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李瓶兒私語翡翠軒 潘金蓮醉鬧葡萄架

《金瓶梅》——蘭陵笑笑生



此回是金蓮、玉樓、瓶兒、春梅四人相聚後,同時加一番描寫也。玉樓為作者特地矜許之人,故寫其冷,而不寫其淫。春梅又為作者特地留為後半部之主腦,故寫其寵,而亦不寫其淫。至於瓶兒、金蓮,固為同類,又發深淺,故翡翠軒尚有溫柔濃艷之雅,而葡萄架則極妖淫污辱之怨。甚矣,金蓮之見惡於作者也!

內以一月琴貫「翡翠」、「葡萄」二事,信乎玉樓之一人又為金、瓶二人之針線也。

必特寫四人一番,蓋四人皆作者用意特寫之人。且四人者,一部之骨子也,故用描寫一番。

內必用西門惱金蓮一段,已伏後妒寵之根,幾番怒罵之由,見瓶兒之獨寵也。

凡各回內清曲小調,皆有深意,切合一回之意。惟此回內「赤帝當權」則關係全部,言其炎熱無多,而煞尾二句,已明明說出矣。

人知此回伏生子,不知其於「掃雪」一回已伏生子之根矣。此處又明照出,亦如大丫頭已出春梅,叉子薛媒婆口中再明說出。此是筆法暗對處。

內寫西門,心知金蓮妒寵爭妍,而不能化之,乃以色慾奈何之,如放李子不即入等情。自是引之入地獄,己亦隨之敗亡出醜,真小人之家法也。

《梁州序》上半截寫玉樓、瓶兒,下半寫春梅、金蓮。然玉樓自有一腔心事寄在月琴,是身與會而心不然者。春梅又有一種心高志大,不肯抱阮作窮途之哭者,然則比日翡翠軒、葡萄架,惟李潘二人各立門戶,將來不復合矣。

詞曰:

錦帳鴛鴦,繡衾鸞鳳。一種風流千種態:看香肌雙瑩,玉簫暗品,鸚舌偷嘗。屏掩猶斜香冷,回嬌眼,盼檀郎。道千金一刻須憐惜,早漏催銀箭,星沉網戶,月轉迴廊。

──右調《好女兒》

話說來保正從東京來,在卷棚內回西門慶話,具言:「到東京先見稟事的管家,先使雲峰隱現。下了書,然後引見。太師老爺看了揭帖,把禮物收進去,交付明白。老爺吩咐:不日寫書,馬上差人下與山東巡按侯爺,把山東滄州鹽客王霽雲等一十二名寄監者,盡行釋放。翟叔多上覆爹:老爺壽誕六月十五日,好歹教爹上京走走,他有話和爹說。」這西門慶聽了,滿心歡喜,旋即使他回喬大戶話去。只見賁四、來興走來,見西門慶和來保說話,立在旁邊。來保便往喬大戶家去了。西門慶問賁四:「你每燒了回來了?」那賁四不敢言語。來興兒向前,附耳低言說道:「宋仁走到化人場上,攔著屍首,不容燒化,聲言甚是無禮,小的不敢說。」這西門慶不聽萬事皆休,聽了心中大怒,罵道:「這少死光棍,這等可惡!」即令小廝:「請你姐夫來寫帖兒。」就差來安兒送與李知縣。隨即差了兩個公人,一條索子把宋仁拿到縣裡,反問他打綱詐財,倚屍圖賴。公論。當廳一夾二十大板,打的鮮血順腿淋漓。寫了一紙供狀,再不許到西門慶家纏擾。並責令地方火甲,眼同西門慶家人,即將屍燒化訖。那宋仁打的兩腿棒瘡,歸家著了重氣,害了一場時疫,不上幾日,嗚呼哀哉死了。正是:

失曉人家逢五道,溟泠饑鬼撞鐘馗。

西門慶剛了畢宋蕙蓮之事,就打點三百兩金銀,交顧銀率領許多銀匠,在家中卷棚內打造蔡太師上壽的四陽捧壽的銀人,每一座高尺有餘。又打了兩把金壽字壺。尋了兩副玉桃杯、兩套杭州織造的大紅五彩羅緞紵絲蟒衣,只少兩疋玄色焦布和大紅紗蟒,一地裡拿銀子尋不出來。李瓶兒道:「我那邊樓上還有幾件沒裁的蟒,等我瞧去。」映前有情。西門慶隨即與他同往樓上去尋,揀出四件來:兩件大紅紗,兩件玄色焦布,俱是織金蓮五彩蟒衣,比織來的花樣身份更強幾倍,把西門慶歡喜的要不的。於是打包,還著來保同吳主管五月二十八日離清河縣,上東京去了,不在話下。

過了兩日,卻是六月初一日,天氣十分炎熱。到了那赤鳥當午的時候,一輪火傘當空,無半點雲翳,真乃爍石流金之際。有一詞單道這熱:

祝融南來鞭火龍,火雲焰焰燒天空。

日輪當午凝不去,萬國如在紅爐中。

五嶽翠干雲彩滅,陽侯海底愁波渴。

何當一夕金風發,為我掃除天下熱。

這西門慶近來遇見天熱,不曾出門,在家撒發披襟避暑。受用。將西門一頓,下好放手寫三妾及春梅也。在花園中翡翠軒卷棚內,直出翡翠軒。看著小廝每打水澆花草。只見翡翠軒正面栽著一盆瑞香花,開得甚是爛漫。西門慶令來安兒拿著小噴壺兒,看著澆水。只見潘金蓮和李瓶兒家常都是白銀條紗衫兒,密合色紗挑線縷金拖泥裙子。李瓶兒是大紅焦布比甲,金蓮是銀紅比甲。惟金蓮不戴冠兒,拖著一窩子杭州攆翠雲子網兒,露著四鬢,額上貼著三個翠面花兒,越顯出粉面油頭,朱唇皓齒。兩個攜著手兒,笑嘻嘻驀地走來。先出二人。看見西門慶澆花兒,說道:「你原來在這裡澆花兒哩!怎的還不梳頭去?」即從散發披襟四字文生來,文生情、情生妙絕。西門慶道:「你教丫頭拿水來,我這裡洗頭罷。」金蓮叫來安:「你且放下噴壺,去屋裡對丫頭說,教他快拿水拿梳子來。」來安應諾去了。金蓮看見那瑞香花,就要摘來戴。媚致。西門慶攔住道:「怪小油嘴,趁早休動手,我每人賞你一朵罷。」原來西門慶把旁邊少開頭,早已摘下幾朵來,浸在一隻翠磁膽瓶內。金蓮笑道:「我兒,你原來掐下恁幾朵來放在這裡,不與娘戴。」於是先搶過一枝來插在頭上。西門慶遞了枝與李瓶兒。只見春梅送了抿鏡梳子來,秋菊拿著洗面水。西門慶遞了三枝花,教送與月娘、李嬌兒、孟玉樓戴:「就請你三娘來,教他彈回月琴我聽。」月琴。金蓮道:「你把孟三兒的拿來,等我送與他,教春梅送他大娘和李嬌兒的去。回來你再把一朵花兒與我──我只替你叫唱的,也該與我一朵兒。」教玉樓來。卻先是支金蓮去。作者之巧妙如此。西門慶道:「你去,回來與你。」金蓮道:「我的兒,誰養的你恁乖!你哄我替你叫了孟三兒來,你卻不與我。我不去!你與了我,我才叫去。」西門慶笑道:「賊小淫婦兒,這上頭也掐個先兒。」於是又與了他一朵。金蓮簪於雲鬢之旁,金蓮之麗情嬌致,愈出愈奇,真可謂一種風流千種態,使人玩之不能釋手,掩卷不能去心。方才往後邊去了。

止撇下李瓶兒,先寫瓶兒。西門慶見他紗裙內罩著大紅紗褲兒,日影中玲瓏剔透,露出玉骨冰肌,不覺淫心輒起。見左右無人,且不梳頭,把李瓶兒按在一張涼椅上,揭起湘裙,紅褌初褪,倒掬著隔山取火干了半晌,精還不洩。兩人曲盡「于飛」之樂。不想金蓮不曾往後邊叫玉樓去,走到花園角門首,角門一。想了想,把花兒遞與春梅送去,接出春梅。回來悄悄躡足,走在翡翠軒隔子外潛聽。寫出美人俏心。聽夠多時,許多事情在此。聽見他兩個在裡面正幹得好,只聽見西門慶向李瓶兒道:「我的心肝,你達不愛別的,愛你好個白屁股兒。今日盡著你達受用。」良久,又聽的李瓶兒低聲叫道:「親達達,你省可的𢵞罷。奴身上不方便,我前番吃你弄重了些,把奴的小肚子疼起來,這兩日才好些兒。」西門慶因問:「你怎的身上不方便?」李瓶兒道:「不瞞你說,奴身中已懷臨月孕,瓶兒受孕,卻從此中點出,絕不平鋪直敘。瓶兒生子,此處安根。望你將就些兒。」西門慶聽言,滿心歡喜,說道:「我的心肝,你怎不早說,既然如此,你爹胡亂耍耍罷。」於是樂極情濃,怡然感之,兩手抱定其股,一洩如注。婦人在下躬股承受其精。良久,只聞得西門慶氣喘吁吁,婦人鶯鶯聲軟,都被金蓮在外聽了。

正聽之間,只見玉樓從後驀地走來,便問:「五丫頭,在這裡做甚麼兒?」那金蓮便搖手兒。畫。兩個一齊走到軒內,慌的西門慶湊手腳不迭。問西門慶:「我去了這半日,你做甚麼?恰好還沒曾梳頭洗臉哩!」西門慶道:「我等著丫頭取那茉莉花肥皂來我洗臉。」金蓮道:「我不好說的,巴巴尋那肥皂洗臉,怪不的你的臉洗的比人家屁股還白!」尖甚。舌上有刀。那西門慶聽了,也不著在意裡。落後梳洗畢,與玉樓一同坐下,因問:「你在後邊做甚麼?帶了月琴來不曾?」玉樓道:「我在後邊替大姐姐穿珠花來,到明日與吳舜臣媳婦兒鄭三姐下茶去戴。忙中點後事。月琴春梅拿了來。」不一時,春梅來到,說:「花兒都送與大娘、二娘收了。」西門慶令他安排酒來。不一時冰盆內沉李浮瓜,涼亭上偎紅倚翠。玉樓道:「不使春梅請大姐姐?」西門慶道:「他又不飲酒,不消邀他去。」放開月娘。當下西門慶上坐,三個婦人兩邊打橫。

正是:得多少──

壺斟美釀,盤列珍羞。

那潘金蓮放著椅兒不坐,只坐豆青磁涼墩兒。孟玉樓叫道:「五姐,你過這椅兒上坐,那涼墩兒只怕冷。」金蓮道:「不妨事,我老人家不怕冰了胎,舌上有刀。怕甚麼?」偏說得巧。

須臾,酒過三巡,西門慶叫春梅取月琴來,月琴一。教與玉樓,取琵琶,教金蓮彈:「你兩個唱一套『赤帝當權耀太虛』我聽。」喻炎熱之無幾,且屬虛花也。金蓮不肯,說道:「我兒,誰養的你恁乖!俺每唱,你兩人到會受用快活,已伏妒根。我不!也教李大姐拿了樁樂器兒。」即相如請秦王擊缶之意,一味不肯吃虧。西門慶道:「他不會彈甚麼。」金蓮道:「他不會,教他在旁邊代板。」西門慶笑道:「這小淫婦單管咬蛆兒。」一面令春梅旋取了一副紅牙象板來,教李瓶兒拿著。他兩個方才輕舒玉指,款跨鮫綃,合著聲唱《雁過沙》。丫鬟繡春在旁打扇。須臾唱畢,西門慶每人遞了一杯酒,與他吃了。潘金蓮不住在席上只呷冰水,或吃生果子。玉樓道:「五姐,你今日怎的只吃生冷?」金蓮笑道:「我老人家肚裡沒閒事,怕甚麼冷糕麼?」字字道破,不管瓶兒羞死。俏心毒口,可愛可畏。羞的李瓶兒在旁,臉上紅一塊白一塊。白描。西門慶瞅了他一眼,說道:「你這小淫婦,單管只胡說白道的。」金蓮道:「哥兒,你多說了話。『老媽媽睡著吃干臘肉──是恁一絲兒一絲兒的』。舌上有刀也。你管他怎的?」

正飲酒中間,忽見雲生東南,霧障西北,雷聲隱隱,一陣大雨來,軒前花草皆濕。正是:

江河淮海添新水,翠竹紅榴洗濯清。

少頃雨止,天外殘虹,西邊透出日色來。得多少:微雨過碧磯之潤,晚風涼落院之清。只見後邊小玉來請玉樓。玉樓道:「大姐姐叫,有幾朵珠花沒穿了,我去罷,惹的他怪。」李瓶兒道:「咱兩個一答兒裡去,奴也要看姐姐穿珠花哩。」西門慶道:「等我送你們一送。」於是取過月琴來,月琴二。教玉樓彈著,西門慶排手,眾人齊唱:

[梁州序]向晚來雨過南軒,見池面紅妝零亂。漸輕雷隱隱,雨收雲散。但聞荷香十里,新月一鉤,此佳景無限。蘭湯初浴罷,晚妝殘。深院黃昏懶去眠。(合)金縷唱,碧筒勸,向冰山雪檻排佳宴。冰山二字妙絕。清世界,幾人見?

又:

柳陰中忽噪新蟬,見流螢飛來庭院。聽菱歌何處?畫船歸晚。只見玉繩低度,朱戶無聲,此景猶堪羨。起來攜素手,整雲鬟。月照紗廚人未眠。(合前)

[節節高]漣漪戲綵鴛,綠荷翻。清香瀉下瓊珠濺。香風扇,芳草邊,閒亭畔,坐來不覺神清健。蓬萊閬苑何足羨!(合)只恐西風又驚秋,暗中不覺流年換。二語真堪猛省。

眾人唱著不覺到角門首。角門二。玉樓把月琴遞與春梅,月琴三。和李瓶兒往後去了。一痕不亂。描瓶兒處已完,玉樓處亦完。

潘金蓮遂叫道:「孟三兒,等我等兒,我也去。」才待撇了西門慶走,要同去,卻是獨留。妙,妙。被西門慶一把手拉住了,說道:「小油嘴兒,你躲滑兒,我偏不放你。」拉著只一輪,險些不輪了一交。寫出又愛又惱。婦人道:「怪行貨子,他兩個都走去了,我看你留下我做甚麼?」西門慶道:「咱兩個在這太湖石下,取酒來,投個壺兒耍子,吃三杯。」婦人道:「怪行貨子,放著亭子上不去投,平白在這裡做甚麼?你不信,使春梅小肉兒,又映春梅。他也不替你取酒來。」西門慶因使春梅。春梅越發把月琴丟與婦人,月琴四。揚長的去了。一痕不亂。婦人接過月琴,月琴五。彈了一回,說道:「我問孟三兒,也學會了幾句兒了。」一壁彈著,見太湖石畔石榴花經雨盛開,戲折一枝,簪於雲鬢之旁,媚致可想。說道:「我老娘帶個『三日不吃飯──眼前花』。」開口便嬌。自說讖語,卻是作者本意。被西門慶聽見,走向前把他兩隻小金蓮扛將起來,戲道:「我把這小淫婦,不看世界面上,就㒲死了。」寫出又愛又惱。那婦人便道:「怪行貨子,且不要發訕,等我放下這月琴著。」一痕不亂。月琴六。於是把月琴順手倚在花台邊,月琴七。因說道:「我的兒,適才你和李瓶兒㒲搗去罷,沒地扯囂兒,來纏我做甚麼?」西門慶道:「怪奴才,單管只胡說,誰和他有甚事。」婦人道:「我兒,你但行動,瞞不過當方土地。老娘是誰?你來瞞我!我往後邊送花兒去,你兩個幹的好營生兒!」西門慶道:「怪小淫婦兒,休胡說!」於是按在花台上就新嘴。那婦人連忙吐舌頭在他口裡。西門慶道:「你教我聲親達達,我饒了你,放你起來罷。」卻不咂他舌頭,心事如畫。那婦人強不過,叫了他聲親達達:「我不是你那可意的,你來纏我怎的?」語語不放。兩個正是:

弄晴鶯舌於中巧,上文金蓮。著雨花枝分外妍。此下文金蓮也。

兩個頑了一回,婦人道:「咱往葡萄架那裡投壺耍子兒去。」因把月琴跨在胳膊上,一痕不亂。月琴九。彈著找《梁州序》後半截:游絲縹緲。

[節節高]清宵思爽然,好涼天。瑤台月下清虛殿,神仙眷,開玳筵。重歡宴,特敘金蓮並春梅也。任教玉漏催銀箭,水晶宮裡笙歌按。(合前)

[尾聲]光陰迅速如飛電,好良宵,可惜慚闌,後文如見,筆透七札。拚取歡娛歌聲喧。

兩人並肩而行,須臾,轉過碧池,轉過。抹過木香亭,抹過。從翡翠軒前穿過來,到葡萄架下觀看,穿過,凡幾折曲出葡萄架。端的好一座葡萄架。但見:

四面雕欄石甃,周圍翠葉深稠。迎眸霜色,如千枝紫彈墜流蘇:噴鼻秋香,似萬架綠雲垂繡帶。縋縋馬乳,水晶丸裡浥瓊漿;滾滾綠珠,金屑架中含翠渥。乃西域移來之種,隱甘泉珍玩之芳。端的四時花木襯幽葩,明月清風無價買。

二人到於架下,原來放著四個涼墩,有一把壺在旁。金蓮把月琴倚了,一痕不亂。月琴十,結住月琴。和西門慶投壺。只見春梅拿著酒,秋菊掇著果盒,盒子上一碗冰湃的果子。婦人道:「小肉兒,你頭裡使性兒去了,如何又送將來了?」寫出春梅。春梅道:「教人還往那裡尋你每去,誰知驀地這裡來。」秋菊放下去了。西門慶一面揭開,盒裡邊攢就的八隔細巧果菜,一小銀素兒葡萄酒,兩個小金蓮蓬鍾兒,兩雙牙筋兒,寫盡春梅,可兒,可兒。安放一張小涼杌兒上。西門慶與婦人對面坐著,投壺耍子。須臾,過橋翎花,倒入飛雙雁,連科及第,二喬觀書,楊妃春睡,烏龍入洞,珍珠倒捲簾,各色皆趣。投了十數壺。把婦人灌的醉了,不覺桃花上臉,秋波斜睨。西門慶要吃藥五香酒,又叫春梅取酒去。金蓮說道:「小油嘴兒,再央你央兒,襯出。往房內把涼席和枕頭取了來。我困的慌,這裡略躺躺兒。」那春梅故作撒嬌,說道:「罷麼,偏有這些支使人的,誰替你又拿去!」西門慶道:「你不拿,襯出。教秋菊抱了來,你拿酒就是了。」那春梅搖著頭兒去了。

遲了半日,只見秋菊兒抱了涼席枕衾來。婦人吩咐:「放下鋪蓋,拽上花園門,園門一。往房裡看去,我叫你便來。」那秋菊應諾,放下衾枕,一直去了。這西門慶起身,脫下玉色紗縼兒,搭在欄杆上,逕往牡丹台畔花架下,小淨手去了。回來好接金蓮脫衣之筍。見婦人早在架兒底下,鋪設涼簟枕衾停當,脫的上下沒條絲,仰臥於衽席之上,腳下穿著大紅鞋兒,伏紅鞋於此,鞋一。手弄白紗扇兒搖涼。又陪一白扇。西門慶看見,怎不觸動淫心,於是剩著酒興,亦脫去上下衣,坐在一涼墩上,先將腳指挑弄其花心,挑的淫精流出,如蝸之吐涎。不便動手,心事如畫。一面又將婦人紅繡花鞋兒又點紅鞋,鞋二。摘取下來,伏脫鞋之由。戲把他兩條腳帶解下來,拴其雙足,吊在兩邊葡萄架兒上,如金龍探爪相似,使牝戶大張,紅鉤赤露,雞舌內吐。八字奇絕,惜為小說家學熟了也。西門慶先倒覆著身子,執麈柄抵牝口,賣了個倒入翎花,一手據枕,下「極力」二字,在此四字生出。極力而提之,提的陰中淫氣連綿, 「淫氣」二字妙。惟當事者自覺也。如數鰍行泥淖中相似。妙絕譬喻。婦人在下四字,妙。將上文無數氣力,皆藏入四字內。沒口子「沒口子」三字妙。蓋一口是一提,即沒口子,則亦無數提也。呼叫達達不絕。正干在美處,只見春梅燙了酒來,一眼看見,把酒注子放下,一直走到假山頂上臥雲亭那裡,搭伏著棋桌兒,弄棋子耍子。千百忙幹事處,卻插敘春梅,與山洞春嬌插伯爵一樣,總映不快心事也。西門慶抬頭看見,點手兒叫他,不下來,點手兒妙。一面幹著,一面叫也。說道:「小油嘴,我拿不下你來就罷了。」於是撇了婦人,大扠步從石磴上走到亭子上來。是赤身赤腳者。那春梅早從右邊一條小道兒下去,打藏春塢雪洞兒裡穿過去,走到半中腰滴翠山叢、花木深處,欲待藏躲,艷冶欲滴。又寫春梅。不想被西門慶撞見,黑影裡攔腰抱住,說道:愛極矣。「小油嘴,我卻也尋著你了。」遂輕輕抱到葡萄架下,笑道:「你且吃鍾酒著。」一面摟他坐在腿上,兩個一遞一口飲酒。春梅見婦人兩腿拴吊在架上,便說道:「不知你每甚麼張致!大青天白日裡,一時人來撞見,怪模怪樣的。」寫春梅卻是伏鐵棍。西門慶問道:「角門子關上了不曾?」角門三,止問角門,防月娘也。春梅道:「我來時扣上了。」西門慶道:「小油嘴,看我投個肉壺,名喚金彈打銀鵝,你瞧,若打中一彈,我吃一鍾酒。」於是向冰碗內取了枚玉黃李子,向婦人牝中,一連打了三個,皆中花心。異想。奇景。可見淫慾一道,無所不至也。這西門慶一連吃了三鍾藥五香酒,旋令春梅斟了一鍾兒,遞與婦人吃。又把一個李子放在牝內,不取出來,又不行事,急的婦人春心沒亂,淫水直流。只是朦朧星眼,四肢嚲然於枕簟之上,媚甚。口中叫道:「好個作怪的冤家,捉弄奴死了。」鶯聲顫掉。不寫幹事,卻淫極矣。那西門慶叫春梅在旁打著扇,只顧只酒不理他,映惱。吃來吃去,仰臥在醉翁椅兒上打睡,就睡著了。愈忙愈閒。然乎?否乎?春梅見他醉睡,走來摸摸,妙寫春梅。打雪洞內一溜煙往後邊去了。聽見有人叫角門,角門四。開了門原來是李瓶兒。伏。瓶兒餘文。

由著西門慶睡了一個時辰,睜開眼醒來,看見婦人還吊在架上,兩隻白生生腿兒蹺在兩邊,興不可遏。映愛。因見春梅不在跟前,又找春梅一句。向婦人道:「淫婦,我丟與你罷。」微映愛惱。於是先摳出牝中李子,教婦人吃了。妙。又找李子,見金蓮已難再奈何矣!坐在一隻枕頭上,向紗褶子順帶內取出淫器包兒來,使上銀托子,次用硫黃圈束著根子,初時不肯深入,只在牝口子來回擂晃,又作勢。急的婦人仰身迎播,口中不住聲叫:「達達!快些進去罷,要干。急壞了淫婦了,我曉的你惱我,為李瓶兒故意使這促恰來奈何我,今日經著你手段,再不敢惹你了。」數語金蓮雖若戲說,西門慶雖若戲應,然一腔愛惱,自針針相對,冷冷叫破,畫龍點睛之妙。自己點出。西門慶笑道:「小淫婦兒!你知道就好說話兒了。」於是一壁幌著他心子,把那話拽出來,向袋中包兒裡打開,撚了些「閨艷聲嬌」塗在蛙口內,頂入牝中,送了幾送。須臾,那話昂健奢稜,暴怒起來,垂首玩著往來抽拽,玩其出入之勢。那婦人在枕畔,朦朧星眼,呻吟不已,沒口子叫:「大𩫻𩫵達達,你不知使了甚麼行貨子進去。罷了,淫婦的𣭈心癢到骨髓裡去了。可憐見饒了罷。」又不要干,正是要干也。淫婦口裡磣死的言語都叫了出來,又插一句,冷眼局外人之言。妙絕。這西門慶一上手,就是三四百回,三四百回。兩隻手倒按住枕席,仰身竭力迎播掀干,抽沒至脛復送至根者,又約一百餘下。一百餘下。婦人以帕不住在下抹拭牝中之津,隨拭隨出,衽席為之皆濕。西門慶行貨子,沒稜露腦,往來逗留不已。為一送做身份。因向婦人說道:「我要耍個老和尚撞鐘。」忽然仰身望前只一送,一送。有此一送,方完此回,又生出下回未了淫情。那話攮進去了,直抵牝屋之上。牝屋者,乃婦人牝中深極處,有屋如含苞花蕊,到此處,男子莖首,覺翕然暢美不可言。一寫男子,又注一句,妙絕。文閒甚。婦人觸疼,急跨其身,只聽磕碴響了一聲,把個硫黃圈子折在裡面。婦人則目瞑氣息,微有聲嘶,舌尖冰冷,四字惟嘗者知之。四肢收嚲於衽席之上。一寫婦人。西門慶慌了,急解其縛,向牝中摳出硫黃圈來,折做兩截。於是把婦人扶坐,半日,星眸驚閃,甦醒過來。因向西門慶作嬌泣聲,媚甚。狐媚技倆。說道:「我的達達,你今日怎的這般大惡,險不喪了奴的性命!又自點出。今後再不可這般所為,不是耍處。我如今頭目森森然,莫知所之。」寫得慌忙恍忽,留作餘地。西門慶見日色已西,連忙替他披上衣裳。披衣。叫了春梅、秋菊來,收拾衾枕,同扶他歸房。

春梅回來,看著秋菊收了吃酒的傢伙,才待開花園門,園門二。來昭的兒子小鐵棍兒從花架下鑽出來,百忙出下回之筍。趕著春梅,問姑娘要果子吃。春梅道:「小囚兒,你在那裡來?」把了幾個桃子、李子與他,說道:「你爹醉了,還不往前邊去,只怕他看見打你。」那猴子接了果子,一直去了。春梅開了花園門回來,園門三。打發西門慶與婦人上床就寢。正是:

朝隨金谷宴,暮伴紅樓娃。

休道歡娛處,流光逐暮霞。

看完此本而不生氣者,非丈夫也。一群狠毒人物,一片奸險心腸,一個淫亂人家,致使朗朗乾坤變作昏昏世界,所恃者多有幾個銅錢耳。錢之來處本不正,錢之用處更不端,是錢之為害甚於色之為災。不能打破此二關,反而欣羨之、思慕之,尤而則效之,其人之心術尚可問乎?其人之闈簿尚可道乎?我非故作此迂腐語也。天下事不慎之於始,必至鮮克有終,不及早回頭,必至無所底止。

看書要會看,莫但看面子,要看到骨髓裡去,莫但看眼前,要看往脊背後去,斯為會看書者矣。雖日置此書於其側,亦何害哉?否則燒之,便〔可〕。

文禹門云:《金瓶梅》「醉鬧葡萄架」一回,久已膾炙人口。謂此書為淫書者以此,謂此書不宜看者亦因此。在省有人抽留此本,蓋亦注意在此一回也。去歲又將此本寄來,匆匆看過,不甚經心。茲值封印之期,揀得此種;信手加批,藉以消遣。

閱至此回,詳細追究,不覺啞然失笑。年少之人,慾火正盛,方有出焉,不可令其見之。聞聲而喜,見影而思;當時刻防閒,原不可使看此書也。即佳人才子小說,內有雲雨一回,交歡一次云云,亦不宜使之寓目。只有四書五經、古文、《史記》,詳為講貫,以定其性情。迨至中年,娶妻生子,其有一琴一瑟,不敢二色終身者,此書本可不看,即看亦未必入魔。

若夫花柳場中曾經翻過筋頭,脂粉隊裡亦頗得過便宜,浪子回頭,英雄自負,看亦可,不看亦可。至於閱歷既深,見解不俗,亦是統前後而觀之,固不專在此一處也,不看亦好,看亦好。果能不隨俗見,自具心思,局外不啻局中,事前已知事後,正不妨一看再看。看其不可看者,直如不看,並能指出不可看之處,以喚醒迷人,斯乃不負此一看。見不賢而內自省,見不善如探湯,此《詩》之所以不刪淫奔之詞也。

即此一回而論,亦不過言其淫,充其量而實寫出耳。然尚不如《綠野仙蹤》溫如玉之與金鐘兒、周蓮之與蕙娘,更寫得情趣如繪,不似此一味淫濫也。昔人云:數見不鮮。又云:見怪不怪。夫不鮮不怪,久視生厭矣。彼目光如豆,言之津津者,能勿貽笑於大雅之林乎?

按:前評寫於光緒五年(1879)十月十七日。後評寫於光緒六年(1880)正月十三日。「在省有人抽留此本」,系指友人邵少泉購求此書相贈,「惜被鄒雋之大令抽去三本,不成全壁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