無恥逐臭者,然卻又是一篇一氣承上起下的文字。
傳真、觀戲,特特相對,蓋為一百回地也。夫人死而日真,假中之真。何以謂之真,乃必傳之?瓶兒之生,何莫非戲?乃於戲中動悲,其癡情纏綿,即至再世,猶必沉淪海。故必幻化,方可了此一段淫邪公案也。
寫月娘叫敬濟來家吃飯,雖閒閒一語,卻寫盡敬濟在西門家,無人防微杜漸,日深其奸,與眾婦女熟滑,而雖有金蓮之私,無一人疑而指之也。看文當於閒處,信然,信然!
篇內幾段文字:自首至吃飯收傢伙,是一段上回餘文也。來保請畫師來,至小童拿插屏出門,是一段正文。喬大戶看木頭,至閤家大小哭了一場,是一段小殮文字。自來興買冥衣等件,至打銀爵,是設靈一段。自與伯爵定喪禮,至各遵守去訖,是派人一段。自皇莊內相送竹木,至七間榜棚,是搭棚一段。請報恩寺僧是唸經,每日兩個茶酒是開喪,自為兩小段。自花大舅去,至春鴻兩個服侍,是下半日一段。自天明梳洗,至第二日清晨,為一段。夏提刑來是一段。吳銀兒是一段。到三日唸經一段。弔孝一段。大殮一段。題主一段。眾人上紙一段。插入桂姐,首七和尚唸經一段。插入吳道官送影來一段。年間眾人上祭一段。過入觀戲之脈,胡府尹上祭一段。鄭月兒一段。晚夕眾人伴宿,正說觀戲至末是一段。雖插三妓,然總是一段文字也。試看他於瓶兒一七曲曲寫來,無事不備,無人不來,總為西門一死,詳略之間,特特作照。此回猶是第一熱鬧文字,不是冷局也。
觀戲寫春梅出色,寫西門是正意,寫金蓮是暢意。寫春梅蓋為玉簫模神,非如別回寫春梅;寫金蓮蓋為如意露線,非如別回寫金蓮也。
戲中乃因寄丹青而悲,然則一線穿卻,言其真如戲也。
必用《玉簫女兩世姻緣記》,胡言玉簫之所以有此人,特為春梅而設也。何則?開捲出春梅,則以玉簫為大丫頭而出之。至前出春梅,必雲一玉簫,一春梅。後文護短撒潑,必雲玉簫過舌。然則吹放江梅者,玉簫也。吹散江梅者,亦玉簫也。至於書僮,瓶兒生子始來,瓶兒一死即去,始終乎瓶兒者,非書僮之始終乎瓶兒,乃玉簫合書僮而始終乎瓶兒也。蓋言簫與書合,為蕭疏之風。瓶墜簪折,花事零落,東風恩怨,總不分明。故此回寫西門悲,而下回即云『私掛一帆風』。
篇內寫花子由夫妻重孝,直是沒理到極處,卻是遙照武松。至於子由叫姐夫,更奇。
先寫銀兒,再寫桂兒,再寫月兒,此處將三人一總。
瓶兒,妾也。一路寫其奢僭之法,全無月娘,寫盡市井無禮之態。
玉簫、小玉,皆月娘婢也。而月娘皆不能防閒,令其有私。月娘之為人可知,作者之罪月娘亦可知。
上祭者,吳大舅、劉學官、花千戶、段親家,相連成文,言如此行喪禮,目無月娘也,留與人學說談論也,花費了西門慶也,斷絕了以前所攀之親家也。閒筆成趣。《玉簫記》,卻用小玉推玉蕭,一筆作兩筆用,總罪月娘也。
看戲既寫眾男客,又寫眾女客,總為西門死作襯。總是熱鬧,不是冷淡,又與生子後上墳文中遙對。
詩曰:
香杳美人違,遙遙有所思。
幽明千里隔,風月兩邊時。
相對春那劇,相望景偏遲。
當由分別久,夢來還自疑。
話說西門慶被應伯爵勸解了一回,拭淚令小廝後邊看飯去了。不一時,吳大舅、吳二舅都到了。靈前行禮畢,與西門慶作揖,道及煩惱之意。請至廂房中,與眾人同坐。
玳安走至後邊,向月娘說:「如何?我說娘每不信,怎的應二爹來了,一席話說的爹就吃飯了。」金蓮道:張夾玳安自與月娘說,卻用金蓮答,妙。「你這賊,積年久慣的囚根子,鎮日在外邊替他做牽頭,有個拿不住他性兒的!」玳安道:「從小兒答應主子,不知心腹?」月娘問道:「那幾個陪他吃飯?」玳安道:「大舅、二舅才來,和溫師父,連應二爹、謝爹、韓夥計、姐夫,共爹八個人哩。」月娘道:「請你姐夫來後邊吃罷了,張夾月娘處處揖盜入室。也擠在上頭!」玳安道:「姐夫坐下了。」張夾一語寫盡近日敬濟。月娘吩咐:「你和小廝往廚房裡拿飯去。你另拿甌兒粥與他吃,怕清早晨不吃飯。」玳安道:「再有誰?止我在家,都使出報喪、買東西,王經,又使他往張親家爹那裡借雲板去了。」月娘道:「書僮那奴才和你拿去是的,怕打了他紗帽展翅兒!」玳安道:「書僮和畫童兩個在靈前,一個打磐,一個伺候焚香燒紙哩。春鴻,爹又使他跟賁四換絹去了──嫌絹不好,要換六錢一疋的破孝。」月娘道:「論起來,五錢的也罷,又巴巴兒換去!」張夾已為書僮一路作地。又道:「你叫下畫童兒那小奴才,和他快拿去,只顧還挨甚麼!」玳安於是和畫童兩個,大盤大碗拿到前邊,安放八仙桌席。眾人正吃著飯,只見平安拿進手本來稟:「夏老爹差寫字的,送了三班軍衛來這裡答應。」西門慶看了,吩咐:「討三錢銀子賞他。寫期服生帖兒回你夏老爹:多謝了!」一面吃畢飯,收了傢伙。只見來保請的畫師韓先生來到。西門慶與他行畢禮,說道:「煩先生揭白傳個神子兒。」那韓先生道:「小人理會得。」吳大舅道:「動手遲了些,只怕面容改了。」韓先生道:「也不妨,就是揭白也傳得。」正喫茶畢,忽見平安來報:「門外花大舅來了。」西門慶陪花子由靈前哭涕了一回,見畢禮數,與眾人一處,因問:「甚麼時侯?」西門慶道:「正丑時斷氣。臨死還伶伶俐俐說話兒,剛睡下,丫頭起來瞧,就沒了氣兒。」因見韓先生旁邊小童拿著屏插,袖中取出描筆顏色來,花子由道:「姐夫如今要傳個神子?」西門慶道:「我心裡疼他,少不得留個影像兒,早晚看著,題念他題念兒。」一面吩咐後邊堂客躲開,掀起帳子,領韓先生和花大舅眾人到跟前。這韓先生揭起千秋幡,打一觀看,見李瓶兒勒著鴉青手帕,雖故久病,其顏色如生,姿容不改,黃懨懨的,嘴唇兒紅潤可愛。那西門慶由不的掩淚而哭。來保與琴童在旁捧著屏插、顏色。韓先生一見就知道了。眾人圍著他求畫,應伯爵便道:「先生,此是病容,平昔好時,還生的面容飽滿,姿容秀麗。」繡眉湊趣話,俱被伯爵說去。張夾幫閒技倆,卑在此等處。韓先生道:「不須尊長吩咐,小人知道。敢問老爹:此位老夫人,前者五月初一日曾在岳廟裡燒香,親見一面,可是否?」繡眉觀此,則畫工出門,人人皆當留心。張夾補寫燒香,總為畫師作地耳。西門慶道:「正是。那時還好哩。先生,你用心想著,傳畫一軸大影、一軸半身,靈前供養,我送先生一疋緞子、十兩銀子。」韓先生道:「老爹吩咐,小人無不用心。」須臾,描染出個半身來,端的玉貌幽花秀麗,肌膚嫩玉生香。拿與眾人瞧,就是一幅美人圖兒。西門慶看了,吩咐玳安:「拿與你娘每瞧瞧去,看好不好。有那些兒不是,說來好改。」
玳安拿到後邊,向月娘道:「爹說叫娘每瞧瞧,六娘這影畫得如何,那些兒不像,說出去教韓先生好改。」月娘道:「成精鼓搗,人也不知死到那裡去了,又描起影來了。」張夾自是月娘口角。潘金蓮接說道:「那個是他的兒女?畫下影,傳下神,好替他磕頭禮拜!到明日六個老婆死了,畫六個影才好。」張夾自是金蓮口角。孟玉樓和李嬌兒接過來觀看,說道:「大娘,你來看,李大姐這影,倒像好時模樣,打扮的鮮鮮的,只是嘴唇略扁了些。」月娘看了道:「這左邊額頭略低了些,他的眉角還彎些。虧這漢子,揭白怎的畫來!」玳安道:「他在廟上曾見過六娘一面,剛才想著,就畫到這等模樣。」
少頃,只見王經進來說道:「娘每看了,就教拿出去。喬親家爹來了,等喬親家爹瞧哩。」玳安走到前邊,向韓先生道:「裡邊說來,嘴唇略扁了些,左額角稍低些,眉還要略放彎些兒。」韓先生道:「這個不打緊。」隨即取描筆改過了,呈與喬大戶瞧。喬大戶道:「親家母這幅尊像,真畫得好,只少了口氣兒。」張夾畫美人者,雲只少口氣,是要活起來。此雲少氣兒是已死轉去。西門慶滿心歡喜,一面遞了三鍾酒與韓先生,管待了酒飯,又教取出一疋尺頭、十兩白金與韓先生,教他:「先攢造出半身來,就要掛,大影,不誤出殯就是了。俱要用大青大綠,冠袍齊整,綾裱牙軸。」韓先生道:「不必吩咐,小人知道。」領了銀子,教小童拿著插屏,拜辭出門。喬大戶與眾人又看了一回做成的棺木,便道:「親家母今已小殮罷了?」西門慶道:「如今仵作行人來就小殮。大殮還等到三日。」喬大戶吃畢茶,就告辭去了。
不一時,仵作行人來伺候,紙札打卷,鋪下衣衾,西門慶要親與他開光明,強著陳敬濟做孝子,繡旁寫出依人之苦。繡眉若金蓮死,敬濟亦甘心矣。張旁活晦氣。張夾此書無所不用其假,期待孝子亦假。與他抿了目,西門慶旋尋出一顆胡珠,安放在他口裡。登時小殮停當,照前停放端正,閤家大小哭了一場。張夾為上文無數哭一總,卻是兩番大哭。來興又早冥衣鋪裡,做了四座堆金瀝粉捧盆巾盥櫛毛女兒,一邊兩座擺下。靈前的彝爐商瓶、燭台香盒,教錫匠打造停當,擺在桌上,耀日爭輝。又兌了十兩銀子,教銀匠打了三副銀爵盞。張夾西門家豈無銀爵,此處現打,總致珍重之意。又與應伯爵定管喪禮簿籍:先兌了五百兩銀子、一百弔錢來,委付與韓夥計管帳;張夾一人管帳,一人一事。賁四與來興兒管買辦,張夾二人買辦。兼管外廚房;張夾二人兼事。應伯爵、謝希大、溫秀才、甘夥計輪番陪待弔客;張夾四執客。崔本專管付孝帳;張夾孝帳一人一事。來保管外庫房;張夾外庫房一人一事。王經管酒房;張夾酒一人一事,道國、王經二役獨佳,由六兒人情在內。春鴻與畫童專管靈前伺候;張夾靈前二人一事。平安與四名排軍,單管人來打雲板、捧香紙;張夾亦算靈前雜事五人一行事。又叫一個寫字帶領四名排軍,在大門首記門簿,張夾門簿五人一事。值唸經日期,打傘挑幡幢。張夾亦算門前兼管雜事。都派委已定,寫了告示,貼在影壁上,各遵守去訖。張夾細。只見皇莊上薛內相差人送了六十根杉條、三十條毛竹、三百領蘆席、一百條麻繩,張夾是熱鬧非冷事。西門慶賞了來人五錢銀子,拿期服生回帖兒打發去了。吩咐搭采匠把棚起脊搭大些,留兩個門走,張夾喪棚。把影壁夾在中間,前廚房內還搭三間罩棚,張夾罩棚。大門首扎七間榜棚,張夾榜棚。請報恩寺十二眾僧人先念倒頭經,每日兩個茶酒伺候茶水。張夾王經所管者酒房耳,此方是茶酒正司,點得錯落之甚。
花大舅、吳二舅坐了一回,起身去了。西門慶交溫秀才寫孝帖兒,要刊去,令寫「荊婦奄逝」,溫秀才悄悄拿與應伯爵看,伯爵道:「這個禮上說不通。見有如今吳家嫂子在正室,如何使得?繡旁大有主意。這一出去,不被人議論!就是吳大哥,心內也不自在。張夾伯爵一爭為吳大舅。等我慢慢再與他講,你且休要寫著。」陪坐至晚,各散歸家去了。張夾已死一日矣。西門慶晚夕也不進後邊去,就在李瓶兒靈旁裝一張涼床,拿圍屏圍著,獨自宿歇,止春鴻、書僮兒近前伏侍。天明便往月娘房裡梳洗,張夾天明便起。穿戴了白唐巾孝冠孝衣、白絨襪、白履鞋,絰帶隨身。張夾豈侍妾之服!
第二日清晨,張夾然則西門梳洗尚是頭一日夜間也,有心事人如畫。夏提刑就來探喪弔問,慰其節哀。西門慶還禮畢,溫秀才相陪,待茶而去。到門首,吩咐寫字的:「好生答應,張夾是武官行徑。查有不到的排軍,呈來衙門內懲治。」說畢,騎馬去了。張夾與西門死,何千戶一對,卻是此熱彼冷。西門慶令溫秀才發帖兒,差人請各親眷,三日誦經,早來吃齋。後晌,鋪排來收拾道場,懸掛佛像,不必細說。
那日,吳銀兒打聽得知,坐轎子來靈前哭泣上紙。到後邊,月娘相接。吳銀兒與月娘磕頭,哭道:「六娘沒了,我通一字不知,就沒個人兒和我說聲兒。可憐,傷感人也!」孟玉樓道:「你是他乾女兒,他不好了這些時,你就不來看他看兒?」吳銀兒道:「好三娘,我但知道,有個不來看的?說句假就死了!委實不知道。」月娘道:「你不來看你娘,他倒還掛牽著你,留下件東西兒,與你做一念兒,我替你收著哩。」因令小玉:「你取出來與銀姐看。」小玉走到裡面,取出包袱,打開是一套緞子衣服、兩根金頭簪兒、一枝金花。張夾銀瓶終始,煞強如月桂。把吳銀兒哭的淚如雨點相似,繡眉銀兒此時又慚又感,安得不哭?張夾方哭,妙甚。說道:「我早知他老人家不好,也來伏侍兩日兒。」張夾娘死而女不知,方是干女。說畢,一面拜謝了月娘。月娘待茶與他吃,留他過了三日去。
到三日,張夾又是三日。和尚打起磐子,道場誦經,挑出紙錢去。閤家大小都披麻帶孝。張夾奇。陳敬濟穿重孝絰巾,張夾奇。佛前拜禮,街坊鄰舍、親朋長官都來弔問,上紙祭奠者,不論其數。張旁一總。陰陽徐先生早來伺候大殮。祭告已畢,抬屍入棺,西門慶交吳月娘又尋出他四套上色衣服來,裝在棺內,四角又安放了四錠小銀子兒。花子由說:「姐夫,倒不消安他在裡面,金銀日久定要出世,倒非久遠之計。」西門慶不肯,定要安放。不一時,放下了七星板,擱上紫蓋,仵作四面用長命釘一齊釘起來,一家大小放聲號哭。西門慶亦哭的呆了,張夾三番大哭。口口聲聲只叫:「我的年小的姐姐,再不得見你了!」良久哭畢,張夾至此方雲哭畢。管待徐先生齋饌,打發去了。闔傢伙計都是巾帶孝服,行香之時,門首一片皆白。溫秀才舉薦,北邊杜中書來題銘旌。杜中書名子春,號雲野,原侍真宗寧和殿,今坐閒在家,西門慶備金帛請來。在卷棚內備果盒,西門慶親遞三杯酒,應伯爵與溫秀才相陪。鋪大紅官紵題旌,西門慶要寫「詔封錦衣西門恭人李氏柩」十一字,張夾一路寫其非禮,可笑。伯爵再三不肯,說:「見有正室夫人在,如何使得!」繡眉伯爵於此可謂諍友矣,酒肉朋友未必全無好處。杜中書道:「曾生過子,於禮也無礙。」講了半日,去了「恭」字,改了「室人」。溫秀才道:「恭人系命婦,有爵;室人乃室內之人,只是個渾然通常之稱。」於是用白粉題畢,「詔封」二字貼了金,懸於靈前。又題了神主。叩謝杜中書,管待酒饌,拜辭而去。張夾題主自作一段,總寫目無月娘,市井非禮,可笑。
那日,喬大戶、吳大舅、花大舅、韓姨夫、沈姨夫各家都是三牲祭桌來燒紙。張夾男客。喬大戶娘子並吳大妗子、二妗子、花大妗子,坐轎子來弔喪,祭祀哭泣。張夾女客。月娘等皆孝髻,頭須繫腰,麻布孝裙,出來回禮舉哀,張夾可笑。讓後邊待茶擺齋。惟花大妗子與花大舅便是重孝直身,張夾更奇,更可笑,方可陪陳敬濟作孝子。餘者都是輕孝。那日李桂姐打聽得知,坐轎子也來上紙,看見吳銀兒在這裡,說道:「你幾時來的?怎的也不會我會兒?好人兒,原來只顧你!」張夾又照認女時,桂兒認活的不顧人,銀兒認死的亦不顧人,俱是熱中情事。吳銀兒道:「我也不知道娘沒了,早知也來看看了。」月娘後邊管待,俱不必細說。
須臾過了,看看到首七,張夾又是首七。又是報恩寺十六眾上僧,朗僧官為首座,引領做水陸道場,誦《法華經》,拜三昧水懺。親朋夥計無不畢集。那日,玉皇廟吳道官來上紙弔孝,就攬二七經,張夾生意興頭。西門慶留在卷棚內吃齋。忽見小廝來報:「韓先生送半身影來。」眾人觀看,但見頭戴金翠圍冠,雙鳳珠子挑牌、大紅妝花袍兒,白馥馥臉兒,儼然如生。西門慶見了,滿心歡喜。張夾此喜何故。懸掛材頭,眾人無不誇獎:「只少口氣兒!」一面讓卷棚內吃齋,囑咐:「大影還要加工夫些。」韓先生道:「小人隨筆潤色,豈敢粗心!」西門慶厚賞而去。
午間,喬大戶來上祭,豬羊祭品、金銀山、緞帛綵繒、冥紙炷香共約五十餘抬,張夾是鬧熱,不是冷淡,映後西門死。地吊高撬,鑼鼓細樂吹打,纓絡喧闐而至。張夾奢的可笑。西門慶與陳敬濟穿孝衣在靈前還禮。喬大戶邀了尚舉人、朱堂官、吳大舅、劉學官、花千戶、段親家張夾六字妙絕,蓋雲花費千戶,斷絕親家也,眾親祭,祭一。七八位親朋,各在靈前上香。三獻已畢,俱跪聽陰陽生讀祝文曰:
維政和七年,歲次丁酉,九月庚申朔,越二十二日辛巳,眷生喬洪等謹以剛鬣柔毛庶羞之奠,致祭於故親家母西門孺人李氏之靈曰:嗚呼!孺人之性,寬裕溫良,治家勤儉,御眾慈祥,克全婦道,譽動鄉邦。閨閫之秀,蘭蕙之芳,夙配君子,效聘鸞凰。藍玉已種,浦珠已光。正期諧琴瑟於有永,享彌壽於無疆。胡為一病,夢斷黃粱?善人之歿,孰不哀傷?弱女襁褓,沐愛姻嬙。不期中道,天不從願,鴛伴失行。恨隔幽冥,莫睹行藏。悠悠情誼,寓此一觴。靈其有知,來格來歆。尚饗。
官客祭畢,回禮畢,讓卷棚內桌席管待。然後喬大戶娘子、崔親家母、朱堂官娘子、尚舉人娘子、段大姐眾堂客女眷祭奠,地吊鑼鼓,靈前吊鬼判隊舞。吳月娘陪著哭畢,請去後邊待茶設席,三湯五割,俱不必細說。張夾喬家堂客祭,祭二。
西門慶正在卷棚內陪人吃酒,忽前邊打的雲板響。答應的慌慌張張進來稟報:「本府胡爺上紙來了,在門首下轎子。」張夾寫一般無恥,如畫。慌的西門慶連忙穿孝衣,靈前伺候。即使溫秀才衣巾素服出迎,左右先捧進香紙,然後胡府尹素服金帶進來。許多官吏圍隨,扶衣搊帶,到了靈前,春鴻跪著,捧的香高高的,上了香,展拜兩禮。西門慶便道:「老先生請起,多有勞動。」連忙下來回禮。胡府尹道,「令夫人幾時沒了?學生昨日才知。吊遲,吊遲!」西門慶道:「側室一疾不救,辱承老先生枉吊。」溫秀才在旁作揖畢,請到廳上待茶一杯,胡府尹起身,溫秀才送出大門,上轎而去。張夾胡家吊。上祭人吃至後晌方散。張夾又找一句。
第二日,張夾乃第四日。院中鄭愛月兒家來上紙。愛月兒進至靈前,燒了紙。月娘見他抬了八盤餅散、三牲湯飯來祭奠,張夾月兒祭,祭三。連忙討了一疋整絹孝裙與他。繡眉婦人家一種似斟酌、似算小心腸如畫。張夾月娘勢利。吳銀兒與李桂姐都是三錢奠儀,張夾銀兒、桂姐祭,祭四、祭五。告西門慶說。西門慶道:「值甚麼,每人都與他一疋整絹就是了。」張夾一總也,卻又是為下回尋書僮作地。月娘邀到後邊房裡,擺茶管待,過夜。
晚夕,親朋夥計來伴宿,張夾是熱非冷。叫了一起海鹽子弟搬演戲文。李銘、吳惠、鄭奉、鄭春都在這裡答應。西門慶在大棚內放十五張桌席,為首的就是喬大戶、吳大舅、吳二舅、花大舅、沈姨夫、韓姨夫、倪秀才、溫秀才、任醫官、李智、黃四、應伯爵、謝希大、祝實念、孫寡嘴、白賚光、常峙節、傅日新、韓道國、甘出身、賁第傳、吳舜臣、兩個外甥,張夾實二十四人。還有街坊六七位人,張夾虛六七人,總為西門死後作照。內會中六人,除吳典恩、雲理守做官去,花子虛已死,連西門十位,則此日亦算會中全到。然則九人皆在,獨子虛一人死耳。子虛死而瓶兒亦死,重複將會中人一齊提出,見十兄弟生死相聚散如此。與娶瓶兒時總提,一樣深意。都是開桌兒。點起十數枝大燭來,堂客便在靈前圍著圍屏,垂簾放桌席,往外觀戲。當時眾人祭奠畢,張夾會中祭,祭六。西門慶與敬濟回畢禮,安席上坐。下邊戲子打動鑼鼓,搬演的是韋皋、玉簫女兩世姻緣張夾收住瓶兒,接下玉簫。《玉環記》。
不一時弔場,生扮韋皋,唱了一回下去。貼旦扮玉簫,又唱了一回下去。廚役上湯飯割鵝。應伯爵便向西門慶說:「我聞的院裡姐兒三個在這裡,何不請出來,與喬老親家、老舅席上遞杯酒兒。他倒是會看戲文,倒便益了他!」西門慶便使玳安進入說去:「請他姐兒三個出來。」喬大戶道:「這個卻不當。他來弔喪,如何叫他遞起酒來?」繡旁忠厚人語。張夾是禮卻不是禮,不是正經喪禮,卻是喪禮的正禮。伯爵道:「老親家,你不知,像這樣小淫婦兒,別要閒著他。──快與我牽出來!你說應二爹說,六娘沒了,只當行孝順,也該與俺每人遞杯酒兒。」繡眉分明歪廝纏,卻說出一段情理來,可悟佞口之妙。張夾佞口偏有理。
玳安進去半日,說:「聽見應二爹在坐,都不出來哩。」伯爵道:「既恁說,我去罷。」走了兩步,又回坐下。張夾特寫伯爵,為子虛一哭。西門慶笑道:「你怎的又回了?」伯爵道:「我有心待要扯那三個小淫婦出來,等我罵兩句,出了我氣,我才去。」落後又使玳安請了一遍,三個才慢條條出來。都一色穿著白綾對衿襖兒、藍緞裙子,張夾與瓶兒赴會穿子虛孝一樣,妙絕。向席上不端不正拜了拜兒,笑嘻嘻立在旁邊。應伯爵道:「俺每在這裡,你如何只顧推三阻四,不肯出來?」那三個也不答應,向上邊遞了回酒,設一席坐著。下邊鼓樂響動,關目上來,生扮韋皋,淨扮包知木,同到勾欄裡玉簫家來。那媽兒出來迎接,包知木道:「你去叫那姐兒出來。」媽云:「包官人,你好不著人,俺女兒等閒不便出來。說不得一個『請』字兒,你如何說『叫他出來』?」張夾又插入院本,真是出沒不定之筆,如走盤珠也。那李桂姐向席上笑道:「這個姓包的,就和應花子一般,就是個不知趣的蹇味兒!」伯爵道:「小淫婦,我不知趣,你家媽怎喜歡我?」桂姐道:「他喜歡你?過一邊兒!」西門慶道:「看戲罷,且說甚麼。再言語,罰一大杯酒!」那伯爵才不言語了。那戲子又做了一回,並下。
廳內左邊吊簾子看戲的,是吳大妗子、二妗子、楊姑娘、潘姥姥、吳大姨、孟大姨、吳舜臣媳婦鄭三姐、段大姐,張夾外客八位。並本家月娘姊妹;右邊吊簾子看戲的,是春梅、玉簫、蘭香、迎春、小玉,都擠著觀看。那打茶的鄭紀,正拿著一盤果仁泡茶從簾下過,被春梅叫住,問道:「拿茶與誰吃?」鄭紀道:「那邊六妗子娘每要吃。」這春梅取一盞在手。不想小玉聽見下邊扮戲的旦兒名字也叫玉簫,張夾明點。便把王簫拉著說道:「淫婦,你的孤老漢子來了。鴇子叫你接客哩,你還不出去。」繡眉或亦無意拈來,寫來洽合洽妙,宛若為玉簫命名時便伏此意。使力往外一推,直推出簾子外,張夾映出。春梅手裡拿著茶,推潑一身。罵玉簫:「怪淫婦,不知甚麼張致,都頑的這等!把人的茶都推潑了,早是沒曾打碎盞兒。」張夾寫玉簫卻為春梅出色,蓋玉簫受約而金梅將散矣。西門慶聽得,使下來安兒來問:「誰在裡面喧嚷?」春梅坐在椅上道:「你去就說,玉簫浪淫婦,見了漢子這等浪。」張夾極力寫春梅,卻又是寫玉簫,一筆作兩筆用矣。那西門慶問了一回,亂著席上遞酒,就罷了。月娘便走過那邊數落小玉:「你出來這一日,也往屋裡瞧瞧去。都在這裡,屋裡有誰?」小玉道:「大姐剛才後邊去的,兩位師父也在屋裡坐著。」月娘道:「教你們賊狗胎在這裡看看,就恁惹是招非的。」張夾不快,春梅之語早為申二姐作引。春梅見月娘過來,連忙立起身來說道:「娘,你問他。都一個個只像有風病的,狂的通沒些成色兒,嘻嘻哈哈,也不顧人看見。」那月娘數落了一回,仍過那邊去了。
那時,喬大戶與倪秀才先起身去了。沈姨夫與任醫官、韓姨夫也要起身,被應伯爵攔住道:「東家,你也說聲兒。俺每倒是朋友,不敢散,一個親家都要去。沈姨夫又不隔門,張夾不隔門,是不該去,妙。韓姨夫與任大人、花大舅都在門外。這咱晚三更天氣,門也還未開,慌的甚麼?繡眉說得門裡門外俱起身不得,趣甚。張夾未開門,又是不該去,又妙。都來大坐回兒,左右關目還未了哩。」西門慶又令小廝提四壇麻姑酒,放在面前,說:「列位只了此四罈酒,我也不留了。」因拿大賞鍾放在吳大舅面前,說道:「那位離席破坐說起身者,任大舅舉罰。」於是眾人又復坐下了。張夾兩番寫,筆力奇橫。西門慶令書僮:「催促子弟,快吊關目上來,吩咐揀著熱鬧處唱罷。」須臾打動鼓板,扮末的上來,請問面門慶:「『寄真容』那一折可要唱?」西門慶道:「我不管你,只要熱鬧。」貼旦扮玉簫唱了回。西門慶看唱到「今生難會面,因此上寄丹青」一句,張夾借《玉環記》掩映處,七穿八透,又收轉傳真。忽想起李瓶兒病時模樣,不覺心中感觸起來,止不住眼中淚落,袖中不住取汗巾兒搽拭。繡眉自是斷腸聽不得,非甘吹出斷腸聲。又早被潘金蓮在簾內冷眼看見,繡旁活賊。指與月娘瞧,說道:張夾真與瓶兒進門鬧花筵時,金蓮挑月娘唱「世世夫妻」一照,章法何等整嚴奇橫。「大娘,你看他好個沒來頭的行貨子,如何吃著酒,看見扮戲的哭起來?」孟玉樓道:「你聰明一場,這些兒就不知道了?樂有悲歡離合,想必看見那一段兒觸著他心,他睹物思人,見鞍思馬,才掉淚來。」金蓮道:「我不信。張夾映語。『打談的掉眼淚──替古人耽憂』,這些都是虛。他若唱的我淚出來,我才算他好戲子。」繡眉金蓮狠心無情,自家訴出。張夾總是暢語。月娘道:「六姐,悄悄兒,咱每聽罷。」玉樓因向大妗子道:「俺六姐不知怎的,只好快說嘴。」那戲子又做了一回,約有五更時分,眾人齊起身。西門慶拿大杯攔門遞酒,款留不住,俱送出門。看收了傢伙,留下戲廂:「明日有劉公公、薛公公來祭奠,還做一日。」張夾藕斷絲連。眾戲子答應。管待了酒飯,歸下處歇去了。李銘等四個亦歸家不題。西門慶見天色已將曉,就歸後邊歇息去了。張夾又是一夜。正是,得多少──
紅日映窗寒色淺,淡煙籠竹曙光微。
文回
一
此書好處,能於用情時寫出無情來,並能於非理事寫出有理來。此實絕非真情,全非正理,而天下確有此等人,確有此等事,且遍天下皆是此等人,皆是此等事,可勝浩歎哉!
西門慶之於王六兒,亦與潘六兒等。但惜武大郎不如韓道國有度量,深幸韓道國不似武大郎無計較,否則韓道國亦大郎之續也。若花子虛亦幸而病死耳,否則不為韓道國,即作武大郎矣。
西門之於潘、王,淫而已矣。乃獨於李瓶兒有情,何哉?其身份與境遇與性情,稍有不同耳。王、潘以色,李則色兼財者也。故此番發送瓶兒,直謂瓶兒自己發送自己可也。非有大排場不能充其量,一切舉動,全不合理。乃舉國則不以為非,且從而附和之。僅於應伯爵口中一點,其腹誹者,自有人焉。杜中書云:「曾生過子,於禮也無礙」。此言必出自中書者,此其所以為中書歟?彼市井人,何足語此。
二
文禹門又云:有人以年老病故者,謂之喜喪,請客演戲,鑼鼓終宵。又於出殯之日,裝扮許多故事,招引閒人,吾初不解是何原因,今乃知此風,蓋自西門慶家始也。余又在山東,往弔喪家,乃有蟒袍補褂者出迎,訝然詰之,此名知客,所以敬賓也。余曰:來吊者尚易素服,喪棚之內何可有此?竟有以余言為然而立刻更換者,此風又不知始於何時也。喜禮各處不同,稍有僭越,人亦不之怪也。至喪禮不可不慎,即賢人之所謂當大事,夫子之所謂與其易不如戚。可見此事之不講,自古已然矣。
大抵世人以貧富為奢儉,儉之不中禮者少,而奢之不中禮者多。故聖人先言禮而繼言喪,此物此志也。試觀此一回,西門慶不過死一妾耳,如此鋪張,群然和之,不過多有幾個銀錢,遂荒謬僭妄,一至於此。此非寫西門慶之情,正是寫西門慶之勢,讀者勿認作西門慶獨情深於瓶兒也。非寫西門慶之勢之盛,正是寫西門慶之勢將衰,而諸妾之離德離心,亦兆於此也。西門慶何足雲,有心世道者,可不加之意哉!
按:前評寫於光緒五年(1879)五月十七日。後評寫於光緒六年(1880)三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