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夫書契之作,昔者聖人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其端肇於結繩,而其盛殽而爲六經。其秉簡載筆者,則皆在聖人之位而又有其德者也。在聖人之位,則有其權;有聖人之德,則知其故。有其權而知其故,則得作而作,亦不得不作而作也。是故《易》者,導之使爲善也;《禮》者,坊之不爲惡也;《書》者,縱以盡天運之變;《詩》者,衡以會人情之通也。故《易》之爲書,行也;《禮》之爲書,止也;《書》之爲書,可畏;《詩》之爲書,可樂也。故曰《易》圓而《禮》方,《書》久而《詩》大。又曰《易》不賞而民勸,《禮》不怒而民避,《書》爲廟外之几筵,《詩》爲未朝之明堂也。若有《易》而可以無《書》也者,則不復爲《書》也。有《易》有《書》而可以無《詩》也者,則不復爲《詩》也。有《易》有《書》有《詩》而可以無《禮》也者,則不復爲《禮》也。
有聖人之德,則知其故,知其故,則知《易》與《書》與《詩》與《禮》各有其一故,而不可以或廢也。有聖人之德而又在聖人之位,則有其權;有其權,而後作《易》,之後又欲作《書》,又欲作《詩》,又欲作《禮》,咸得奮筆而遂爲之,而人不得而議其罪也。無聖人之位,則無其權;無其權,而不免有作,此仲尼是也。仲尼無聖人之位,而有聖人之德;有聖人之德,則知其故;知其故,而不能已於作,此《春秋》是也。
顧仲尼必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斯其故何哉?知我惟《春秋》者,《春秋》一書,以天自處學《易》,以事系日學《書》,羅列與國學《詩》,揚善禁惡學《禮》:皆所謂有其德而知其故,知其故而不能已於作,不能已於作而遂兼四經之長,以合爲一書,則是未嘗作也。夫未嘗作者,仲尼之志也。罪我惟《春秋》者,古者非天子不考文,自仲尼以庶人作《春秋》,而後世巧言之徒,無不紛紛以作。紛紛以作旣久,龐言無所不有;君讀之而旁皇於上,民讀之而惑亂於下,勢必至於拉雜燔燒,禍連六經。夫仲尼非不知者,而終不已於作,是則仲尼所爲引罪自悲者也。或問曰:然則仲尼眞有罪乎?答曰:仲尼無罪也。仲尼心知其故,而又自以庶人不敢輒有所作,於是因史成經,不別立文,而但於首大書「春王正月」。若曰:其舊則諸侯之書也,其新則天子之書也。取諸侯之書,手治而成天子之書者,仲尼不予諸侯以作書之權也。仲尼不肯以作書之權予諸候,其又烏肯以作書之權予庶人哉?是故作書,聖人之事也。非聖人而作書,其人可誅,其書可燒也。
作書,聖人而天子之事也。非天子而作書,其人可誅,其書可燒也。何也?非聖人而作書,其書破道;非天子而作書,其書破治。破道與治,是橫議也。橫議,則烏得不燒?橫議之人,則烏得不誅?故秦人燒書之舉,非直始皇之志,亦仲尼之志。乃仲尼不燒而始皇燒者,仲尼不但無作書之權,是亦無燒書之權者也。若始皇燒書而幷燒聖經,則是雖有其權而實無其德;實無其德,則不知其故;不知其故,斯盡燒矣。故幷燒聖經者,始皇之罪也;燒書,始皇之功也。無何漢興,又大求遺書。當時在廷諸臣,以獻書進者多有。於是四方功名之士,無人不言有書,一時得書之多,反更多於未燒之日。
今夫自古至今,人則知燒書之爲禍至烈,又豈知求書之爲禍之尤烈哉!燒書,而天下無書;天下無書,聖人之書所以存也。求書,而天下有書;天下有書,聖人之書所以亡也。燒書,是禁天下之人作書也。求書,是縱天下之人作書也。至於縱天下之人作書矣,其又何所不至之與有!明聖人之敎者,其書有之;叛聖人之敎者,其書亦有之。申天子之令者,其書有之;犯天子之令者,其書亦有之。夫誠以三代之治治之,則彼明聖人之敎與申天子之令者,猶在所不許。何則?惡其破道與治,黔首不得安也。如之何而至於叛聖人之敎,犯天子之令,而亦公然自爲其書也?
原其繇來,實惟上有好者,下必尤甚。父子兄弟,聚族撰著,經營旣久,才思溢矣。夫應詔固須美言,自娛何所不可?刻畫魑魅,詆訕聖賢,筆墨旣酣,胡可忍也?是故,亂民必誅,而「游俠」立傳;市儈辱人,而「貨殖」名篇。意在窮奇極變,皇惜刳心嘔血,所謂上薄蒼天,下徹黃泉,不盡不快,不快不止也。如是者,當其初時,猶尚私之於下,彼此傳觀而已,惟畏其上之禁之者也。殆其旣久,而上亦稍稍見之,稍稍見之而不免喜之,不惟不之禁也。夫叛敎犯令之書,至於上不復禁而反喜之,而天下之人豈其復有忌憚乎哉!其作者,驚相告也;其讀者,驚相告也。驚告之後,轉相祖述,而無有一人不作,無有一人不讀也。於是而聖人之遺經,一二篇而已;諸家之書,壞牛折軸不能載,連閣複室不能庋也。天子之敎詔,土苴之而已;諸家之書,非縹緗不爲其題,非金玉不爲其籤也。積漸至於今日,禍且不可復言。民不知偷,讀諸家之書則無不偷也;民不知淫,讀諸家之書則無不淫也;民不知詐,讀諸家之書則無不詐也;民不知亂,讀諸家之書則無不亂也。
夫吾向所謂非聖人而作書,其書破道;非天子而作書,其書破治者,不過憂其附會經義,示民以雜;測量治術,示民以明。示民以雜,民則難信;示民以明,民則難治。故遂斷之破道與治,是爲橫議,其人可誅,其書可燒耳;非眞有所大詭於聖經,極害於王治也,而然且如此。若夫今日之書,則豈復蒼帝造字之時之所得料,亦豈復始皇燔燒之時之所得料哉?是眞一誅不足以蔽其辜,一燒不足以滅其跡者。而禍首罪魁,則漢人詔求遺書,實開之釁。故曰燒書之禍烈,求書之禍尤烈也。燒書之禍,禍在幷燒聖經。聖經燒,而民不興於善,是始皇之罪萬世不得而原之也。求書之禍,禍在幷行私書。私書行而民之於惡乃至無所不有,此漢人之罪亦萬世不得而原之也。然燒聖經,而聖經終大顯於後世,是則始皇之罪猶可逃也。若行私書,而私書遂至災害蔓延不可復救,則是漢人之罪終不活也。
嗚呼!君子之至於斯也,聽之則不可,禁之則不能,其又將以何法治之與哉?曰:吾聞之,聖人之作書也以德,古人之作書也以才。知聖人之作書以德,則知六經皆聖人之糟粕,讀者貴乎神而明之,而不得櫛比字句,以爲從事於經學也。知古人之作書以才,則知諸家皆鼓舞其菁華,覽者急須搴裳去之,而不得捃拾齒牙以爲譚言之微中也。於聖人之書而能神而明之者,吾知其而今而後始不敢於《易》之下作《易》傳,《書》之下作《書》傳,《詩》之下作《詩》傳,《禮》之下作《禮》傳,《春秋》之下作《春秋》傳也。何也?誠愧其德之不合,而懼章句之未安,皆當大拂於聖人之心也。於諸家之書而誠能搴裳去之者,吾知其而今而後始不肯於《莊》之後作廣《莊》,《騷》之後作續《騷》,《史》之後作後《史》,《詩》之後作擬《詩》,稗官之後作新稗官也。何也?誠恥其才之不逮,而徒唾沫之相襲,是眞不免於古人之奴也。夫揚湯而不得冷,則不如且莫進薪;避影而影愈多,則不如敎之勿趨也。惡人作書,而示之以聖人之德,與夫古人之才者,葢爲游於聖門者難爲言,觀於才子之林者難爲文,是亦止薪勿趨之道也。
然聖人之德,實非夫人之能事;非夫人之能事,則非予小子今日之所敢及也。彼古人之才,或猶夫人之能事;猶夫人之能事,則庶幾予小子不揣之所得及也。夫古人之才也者,世不相延,人不相及。莊周有莊周之才,屈平有屈平之才,馬遷有馬遷之才,杜甫有杜甫之才,降而至於施耐菴有施耐菴之才,董解元有董解元之才。才之爲言材也。淩雲蔽日之姿,其初本於破荄分莢;於破荄分莢之時,具有淩雲蔽日之勢;於淩雲蔽日之時,不出破核分莢之勢,此所謂材之說也。又才之爲言裁也。有全錦在手,無全錦在目;無全衣在目,有全衣在心;見其領,知其袖;見其襟,知其帔也。夫領則非袖,而襟則非帔,然左右相就,前後相合,離然各異,而宛然共成者,此所謂裁之說也。
今天下之人,徒知有才者始能構思,而不知古人用才乃繞乎構思以後;徒知有人者始能立局,而不知古人用才乃繞乎立局以後;徒知有才者始能琢句,而不知古人用才乃繞乎琢句以後;徒知有才者始能安字,而不知古人用才乃繞乎安字以後。此茍且與愼重之辯也。言有才始能構思、立局、琢句而安字者,此其人,外未嘗矜式於珠玉,內未嘗經營於慘淡,隤然放筆,自以爲是,而不知彼之所爲才實非古人之所爲才,正是無法於手而又無恥於心之事也。言其才繞乎構思以前、構思以後,乃至繞乎布局、琢句、安字以前以後者,此其人,筆有左右,墨有正反;用左筆不安換右筆,用右筆不安換左筆;用正墨不現換反墨;用反墨不現換正墨;心之所至,手亦至焉;心之所不至,手亦至焉;心之所不至,手亦不至焉。心之所至手亦至焉者,文章之聖境也。心之所不至手亦至焉者,文章之神境也。心之所不至手亦不至焉者,文章之化境也。
夫文章至於心手皆不至,則是其紙上無字、無句、無局、無思者也。而獨能令千萬世下人之讀吾文者,其心頭眼底乃窅窅有思,乃摇摇有局,乃鏗鏗有句,而燁燁有字,則是其提筆臨紙之時,才以繞其前,才以繞其後,而非徒然卒然之事也。故依世人之所謂才,則是文成於易者,才子也;依古人之所謂才,則必文成於難者,才子也。依文成於易之說,則是迅疾揮掃,神氣揚揚者,才子也。依文成於難之說,則必心絕氣盡,靣猶死人者,才子也。故若莊周、屈平、馬遷、杜甫,以及施耐菴、董解元之書,是皆所謂心絕氣盡,靣猶死人,然後其才前後繚繞,得成一書者也。莊周、屈平、馬遷、杜甫,其妙如彼,不復具論。若夫施耐菴之書,而亦必至於心盡氣絕,靣猶死人,而後其才前後繚繞,始得成書,夫而後知古人作書,其非茍且也者。而世之人猶尚不肯審己量力,廢然歇筆,然則其人眞不足誅,其書眞不足燒也。
夫身爲庶人,無力以禁天下之人作書,而忽取牧豬奴手中之一編,條分而節解之,而反能令未作之書不敢復作,已作之書一旦盡廢,是則聖歎廓淸天下之功,爲更奇於秦人之火。故於其首篇敘述古今經書興廢之大畧如此。雖不敢自謂斯文之功臣,亦庶幾封關之丸泥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