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大書七十囘,將寫一百八人也。乃開書未寫一百八人,而先寫高俅者:葢不寫高俅,便寫一百八人,則是亂自下生也;不寫一百八人,先寫高俅,則是亂自上作也。亂自下生,不可訓也,作者之所必避也;亂自上作,不可長也,作者之所深懼也。一部大書七十囘,而開書先寫高俅,有以也。
高俅來而王進去矣。王進者何人也?不墜父業,善養母志,葢孝子也。吾又聞古有「求忠臣必於孝子之門」之語,然則王進亦忠臣也。孝子忠臣,則國家之祥麟威鳳、圓璧方珪者也。橫求之四海而不一得之,竪求之百年而不一得之。不一得之而忽然有之,則當尊之、榮之、長跽事之。必欲罵之、打之、至於殺之,因逼去之,是何爲也!王進去,而一百八人來矣。
則是高俅來,而一百八人來矣。王進去後,更有史進。史者,史也;寓言稗史,亦史也。夫古者史以記事,今稗史所記何事?殆記一百八人之事也。記一百八人之事,而亦居然謂之史也,何居?從來庶人之議皆史也。庶人則何敢議也?庶人不敢議也。庶人不敢議而又議,何也?天下有道,然後庶人不議也。今則庶人議矣。何用知其天下無道?曰:王進去,而高俅來矣。
史之爲言史也,固也。進之爲言,何也?曰:彼固自許,雖稗史,然已進於史也。史進之爲言進於史,固也。王進之爲言,何也?曰:必如此人,庶幾聖人在上,可敎而進之於王道也。必如王進,然後可敎而進之於王道,然則彼一百八人也者,固王道之所必誅也。
一百八人,則誠王道所必誅矣,何用見王進之庶幾爲聖人之民?曰:不墜父業,善養母志,猶其可見者也。更有其不可見者,如點名不到,不見其首也;一去延安,不見其尾也。無首無尾者,其猶神龍歟?誠使彼一百八人者,盡出於此,吾以知其免耳,而終不之及也。一百八人終不之及,夫而後知王進之難能也。
不見其首者,示人亂世不應出頭也;不見其尾者,示人亂世决無收塲也。
一部書,七十囘,一百八人,以天罡第一星宋江爲主;而先做強盜者,乃是地煞第一星朱武。雖作者筆力縱橫之妙,然亦以見其逆天而行也。
次出跳澗虎·陳達、白花蛇·楊春,葢檃栝一部書七十囘一百八人爲虎爲蛇,皆非好相識也。何用知其爲是檃栝一部書七十囘一百八人?曰:楔子所以楔出一部,而天師化現恰有一虎一蛇,故知陳達、楊春是一百八人之總號也。
話說故宋,哲宗皇帝在時,其時去仁宗天子已遠,只是順手從楔子寫來,却將從來國歩升降、天運循環,一筆提盡,使讀者便有「上失其道,民散久矣」之痛也。東京開封府汴梁宣武軍,便有一箇浮浪破落戶子弟,開書第一樣脚色。作書者葢深著破國亡家,結怨連禍之皆繇是輩始也。○言子弟則有爲之父兄者矣,失敎之罪,誰實任之?姓高,排行第二;自小不成家業,只好刺鎗使棒,最是踢得好脚氣毬。京師人口順,不叫高二,却都叫他做高毬。後來發跡,便將氣毬那字去了「毛」傍,添作「立人」,改作姓高,名俅。毛傍者何物也,而居然自以爲立人,人亦從而立人之,葢當時諸公袞袞者,皆是也。○奇絕之文。這人吹彈歌舞,刺鎗使棒,相撲頑耍,亦胡亂學詩書詞賦;若論仁義禮智,信行忠良,却是不會,甚矣,詩書詞賦之易,而仁義禮智能信行忠良之難也,觀於高俅,不其然乎!只在東京城裏城外㨍閒。因㨍了一箇生鐵王員外兒子使錢,生鐵之子未有不使錢者,可笑可歎。每日三瓦兩舍,註一風花雪月,被他父親在開封府裏告了一紙文狀,府尹把高俅斷了二十脊杖,迭配出界發放,東京城裏人民不許容他在家宿食。極寫高俅狼狽,以深惡之也。○不容他在家,却容他在朝,天實爲之,謂之何哉!高俅無計奈何,只得來淮西臨淮州,投逩一箇開賭坊的閒漢柳大郎,名喚柳世權。他平生專好惜客,養閒人,招納四方干隔澇漢子。奇句。
高俅投托得柳大郎家,一住三年。一路以年計,以月計,以日計,皆史公章法。○一住三年。後來哲宗天子因拜南郊,感得風調雨順,放寬恩,大赦天下。那高俅在臨淮州因得了赦宥罪犯,思量要囘東京。這柳世權却和東京城裏金梁橋下開生藥舖的董將仕是親戚,寫了一封書札,收拾些人事盤纏,齎發高俅囘東京投逩董將仕家過活。
當時高俅辭了柳大郎,背上包裹,離了臨淮州,迤𨓦囘到東京,逕來金梁橋下董生藥家下了這一封書。董將仕一見高俅,看了柳世權來書,如畫。自肚裏尋思道:「這高俅,我家如何安得着他?看他處處安着不得,與府尹所斷,如出一口。若是箇志誠老實的人,可以容他在家出入,也敎孩兒們學些好;他却是箇㨍閒破落戶,沒信行的人,亦且當初有過犯來,被斷配的人,舊性必不肯改;若畱住在家中,倒惹得孩兒們不學好了。」待不收畱他,又撇不過柳大郎面皮,當時只得權且歡天喜地相畱在家宿歇,每日酒食管待。曲折之筆。住了十數日,住了十數日。董將仕思量出一箇路數,將出一套衣服,細甚妙甚。不然,迭配囘來人,如何可見小蘇學士去。寫了一封書簡,對高俅說道:「小人家下螢火之光,炤人不亮,恐後悞了足下。我轉薦足下與小蘇學士處,蘇學士也,而又曰「小」,彼何人斯也?久後也得箇出身。足下意內如何?」高俅大喜,謝了董將仕。董將仕使箇人將着書簡,引領高俅逕到學士府內。門吏轉報。小蘇學士出來見了高俅,看了來書。知道高俅原是㨍閒浮浪的人,心下想道:「我這裏如何安着得他?又與將仕如出一口,見天下不容也。不如做箇人情,薦他去駙馬王晉卿府裏做箇親隨;人都喚他做小王都太尉,王太尉也而亦曰「小」,彼何人斯也?他便歡喜這樣的人。」當時囘了董將仕書札,畱高俅在府裏住了一夜。住一夜。次日,寫了一封書呈,使箇幹人送高俅去那小王都太尉處。
這太尉乃是哲宗皇帝妹夫,神宗皇帝的駙馬。他喜愛風流人物,正用這樣的人;一見小蘇學士差人持書送這高俅來,拜見了便喜;隨卽寫囘書,收畱高俅在府內做箇親隨。自此,高俅遭際在王都尉府中,出入如同家人一般。忽作一結結住,下又另起,文字頓挫有法。自古道:「日遠日踈,日親日近。」忽一日,省,而筆勢突兀可喜。小王都太尉慶誕生辰,分付府中安排筵宴;專請小舅端王。小蘇學士、小王太尉、小舅端王,嗟乎!旣已羣小相聚矣,高俅卽欲不得志,亦豈可得哉!這端王乃是神宗天子第十一子,哲宗皇帝御弟,見掌東駕,排號九大王,是箇聰明俊俏人物。這浮浪子弟門風㨍閒之事,無一般不曉,無一般不會,更無一般不愛;誠乃巍巍聖德。卽如琴棋書畫,無所不通,一樣省文筆法。踢毬打彈,品竹調絲,吹彈歌舞,自不必說。又一樣省文筆法。
當日,王都尉府中准備筵宴,水陸俱備。請端王居中坐定,太尉對席相陪。酒進數杯,食供兩套,那端王起身淨手,偶來書院裏少歇,猛見書案上一對兒羊脂玉碾成的鎭紙獅子,極是做得好,細巧玲瓏。憑空忽然生出。端王拿起獅子,不落手看了一囘,道:「好!」王都尉見端王心愛,便說道:「再有一箇玉龍筆架,也是這箇匠人一手做的,忽然生出獅子,又忽然陪出筆架,獅子實,筆架虛,極文章之致也。却不在手頭,明日取來,一併相送。」端王大喜道:「深謝厚意,想那筆架必是更妙。」不讚獅子,却讚筆架,而已讚獅子之極矣。筆法妙不可言。王都尉道:「明日取出來送至宮中便見。」端王又謝了。兩箇依舊入席。飲宴至暮,盡醉方散。了。端王相別囘宮去了。
次日,小王都太尉取出玉龍筆架和兩箇鎭紙玉獅子,着一箇小金盒子盛了,又陪一色。用黃羅包袱包了,又陪一色。寫了一封書呈,却使高俅送去。一路都是申薦,此行却是突然,令讀者出於意外。高俅領了王都尉鈞旨,將着兩般玉玩器,懷中揣了書呈,逕投端王宮中來。把門官吏轉報與院公。沒多時,院公出來問:「你是那箇府裏來的人?」高俅施禮罷,答道:「小人是王駙馬府中特送玉玩器來進大王。」院公道:「殿下在庭心裏和小黃門踢氣毬,賢士大夫,軍國重事。你自過去。」高俅道:「相煩引進。」院公引到庭門。高俅看時,見端王頭戴軟紗唐巾,身穿紫繡龍袍,腰系文武雙穗條,把繡龍袍前襟拽扎起,揣在縧兒邊,橫嵌一句在縧下靴上,寫出踢毬身分,奇妙之極。足穿一雙嵌金線飛鳳靴,三五箇小黃門相伴着蹴氣毬。活畫出來。高俅不敢過去衝撞,立在從人背後伺侯。也是高俅合當發跡,時運到來;那箇氣毬騰地起來,端王接箇不着,向人叢裏直滚到高俅身邊。奇想奇文,淋漓跳躍。那高俅見氣毬來,也是一時的膽量,使箇「鴛鴦拐」,踢還端王。奇想奇文。端王見了大喜,便問道:「你是甚人?」高俅向前跪下道:「小的是王都尉親隨;姓名不作一句出。受東人使令,齎送兩般玉玩器來進獻大王。有書呈在此拜上。」端王聽罷,笑道:「姐夫直如此掛心?」高俅取出書呈進上。端王開盒子看了玩器,都遞與堂候官收了去。
那端王且不理玉玩器下落,却先問高俅道:「你原來會踢氣毬?你喚做甚麽?」玩器亦楔子也。旣已楔出氣毬,便畧而不論矣。高俅叉手跪覆道:「小的叫做高俅,始出姓名。胡亂踢得幾脚。」端王道:「好,你便下塲來踢一囘耍。」進身之易如此,皆天爲之也。高俅拜道:「小的是何等樣人,敢與恩王下脚!」端王道:「這是『齊雲社』,名爲『天下圓』,奇句。但踼何傷?」高俅再拜道:「怎敢。」三囘五次告辭,端王定要他踼,高俅只得叩頭謝罪,解膝下塲。才踼幾脚,端王喝采,先引一筆,下乃極寫之。高俅只得把平生本事都使出來奉承端王,那身分、模樣,那身分是一段,這氣毬是一段,今下一段,便似鰾膠粘住矣。上一段,却忽然從半句虛歇住,葢不忍言之也。這氣毬一似鰾膠黏在身上的。端王大喜,那里肯放高俅囘府去?就畱在宮中過了一夜;過了一夜。次日,排箇筵會,專請王都尉宮中赴宴。
却說王都尉當日晚不見高俅囘來,正疑思間,固非王都尉之所料也。只見次日門子報道:「九大王差人來傳令旨,請太尉到宮中赴宴。」王都尉出來見了幹人,看了令旨,隨卽上馬,來到九大王府前,下馬,入宮來見了端王。端王大喜,稱謝兩般玉玩器。只畧帶。入席,飲宴間,端王說道:「這高俅特致其辭。踢得兩脚好氣毬,孤欲索此人做親隨,如何?」王都尉答道:「殿下旣用此人,就畱在宮中伏侍殿下。」端王歡喜,執杯相謝。二人又閒話一囘,至晚席散,王都尉自囘駙馬府去,不在話下。了。○都尉亦楔子也,旣已楔出端王,便亦畧而不論也。
且說端王自從索得高俅做伴之後,畱在宮中宿食。高俅自此遭際端王,每日跟隨,寸歩不離。忽又作一結結住,下又另起,文字頓挫有法。未及兩箇月,未及兩箇月。哲宗皇帝晏駕,無有太子,文武百官商議,冊立端王爲天子,立帝號曰徽宗,便是玉淸敎主微妙道君皇帝。大書玉淸一號,以弔動天罡地煞也。登基之後,一向無事,忽一日,與高俅道:一向無事者,無所事於天下也。忽一日與高俅道者,天下從此有事也。作者於道君皇帝每多微辭焉,如此類是也。「朕欲要擡舉你,但要有邊功方可陞遷,先敎樞密院與你入名。」只是做隨駕遷轉的人。後來沒半年之間,直擡舉高俅做到殿帥府太尉職事。沒半年間。
高俅得做太尉,揀選吉日良辰去殿帥府裏到任。所有一應合屬公吏衙將,都軍監軍,馬歩人等,盡來叅拜,各呈手本,開報花名。高殿帥一一點過,於內只欠一名八十萬禁軍敎頭王進,開書第一籌人物,却似神龍無首,寫得妙絕。——半月之前,已有病狀在官,患病未痊。不曾入衙門管事。高殿帥大怒,喝道:「胡說!旣有手本呈來!却不是那廝抗拒官府,搪塞下官?此人卽係推病在家!快與我拿來!」隨卽差人到王進家來捉拿王進。
且說這王進却無妻子,只有一箇老母,二語是一部大書門面家風,讀者須要處處着眼。年已六旬之上。牌頭與敎頭王進說道:「如今高殿帥新來上任,點你不着,軍正司禀說染患在家,見有病患狀在官,高殿帥焦躁,那里肯信?定要拿你,只道是敎頭詐病在家。敎頭只得去走一遭;若還不去,定連累小人了。」王進聽罷,只得捱着病來。進得殿帥府前,叅見太尉,拜了四拜,躬身唱箇喏,起來立在一邊。高俅道:「你那廝!便是都軍敎頭王昇的兒子?」輕輕生出王昇,以爲衘怨之繇。讀之,但見其出筆之突兀,不知其用筆之輕妙也。王進禀道:「小人便是。」高俅喝道:「這廝!你爺是街上使花棒賣藥的!可駭。你省得甚麽武藝?前官沒眼,叅你做箇敎頭,如何敢小覻我,不伏俺點視!你托誰的勢要推病在家安閒快樂?」句句罵王進,句句映高俅,妙絕。王進告道:「小人怎敢?其實患病未痊。」高太尉罵道:「賊配軍!你旣害病,如何來得?」小人偏有口給。王進又告道:「太尉呼喚,安敢不來?」高殿帥大怒,喝令左右拿下,「加力與我打這廝!」衆多牙將都是和王進好的,只得與軍正司同告道:「今日是太尉上任好日頭,權免此人這一次。」得此一筆,便令王進爲無瑕之壁,不似後文衆人身犯刑法。高太尉喝道:「你這賊配軍!且看衆將之面,饒恕你今日!明日却和你理會!」王進謝罪罷,起來擡頭看了,認得是高俅;出得衙門,歎口氣道:「俺的性命今番難保了!俺道是甚麽高殿帥,却原來正是東京㨍閒的圓社高二!看他文字,極盡起抑跌頓之妙。比先時曾學使棒,被我父親一棒打翻,三四箇月將息不起。有此之讐,不惟註明,兼令高俅本事出醜,又見宋時軍功可笑。他今日發跡,得做殿帥府太尉,正待要報讐。我不想正屬他管!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俺如何與他爭得?怎生奈何是好?」
囘到家中,悶悶不已,對娘說知此事,母子二人抱頭而哭。寫王進全是孺子之色,不作英雄身分。○一「子母二人」。娘道:「我兒,『三十六着,走爲上着』。只恐沒處走!」爲一百八人腦後下針。王進道:「母親說得是。兒子尋思,也是這般計較。只有延安府老种經畧相公鎭守邊庭,他手下軍官多有曾到京師的,愛兒子使鎗棒,何不逃去投逩他們?那里是用人去處,足可安身立命。」普天下想來,只此一處。讀之,令我想,令我哭。當下子母二人二「子母二人」。商議定了。其母又道:「我兒,和你要私走,只恐門前兩箇牌軍,是殿帥府撥來伏侍你的,他若得知,須走不脫。」王進道:「不妨。母親放心,兒子自有道理措置他。」
當下日晚未昏,王進先叫張牌入來,張牌。分付道:「你先喫了些晚飯,我使你一處去幹事。」張牌道:「敎頭使小人那里去?」王進道:「我因前日病患,許下酸棗門外嶽廟裏香願,明日早要去燒炷頭香。你可今晚先去分付廟祝,敎他來日早些開廟門,等我來燒炷頭香,就要三牲獻劉、李王。註二你就廟裏歇了等我。」張牌答應,先喫了晚飯,叫了「安置」,註三望廟中去了。一箇去了。
當夜,子母二人三「子母二人」。收拾了行李衣服、細軟銀兩,做一擔兒打挾了;擔。又裝兩箇料袋袱駝,拴在馬上的。馬。等到五更,天色未明,五更天色未明。王進叫起李牌,李牌。分付道:「你與我將這些銀兩,去嶽廟裏和張牌買箇三牲煑熟在那里等候;我買些紙燭,隨後便來。」李牌將銀子望廟中去了。又一箇去了。王進自去備了馬,馬。牽出後槽,將料袋袱駝搭上,把索子拴縛牢了,牽在後門外,扶娘上了馬;孝子如畫。家中麤重都棄了;炤前「細軟」二字。鎻上前後門,挑了擔兒,擔。跟在馬後,孝子如畫。趁五更天色未明,乗勢出了西華門,不出酸棗門。取路望延安府來。也去了。
且說兩箇牌軍買了福物煑熟,在廟等到巳牌,巳牌。也不見來。李牌心焦,走囘到家中尋時,一箇來。只見鎻了門,兩頭無路;尋了半日,半日。竝無有人。看看待晚,晚。嶽廟裏張牌疑忌,一直逩囘家來,又一箇來。又和李牌尋了一黃昏。看看黑了,黃昏。兩箇見他當夜不歸,一夜。又不見了他老娘。次日,兩箇牌軍又去他親戚之家訪問,次日。○兩箇去。亦無尋處。兩箇恐怕連累,只得去殿帥府首告:「王敎頭棄家在逃,子母不知去向。」兩箇來。高太尉見告,大怒道:「賊配軍在逃,看那廝待走那里去!」隨卽押下文書,行開諸州各府捉拿逃軍王進。二人首告,免其罪責,此自是王進傳耳,與彼二人亦復何涉?只如是省去好。不在話下。
且說王敎頭母子二人四「子母二人」。自離了東京,免不得饑餐渴飲,夜住曉行。在路一月有餘,省。忽一日,天色將晚,王進挑着擔兒跟在娘的馬後,口裏與母親說道:「天可憐見!慚愧了我子母兩箇五「子母二人」。脫了這天羅地網之厄!此去延安府不遠了,高太尉便要差人拿我也拿不着了!」子母二人歡喜,一段爲錯過宿頭作地耳,却宛然一幅孝子慈母行樂圖也。○六「子母二人」。在路上不覺錯過了宿頭,「走了這一晚,不遇着一處村坊,那里去投宿是好?」
正沒理會處,只見遠遠地林子裏閃出一道燈光來。迤𨓦生出事情來。王進看了,道:「好了!遮莫去那里陪箇小心,借宿一宵,明日早行。」當時轉入林子裏來看時,却是一所大莊院,一週遭都是土墻,墻外却有二三百株大柳樹。先寫柳樹。當時王敎頭來到莊前,敲門多時,只見一箇莊客出來。王進放下擔兒,放擔。○敲門多時,猶未放擔,寫趕路情景如畫。與他施禮。莊客道:「來俺莊上有甚事?」王進答道:「實不相瞞,小人母子二人七「子母二人」。貪行了些路程,錯過了宿店,來到這里,前不巴村,後不巴店,欲投貴莊借宿一宵,明日早行,依例拜納房金。萬望週全方便!」莊客答道:「旣是如此,且等一等,待我去問莊主太公,肯時,但歇不妨。」王進又道:「大哥方便。」莊客入去多時,出來說道:「莊主太公敎你兩箇入來。」王進請娘下了馬。王進挑着擔兒,就牽了馬,孝子如畫。隨莊客到裏面打麥塲上,先寫打麥塲。歇下擔兒,把馬拴在柳樹上。一路曲曲寫擔寫馬,妙絕。子母二人八「子母二人」。直到草堂上來見太公。
那太公年近六旬之上,鬚髮皆白,頭戴遮塵煖帽,身穿直縫寬衫,腰系皂絲縧,足穿熟皮靴。王進見了便拜。太公連忙道:「客人休拜。你們是行路的人,辛苦風霜,且坐一坐。」王進母子二人九「母子二人」。敘禮罷,都坐定。太公問道:「你們是那里來的?如何昏晚到此?」王進答道:「小人姓張,第一箇姓張人。原是京師人。今來消折了本錢,無可營用,要去延安府投逩親眷。不想今日路上貪行了程途,錯過了宿店,欲投貴莊假宿一宵。來日早行,房金依例拜納。」太公道:「不妨。如今世上人那箇頂着房屋走哩?你母子二位十「母子二人」。敢未打火?」叫莊客安排飯來。
沒多時,就廳上放開條桌子。莊客托出一桶盤,四樣菜蔬,一盤牛肉,鋪放桌上,先燙酒來篩下。只如此妙。太公道:「村落中無甚相待,休得見怪。」王進起身謝道:「小人子母十一「子母二人」。無故相擾,此恩難報。」太公道:「休這般說,且請喫酒。」一面勸了五七杯酒,搬出飯來,只如此,妙。二人喫了,收拾碗碟,太公起身引王進子母到客房裏安歇。王進告道:「小人母親騎的頭口,相煩寄養,草料望乞應付,一併拜酬。」一路寫馬,至此將馬忽作一收。太公道:「這箇不妨。我家也有頭口騾馬,敎莊客牽出後槽,一發餵養。」後文水窮雲起,全仗此語作線。王進謝了,挑那擔兒到客房裏來。一路寫擔,至此將擔亦忽作一收。莊客點上燈火,一面提湯來洗了脚。太公自囘裏面去了。王進子母二人十二「子母二人」。謝了莊客,掩上房門,收拾歇息。寫得精細之至。
次日,睡到天曉,不見起來。莊主太公來到客房前過,聽得王進老母在房裏聲喚。欲便接史進,而嫌其突也,又作遷延以少遲之,眞乃文生情,情生文,極筆墨摇曳之妙也。太公問道:「客官失曉,好起了?」王進聽得,慌忙出房來,見太公施禮,說道:「小人起多時了。夜來多多攪擾,甚是不當。」偏與聽得聲喚不接,妙。太公問道:「誰人如此聲喚?」王進道:「實不相瞞太公說,老母鞍馬勞倦,昨夜心疼病發。」太公道:「卽然如此,客人休要煩惱,敎你老母且在老夫莊上住幾日。我有箇醫心疼的方,叫莊客去縣裏撮藥來與你老母親喫。敎他放心慢慢地將息。」莊主何曾有心疼方,只因如此便好遷延轉出史進來耳。王進謝了。
話休絮繁。自此,王進子母二人十三「子母二人」。在太公莊上,服藥,住了五七日,覺道母親病患痊了,王進收拾要行。行文至此,路絕矣,無轉處矣。當日因來後槽看馬,只見空地上一箇後生脫膊着,刺着一身靑龍,銀盤也似一箇面皮,約有十八九歲,拿條棒在那里使。何意一轉,有此炫爛之文,令人耳目駭動也。王進看了半晌,不覺失口道:「這棒也使得好了,髙眼慈心,有此失口。只是有破綻,贏不得眞好漢。」那後生聽得大怒,喝道:「你是甚麽人,敢來笑話我的本事!俺經了七八箇有名的師父,我不信倒不如你!你敢和我扠一扠麽?」說猶未了,太公到來,喝那後生:「不得無禮!」那後生道:「尀耐這廝笑話我的棒法!」太公道:「客人莫不會使鎗棒?」王進道:「頗曉得些。敢問長上,這後生是宅上何人?」太公道:「是老漢的兒子。」王進道:「旣然是宅內小官人,若愛學時,小人點撥他端正,如何?」全是高眼慈心,亦復儒者氣象。太公道:「恁地時十分好。」便敎那後生:「來拜師父。」那後生那里肯拜?此處寫史進負氣,正令後文納頭便拜出色。心中越怒道:「阿爹,休聽這廝胡說!若喫他贏得我這條棒時,我便拜他爲師!」王進道:「小官人若是不當村時,較量一棒耍子。」那後生就空地當中把一條棒使得風車兒似轉,向王進道:「你來!你來!怕你不算好漢!」寫史進負氣,可笑。王進只是笑,不肯動手。寫王進全是儒者氣象,妙妙。太公道:「客官,旣是肯敎小頑時,使一棒何妨?」王進笑道:「恐衝撞了令郎時,須不好看。」太公道:「這箇不妨,若是打折了手脚,也是他自作自受。」
王進道:「恕無禮。」去鎗架上四字妙。葢王進此來不曾帶棒,打麥塲上又無第二棒也。拿了一條棒在手裏,來到空地上使箇旂鼓。名家自有家數,妙絕。那後生看了一看,拿條棒滚將入來,逕逩王進。寫史進負氣,好笑。王進托地拖了棒便走。不是尋嘗家數。那後生輪着棒又趕入來。史進好笑。王進囘身把棒望空地裏劈將下來。不是尋嘗家數。那後生見棒劈來,用棒來隔。史進好笑。王進却不打下來,將棒一掣,却望後生懷裏直搠將來,只一繳。不是尋嘗家數,妙絕。○只一棒法,寫得便如生龍活虎,此豈書生筆墨之所及耶!那後生的棒丟在一邊,撲地望後倒了。史進好笑。○寫史進,便活寫出不經事後生來。王進連忙撇了棒,向前扶住,又妙,全是儒者氣象。道:「休怪,休怪。」那後生爬將起來,便去傍邊掇條櫈子納王進坐,便拜道:「我枉自經了許多師家,原來不值半分!師父,沒奈何,只得請敎!」妙絕史進,快絕史進,令人有生子當如九紋龍之歎也。○「沒奈何」、「只得」五字,史進負氣語。王進道:「我母子二人十四「母子二人」。連日在此攪擾宅上,無恩可報,當以效力。」
太公大喜,敎那後生穿了衣裳,與脫衣炤。一同來後堂坐下;叫莊客殺一箇羊,安排了酒食菓品之類,與前不同。就請王進的母親一同赴席。四箇人坐定,一面把盞。太公起身勸了一杯酒,與前不同。說道:「師父如此高強,必是箇敎頭;小兒『有眼不識泰山』。」王進笑道:「『奸不廝欺,俏不廝瞞。』小人不姓張,俺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敎頭王進的便是。這鎗棒終日搏弄。爲因新任一箇高太尉,原被先父打翻,今做殿帥府太尉,懷挾舊讐,要奈何王進,小人不合屬他所管,和他爭不得,只得子母二人十五「子母二人」。逃上延安府去投托老种經畧相公處勾當。不想來到這裏,得遇長上父子二位如此看待;又蒙救了老母病患,連日管顧,甚是不當。旣然令郎肯學時,小人一力奉敎。只是令郎學的都是花棒,想卽高太尉所學也。只好看,上陣無用。小人從新點撥他。」純是慈心高眼。太公見說了,便道:「我兒,可知輸了?快來再拜師父。」那後生又拜了王進。前寫負氣不肯拜,此寫拜了再又拜,可見史進之於王進,全不是今世投拜門生也。太公道:「敎頭在上:老漢祖居在這華陰縣界,前面便是少華山。行文至此又路絕矣,又無轉處矣,忽然先伏一奇峰在此。這村便喚做史家村,村中總有三四百家都姓史。可稱史林。老漢的兒子從小不負農業,只愛刺鎗使棒。母親說他不得,一氣死了。將母而去,此其所以爲王進也。嘔死其母,此其所以爲史進也。兩兩寫來,對炤入妙。老漢只得隨他性子,不知使了多少錢財投師父敎他;又請高手匠人與他刺了這身花繡,肩膊胸膛總有九條龍。滿縣人口順,都叫他做九紋龍·史進。一部書一百單八人,而爲頭先敘史進,作者葢自許其書,進於史矣。九紋龍之號,亦作者自讚其書也。敎頭今日旣到這里,一發成全了他亦好。老漢自當重重酬謝。」王進大喜道:「太公放心!旣然如此說時,小人一發敎了令郎方去。」
自當日爲始,喫了酒食,畱住王敎頭母子二人十六「子母二人」。在莊上。史進每日求王敎頭點撥十八般武藝,一一從頭指敎。史太公自去華陰縣中承當里正,不在話下。
不覺荏苒光陰,早過半年之上。史進十八般武藝,——矛、鎚、弓、弩、銃、鞭、簡、劒、鏈、撾、斧、鉞幷戈、戟、牌、棒與鎗、扒,一一學得精熟。多得王進盡心指敎,點撥得件件都有奧妙。王進見他學得精熟了,自思在此雖好,只是不了;一日想起來,相辭要上延安府去。史進那里肯放?少不得。說道:「師父只在此間過了。小弟奉養你母子二人十七「母子二人」。以終天年,多少是好。」王進道:「賢弟,多蒙你好心,在此十分之好;只恐高太尉追捕到來,負累了你,不當穩便,以此兩難。我一心要去延安府投着在老种經畧處勾當。那里是鎭守邊庭,用人之際,足可安身立命。」史進幷太公苦畱不住,只得安排一箇筵席送行,托出一盤——兩箇段子,一百兩花銀謝師。
次日,王進收拾了擔兒,擔。備了馬,馬。子母二人十八「母子二人」。相辭史太公。
史進
話中不說王進去投軍役。開書第一籌人物,從此神龍無尾,寫得妙絕。只說史進囘到莊上,每日只是打熬氣力;亦且壯年,又沒老小,半夜三更起來演習武藝,白日裏只在莊後射弓走馬。數語寫史進精神之極,遂與春夏讀書、秋冬射獵一樣爭勝。不到半載之間,史進父親——太公——染病患證,數日不起。史進使人遠近請醫士看治,不能痊可。嗚呼哀哉,太公歿了。完太公,令文字省手。史進一面備棺槨盛殮,請僧修設好事,追齋理七,薦拔太公;又請道士建立齋醮,超度升天,整做了十數壇好事功果道塲。選了吉日良時,出喪安葬,滿村中三四百史家莊戶都來送喪掛孝,埋殯在村西山上祖墳內了。史進家自此無人管業。史進又不肯務農,只要尋人使家生,較量鎗棒。
自史太公死後,又早過了三四箇月日。時當六月中旬,好筆法。炎天正熱。那一日,史進無可消遣,捉箇交床坐在打麥塲邊柳陰樹下乗凉。史進亦有坐定之日。對面松林透過風來,史進喝采道:「好凉風!」要寫人在松林裏張望,却先寫風在松林裏透過,筆法妙不可言。正乗凉哩,只見一箇人探頭探腦在那里張望。來得異。若直起少華山,作書亦有何難?史進喝道:「作怪!誰在那里張俺莊上?」史進跳起身來,轉過樹背後,打一看時,認得是獵戶標兎李吉。筆勢忽振忽落。史進喝道:「李吉,張我莊內做甚麽?莫不是來『相脚頭』!」註四李吉向前聲諾道:「大郎,小人要尋莊上矮丘乙郎喫碗酒,隨手搊出一矮丘乙郎,不知者謂是閒文,却不知其便已預陪王四,以見李吉之於史進莊上人,無一不熟也。○喫碗酒,炤王四醉,妙。因見大郎在此乗凉,不敢過來衝撞。」史進道:「我且問你∶往嘗時你只是擔些野味來我莊上賣,我又不曾虧了你,如何一向不將來賣與我?敢是欺負我沒錢?」如此過入少華山。眉批一座奇峰忽然跌落,然後却向李吉口中重復跌起峰頭,行文如在山陰道中也。李吉答道:「小人怎敢?一向沒有野味,以此不敢來。」過入少華山,曲曲折折。史進道:「胡說!偌大一箇少華山,恁地廣闊,不信沒有箇獐兒、兎兒?」以獐兒、兎兒,引出虎兒、蛇兒,曲折之筆。李吉道:「大郎原來不知。陡然轉入。如今山上添了一夥強人,扎下一箇山寨,聚集着五七百箇小嘍囉,有百十匹好馬。此六字,直與最後炤夜玉獅子馬作章法。爲頭那箇大王喚作神機軍師·朱武,第二箇喚做跳澗虎·陳達,第三箇喚做白花蛇·楊春∶一百單八人,先出三地煞,文心縱橫蒼莾之甚。這三箇爲頭,打家刼舍。華陰縣裏禁他不得,出三千貫賞錢,召人拿他。誰敢上去惹他?非表三人也,正挑史進也。因此上,小人們不敢上山打捕野味,那討來賣?」史進道:「我也聽得說有強人。若無此句,便有睡裏夢裏之誚也。不想那廝們如此大弄,必然要惱人。李吉,你今後有野味時尋些來。」仍結歸野味,使文字有篇段。李吉唱箇喏自去了。完李吉。
史進歸到廳前,尋思:「這廝們大弄,必要來薅惱村坊,旣然如此……」便叫莊客揀兩頭肥水牛來殺了,莊內自有造下的好酒,先燒了一陌「順澑紙」,便叫莊客去請這當村裏三四百史家莊戶都到家中草堂上序齒坐下,敎莊客一面把盞勸酒。一路寫史進英雄,寫史進爽快,寫史進濶綽,寫史進殷實,筆筆精神之極。史進對衆人說道:「我聽得少華山上有三箇強人,聚集着五七百小嘍囉打家刼舍。這廝們旣然大弄,必然早晚要來俺村中囉唕。我今特請你衆人來商議:倘若那廝們來時,各家准備;我莊上打起梆子,你衆人可各執鎗棒前來救應;你各家有事,亦是如此。逓相救護,共保村坊。如若強人自來,都是我來理會。」讀之令人壯氣,眞好史進也。衆人道:「我等村農,只靠大郎做主,梆子響時,誰敢不來?」當晚衆人謝酒,各自分散囘家,准備器械。詳。自此,史進修整門戶墻垣,安排莊院,設立幾處梆子,拴束衣甲,整頓刀馬,隄防賊寇,不在話下。
且說少華山寨中三箇頭領坐定商議∶爲頭的神機軍師·朱武,那人原是定遠人氏,出身處甚好。能使兩口雙刀,雖無十分本事,却精通陣法,廣有謀畧;第二箇好漢,姓陳,名達,原是鄴城人氏,使一條出白點鋼鎗;第三箇好漢,姓楊,名春,蒲州解良縣人氏,使一口大捍刀。當日,朱武却與陳達、楊春說道:「如今我聽知華陰縣裏出三千貫賞錢,召人捉我們,誠恐來時要與他廝殺。只是山寨錢糧欠少,如何不去刼擄些來,以供山寨之用?聚積些糧食在寨裏,防備官軍來時,好和他打熬。」看他曲曲折折而來。跳澗虎·陳達道:「說得是!如今便去華陰縣裏先問他借糧,看他如何。」白花蛇·楊春道:「不要華陰縣去;只去蒲城縣,萬無一失。」奇曲之想,又有奇曲之筆以副之。陳達道:「蒲城縣人戶稀少,錢糧不多,不如只打華陰縣;那里人民豐富,錢糧廣有。」楊春道:「哥哥不知。若去打華陰縣時,須從史家村過。那箇九紋龍·史進是箇大蟲,不可去撩撥他。他如何肯放我們過去?」上文從史進說到少華山,便有李吉一篇奇曲文字。此文從少華山說到史進,便有楊春一篇奇曲文字。眞如雙龍夭矯矣。陳達道:「兄弟好懦弱!一箇村坊,過去不得,怎地敢抵敵官軍?」楊春道:「哥哥,不可小覻了他,那人端的了得!」朱武道:「我也曾聞他十分英雄,說這人眞有本事。兄弟,休去罷。」陳達叫將起來,說道:「你兩箇閉了鳥嘴!『長別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他只是一箇人,須不三頭六臂?我不信!」喝叫小嘍囉:「快備我的馬來!如今便去先打史家莊,後取華陰縣!」上文刼華陰縣是賓,打史家莊是主。賓者,所以引乎主也。此旣得主,仍不棄賓,文章周緻之甚。眉批第六番方逓入下傳,行文歩驟,千古未有。朱武、楊春再三諫勸,陳達那里肯聽?隨卽披掛上馬,點了一百四五十小嘍囉,鳴鑼攂鼓,下山望史家村去了。
且說史進正在莊前整製刀馬,好。只見莊客報知此事。史進聽得,就莊上敲起梆子來。那莊前莊後、莊東莊西三四百史家莊戶,聽得梆子響,都拖鎗拽棒,聚起三四百人,一齊都到史家莊上。好。看了史進,頭戴一字巾,身披朱紅甲;上穿靑錦襖,下着抹綠靴;腰系皮𦞂膊,前後鐵掩心;一張弓、一壺箭,手裏拿一把三尖兩刃四竅八環刀。從三四百人眼中看出,妙妙。莊客牽過那匹火炭赤馬。史進上了馬,綽了刀,前面擺着三四十壯健的莊客,後面列着八九十村蠢的鄉夫,各史家莊戶,都跟在後頭,一齊吶喊,直到村北路口。好。
那少華山陳達引了人馬飛奔到山坡下,便將小嘍囉擺開。史進看時,見陳達頭戴乾紅凹面巾,身披裹金生鐵甲,上穿一領紅衲襖,脚穿一對弔墩靴,腰系七尺攢線搭膊,坐騎一匹高頭白馬,手中橫着丈八點鋼矛。亦從史進眼中看出。小嘍囉兩勢下吶喊,二員將就馬上相見。
陳達在馬上看着史進,欠身施禮。史進喝道:「汝等殺人放火,打家刼舍,犯着迷天大罪,都是該死的人!你也須有耳朶,好大膽!直來太歲頭上動土!」陳達在馬上答道:「俺山寨裏欠少些糧食,欲往華陰縣借糧;經繇貴莊,假一條路,並不敢動一根草。可放我們過去,囘來自當拜謝。」史進道:「胡說!俺家見當里正,閒話亦不落空。正要來拿你這夥賊;今日倒來經繇我村中過,却不拿你,倒放你過去,本縣知道,須連累於我。」陳達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相煩借一條路。」史進道:「甚麽閒話!我便肯時,有一箇不肯!你問得他肯便去!」好話。陳達道:「好漢,敎我問誰?」史進道:「你問得我手裏這口刀肯,便放你去!」好話,絕倒。陳達大怒道:「趕人不要趕上,休得要逞精神!」史進也怒,輪手中刀,驟坐下馬,來戰陳達。陳達也拍馬挺鎗,來迎史進。兩箇交馬,鬬了多時,史進賣箇破綻,讓陳達把鎗望心窩裏搠來;史進却把腰一閃,陳達和鎗攧入懷裏來;便學王進家數。史進輕舒猿臂,字法。款紐狼腰,字法。只一挾,字法。把陳達輕輕摘離了嵌花鞍,字法。款款揪住了線𦞂膊,字法。只一丟,丟落地,字法。那匹戰馬撥風也似去了。如畫。史進叫莊客將陳達綁縛了。衆人把小嘍囉一趕都走了。史進叫綁陳達,衆人趕走嘍囉,大將意在大將,小卒意在小卒,寫得甚好。史進囘到莊上,將陳達綁在庭心內柱上,等待一發拿了那兩箇賊首,一併解官請賞;此句極似發狠,却不知正是遷延,一部都用此法。且把酒來賞了衆人,敎且權散。衆人喝采:「不枉了史大郎如此豪傑!」又寫衆人喝采,文字精神之極。
休說衆人歡喜飲酒。却說朱武、楊春,兩箇正在寨裏猜疑,捉摸不定,且敎小嘍囉再去探聽消息。只見囘去的人出嘍囉。牽着空馬,字字不空。奔到山前,只叫道:「苦也!陳家哥哥不聽二位哥哥所說,送了性命!」朱武問其緣故,小嘍囉備說交鋒一節:「怎當史進英雄!」朱武道:「我的言語不聽,果有此禍!」楊春道:「我們盡數都去與他死併,如何?」寫陳達便有陳達,寫楊春又有楊春。朱武道:「亦是不可。他尚自輸了,你如何併得他過?我有一條苦計,若救他不得,我和你都休。」寫朱武又有朱武。楊春問道:「如何苦計?」朱武附耳低言說道:「只除恁地……」楊春道:「好計!我和你便去!事不宜遲!」
再說史進正在莊上忿怒未消,只四字,何等精神,何等氣色。只見莊客飛報道:「山寨裏朱武、楊春自來了!」史進道:「這廝合休!我敎他兩箇一發解官!快牽過馬來!」一面打起梆子,衆人早都到來。史進上了馬,寫得如火似錦。正待出莊門,只見朱武、楊春歩行已到莊前,兩箇雙雙跪下,擎着四眼淚。神機軍師,亦復名下無虛。○不止是苦計,亦實有義氣也。史進下馬來史進上馬,史進下馬,一上一下,史進如虎也。喝道:「你兩箇跪下如何說?」朱武哭道:「小人等三箇累被官司逼迫,不得已上山落草。一邊說解官請賞,一邊說被官逼迫,令人浩歎。當初發願道:『不求同日生,只願同日死。』雖不及關、張、劉備的義氣,其心則同。今日小弟陳達不聽好言,誤犯虎威,已被英雄擒捉在貴莊,無計懇求,今來一逕就死。其言令人感泣,眞乃神機軍師。望英雄將我三人一發解官請賞,誓不皺眉。我等就英雄手內請死,竝無怨心!」解官則死於官也,又曰英雄手內請死,其視史進如戲也,眞乃神機軍師。
史進聽了,尋思道:「他們直恁義氣!我若拿他去解官請賞時,反敎天下好漢們恥笑我不英雄。自古道:『大蟲不喫伏肉。』」註五出於何典?史進便道:「你兩箇且跟我進來。」直是下榻畱賢,豈是開門揖盜?快哉史進也。朱武、楊春竝無懼怯,隨了史進,直到後廳前跪下,又敎史進綁縛。此反嫌其詐。朱武之所以爲地煞也哉!史進三囘五次叫起來,他兩箇那里肯起來?此反嫌其詐。「惺惺惜惺惺,好漢識好漢。」橫揷二語,奇筆妙筆。史進道:「你們旣然如此義氣深重,我若送了你們,不是好漢。我放陳達還你,如何?」朱武道:「休得連累了英雄,不當穩便,寧可把我們去解官請賞。」此反嫌其詐。史進道:「如何使得?你肯喫我酒食麽?」不惟引入後廳,又要酌酒相待,此時三四百史家村人,在外廳打麥塲上,大郎視之,眞如蚊蚋耳。○寫史進麄糙可愛。朱武道:「一死尚然不懼,何况酒肉乎!」當時史進大喜,解放陳達,就後廳上座置酒設席管待三人。忽爲俘虜,忽爲上客。快哉史進,千載無此筵席。朱武、楊春、陳達拜謝大恩。酒至數杯,少添春色。酒罷,三人謝了史進,囘山去了。史進送出莊門,史進妙人,令人想殺。○眞是成禮而別,笑世上鞠躬之僞也。自囘莊上。
却說朱武等三人歸到寨中坐下,朱武道:「我們非這條苦計,怎得性命在此?雖然救了一人,却也難得史大郎爲義氣上放了我們。過幾日備些禮物送去,謝他救命之恩。」
話休絮繁。過了十數日,以下是一節。朱武等三人收拾得三十兩蒜條金,使兩箇小嘍囉,乗月黑夜送去史家莊上。當夜敲門,莊客報知,史進火急披衣,來到莊前,問小嘍囉:「有甚話說?」小嘍囉道:「三箇頭領再三拜覆∶特使進獻些薄禮,酬謝大郎不殺之恩。不要推却,望乞笑畱。」取出金子逓與。史進初時推却,次後尋思道:「旣然好意送來,受之爲當。」叫莊客置酒,管待小較喫了半夜酒,把些零碎銀兩賞了小較囘山。又過半月有餘,以下又是一節。朱武等三人在寨中商議,擄掠得好大珠子,又使小嘍囉連夜送來莊上。史進受了,不在話下。
又過了半月,以下又是一節。史進尋思道:弄出也。「也難得這三箇敬重我,我也備些禮物囘奉他。」次日,叫莊客尋箇裁縫,自去縣裏買了三疋紅綿,裁成三領錦襖子;又揀肥羊煑了三箇,將大盒子盛了,委兩箇莊客去送。史進莊上有箇爲頭的莊客王四,此人頗能答應官府,口舌利便,爲欲寫他巧言誤事,却先寫他答應官府,是倒揷過來之筆。○大郎誤矣!安見口舌利便,頗能答應之人,而能托事有成者乎?君子鑒於此,而知能文之士,不足用也。滿莊人都叫他做「賽伯當」。史進敎他同一箇得力莊客,挑了盒擔,直送到山下。小嘍囉問了備細,引到山寨裏見了朱武等。三箇頭領大喜,受了錦襖子幷肥羊酒禮,把十兩銀子賞了莊客,每人喫了十數碗酒,先以山寨送禮,引出史進送禮;先以送禮喫酒,引出下書喫酒,筆下節節次次,妙甚。下山同歸莊內。見了史進,說道:「山上頭領多多上覆。」史進自此嘗嘗與朱武等三人往來。不時間,只是王四去山寨裏送物事,不止一日。史進總結一句。寨裏頭領也頻頻地使人送金銀來與史進。山寨亦總結一句。○已上文散敘三段,總結二段,皆爲下王四失事作引,非正文也。
荏苒光陰,時遇八月中秋到來。史進要和三人說話,約至十五夜來莊上賞月取酒。先使莊客王四齎一封請書直去少華山上,請朱武、陳達、楊春來莊上赴席。王四馳書逕到山寨裏,見了三位頭領,下了來書。朱武看了大喜。三箇應允,隨卽寫封囘書,賞了王四五兩銀子,喫了十來碗酒。有前文喫酒,便令此處喫酒不突然也。王四下得山來,正撞着時嘗送物事來的小嘍囉,一把抱住,那里肯放?又拖去山路邊村酒店裏喫了十數碗酒,寫王四酒醉,不作一番便倒,又轉出時嘗送物事小嘍囉來,筆墨廻環兜鎻,妙不可言。王四相別了囘莊,一面走着,被山風一吹,好。酒却湧上來,踉踉蹌蹌,一歩一攧;走不得十里之路,見座林子,逩到裏面,望着那綠茸茸莎草地上撲地倒了。
原來摽兔李吉正在那山坡下張兔兒,王四之醉也,便借送物事小嘍囉;囘書之失也,便借摽兔李吉。筆墨廻環兜鎻,妙不可言。若俗筆另添出無數人,便令文字散亂無致也。認得是史家莊上王四,趕入林子裏來扶他,那里扶得動?初是好意相扶。只見王四𦞂膊裏突出銀子來。李吉尋思次是見銀起意。道:「這廝醉了,那里討得許多?何不拿他些?」也是天罡星合當聚會,自是生出機會來∶李吉解那𦞂膊,望地下只一抖,那封囘書和銀子都抖出來。活是無心拾得。李吉拿起,頗識幾字,將書拆開看時,見上面寫着少華山朱武、陳達、楊春;中間多有兼文帶武的言語,却不識得,只認得三箇名字。只認三箇名字足矣,不必全書也。李吉道:「我做獵戶,幾時能彀發跡?算命道我今年有大財,却在這里!三是誤信算命。○寫李吉出首,亦復曲曲而來。華陰縣裏見出三千貫賞錢,捕捉他三箇賊人。尀耐史進那廝,前日我去他莊上尋矮丘乙郎,他道我來『相脚頭躧盤』,你原來倒和賊人來往!」廻環兜鎻,絕世文情。銀子幷書都拿去了,望華陰縣裏來出首。
却說莊客王四一覺直睡到二更方醒,覺來看見月光微微炤在身上,喫了一驚,跳將起來,却見四邊都是松樹;嘗讀坡公《赤壁賦》「人影在地,仰見明月」二語,歎其妙絕。葢先見影,後見月,便宛然晚歩光景也。此忽然脫化此法,寫作王四醒來,先見月光,後見松樹,便宛然五更酒醒光景,眞乃善於用古矣。便去腰裏摸時,𦞂膊和書都不見了。四下里尋時,只見空𦞂膊在莎草地上。王四只管叫苦,尋思道:「銀子不打緊,這封囘書却怎生得好?正不知被甚人拿去了?」眉頭一縱,計上心來,前特讚王四「
賽百當
史進見王四囘來,問道:「你緣何方纔歸來?」王四道:「托主人福廕,寨中三箇頭領都不肯放,畱住王四喫了半夜酒,因此囘來遲了。」史進又問:「曾有囘書麽?」王四道:「三箇頭領要寫囘書,却是小人道∶『三位頭領旣然準來赴席,何必囘書?小人又有杯酒,路上恐有些失支脫節,不是耍處。』」上文特讚頗能答應,正爲是也。史進聽了大喜,說道:「不枉了諸人叫做『賽伯當』,眞箇了得!」王四應道:「小人怎敢差遲?路上不曾住脚,一直逩囘莊上。」於路只見松樹林裏一隻死狗。史進道:「旣然如此,敎人去縣裏買些果品案酒伺候。」
不覺中秋節至,是日晴明得好。史進當日分付家中莊客宰了一腔大羊,殺了百十箇雞鵞,准備下酒食筵宴。看看天色晚來,少華山上朱武、陳達、楊春三箇頭領,分付小嘍囉看守寨柵,只帶三五箇做伴,將了朴刀,各跨口腰刀,不騎鞍馬,歩行下山,便令門外無馬,以爲下文抵賴地。逕來到史家莊上。史進接着,各敘禮罷,請入後園。莊內已安排下筵宴。史進請三位頭領上坐,史進對席相陪,便叫莊客把前後莊門拴了,炤後不要開門等句。一面飲酒。莊內莊客輪流把盞,一邊割羊勸酒。
酒至數杯,却早東邊推起那輪明月。史進和三箇頭領敘說舊話新言。只聽得墻外一聲喊起,火把亂明。史進大驚,跳起身來道:「三位賢友且坐,待我去看!」喝叫莊客:「不要開門!」掇條梯子上墻打一看時,寫得好。只見是華陰縣縣尉在馬上,引着兩箇都頭,帶着三四百土兵,圍住莊院。史進和三箇頭領只管叫苦。外面火把光中炤見鋼叉、朴刀、五股叉、畱客住,擺得似麻林一般。兩箇都頭口裏叫道:「不要走了強賊!」如火。
不是這夥人來捉史進幷三箇頭領,怎地敎史進先殺了一兩箇人,結識了十數箇好漢?直敎:
蘆花深處屯兵士,
荷葉陰中治戰船。
畢竟史進與三箇頭領怎地脫身?且聽下囘分解。
註一三瓦兩舍:宋、元時,對茶坊、酒肆、构欄、賭場、䘕院類之統稱。
註二劉、李王:傳說中東嶽仁聖大帝廟前掌案侍者——糾察官劉郡王·焕、速報官李郡王·長興。古人曰:「欲跪嶽帝,先跪劉、李。」
註三安置:就寢前互致之敬語。
註四相脚頭:踩點。下文「相脚頭躧盤」亦近義。
註五伏肉:屍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