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囘  史大郎夜走華陰縣  魯提轄拳打鎭關西

《水滸傳(貫華堂本)》——施耐庵

此囘方寫過史進英雄,接手便寫魯達英雄;方寫過史進麄糙,接手便寫魯達麄糙;方寫過史進爽利,接手便寫魯達爽利;方寫過史進剴直,接手便寫魯達剴直。作者葢特地走此險路,以顯自家筆力,讀者亦當處處看他所以定是兩箇人,定不是一箇人處,毋負良史苦心也。

一百八人,爲頭先是史進一箇出名領衆,作者却於少華山上,特地爲之表白一遍云:「我要討箇出身,求半世快活,如何肯把父母遺體便點汚了?」嗟乎!此豈獨史進一人之初心,實惟一百八人之初心也。葢自一副才調,無處擺劃,一塊氣力,無處出脫,而桀驁之性旣不肯以伏死田塍,而又有其狡猾之尤者,起而乗勢呼聚之,而於是討箇出身旣不可望,點汚淸白遂所不惜,而一百八人乃盡入於水泊矣。嗟乎!才調皆朝廷之才調也,氣力皆疆場之氣力也,必不得已而盡入於水泊,是誰之過也?

史進本題,只是要到老种經畧相公處尋師父王進耳,忽然一轉,却就老种經畧相公外另變出一箇小种經畧相公來,就師父王進外另變出一箇師父李忠來,讀之眞如絳雲在霄,伸卷萬象,非復一日之所得定也。

魯達爲人處,一片熱血直噴出來,令人讀之深愧虛生世上,不曾爲人出力。孔子云:「《詩》可以興。」吾於稗官亦云矣。

鄭屠忙極矣,却處處夾敘小二報信,然第一段只是小二一箇,第二段小二外又陪出買肉主顧,第三段又添出過路的人,不直文情如綺,幷事情亦如鏡,我欲刳視其心矣。


話說當時史進道:「却怎生是好?」朱武等三箇頭領跪下道:「哥哥,你是乾淨的人,休爲我等連累了。大郎可把索來綁縛我三箇出去請賞,免得負累了你不好看。」如此疑忌,何以謂之神機軍師?只因此文獨表史進,便不免相借一襯,非眞朱武出醜也。史進道:「如何使得!恁地時,是我賺你們來,捉你請賞,枉惹天下人笑。若是死時,我與你們同死;活時同活。口齒明快,表盡大郎生平。你等起來,放心,別作圓便。且等我問箇來歷情繇。」

史進上梯子問道:「你兩箇何故半夜三更來刼我莊上?」反責之,妙絕。○寫史進嘔氣憤,如畫。兩箇都頭道:「大郎,你兀自賴哩!見有原告人李吉在這里。」史進喝道:「李吉,你如何誣告平人?」反責之,妙絕。李吉應道:「我本不知。林子裏拾得王四的囘書,一時間把在縣前看,史進語。因此事發。」史進王四,問道:「你說無囘書,如何却又有書?」王四道:「便是小人一時醉了,忘記了囘書。」史進大喝道:「畜生!却怎生好!」外面都頭人等懼怕史進了得,不敢逩入莊裏來捉人。三箇頭領把手指道:「且答應外面。」如畫。史進會意,在梯子上叫道:「你兩箇都頭都不必鬧動,權退一歩,我自綁縛出來,解官請賞。」那兩箇都頭都怕史進,只得應道:「我們都是沒事的,等你綁出來,同去請賞。」

史進下梯子,來到廳前,先叫王四帶進後園,把來一刀殺了;王四喝敎許多莊客,把莊裏有的沒的細軟等物卽便收拾,盡敎打疊起了;一壁點起三四十箇火把。莊裏史進和三箇頭領全身披掛,鎗架上顯得三人不曾帶來。各人跨了腰刀,拿了朴刀,拽扎起,把莊後草屋點着;莊客各自打拴了包裹。外面見裏面火起,都奔來後面看。史進却就中堂又放起火來,大開莊門,吶聲喊,殺將出來。史進當頭,四字獨表史進朱武楊春在中,陳達在後,和小嘍囉幷莊客,一衝一撞,指東殺西。史進却是箇大蟲,那里攔當得住?寫得有聲勢。後面火光亂起,殺出條路,衝將出來,正迎着兩箇都頭幷李吉筆勢迅疾。史進見了大怒。「讐人見面,分外眼明!」兩箇都頭見勢頭不好,轉身便走。李吉也却待囘身。史進早到,手起一刀,把李吉斬做兩段。李吉兩箇都頭正待走時,陳達楊春趕上,一家一朴刀,結果了兩箇性命。此處殺李吉,不殺兩都頭可也。只是不殺,便要來趕,便費周旋。不若殺却,令文字乾淨。○首史進者,史進殺之;捉陳達楊春者,陳達楊春殺之。獨不及朱武者,所謂藏機於不用,早爲軍師畱身分也。縣尉驚得跑馬走囘去了。衆土兵那里敢向前?各自逃命散了,不知去向。縣尉、土兵放過,又乾淨。史進引着一行人,且殺且走,直到少華山上寨內坐下。喘息方定,朱武等忙叫小嘍囉一面殺牛宰馬,賀喜飲宴,不在話下。

一連過了幾日,史進尋思:四字轉出一部書來。「一時間要救三人,放火燒了莊院。雖是有些細軟家財,粗重什物盡皆沒了!」心內躊躇,在此不了,開言對朱武等說道:「我的師父王敎頭開言便是「師父王敎頭」,表盡史進不忘其本,眞可作一部大書領袖也。○「我的師父王敎頭」,開言便是此七箇字,更無他句可以先之。史進胸中,有老大學問,一筆遂已寫盡。西經畧府勾當,我先要去尋他,只因父親死了,不曾去得;今來家私莊院廢盡,我如今要去尋他。」朱武三人道:「哥哥休去,只在我寨中且過幾日,又作商議。若哥哥不願落草時,待平靜了,小弟們與哥哥重整莊院,再作良民。」史進道:「雖是你們的好情分,只是我今去意難畱。我若尋得師父,也要那里討箇出身,求半世快樂。」可見英雄初念,亦止要討箇出身,求半世快樂耳。必欲驅之盡入水泊,是誰之過歟?○此句是一百八人初心。朱武道:「哥哥便在此間做箇寨主,却不快活?只恐寨小不堪歇馬。」史進道:「我是箇淸白好漢,如何肯把父母遺體來點汚了!王進敎法。○乃所願則學王進也。○此句爲一百八人提出氷心,貯之玉壺,亦不單表史進你勸我落草,再也休題。」史進住了幾日,定要去。朱武等苦畱不住。史進帶去的莊客都畱在山寨;史莊只自收拾了些散碎銀兩,打拴一箇包裏,餘者多的盡數寄畱在山寨。

史進頭帶白范陽氊大帽,上撒一撮紅纓;帽兒下裹一頂渾靑㧓角軟頭巾;頂上明黃縷帶;身穿一領白紵絲兩上領戰袍;腰繫一條揸五指梅紅攢線搭膊;靑白間道行纏絞脚,襯着踏山透土多耳麻鞋;跨一口銅鈸磐口鴈翎刀;背上包裹,提了朴刀;辭別朱武等三人。衆多小嘍囉都送下山來。朱武等洒淚而別,眞淚,與前擎着兩眼淚,當有不同。自囘山寨去了。

只說史進提了朴刀,離了少華山,取路投西五路,望延安府路上來,免不得饑食渴飲,夜住曉行;獨自行了半月之上,來到渭州。「這里也有一箇經畧府,莫非師父王敎頭在這里?」出筆有牛鬼蛇神之法,令人猜測不出。○「這里」二字上,省却「史進道」三字。史進便入城來看時,依然有六街三市。只見一箇小小茶坊正在路口,史進便入茶坊裏來,揀一副坐位坐了。茶博士問道:「客官,喫甚茶?」史進道:「喫箇泡茶。」茶博士點箇泡茶放在史進面前。史進問道:「這里經畧府在何處?」茶博士道:「只在前面便是。」史進道:「借問經畧府內有箇東京來的敎頭王進麽?」茶博士道:「這府裏敎頭極多,有三四箇姓的,不知那箇是王進?」答得胡塗,便畱住史進脚。

道猶未了,只見一箇大漢大踏歩竟入進茶坊裏來。史進看他時,是箇軍官模樣:頭裹芝麻羅萬字頂頭巾,腦後兩箇太原府紐絲金環;上穿一領鸚哥綠紵絲戰袍,腰繫一條文武雙股鴉靑縧,足穿一雙鷹爪皮四縫乾黃靴;眉批凡接寫兩人全身打扮處,皆就衣服制度、顏色上互相炤耀,以成奇景。生得面圓耳大,鼻直口方,腮邊一部貉𧴜鬍鬚;身長八尺,腰濶十圍。那人入到茶房裏面坐下。茶博士道:「客官,要尋王敎頭,只問這位提轄,便都認得。」史進忙起身施禮道:「官人請坐,拜茶。」

那人見史進長大魁偉,像條好漢,便來與他施禮。像條好漢,方與施禮,甚矣,英雄之惜施禮也。若小人處處施禮,亦獨何哉?兩箇坐下。史進道:「小人大膽,敢問官人高姓大名?」那人道:「洒家是經畧府提轄,姓,諱箇字。敢問阿哥,看得上眼,便叫阿哥,妙絕。你姓甚麽?」史進道:「小人是華州華陰縣人氏。姓,名。請問官人,小人有箇師父,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敎頭,姓,名,不知在此經畧府中有也無?」魯達緊緊只問史進史進緊緊只問王進。寫得一箇心頭,一箇眼裏,各自有事,極其精神。魯提轄道:「阿哥,你莫不是史家村甚麽九紋龍·史大郎?」全不答王進,只是問史進,妙絕。○「甚麽」,妙。寫出聞名時不肯便伏心事。史進拜道:得一人知我名,便不惜拜之,寫盡史進少年自喜。「小人便是。」魯提轄連忙還禮,亦寫出格相待。說道:「『聞名不如見面,見面勝似聞名。』絕妙好辭。你要尋王敎頭,莫不是在東京惡了高太尉王進?」直到此處,方纔放下史進,答還王進,筆法奇崛之極。○惡得高太尉,實是一件事。史進道:「正是那人。」魯達道:「俺也聞他名字,那箇阿哥遥望叫阿哥,妙絕。不在這里。洒家聽得說,他在延安府老种經畧相公處勾當。老種小種,眞是奇文。俺這渭州,却是小种經畧相公鎭守。奇文。○訪老種相公,却到小種相公治下;尋師父王進,却與師父李忠相遇,皆憑空變幻之文。那人不在這里。你旣是史大郎時,「旣是史大郎」五字,予奪在手。○甫答王進,仍接史進,寫得魯達愛才之極。多聞你的好名字,你且和我上街去喫杯酒。」豪傑之酒,榮於華袞。魯提轄挽了史進的手,看他何等親熱。便出茶坊來。魯達囘頭道:「茶錢,洒家自還你。」欠一處茶錢。茶博士應道:「提轄但喫不妨,只顧去。」

兩箇挽了肐膊,出得茶坊來,上街行得三五十歩,只見一簇衆人圍住白地上。史進道:「兄長,我們看一看。」史進少年好事。分開人衆看時,中間裏一箇人,仗着十來條桿棒,地上攤着十數箇膏藥,一盤子盛着,揷把紙標兒在上面,却原來是江湖上使鎗棒賣藥的。史進看了,却認得他,原來是敎史進開手的師父,尋不着一箇師父,却尋着一箇師父;此師父前竝不見,彼師父後竝不見,眞正奇絕妙絕之文。○此文與前小种經畧相公一段對看作章法。叫做打虎將·李忠史進就人叢中叫道:「師父,多時不見。」李忠道:「賢弟,如何到這里?」魯提轄道:「旣是史大郎的師父,「旣是史大郎的師父」,予奪在手。也和俺去喫三杯。」榮哉。李忠道:「待小子賣了膏藥,討了囘錢,一同和提轄去。」小。魯達道:「誰奈煩等你!去便同去!」妙。李忠道:「小人的衣飯,無計奈何。提轄先行,小人便尋將來。——賢弟,你和提轄先行一歩。」又炤顧史進魯達焦躁,把那看的人一推一交,罵道:「這廝們夾着屁眼撒開!不去的洒家便打!」衆人見是魯提轄,一鬨都走了。如畫。李忠魯達兇猛,敢怒而不敢言,只得陪笑道:「好急性的人!」如畫。○又小。當下收拾了行頭藥囊,寄頓了鎗棒。三箇人轉灣抹角,來到州橋之下一箇潘家有名的酒店,門前挑出望竿,掛着酒旆,漾在空史飄蕩。

三人來到潘家酒樓上,揀箇濟楚閣兒裏坐下。提轄坐了主位,李忠對席,史進下首坐了。酒保唱了喏,認的是魯提轄,便道:「提轄官人,打多少酒?」魯達道:「先打四角酒來。」一面鋪下菜蔬果品按酒,又問道:「官人,喫甚下飯?」魯達道:「問甚麽!句。但有,句。只顧賣來,一發算錢還你!句。這廝!句。只顧來聒噪!」妙哉此公,令人神往。眉批囘寫魯達,便又有魯達一段性情氣槩,令人耳目一換也。看他一箇人便有一樣出色處,眞與史公並驅矣。更不極意寫史進者,此處專寫魯達史進便是陪客也。酒保下去,隨卽燙酒上來,但是下口肉食,只顧將來擺一桌子。

三箇酒至數杯,正說些閒話,較量些鎗法,說得入港,註一只聽得隔壁閣子裏有人哽哽咽咽啼哭。奇文。魯達焦躁,便把碟兒盞兒都丟在樓板上。魯達酒保聽得,慌忙上來看時,見魯提轄氣憤憤地。如畫。酒保抄手道:「官人,要甚東西?分付賣來。」魯達道:「洒家要甚麽!接口如畫。你也須認得洒家!看他托大語,寫來如畫。却恁地敎甚麽人在間壁吱吱的哭,攪俺弟兄們喫酒?洒家須不曾少了你酒錢!」酒保道:「官人息怒。小人怎敢敎人啼哭,打攪官人喫酒?這箇哭的是綽酒座兒唱的父子兩人,不知官人們在此喫酒,一時間自苦了啼哭。」魯提轄道:「可是作怪!你與我喚得他來。」魯達

酒保去叫。不多時,只見兩箇到來∶前面一箇十八九歲的婦人,背後一箇五六十歲的老兒,手裏拿串拍板,都來到面前。看那婦人,雖無十分的容貌,也有些動人的顏色,拭着淚眼,向前來,深深的道了三箇萬福。那老兒也都相見了。

魯達問道:「你兩箇是那里人家?爲甚麽啼哭?」那婦人便道:先是婦人說。「官人不知,容奴告禀:奴家是東京人氏,因同父母來這渭州投奔親眷,不想搬移南京去了。母親在客店裏染病身故。子父二人流落在此生受。此間有箇財主,叫做鎭關西·鄭大官人,因見奴家,便使強媒硬保,要奴作妾。誰想寫了三千貫文書,虛錢實契,要了奴家身體。未及三箇月,他家大娘子好生利害,將奴趕打出來,不容完聚,着落店主人家追要原典身錢三千貫。父親懦弱,和他爭執不得;他又有錢有勢。當初不曾得他一文,如今那討錢來還他?沒計奈何,父親自小敎得奴家些小曲兒,來這里酒樓上趕座子,每日但得些錢來,將大半還他,畱些少子父們盤纏。這兩日,酒客稀少,違了他錢限,怕他來討時,受他羞恥。子父們想起這苦楚,無處告訴,因此啼哭。不想誤觸犯了官人,望乞恕罪,高擡貴手!」

魯提轄又問道:「你姓甚麽?一句。在那箇客店裏歇?一句。那箇鎭關西·鄭大官人一句。在那里住?」一句。○一連問四句,寫出魯達如活。老兒答道:次是老兒答。「老漢姓,排行第二。孩兒小字翠蓮眉批看他有意無意將潘金蓮三字分作三句安放入,後武松傳中忽然合攏將來,此等文心都從《契經》中學得。鄭大官人便是此間狀元橋下賣肉的鄭屠,綽號鎭關西。老漢父子兩箇只在前面東門裏魯家客店安下。」魯達聽了道:「呸!只一字,可以抹倒天下人。俺只道那箇鄭大官人?却原來是殺猪的鄭屠一朝發跡,便起別號,尋根討源,總成一笑也。這箇腌臢潑才,投托着俺小种經畧相公門下做箇肉舖戶,十七字成句。上十二字何等驚天動地,讀至下五字,忽然失笑。却原來這等欺負人!」囘頭看着李忠史進,道:「你兩箇且在這里,等洒家去打死了那廝便來!」快人快語,覺秋後處决爲煩。史進李忠抱住勸道:「哥哥息怒,明日却理會。」兩箇三囘五次勸得他住。

魯達又道:「老兒,你來。洒家與你些盤纏,明日便囘東京去,如何?」眼中無難事。父子兩箇告道:「若是能彀囘鄉去時,便是重生父母,再長爺娘。只是店主人家如何肯放?鄭大官人須着落他要錢。」魯提轄道:「這箇不妨事,俺自有道理。」便去身邊摸出五兩來銀子,五兩。○「五兩來」者,約畧之辭也。「一錠十兩」者,一定之辭也。「二兩來」者,亦約畧之辭也。放在桌上,看着史進道:「洒家今日不曾多帶得些出來。你有銀子,借些與俺,「借些」妙,不知何時還。○君子之不以小人待人也,類如此矣。洒家明日便送還你。」前云「茶錢洒家自還你」,此云「洒家明日便送還你」,後云「酒錢洒家明日送來還你」,凡三處許還而一去代州,並不提起,作者亦更不爲周旋者,葢魯達非硜硜自好,必信必果之徒,所以不必還,而天下之人共諒之。然不必還而又非不還,故作者不得爲之周旋也。史進道:「直甚麽,要哥哥還。」史進去包裹裏取出一錠十兩銀子,十兩。○史進銀多似魯達一倍,非寫史進也,寫魯達所以愛史進也。放在桌上。魯達看着李忠道:「你也借些出來與洒家。」一視同仁。李忠去身邊摸出二兩來銀子。二兩。○雖與魯達同是一「摸」字,而一箇摸得快,一箇摸得慢,須知之。魯提轄看了見少,便道:「也是箇不爽利的人!」眞是眼中不曾見慣。魯達只把這十五兩銀子與了金老十五兩。○二兩之不預此數,可不爲之大哀乎?分付道:「你父子兩箇將去做盤纏,一面收拾行李。俺明日淸早來發付你兩箇起身,看那箇店主人敢畱你!」金老幷女兒拜謝去了。魯達把這二兩銀子丟還了李忠勝罵,勝打,勝殺,勝剮,眞好魯達三人再喫了兩角酒,下樓來叫道:「主人家酒錢,洒家明日送來還你。」又欠一處酒錢。主人家連聲應道:「提轄只顧自去,但喫不妨,只怕提轄不來賒。」三箇人出了潘家酒肆,到街上分手。史進李忠各自投客店去了。

只說魯提轄囘到經畧府前下處。到房裏,晚飯也不喫,氣憤憤地睡了。魯達寫出性情來,妙筆。主人家又不敢問他。

再說金老得了這一十五兩銀子,囘到店中,安頓了女兒,先去城外遠處覔下一輛車兒;車兒覔了。囘來收拾了行李,行李收拾了。還了房宿錢,算淸了柴米錢,都停當了。只等來日天明,來日便去得快了。○此一段,與明日魯達坐板凳、刴臊子,正是一合事。當夜無事。

次早,五更起來,子父兩箇先打火做飯,喫罷,收拾了。天色微明,只見魯提轄大脚歩走入店裏來,看他爲人爲徹,何處復有此人?高聲叫道:「店小二,那里是金老歇處?」小二道:「金公魯提轄在此尋你。」金老開了房門,道:「提轄官人,裏面請坐。」魯達道:「坐甚麽?你去便去,等甚麽?」直截爽快,何處更有此人?金老引了女兒,挑了擔兒,作謝提轄,便待出門。店小二攔住道:「金公,那里去?」魯達問道:「他少了你房錢?」小二道:「小人房錢,昨夜都算還了;須欠鄭大官人典身錢,着落在小人身上看管他哩。」魯提轄道:「鄭屠的錢,洒家自還他,你放這老兒還鄉去!」三箇字,掉下人淚來。那店小二那里肯放。魯達大怒,揸開五指,去那小二臉上只一掌,眉批一路魯達文中皆用只一掌、只一拳、只一脚,寫魯達濶綽,打人亦打得濶綽。打得那店小二口中吐血;再復一拳,一掌一拳,只算先做箇樣兒也。打落兩箇當門牙齒。小二扒將起來,一道烟跑向店裏去躱了。店主人那里敢出來攔他?金老父子兩箇忙忙離了店中,出城自去尋昨日覔下的車兒去了。寫得好。

且說魯達尋思,麄人偏細,妙絕。恐怕店小二趕去攔截他,且向店裏掇條櫈子,坐了兩箇時辰。約莫金公去得遠了,方纔起身,魯達異嘗。逕到狀元橋來。陡然接此一句,如奇鬼肆搏,如怒龍肆攫,令我耳目震駭。

且說鄭屠開着兩間門面,兩副肉案,懸掛着三五片猪肉。鄭屠正在門前櫃身內坐定,看那十來箇刀手賣肉。大官人身分。魯達走到門前,叫聲「鄭屠!」叫得快。○人人稱大官人,彼亦居然大官人矣,偏要叫他一聲鄭屠鄭屠看時,見是魯提轄,慌忙出櫃身來唱喏,畫出鄭屠道:「提轄恕罪。」便叫副手掇條櫈子來。「提轄請坐。」鄭屠屁滚尿流光景,總見魯達平日英雄。○看副手賣肉,叫副手掇凳,又總寫鄭屠平日做大官人也。魯達坐下,道:「奉着經畧相公鈞旨:鄭屠是相公舖戶,魯達處處以相公鈞旨壓之,妙絕。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見半點肥的在上面。」奇情。鄭屠道:「使頭,你們快選好的切十斤去。」魯提轄道:「不要那等腌臢廝們動手,你自與我切。」奇情。鄭屠道:「說得是,嚇極語。小人自切便了。」自去肉案上揀了十斤精肉,細細切做臊子。

那店小二把手帕包了頭,正來鄭屠家報說金老之事,却見魯提轄坐在肉案門邊,不敢攏來,只得遠遠的立住,在房簷下望。此一段如何揷入,筆力奇矯,非世所能。

鄭屠整整的自切了半箇時辰,金老去遠了。用荷葉包了,道:「提轄,敎人送去?」極其奉承語。魯達道:「送甚麽!鄭屠直是開口不得,寫得妙絕。且住!忽然一頓。○看他寫出不好生事,曲曲生出事來,妙筆。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見些精的在上面,也要切做臊子。」奇情。○句法倒轉。鄭屠道:「却纔精的,怕府裏要裹餛飩;肥的臊子何用?」實不可解。魯達睜着眼,道:「相公鈞旨分付洒家,誰敢問他?」以人治人,只是「相公」、「分付」四字,妙絕。鄭屠道:「是合用的東西,嚇極生出,妙語。小人切便了。」又選了十斤實標的肥肉,也細細的切做臊子,把荷葉來包了。整弄了一早辰,却得飯罷時候。金老一發遠了。○前段此句在荷葉前,此處在荷葉後,法變。

那店小二那里敢過來?連那正要買肉的主顧也不敢攏來。又夾敍一句店小二,又增出一句買肉的,奇不可言。鄭屠道:「着人與提轄拿了,送將府裏去?」魯達道:「再要十斤寸金軟骨,也要細細地刴做臊子,不要見些肉在上面。」一發奇情。鄭屠笑道:「却不是特地來消遣我!」又嚇又惱,翻出笑來。魯達聽得,跳起身來,拏着那兩包臊子在手裏,睜着眼,看着鄭屠,說道:「洒家特地要消遣你!」把兩包臊子劈面打將去,却似下了一陣的「肉雨」。只須鄭屠一句,便疾接入,眞覺筆墨都跳躍而出。○「肉雨」二字,千古奇文。鄭屠大怒,兩條忿氣從脚底下直衝到頂門,心頭那一把無明業火熖騰騰的按捺不住;從肉案上搶了一把剔骨尖刀,托地跳將下來。魯提轄早拔歩在當街上。好筆段。衆鄰舍幷十來箇火家,那箇敢向前來勸?百忙中偏又要夾入店小二,却反先增出鄰舍、火家陪之,筆力之奇矯不可言。兩邊過路的人都立住了脚;又增出一句過路人。和那店小二也驚得呆了。百忙中處處夾店小二,眞是極忙者事,極閒者筆也。

鄭屠右手拿刀,左手便來要揪魯達「要揪」,妙。所謂螳臂當車。被這魯提轄就勢按住左手,趕將入去,望小腹上只一脚,騰地倒在當街上。魯達再入一歩,踏住胸脯,提着那醋缽兒大小拳頭,看着這鄭屠道:「洒家始投老种經畧相公,做到西五路廉訪使,也不枉了叫做『鎭關西』!先敘自己一句,使之有珠玉在前之愧。你是箇賣肉的操刀屠戶,恐其居之不疑,便連自家亦已忘却,故明白正告之。狗一般的人,還他等級。也叫做『鎭關西』!便似爭此三字者,妙絕。不爭此,亦只爭此。你如何強騙了金翠蓮?」撲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第一拳,在鼻子上。打得鮮血迸流,鼻子歪在半邊,却便似開了箇油醬舖:醎的、酸的、辣的,一發都滚出來。鼻根味塵,眞正奇文。鄭屠掙不起來,那把尖刀也丟在一邊,忽敘尖刀。口裏只叫:「打得好!」還硬。魯達罵道:「直娘賊!還敢應口!」硬,再打。提起拳頭來,就眼眶際眉稍只一拳,第二拳,在眼眶上。打得眼稜縫裂,烏珠迸出,也似開了箇彩帛舖的:紅的、黑的、紫的,都綻將出來。眼根色塵,眞正奇文。兩邊看的人懼怕魯提轄,誰敢向前來勸?百忙中偏要再夾一句。

鄭屠當不過,討饒。已軟。魯達喝道:「咄!你是箇破落戶!若只和俺硬到底,洒家倒饒了你!你如今對俺討饒,洒家偏不饒你!」軟,又打。又只一拳,太陽上正着,第三拳,在太陽上。却似做了一箇全堂水陸的道塲∶磬兒、鈸兒、鐃兒,一齊響。耳根聲塵,眞正奇文。○三段,一段奇似一段。魯達看時,只見鄭屠挺在地下,口裏只有出的氣,沒了入的氣,動撣不得。

魯提轄假意道:魯達亦有假意之日,寫來偏妙。「你這廝詐死,洒家再打!」只見面皮漸漸的變了。魯達尋思道:寫麄人偏細,妙絕。「俺只指望痛打這廝一頓,不想三拳眞箇打死了他。洒家須喫官司,又沒人送飯,大丈夫快活事,他日出家,亦虧此句也。不如及早撒開。」拔歩便走,囘頭指着鄭屠屍道:「你詐死!洒家和你慢慢理會!」一頭罵,一頭大踏歩去了。魯達亦有權詐之日,寫來偏妙。街坊鄰舍幷鄭屠的火家,誰敢向前來攔他?

魯提轄囘到下處,急急捲了些衣服盤纏,細軟銀兩;但是舊衣麄重都棄了。提了一條齊眉短棒,奔出南門,一道烟走了。

且說鄭屠家中衆人和那報信的店小二魯達已去,何不報信?讀之絕倒。○小二惡知不自幸云:賴是走得快,幾以身先試之。救了半日,不活,嗚呼死了。老小鄰人逕來州衙告狀,候得府尹陞廳,金老之去,全虧板凳久、臊子細,兩番那延。魯達之去,亦虧候陞廳、禀經畧,兩番捱勒。正是一樣筆法。接了狀子,看罷,道:「魯達係是經畧府提轄。」不敢擅自逕來捉捕兇身。府尹隨卽上轎,來到經畧府前,下了轎子,把門軍士入去報知。經畧聽得,敎請到廳上,與府尹施禮罷。經畧問道:「何來?」府尹禀道:「好敎相公得知,府中提轄魯達無故用拳打死市上鄭屠。不曾禀過相公,不敢擅自捉拏兇身。」魯達去得遠了。經畧聽說,喫了一驚,尋思道:「這魯達雖好武藝,只見性格麄鹵。今番做出人命事,俺如何護得短?須敎他推問使得。」經畧囘府尹道:「魯達這人,原是我父親老經畧處的軍官。爲因俺這里無人幇護,撥他來做箇提轄。旣然犯了人命罪過,你可拏他依法度取問。如若供招明白,擬罪已定,也須敎我父親知道,方可斷决。怕日後父親處邊上要這箇人時,此語本無奇特,不知何故讀之淚下。又知普天下人讀之皆淚下也。却不好看。」府尹禀道:「下官問了情繇,合行申禀老經畧相公知道,方敢斷遣。」府尹辭了經畧相公,出到府前,上了轎,囘到州衙裏,陞廳坐下,

魯遠
當作:魯達
一發去得遠了。
便喚當日緝捕使臣押下文書,捉拏犯人魯達

當時王觀察領了公文,將帶二十來箇做公的人,逕到魯提轄下處。只見房主人道:「却纔拕了些包裹,提了短棒,出去了。小人只道奉着差使,又不敢問他。」王觀察聽了,敎打開他房門看時,只有些舊衣舊裳和些被卧在裏面。王觀察就帶了房主人,東西四下里去跟尋,州南走到州北,捉拏不見。魯達一發去得遠了。王觀察又捉了兩家鄰舍幷房主人,同到州衙廳上囘話道:「魯提轄懼罪在逃,不知去向,只拏得房主人幷鄰舍在此。」府尹見說,且敎監下,一面敎拘集鄭屠家鄰佑人等,點了仵作、行人,仰着本地方官人幷坊廂里正,再三簡驗已了。鄭屠家自備棺木盛殮,寄在寺院。一面疊成文案,一壁差人杖限緝捕兇身。原告人,保領囘家;鄰佑杖斷,註二有失救應;房主人幷下處鄰舍,止得箇不應。魯達在逃,行開箇廣捕急逓的文書,急逓,故魯達初到鴈門,榜文已先張掛也。半日無數那延,尚自謂之急逓,可發一笑。各處追捉;出賞錢一千貫;寫了魯達的年甲、貫址、形貌,到處張掛。一干人等,踈放聽候。鄭屠家親人自去做孝,不在話下。

且說魯達自離了渭州,東逃西奔,急急忙忙,行過了幾處州府,正是「饑不擇食,寒不擇衣,慌不擇路,貧不擇妻。」忽入四句,如謡似諺,正是絕妙好辭。第四句寫成諧笑,千古獨絕。魯達心慌搶路,正不知投那里去的是。一迷地行了半月之上,却走到代州鴈門縣。入得城來,見這市井鬧熱,人烟輳集,車馬軿馳,一百二十行經商買賣,行貨都有,端的整齊。雖然是箇縣治,勝如州府。魯提轄正行之間,却見一簇人圍住了十字街口看榜。魯達看見挨滿,也鑽在人叢裏聽時,——魯達却不識字。——只聽得衆人讀道:榜文在耳中聽出來。代州鴈門縣依奉太原府指揮使司,該准渭州文字,捕捉打死鄭屠犯人魯達,卽係經畧府提轄。如有人停藏在家宿食,與犯人同罪;若有人捕獲前來或首告到官,支給賞錢一千貫文……」文未畢,妙絕。

魯提轄正聽到那里,只聽得背後一箇人大叫道:「張大哥奇文。○王進自家僞姓魯達他人僞呼,甚矣!字之熟也。你如何在這里?」攔腰抱住,扯離了十字路口。

不是這箇人看見了,橫拖倒拽將去,有分敎,魯提轄

剃除頭髮,

削去髭鬚;

倒換過殺人姓名,

𧂭惱殺諸佛羅漢。

直敎:

禪杖打開危險路,

戒刀殺盡不平人。

畢竟扯住魯提轄的是甚人?且聽下囘分解。


註一入港:交談投機。

註二仗斷:斷之以仗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