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詳前一囘中。
古亦未聞有以石子臨敵者。自耐菴翻空出奇，忽然撰爲此篇，而遂令讀者之心頭眼底，眞覺石子之來，星流電掣，水泊之人，鳥駭獸竄也。此豈耐菴亦以一部大書張皇一百餘人，實惟太甚，故於臨絕筆時，恣意擊打，以少殺其勢耶？讀一部七十囘，篇必謀篇，段必謀段，之後忽然結以如捲如掃、如馳如撒之文，眞絕奇之章法也。
敘一百八人，而終之以皇甫相馬。嘻乎，妙哉！此《水滸》之所以作乎？夫支離臃腫之材，未必無舟車之用；而蹄齧嘶喊之疾，未必非千里之力也。泥其外者，未必不金其裏；竈下之廝養，未必不能還王於異國也。惟賢宰相有破格之識賞，斯百年中有異嘗之報效，然而世無伯樂，賢愚同死，其尤駁者，乃遂走險。至於勢潰事裂，國家實受其禍，夫而後歎吾眞失之於牝牡驪黃之外也。嗟乎！不已晚哉！
話說宋江打了東平府，收軍囘到安山鎭，正待要囘山寨，只見白勝前來報說，盧俊義去打東昌府，連輸了兩陣：「城中有箇猛將，姓張，名淸，原是彰德府人，虎騎出身。善會飛石打人，百發百中，人呼爲沒羽箭。寫出張淸。手下兩員副將：一箇喚做花項虎·龔旺，渾身上刺着虎斑，脖項上吞着虎頭，馬上會使飛鎗；寫出龔旺。一箇喚做中箭虎·丁得孫，面頰連項都有疤痕，馬上會使飛叉。寫出丁得孫。盧員外提兵臨境，一連十日，不出廝殺。前日張淸出城交鋒，郝思文出馬迎敵，戰無數合，張淸便走，郝思文趕去，被他額角上打中一石子，跌下馬來，先就口中虛寫一石子作引。却得燕靑一弩箭射中張淸戰馬，因此救得郝思文性命，燕靑弩箭，亦先虛寫作引。輸了一陣。次日，混世魔王·樊瑞引項充、李袞，舞牌去迎，不期被丁得孫從肋窩裏飛出標叉，正中項充，因此又輸了一陣。悉從口中虛寫。二人見在船中養病。軍師特令小弟來請哥哥早去救應。」不聞爲設一計，而竟請救應，二人詭謀如鏡炤面。宋江見說，便對衆人歎道：「盧俊義直如此無緣！特地敎吳學究、公孫勝都去幇他，只想要他見陣成功，坐這第一把交椅，誰想又逢敵手？看他無數權詐，無數醜態，遂令人不願卒讀。旣然如此，我等衆兄弟引兵都去救應。」當時傳令，便起三軍。諸將上馬，跟隨宋江直到東昌境界。盧俊義等接着，具說前事，權且下寨。
正商議間，小軍來報：「沒羽箭·張淸搦戰。」宋江領衆便起，向平川曠野擺開陣勢；大小頭領一齊上馬，隨到門旗下。三通鼓罷，張淸在馬上蕩起征塵，徃來馳走；門旗影裏，左邊閃出那箇花項虎·龔旺，右邊閃出這箇中箭虎·丁得孫。三騎馬來到陣前。張淸手指宋江，罵道：「水洼草賊，願決一陣！」宋江問道：「誰可去戰此人？」只見陣裏一箇英雄，忿怒躍馬，手舞鈎鎌鎗，出到陣前。宋江看時，乃是金鎗手·徐寧。宋江暗喜，便道：「此人正是對手。」或予之，好。徐寧飛馬直取張淸，兩馬相交，雙鎗竝舉。鬬不到五合，張淸便走，徐寧趕走。張淸把左手虛提長鎗，右手便向錦囊中摸出石子，紐囘身，覻得徐寧面門較近，只一石子，眉心早中，翻身落馬。寫石子一法。龔旺、丁得孫便來捉人。宋江陣上人多，早有呂方、郭盛兩騎馬、兩枝戟，救囘本陣。
宋江等大驚，盡皆失色。再問：「那箇頭領接着廝殺？」宋江言未盡，馬後一將飛出，看時，却是錦毛虎·燕順。宋江却待阻當，那騎馬已自去了。或奪之，好。燕順接住張淸，鬬無數合，遮攔不住，撥囘馬便走。張淸望後趕來，手取石子，看燕順後心一擲，打在鏜甲護鏡上，錚然有聲，伏鞍而走。寫石子又一法。
宋江陣上一人大叫：「匹夫何足懼哉！」拍馬提搠飛出陣去。宋江看時，乃是百勝將·韓滔，不打話，便戰張淸。兩馬方交，喊聲大舉。韓滔要在宋江面前顯能，抖擻精神，大戰張淸。不到十合，張淸便走。韓滔疑他飛石打來，不去追趕。又好。張淸囘頭，不見趕來，翻身勒馬便轉。韓滔却待挺搠來迎，被張淸暗藏石子，手起，望韓滔鼻凹裏打中，只見鮮血迸流，逃囘本陣。寫石子又一法。彭玘見了，大怒，不等宋公明將令，手舞三尖兩刃刀，飛馬直取張淸。兩箇未曾交馬，又好。被張淸暗藏石子在手，手起，正中彭玘面頰，丟了三尖兩刃刀，奔馬囘陣。寫石子又一法。
宋江見輸了數將，心內驚惶，便要將軍馬收轉。只見盧俊義背後一人大叫：好。「今日將威風折了，來日怎地廝殺！且看石子打得我麽？」宋江看時，乃是醜郡馬·宣贊，拍馬舞刀，直奔張淸。張淸便道：「一箇來，一箇走！兩箇來，兩箇逃！你知我飛石手段麽？」宣贊道：「你打得別人，怎近得我！」說言未了，張淸手起，一石子正中宣贊嘴邊，翻身落馬。寫石子又一法。龔旺、丁得孫却待來捉，怎當宋江陣上人多，衆將救了囘陣。
宋江見了，怒氣冲天，掣劒在手，割袍爲誓：「我若不得此人，誓不囘軍！」呼延灼見宋江設誓，便道：「兄長此言，要我們弟兄何用？」就拍踢雪烏騅，直臨陣前，大罵張淸：「小兒得寵，一力一勇！妙語，如古謡諺。認得大將呼延灼麽？」好。張淸便道：「辱國敗將，也遭吾毒手！」言未絕，一石子飛來。呼延灼見石子飛來，急把鞭來隔時，却中在手腕上，早着一下；便使不動鋼鞭，囘歸本陣。寫石子又一法。
宋江道：「馬軍頭領都被損傷，歩軍頭領誰敢捉得這廝？」喚一起筆。只見部下劉唐手撚朴刀，挺身出陣。張淸見了大笑，罵道：「你那敗將！馬軍尚且輸了，何况歩卒！」劉唐大怒，逕奔張淸。張淸不戰，跑馬歸陣。劉唐趕去，人馬相迎。劉唐手疾，一朴刀砍去，却砍着張淸戰馬。那馬後蹄直踢起來，劉唐面門上掃着馬尾，雙眼生花，早被張淸只一石子打倒在地；寫石子又一法。○一路都寫石子，此忽揷入馬尾，奇筆。急待掙扎，陣中走出軍來，橫拖倒拽，拿入陣中去了。
宋江大叫：「那箇去救劉唐？」接上卸下，又換一起筆。只見靑面獸·楊志便拍馬舞刀，直取張淸。張淸虛把鎗來迎，楊志一刀砍去，張淸鐙裏藏身，楊志却砍了箇空。張淸手拏石子，喝聲道：「着！」石子從肋窩裏飛將過去。張淸又一石子，錚的打在盔上，諕得楊志膽喪心寒，伏鞍歸陣。寫石子又一法。
宋江看了，轉轉尋思：「若是今番輸了銳氣，怎生囘梁山泊！誰與我出得這口氣？」朱仝聽得，目視雷橫說道：「一箇不濟事，我兩箇同去夾攻！」亦換。朱仝居左，雷橫居右，兩條朴刀，殺出陣前。張淸笑道：「一箇不濟，又添一箇！繇你十箇，更待如何！」全無懼色。在馬上藏兩箇石子在手。雷橫先到，張淸手起，勢如「招寶七郎」，雷橫額上早中一石子，撲然倒地。朱仝急來快救，脖項上又一石子打着。寫石子又一法。○上兩石子打不着楊志，此兩石子連打朱仝、雷橫。關勝在陣上看見中傷，大挺神威，輪起靑龍刀，縱開赤兎馬，來救朱仝、雷橫。剛搶得兩箇奔走還陣，張淸又一石子打來。關勝急把刀一隔，正中着刀口，迸出火光。關勝無心戀戰，勒馬便囘。寫石子又一法。○寫關勝短。
雙鎗將·董平見了，心中暗忖：「我今新降宋江，若不顯我些武藝，上山去必無光彩。」手提雙鎗，飛馬出陣。張淸看見，大罵董平：「我和你鄰近州府，唇齒之邦，共同滅賊，正當其理！你今緣何反背朝廷？豈不自羞！」董平大怒，直取張淸。兩馬相交，軍器竝舉；兩條鎗陣上交加，四隻臂環中撩亂。約鬭五七合，張淸撥馬便走。董平道：「別人中你石子，怎近得我！」張淸帶住鎗桿，去錦袋中摸出一箇石子，右手纔起，石子早到。董平眼明手快，撥過了石子。好。張淸見打不着，再取第二箇石子，又打將去，董平又閃過了。好。兩箇石子打不着，張淸却早心慌。那馬尾相銜，好。張淸走到陣門左側，好。董平望後心刺一鎗來。好。張淸一閃，鐙裏藏身，董平却搠了空，好。那條鎗却搠將過來。好。董平的馬和張淸的馬兩廝竝着，好好。○馬尾相銜，妙；兩馬廝竝，妙。兩人大戰，精彩却從兩匹馬上活寫出來。張淸便撇了鎗，雙手把董平和鎗連臂膊只一拖，好好。却拖不動，兩箇攪做一塊。好好。宋江陣上索超望見，輪動大斧，便來解救。對陣龔旺、丁得孫兩騎馬齊出，截住索超廝殺。好好。○忽添出三人。張淸、董平又分拆不開；索超、龔旺、丁得孫三匹馬攪做一團。林冲、花榮、呂方、郭盛四將一齊盡出，兩條鎗、兩枝戟，來救董平、索超。好好。○又添出四人。張淸見不是勢頭，棄了董平，跑馬入陣。好。董平不捨，直撞入去，却忘了隄備石子。張淸見董平追來，暗藏石子在手，待他馬近，喝聲道：「着！」董平急躱，那石子抹耳根上擦過去了，董平便囘。寫石子又一法。○寫董平長。索超撇了龔旺、丁得孫，也趕入陣來。好。張淸停住鎗，輕取石子，望索超打來。索超急躱不迭，打在臉上，鮮血迸流，提斧囘陣。寫石子又一法。○索超只就董平一段順手帶下。
却說林冲、花榮把龔旺截住在一邊，一邊。呂方、郭盛把丁得孫也截住在一邊。一邊。○兩邊雙起，下分敘之。龔旺心慌，便把飛鎗摽將來，却摽不着花榮、林冲。龔旺先沒了軍器，被林冲、花榮活捉歸陣。龔旺一邊畢。這邊丁得孫舞動飛叉，死命抵敵呂方、郭盛，不隄防浪子·燕靑在陣門裏看見，暗忖道：「我這里被他片時連打一十五員大將，若拏他一箇偏將不得，有何面目？」放下桿棒，身邊取出弩弓，搭上弦，放一箭去，一聲響，正中了丁得孫馬蹄，那馬便倒，却被呂方、郭盛捉過陣來。丁得孫一邊畢。張淸要來救時，寡不敵衆，只得拏了劉唐，且囘東昌府去。太守在城上看見張淸前後打了梁山泊一十五員大將；雖然折了龔旺、丁得孫，也拏得這箇劉唐。囘到州衙，把盞相賀。先把劉唐長枷送獄，却再商議。
且說說宋江收軍囘來，把龔旺、丁得孫先送上梁山泊。宋江再與盧俊義、吳用道：「我聞五代時，大梁王彥章，日不移影，連打唐將三十六員。今日張淸無一時，連打我一十五員大將，眞是不在此人之下，也當是箇猛將。」衆人無語。宋江又道：「我看此人，全仗龔旺、丁得孫爲羽翼。如今羽翼被擒，可用良策，捉獲此人。」吳用道：「兄長放心。小生見了此將出沒，久已安排定了。何不早行？我欲問之。○「久已」，字法。雖然如此，且把中傷頭領送囘山寨，却敎魯智深、武松、孫立、黃信、李立，盡數引領水軍，安排車仗船隻，水陸竝進，船隻相迎，賺出張淸，便成大事。」吳用分撥已定。
再說張淸在城內與太守商議道：「雖是贏了兩陣，賊勢根本未除，可使人去探聽虛實，却作道理。」只見探事人來囘報：「寨後西北上，不知那里將許多糧米，有百十輛車子；河內又有糧草船，大小有五百餘隻。水陸竝進，船馬同來。沿路有幾箇頭領監督。」太守道：「這廝們莫非有計？恐遭他毒手。再差人去打聽，端的果是糧草也不是？」次日，小軍囘報說：「車上都是糧草，尚且撒下米來。水中船隻雖是遮葢着，盡有米布袋露將出來。」說得如畫。張淸道：「今晚出城，先截岸上車子，後去取他水中船隻。太守助戰，一鼓而得。」太守道：「此計甚妙，只可善覻方便。」呌軍漢飽餐酒食，盡行披掛，捎䭾錦袋，張淸手執長鎗，引一千軍兵，悄悄地出城。
是夜月色微明，星光滿天。行不到十里，望見一簇車子，旗上明寫：「水滸寨忠義糧」。堂名「忠義」，乃至糧亦名「忠義」，世人可笑，每每有此。張淸看了，見魯智深擔着禪仗，皁直裰拽扎起，當頭先走。張淸道：「這禿驢腦袋上着我一下石子。」魯智深擔着禪杖，此時自望見了，只做不知，大踏歩只顧走，却忘了隄防他石子。正走之間，張淸在馬上喝聲：「着！」一石子正飛在魯智深頭上，打得鮮血迸流，望後便倒。又一石子，妙妙。譬如大雨旣歇，猶聞餘滴也。張淸軍馬一齊吶喊，都搶將來。武松急挺兩口戒刀，死去救囘魯智深，撇了糧車便走。張淸奪得糧車，見果是糧米，心中歡喜，不來追趕魯智深，且押送糧草，推入城來。太守見了大喜，自行收管。
張淸要再搶河中米船。太守道：「將軍善覻方便。」張淸上馬，轉過南門。此時望見河港內糧船不計其數。張淸便叫開城門，一齊吶喊，搶到河邊，都是陰雲布滿，黑霧遮天；馬歩軍兵囘頭看時，你我對面不見。此是公孫勝行持道法。何不早行？我欲問之。張淸看見，心慌眼暗，却待要囘，進退無路。四下里喊聲亂起，正不知軍兵從那里來。林冲引鐵騎軍兵，將張淸連人和馬都趕下水去了。河內却是李俊、張橫、張順、三阮、兩童，八箇水軍頭領，一字兒擺在那里。張淸掙扎不脫，被阮氏三雄捉住，繩纏索綁，送入寨中。水軍頭領飛報宋江。
吳用便催大小頭領連夜打城。太守獨自一箇，怎生支吾得住？聽得城外四面砲響，城門開了，嚇得太守無路可逃。宋江軍馬殺入城中，先救了劉唐；次後便開倉庫，就將錢糧一分發送梁山泊，結完本題。一分給散居民。太守平日淸廉，饒了不殺。東平、東昌兩太守，兩樣結果，好。
宋江等都在州衙裏聚集衆人會面，只見水軍頭領早把張淸解來。衆多兄弟都被他打傷，咬牙切齒，盡要來殺張淸。宋江見解將來，親自直下堂階迎接，便陪話道：「悞犯虎威，請勿掛意！」邀上廳來。說言未了，只見階下魯智深，使手帕包着頭，拏着鐵禪杖，逕奔來要打張淸。宋江隔住，連聲喝退。張淸見宋江如此義氣，叩頭下拜受降。宋江取酒奠地，折箭爲誓：「衆弟兄若要如此報讐，皇天不祐，死於刀劒之下。」衆人聽了，誰敢再言？
宋江設誓已罷，衆人大笑，盡皆歡喜，收拾軍馬，都要囘山。只見張淸在宋公明面前，舉薦東昌府一箇獸醫：「覆姓皇甫，名端。此人善能相馬，知得頭口寒暑病症，下藥用針，無不痊可，眞有伯樂之才。原是幽州人氏，爲他碧眼黃鬚，貌若番人，以此人稱爲『紫髯伯』。梁山泊亦有用他處，可喚此人帶引妻小一同上山。」一百八人而以相馬終之，豈非欲令讀者得之於牝牡、驪黃之外耶？宋江聞言大喜：「若是皇甫端肻去相聚，大稱心懷。」張淸見宋江相愛甚厚，隨卽便去，喚到獸醫皇甫端來，拜見宋江幷衆頭領。宋江看他一表非俗，碧眼重瞳，虬髯過腹，誇獎不已。皇甫端見了宋江如此義氣，心中甚喜，願從大義。
宋江大喜，撫慰已了，傳下號令，諸多頭領收拾車仗、糧食、金銀，一齊進發，把這兩府錢糧運囘山寨；前後諸軍都起。於路無話。早囘到梁山泊忠義堂上。宋江叫放出龔旺、丁得孫來，亦用好言撫慰。二人叩頭拜降。又添了皇甫端在山寨，專工醫獸；董平、張淸亦爲山寨頭領。宋江歡喜，忙叫排宴慶賀。都在忠義堂上各依次席而坐。宋江看了衆多頭領，却好一百單八員。大結束語，如椽之筆。宋江開言說道：「我等兄弟自從上山相聚，但到處，竝無疎失，皆是上天護佑，非人之能。今來扶我爲尊，皆托衆弟兄英勇。至此竟一句攬歸自己，更不再用推讓，宋江權術過人如此。我今有句言語，煩你衆兄弟共聽。」吳用便道：「願請兄長約束。」宋江對着衆頭領開口說這箇主意下來。正是有分敎：
三十六天罡符定數，
七十二地煞合玄機。
畢竟宋公明說出甚麽主意？且聽下囘分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