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囘寫吳用刼江州，皆呼衆人默然授計，直至法塲上，方突然走出四色人來。此囘寫宋江打無爲軍，却將秘計一一說出，更不隱伏一句半句，凡以特特與之相異也。然文章家又有省則加倍省，增卽加倍增之法。旣已寫宋江明明定計，便又寫衆人箇箇起行；不寫則只須一句，寫則必須兩番。此又特特與俗筆相異，不可不知也。
打無爲軍一一事宜，已都在定計時明白開列，入後正敘處，只將許多「只見」字點逗人數而已。譬諸善奕者，滿盤大勢都已打就，入後只將一子兩子處處刼殺，便令全局隨手變動。文章至此，眞妙手也。
寫宋江口口恪遵父訓，寧死不肯落草，却前乎此，則收拾花榮、秦明、黃信、呂方、郭盛、燕順、王矮虎、鄭天壽、石勇等八箇人，拉而歸之山泊；後乎此，則又收拾戴宗、李逵、張橫、張順、李俊、李立、穆弘、穆春、童威、童猛、薛永、侯健、歐鵬、蔣敬、馬麟、陶宗旺等十六箇人，拉而歸之山泊。兩邉皆用大書，便顯出中間奸詐，此史家案而不斷之式也。
一路寫宋江使權詐處，必緊接李逵麄言直叫，此又是畫家所謂反襯法。讀者但見李逵麄直，便知宋江權詐，則庶幾得之矣。
寫宋江上梁山後，毅然更張舊法，別出自己新裁，暗壓衆人，明欺晁葢，甚是咄咄逼人。不意筆墨之事，其力可以至此。
話說江州城外白龍廟中，嘗論一篇大文，全要尾上結束得好，固也。獨今此文，忽然反在頭上結束一遍，看他將「白龍廟中」四字兜頭提出，下却分出梁山泊好漢某人某人等，潯陽江好漢某人某人等，城裏好漢某人一人，通共計有若干好漢，讀之，政不知其爲是結前文？爲是起後文？但見其有切玉如泥之力，可見文無定格，隨時手可造也。梁山泊好漢先敘山泊。刼了法塲，救得宋江、戴宗，正是晁葢、花榮、黃信、呂方、郭盛、劉唐、燕順、杜遷、宋萬、朱貴、王矮虎、鄭天壽、石勇、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白勝，共計一十七人，看他許多大將。領帶着八九十箇悍勇壯健小嘍囉。看人許多手下人。○一結。潯陽江上來接應的好漢，次敘江上。張順、張橫、李俊、李立、穆弘、穆春、童威、薛永，九籌好漢，看他又是許多大將。也帶四十餘人，看他亦有許多手下人。都是江面上做私商的火家，撑駕三隻大船，前來接應。一結。城裏，末敘城裏。黑旋風·李逵看他單是一箇人。○上文結敘山泊、江上兩枝人馬，可稱雄師。此單是李逵一箇，亦不可不稱雄師。筆墨之妙，史遷未及。引衆人山泊、江上，如許人馬；城裏李逵，只是一箇。可云多寡不敵之至矣。却忽然寫出「引衆人」三字，便令山泊一十七人，及江上九人，無不悉爲李逵所統。是至少者反至多，爲奇變之極也。殺至潯陽江邉，兩路救應。——通共有一百四五十人，都在白龍廟裏聚義。如此結束，豈是恒人之筆？只聽得小嘍囉報道：「江州城裏軍兵，攂鼓摇旗，鳴鑼發喊，追趕到來。」
那黑旋風·李逵聽得，大吼了一聲，提兩把板斧，先出廟門。「先出」，妙。衆好漢吶聲喊，都挺手中軍器，齊出廟來迎敵。「齊出」，妙。劉唐、朱貴先把宋江、戴宗護送上船。調劉、朱，好。李俊同張順、三阮整頓船隻。調李、張、三阮，好。就江邉看時，見城裏出來的官軍約有五七千馬軍，須知五七千，不是從衆人眼中約出，是從戴宗口中約出。當先都是頂盔衣甲，全副弓箭，手裏都使長鎗，彼軍當先。背後歩軍簇擁，彼軍背後。○寫得彼軍精神之極。摇旗吶喊，殺逩前來。這里李逵當先輪着板斧，赤條條地飛逩砍將入去；此軍當先。背後便是花榮、黃信、呂方、郭盛四將擁護。此軍背後。寫得此軍亦出色之極。花榮見前面的軍馬都扎住了鎗，只怕李逵着傷，偷手取弓箭出來，搭上箭，拽滿弓，望着爲頭領的一箇馬軍，颼地一箭，只見番筋斗射下馬去。那一夥馬軍喫了一驚，各自奔命，活畫。撥轉馬頭便走，倒把歩軍先衝倒一半。活畫。○是以師中重紀律也。這里衆多好漢們一齊衝突將去，殺得那官軍屍橫野爛，血染江紅，直殺到江州城下。城上策應官軍早把攂木砲石打將下來。官軍慌忙入城，關上城門，好幾日不敢出來。爲打無爲州地。
衆多好漢拖轉黑旋風，「拖」字妙，非旗可令，非金可收，畫出鐵牛情性。囘到白龍廟前下船。晁葢整點衆人完備，都叫分頭下船，開江便走。四字如脫兎。却值順風，拽起風帆，三隻大船載了許多人馬頭領，却投穆太公莊上來。一帆順風，早到岸邉埠頭，一行衆人都上岸來。穆弘邀請衆好漢到莊內堂上，穆太公出來迎接。宋江等衆人都相見了。太公道：「衆頭領連夜勞神，且請客房中安歇，將息貴體。」各人且去房裏暫歇將養，整理衣服器械。當日穆弘叫莊客宰了一頭黃牛，殺了十數箇猪羊，雞鵝魚鴨，珍肴異饌，排下筵席，管待衆頭領。飲酒中間，說起許多情節。晁葢道：「若非是二哥衆位把船相救，我等皆被䧟于縲絏！」穆太公道：「你等如何却打從那條路上來？」是近江州人語。李逵道：「我自只揀人多處殺將去，他們自要跟我來。我又不曾叫他。」大哥口中純是天籟。衆人聽了都大笑。
宋江起身與衆人道：「小人宋江，若無衆好漢相救時，和戴院長皆死于非命。今日之恩，深於滄海，如何報荅得衆位？只恨黃文炳那廝，搜根剔齒，聰明人爲人幹事，往往不遭人怨，定被天怒，只爲犯此四字耳。幾番唆毒，要害我們，這冤讐如何不報！怎地啓請衆位好漢，再作箇天大人情，去打了無爲軍，殺得黃文炳那廝，也與宋江消了這口無窮之恨。那時囘去，如何？」晁葢道：「我們衆人偷營刼寨，只可使一遍，如何再行得？非寫晁葢心懶，亦非寫其老成，葢止爲纔鬧江州，便打無爲，筆墨無節，便同戲事。故特向主軍口中商量一句，以作文章一頓也。似此奸賊已有堤備，不若且囘山寨去，聚起大隊人馬，一發和學究、公孫二先生幷林冲、秦明，都來報讐，也未爲晚。」宋江道：「若是囘山去了，再不能彀得來：一者山遥路遠；二乃江州必然申開明文，各處謹守，不要癡想。只是趂這箇機會，便好下手，不要等他做了准備。」花榮道：「哥哥見得是。每寫花榮靈警。雖然如此，只是無人識得路逕，不知他地理如何？先得箇人去那里城中探聽虗實，也要看無爲軍出沒的路徑去處，就要認黃文炳那賊的住處了，然後方好下手。」薛永便起身，說薛永上山無功，故特用之。道：「小弟多在江湖上行，此處無爲軍最熟。我去探聽一遭，如何？」宋江道：「若得賢弟去走一遭，最好。」薛永當日別了衆人，自去了。
只說宋江自和衆頭領在穆弘莊上，商議要打無爲軍一事。整頓軍器鎗刀，安排弓弩箭矢，打點大小船隻等項，堤備已了。只見薛永去了兩日，帶將一箇人囘到莊上來，拜見宋江。宋江便問道：「兄弟，這位壯士是誰？」薛永答道：「這人姓侯，名健，祖居洪都人氏；做得第一手裁縫，端的是飛針走線；更兼慣習鎗棒，曾拜薛永爲師。人見他黑瘦輕捷，因此喚他做通臂猿。見在這無爲軍城裏黃文炳家做生活。小弟因見了，就請在此。」宋江大喜，便敎同坐商議。那人也是一座地煞星之數，自然義氣相投。宋江便問江州消息，一。無爲軍路徑如何。二。薛永說道：薛永說江州消息，侯健說無爲州路徑，行文淸整之甚。「如今蔡九知府計點官軍百姓，被殺死有五百餘人，帶傷中箭者不計其數，見今差人星夜申奏朝廷去了。城門日中後便關，出入的好生盤問得緊。原來哥哥被害一事倒不干蔡九知府事，都是黃文炳那廝前囘事情，却於此處薛永口中醒出，妙甚。三囘五次點撥知府，敎害二位。如今見刼了法塲，城中甚慌，曉夜隄備。小弟又去無爲軍打聽，正撞見這箇兄弟出來喫飯，因是得知備細。」薛永只說江州，無爲州便交卸下去。
宋江道：「侯兄何以知之？」侯健道：侯健說無爲州路徑。「小人自幼只愛習學鎗棒，多得薛師父指敎，因此不敢忘恩。近日黃通判特取小人來他家做衣服。因出來遇見師父，提起仁兄大名，說起此一節事來。小人要結識仁兄，特來報知備細。這黃文炳有箇嫡親哥哥，喚做黃文燁，止爲後要賺他開門，便預先添出一箇大官人來。然又不必殺大官人，故反加倍寫他好善，以形容文炳之惡，其實乃是閒文，無別意也。與這文炳是一母所生二子。這黃文燁平生只是行善事，修橋補路，塑佛齋僧，扶危濟困，救拔貧苦，那無爲軍城中都叫他做黃面佛。好。○俗本作黃佛子。這黃文炳雖是罷閒通判，心裏只要害人，慣行歹事，無爲軍都叫他做黃蜂刺。好。他兄弟兩箇分開做兩院住，只在一條巷內出入。靠北門裏便是他家。黃文炳貼着城住，黃文燁近着大街。此數語，是特特生出黃文燁來本意。小人在他那里做生活，却聽得黃通判囘家來說：「這件事，蔡九知府已被瞞過了，却是我點撥他，敎知府先斬了然後奏去。」黃文燁聽得說時，只在背後罵，說道：「又做這等短命促搯的事！於你無干，何故定要害他？倘或有天理之時，報應只在目前，却不是反招其禍？」這兩日聽得刼了法塲，好生喫驚。昨夜去江州探望蔡九知府，與他計較，尚兀自未囘來。」反先爲不見黃文炳作註，妙筆。○註在前而不知，讀至而猶然疑之。甚矣！人之不會讀書也。宋江道：「黃文炳隔着他哥哥家有多少路？」侯健道：「原是一家分開，如今只隔着中間一箇菜園。」是生出黃文燁本意。宋江道：「黃文炳家多少人口？有幾房頭？」侯健道：「男子婦人通有四五十口。」報讐至殺其四五十口，可稱大快，然殺之而後數之，不若數之而後殺之之尤快也。筆法之妙如此。
宋江道：「天敎我報讐，特地送這箇人來！雖是如此，全靠衆弟兄維持。」衆人齊聲應道：「當以死向前！正要驅除這等贓濫奸惡之人，宋江以私怨殺黃文炳家四五十口，不可訓矣，特標此句以盖之也。與哥哥報讐雪恨！」宋江又道：「只恨黃文炳那賊一箇，却與無爲軍百姓無干。是。他兄旣然仁德，亦不可害他，休敎天下人罵我不仁。衆弟兄去時，不可分毫侵害百姓。今去那里，我有一計，只望衆人扶助扶助。」衆頭領齊聲道：「專聽哥哥指敎。」宋江道：「有煩穆太公調遣諸將，第一先是太公，趣甚。○徃嘗諸將聽計，皆用秘密，此獨彰明昭著，一一都寫出來者，爲避刼江州時，吳用調遣一篇也。對付八九十箇叉袋，又要百十束蘆柴，用着五隻大船，兩隻小船；央及張順、李俊，駕兩隻小船；一一寫出。五隻大船上用着張橫、三阮、童威，和識水的人護船。一一寫出。此計方可。」穆弘道：「此間蘆葦、油柴、布袋都有，我莊上的人都會使水駕船。便請哥哥行事。」宋江道：「却用侯家兄弟引着薛永幷白勝，先去無爲軍城中藏了；來日三更二點爲期，只聽門外放起帶鈴鵓鴿，便敎白勝上城策應，先揷一條白絹號帶，近黃文炳家，便是上城去處。」一一寫出。再又敎石勇、杜遷扮做丐者，去城門邉左近埋伏，只看火爲號，便要下手殺把門軍士。一一寫出。李俊、張順只在江面上往來廵綽，等候策應。完李俊、張順句。○一一寫出。
宋江分撥已定。薛永、白勝、侯健先自去了。先一隊作埋伏。○上一番明寫調遣，此一番又明寫發軍，務要與刼江州時不同也。隨後再是石勇、杜遷扮做丐者，身邉各藏了短刀暗器，也去了。一隊作策應。這里自一面扛擡沙土布袋和蘆葦、油柴上船裝載。衆好漢至期，各各拴束了，身上都准備了器械，船艙裏埋伏軍漢。衆頭領分撥下船：晁葢、宋江、花榮，在童威船上；此是中軍和第一隊。燕順、王矮虎、鄭天壽，在張橫船上；第二隊。戴宗、劉唐、黃信，在阮小二船上；第三隊。呂方、郭盛、李立，在阮小五船上；第四隊。穆弘、穆春、李逵，在阮小七船上。第五隊。只畱下朱貴、宋萬，在穆太公莊上，看理江州城裏消息。另一隊作防守。先使童猛棹一隻打魚快船前去探路，另一隊作探聽。○不過二三十人，寫得如許有進有退，有攻有守，有伏有應，有伸有縮，妙甚。小嘍囉幷軍健都伏在艙裏。大家莊客、水手撑駕船隻，當夜密地望無爲軍來。
此時正是七月盡天氣：夜凉風靜，月白江淸；水影山光，上下一碧。如許殺人放火事，偏用絕妙好辭，寫得景物淸夷，行文亦當有「諸葛君眞名士」之譽也。約莫初更前後，大小船隻都到無爲江岸邉，揀那有蘆葦深處，好。○何物文人，其胸中無所不妙。一字兒纜定了船隻。只見那童猛看他歷歷落落，寫出無數「只見」字，如聞棋子落枰之聲。囘船來報道：「城裏並無些動靜。」好。宋江便叫手下衆人把這沙土布袋和蘆葦、乾柴都搬上岸，望城邉來。聽那更鼓時正打二更，宋江叫小嘍囉各各拕了沙土布袋幷蘆柴就城邉堆垜了。衆好漢各挺手中軍器，只留張橫、三阮、兩童守船接應；不惟精於行文，亦復精於行兵，若在俗筆，竟一鬨都上岸矣。其餘頭領都逩城邉來。望城上時，約離北門有半里之路，宋江便叫放起帶鈴鵓鴿。只見城上「只見」二。一條竹竿，縛着白號帶，風飄起來。宋江見了，便叫軍士就這城邉堆起沙土布袋，分付軍漢，一面挑擔蘆葦、油柴上城。只見白勝「只見」三。已在那里接應等候，把手指與衆軍漢道：「只那條巷便是黃文炳住處。」好。
宋江問白勝道：「薛永、侯健在那里？」妙。○調遣曲折，前文已詳，此處連用數箇「只見」，不過更將前計再一點醒之耳。若又逐一板板應出，便覺了無靈變之氣，只就一問一答，顯得衆人無不效命。筆法妙絕。白勝道：「他兩箇潛入黃文炳家裏去了，只等哥哥到來。」宋江又問道：「你曾見石勇、杜遷麽？」妙。白勝道：「他兩箇在城門邉左近伺候。」宋江聽罷，引了衆好漢下城來，逕到黃文炳門前，只見侯健「只見」四。閃在房簷下。宋江喚來，附耳低言道：「你去將菜園門開了，放他軍士把蘆葦、油柴堆放裏面；可敎薛永尋把火來點着，却去敲黃文炳門道：『間壁大官人家失火！有箱籠什物搬來寄頓！』大官人失火，曾與二官人何涉？然大官人失火，而搬運箱籠前來寄頓，此言直鑽入二官人耳朶心坎也。○上文增出大官人，只爲此一句耳。敲得門開，我自有擺布。」
宋江敎衆好漢分幾箇把住兩頭。精於用兵。侯健先去開了菜園門，軍漢把蘆柴搬來堆在裏面。侯健就討了火種，遞與薛永，將來點着。侯健便閃出來，却去敲門，叫道：「間壁大官人家失火！有箱籠搬來寄頓，快開門則箇！」裏面聽得，便起來看時，望見隔壁火起，連忙開門出來。晁葢、宋江等吶聲喊，殺將入去。衆好漢亦各動手，見一箇殺一箇，見兩箇殺一雙；把黃文炳一門內外大小四五十口盡皆殺了，不留一人。獻勤人看樣。只不見了文炳一箇。文情奇絕，偏要作此一閃。○前已註明，人自不覺也。衆好漢把他從前酷害良民積儹下許多家私金銀「家私金銀」上，加出「酷害良民積儹下」七字，與天下看樣。收拾俱盡，大哨一聲，衆多好漢都扛了箱籠家財，却逩城上來。
且說石勇、杜遷見火起，各掣出尖刀，便殺把門的軍人。却見前街鄰舍，拿了水桶、梯子，都奔來救火。好。石勇、杜遷大喝道：「你那百姓休得向前！我們是梁山泊好漢數千在此，來殺黃文炳一門良賤，與宋江、戴宗報讐！不干你百姓事！你們快囘家躱避了，休得出來閒管事！」衆鄰舍有不信的，立住了脚看。寫得好，眞有是事。只見黑旋風·李逵「只見」五。輪起兩把板斧，着地捲將來，衆鄰舍方纔吶聲喊，擡了梯子、水桶，一鬨都走了。寫得好。這邉後巷也有幾箇守門軍漢，帶了些人，拕了麻搭火鈎，都逩來救火。寫得好。○多寫救火者，正是張皇火勢也。早被花榮張起弓，當頭一箭，射翻了一箇，好，足矣。大喝道：「要死的便來救火！」那夥軍漢一齊都退去了。寫得好。只見薛永「只見」六。拿着火把，便就黃文炳家裏前後點着，亂亂雜雜火起。當時李逵砍斷鐵鎻，大開城門。一半人從城上出去，一半人從城門下出去。必盡從門下出去，便是死筆，此獨寫出紛紛雜雜，得勝便走之狀，就畫也畫不來。○前宋江用石、杜奪門，正是要衆人都從門下出去也。到此忽然寫出一半人不依宋江將令，一時忙亂如畫。只見三阮、張、童「只見」七。都來接應，合做一處，扛擡財物上船。無爲軍已知江州被梁山泊好漢刼了法塲，殺死無數的人，如何敢出來追趕？只得囘避了。寫得好。這宋江一行衆好漢只恨拿不着黃文炳，結上引下。都上了船，摇開了，自投穆弘莊上來，不在話下。
却說江州城裏望見無爲軍火起，蒸天價紅，此一句上邉都紅。○上文止寫衆人各逞功勞，不曾寫到火勢，此處方顯出大火來。滿城中都講動，只得報知本府。這黃文炳正在府裏議事，直接侯健語。聽得報說了，慌忙來禀知府道：「敝鄉失火，「敝鄉」二字妙，寫得從寬漸緊。急欲囘家看覻！」蔡九知府聽得，忙叫開城門，差一隻官船相送。文炳之被捉，知府害之矣。黃文炳謝了知府，隨卽出來，帶了從人，慌速下船，摇開江面，望無爲軍來。看見火勢猛烈，映得江面上都紅，此一句下邉多紅。艄公說道：「這火只是北門裏火。」比「敝鄉」漸緊。黃文炳見說了，心裏越慌。看看摇到江心裏，只見一隻小船從江面上摇過去了。妙，寫得神出鬼沒。○「只見」八。少時，又是一隻小船摇將過來，摇過去，摇過來，妙不可言。却不逕過，望着官船直撞將來。此句上暗藏兩隻小船商量可知。從人喝道：「甚麽船？敢如此直撞來！」只見那小船上一條大漢跳起來，「只見」九。手裏拿着撓鈎，妙，又可救火，又可搭人。口裏應道：「去江州報失火的船！」只道手裏拿一鈎，不道口裏又舒一鈎也。黃文炳便鑽出來，問道：「那裏失火？」那大漢道：「北門黃通判家第一句是「敝鄉」，第二句是「北門」，第三句便直逼出「黃通判家」四字來，妙妙。被梁山泊好漢殺了一家人口，刼了家私，如今正燒着哩！」黃文炳失口叫聲苦，不知高低。寫得疾。那漢聽了，一撓鈎搭住了船，便跳過來。寫得疾。黃文炳是箇乖覺的人，早瞧了一分，便逩船梢後走，望江邉踴身便跳。寫得疾。只見當面前又一隻船，「只見」十。寫得疾。水底下早鑽過一箇人，把黃文炳劈腰抱住，攔頭揪起，扯上船來。寫得疾。船上那箇大漢早來接應，寫得疾。便把麻索綁了。水底下活捉了黃文炳的，便是浪裏白條·張順；船上把撓鈎的，便是混江龍·李俊。兩箇好漢立在船上，那摇官船的梢公只顧下拜。餘波。李俊說道：「我不殺你們，只顧捉黃文炳這廝！你們自囘去，說與蔡九知府那賊驢知道：俺梁山泊好漢們權寄下他那顆驢頭，早晚便要來取！」斬首犯，赦從犯，都好。艄公戰抖抖的道：「小人去說！」李俊、張順拿了黃文炳過自己的小船上，放那官船去了。
兩箇好漢棹了兩隻快船，逕逩穆弘莊上。早摇到岸邉，望見一行頭領都在岸上等候，搬運箱籠上岸。見說拿得黃文炳，宋江不勝之喜。衆好漢一齊心中大喜，說：「正要此人見面！」可謂久慕通判高才。李俊、張順早把黃文炳帶上岸。衆人看了，監押着離了江岸，到穆太公莊上來。朱貴、宋萬接着衆人，看他一筆不亂。入到莊裏草廳上坐下。
宋江把黃文炳剝了濕衣服，綁在柳樹上，請衆頭領團團坐定。宋江叫取一壺酒來與衆人把盞。上自晁葢，下至白勝，共是三十位好漢，都把遍了。宋江大罵：「黃文炳，你這廝！我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讐，你如何只要害我？三囘五次，敎唆蔡九知府殺我兩箇！你旣讀聖賢之書，如何要做這等毒害的事？我又不與你有殺父之讐，你如何定要謀我？你哥哥黃文燁與你這廝一母所生，他怎恁般修善！久聞你那城中都稱他做黃面佛，我昨夜分毫不曾侵犯他。你這廝在鄉中只是害人，交結權勢，浸潤官長，欺壓良善，我知道無爲軍人民都叫你做黃蜂刺！我今日且替你拔了這箇『刺』！」妙說解頤。黃文炳告道：「小人已知過失，只求早死！」晁葢喝道：「你那賊驢！怕你不死？你這廝！早知今日，悔不當初！」宋江便問道：「那箇兄弟替我下手？」只見黑旋風·李逵「只見」十一。○須得此人動手。跳起身來，說道：「我與哥哥動手割這廝！我看他肥胖了，倒好燒喫！」晁葢道：「說得是。」敎：「取把尖刀來，就討盆炭火來，細細地割這廝，燒來下酒與我賢弟消這怨氣！」李逵拿起尖刀，看着黃文炳，笑道：該笑。「你這廝在蔡九知府後堂，且會說黃道黑撥置害人，無中生有攛掇他！字字令文炳心服，覺上文宋江之言，煩而無當。今日你要快死，「快死」二字奇絕。老爺却要你慢死！」「慢死」二字又奇絕。便把尖刀先從腿上割起。揀好的，人肉又有好歹揀擇，奇絕之語。就當面炭火上炙來下酒。割一塊，炙一塊。無片時，割了黃文炳，李逵方纔把刀割開胸膛，取出心肝，把來與衆頭領做醒酒湯。
衆多好漢看割了黃文炳，都來草堂上與宋江賀喜。只見宋江先跪在地下。看他寫宋江甫得性命，便用權術，眞是筆情如鏡。衆頭領慌忙都跪下，齊道：「哥哥有甚事，但說不妨。兄弟們敢不聽？」宋江便道：「小可不才，自小學吏，初世爲人，便要結織天下好漢。謙得奇絕。奈緣力薄才疎，不能接待，以遂平生之願。自從刺配江州，多感晁頭領幷衆豪傑苦苦相留，宋江因守父親嚴訓，不曾肯住。正是天賜機會！於路直至潯陽江上，又遭際許多豪傑。不想小可不才，一時間酒後狂言，險累了戴院長性命。感謝衆位豪傑不避凶險，來虎穴龍潭，力救殘生；又蒙協助報了冤讐。如此犯下大罪，鬧了兩座州城，必然申奏去了。今日不繇宋江不上梁山泊投托哥哥去。未知衆位意下若何？如是相從者，只今收拾便行；只此語，亦不必跪說，偏寫宋江跪，皆表其權術也。如不願去的，一聽尊命。假作一頓，下便疾收，妙甚。只恐事發，反遭……」宋江口口不肯上山，却前在淸風收拾許多人去，今在江州又要收拾許多人去。兩番都用大書，葢深表其以權術爲生平也。○「反遭」下，辭尚未畢。說言未絕，李逵先跳起來，便叫道：「都去！都去！但有不去的，喫我一鳥斧，砍做兩截便罷！」寫宋江權術處，偏寫李逵爽直相形之。○一箇跪說，一箇斧砍，誰是誰非，人必能辨。○「先跳起來」四字妙，便見衆人尚跪也。宋江道：「你這般麄鹵說話！全在各弟兄們心肯意肯，方可同去。」「事發」一句已說在前，便仍以「心肯意肯」聽之衆人，極似不相強者，然寫宋江權術不可當。衆人議論道：「如今殺死了許多官軍人馬，鬧了兩處州郡，他如何不申奏朝廷？必然起軍馬來擒獲。今若不隨哥哥去，同死同生，却投那里去？」宋江大喜，謝了衆人。
當日，先叫朱貴和宋萬先囘山寨裏去報知，次後分作五起進程：頭一起，便是晁葢、舊。宋江、新。花榮、舊。戴宗新。李逵；新。○第一起舊新相間。第二起，便是劉唐、舊。杜遷、舊。石勇、舊。薛永、新。侯健；新。○第二起舊在前，新在後。第三起，便是李俊、新。李立、新。呂方、舊。郭盛、舊。童威，新。童猛；新。○第三起兩頭新，中間舊。第四起，便是黃信、舊。張順、新。張橫、新。阮家三兄弟；舊。○第四起兩頭舊，中間新。第五起，便是穆弘、新。穆春、新。燕順、舊。王矮虎、舊。鄭天壽、舊。白勝。舊。○第五起新在前，舊在後。五起二十八箇頭領，總結一句，有氣力，有神采。帶了一干人等，將這所得黃文炳家財各各分開，裝載上車子。穆弘帶了穆太公幷家小人等，將應有家財金寶，裝載車上。莊客數內有不願去的，都齎發他些銀兩，自投別主去傭工；有願去的，一同便往。前四起陸續去了，已自行動。穆弘收拾莊內已了，放起十數箇火把，燒了莊院，了。撇下了田地，了。自投梁山泊來。
且不說五起人馬登程，節次進發，只隔二十里而行。先說第一起，晁葢、宋江、
華榮
黃山門
只見山坡邉閃出三五百箇小嘍囉，當先簇擁出四籌好漢，各挺軍器在手，高聲喝道：「你等大鬧了江州，刼掠了無爲軍，殺害了許多官軍百姓，待囘梁山泊去？我四箇等你多時！會事的，只留下宋江，都饒了你們性命！」何繇知之，寫得可駭。宋江聽得，便挺身出去，跪在地下，說道：「小可宋江處處寫宋江權術過人。○好在挺身也跪，又妙在竟實說出「小可宋江」四字。被人䧟害，冤屈無伸，今得四方豪傑，救了性命。小可不知在何處觸犯了四位英雄，萬望高擡貴手，饒恕殘生！」不剛不柔，又悲又響，辭令至此，無人不哭泣。那四籌好漢見了宋江跪在前面，都慌忙滚鞍下馬，撇了軍器，飛逩前來，拜倒在地下，又奇。說道：「俺弟兄四箇，只聞山東及時雨·宋公明大名，想殺也不能箇見面！俺聽知哥哥在江州爲事喫官司，我弟兄商議定了，正要來刼牢，有晁葢等十五籌好漢刼法塲，便有李逵獨自一箇刼法塲以陪之；有張順等六籌相識好漢要刼牢，便有歐鵬等四籌不相識好漢要刼牢。文心文格，無不詭變之極。只是不得箇實信。刼法塲若單靠李逵，幾誤大事；刼牢若單靠歐鵬等，亦幾誤大事。令人事過思之，尚有餘畏未定。前日使小嘍囉直到江州來打聽，囘來說道：『已有多少好漢鬧了江州，刼了法塲，救出往揭陽鎭去了。後又燒了無爲軍，刼掠黃通判家。』料想哥哥必從這里來，節次使人路中來探望。猶恐未眞，故反作此一番詰問。得此一段，遂令前話有繇。衝撞哥哥，萬勿見罪。今日幸見仁兄！小寨裏畧備薄酒麄食，權當接風。請衆好漢同到敝寨，盤桓片時。」
宋江大喜，扶起四位好漢，逐一請問大名。爲頭的那人，姓歐，名鵬，祖貫是黃州人氏；守把大江軍戶，因惡了本官，逃走在江湖上綠林中，熬出奇語，又痛語。這箇名字：喚做摩雲金翅。第二箇好漢，姓蔣，名敬，祖貫是湖南潭州人氏；原是落科舉子出身，科舉不第，棄文就武，頗有謀畧，精通書筭，積萬累千，纖毫不差；亦能刺鎗使棒，布陣排兵；因此人都喚他做神筭子。第三箇好漢，姓馬，名麟，祖貫是南京建康人氏；原是小番子閒漢出身，吹得雙鐵笛，使得好大滚刀，百十人近他不得，因此人都喚他做鐵笛仙。第四箇好漢，姓陶，名宗旺，祖貫是光州人氏；莊家田戶出身，能使一把鐵鍬，有的是氣力，亦能使鎗輪刀，因此人都喚做九尾龜。怎見得四箇好漢英雄！
這四籌好漢接住宋江，小嘍囉早捧過菓盒，一大壺酒，兩大盤肉，托來把盞。先遞晁葢、宋江，次遞花榮、戴宗、李逵。與衆人都相見了，一面遞酒。沒兩箇時辰，第二起頭領又到了，看他寫後四起，不一齊來。一箇箇盡都相見。把盞已遍，邀請衆位上山。兩起十位頭領，先來到黃門山寨內，那四籌好漢便叫椎牛宰馬管待；却敎小嘍囉陸續下山，接請後面那三起——十八位頭領，上山來筵宴。未及半日，三起好漢已都來到了，敘得省手。盡在聚義廳上筵席相會。宋江飲酒中間，在席上閒話道：「今次宋江投逩了哥哥晁天王看他緊頂晁天王，則晁天王一席，他日便更無餘人能奪之者，寫宋江權術如鏡。上梁山泊去一同聚義，未知四位好漢肯棄了此處，同往梁山泊大寨相聚否？」處處寫他收羅人馬上山，可知前番大哭之詐。四箇好漢齊答道：「若蒙二位義士不棄貧賤，情願執鞭墜鐙。」宋江、晁葢大喜，便說道：「旣是四位肯從大義，便請收拾起程。」衆多頭領俱各歡喜，在山寨住了一日，過了一夜。
次日，宋江、晁葢仍舊做頭一起，眞是用筆詳到。下山進發先去。次後依例而行，只隔着二十里遠近。四籌好漢收拾起財帛金銀等項，帶領了小嘍囉三五百人，便燒毀了寨柵，隨作第六起登程。第六起純是新，更無舊。○忽然增出一起，意外奇筆。宋江又合得這四箇好漢，心中甚喜，於路在馬上對晁葢說道：晁葢直性人，任憑宋江調撥。看他第一起只是自己與晁葢兩箇，其餘三人悉是梯己心腹，更不着一餘人在旁，於路便好多將言語兜綰他。寫宋江權術，眞有出神入化之筆。「小弟來江湖上走了這幾遭，雖是受了些驚恐，却也結識得這許多好漢。看他自家先敘功一句，可謂咄咄逼人。○筆墨之事，摹畫至此，奇哉。今日同哥哥上山去，這囘只得死心塌地與哥哥同死同生。」看他一段說話，先敘功高，次表心赤。功高，則衆人不得而爭之；心赤，則晁葢不得而疑之矣。一路上說着閒話，此是宋江喫緊權詐語，却說是閒話，妙絕。○愚嘗思世人一生鹿鹿，皆閒話也。宋江謀晁葢交椅，今復安在哉！後人笑前人，後人又笑後人，笑自笑，閒話自閒話，世間之事，胡可勝歎！不覺早來到朱貴酒店裏了。
且說四箇守山寨的頭領：吳用、公孫勝、林冲、秦明，和兩箇新來的：蕭讓、金大堅，已得朱貴、宋萬先囘報知，每日差小頭目棹船出來酒店裏迎接。一起起都到金沙灘上岸。攂鼓吹笛，衆好漢們都乗馬轎，迎上寨來。到得關下，軍師吳學究等六人把了接風酒，都到聚義廳上，焚起一爐好香。晁葢便請宋江爲山寨之主，坐第一把交椅。晁葢已入玄中，一路閒說之力如此。宋江那里肯？又妙。便道：「哥哥差矣。感蒙衆位不避刀斧，救拔宋江性命。哥哥原是山寨之主，如何却讓不才？若要堅執如此相讓，宋江情願就死。」晁葢道：「賢弟，如何這般說？當初若不是賢弟擔那血海般干係，救得我等七人性命上山，如何有今日之衆？你正該山寨之恩主。你不坐，誰坐？」宋江道：「仁兄，論年齒，兄長也大十歲。看他句句權詐之極。○讓晁葢，還只是論齒，然則餘人可知矣。儼然以功自居，眞乃咄咄相逼。宋江若坐了，豈不自羞？」再三推晁葢坐了第一位。宋江坐了第二位，吳學究坐了第三位，公孫勝坐了第四位。宋江道：看他毅然開口，目無晁葢，咄咄逼人。「休分功勞高下，只一句，便將晁葢從前號令一齊推倒，別出自己新裁，使山泊無舊無新，無不仰其鼻息，梟雄之才如此。○耐菴不過舐筆蘸墨耳，何其梟雄遂至如此？才子胸中，洵不可測也。梁山泊一行舊頭領去左邉主位上坐，欲形其少也，賊賊。新到頭領去右邉客位上坐。欲誇其多也，賊賊。待日後出力多寡，那時另行定奪。」盡入宋江手矣。○大才調人，做大事業，只是一着兩着。譬如高手奕棋，只在一着兩着也。但得之筆墨之間，更爲奇事耳。衆人齊道：「此言極當。」左邊一帶：林冲、劉唐、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杜遷、宋萬、朱貴、白勝；只九人。右邊一帶，論年甲次序，互相推讓：增此八字，便顯得右邉濟濟。花榮、秦明、黃信、戴宗、李逵、李俊、穆弘、張橫、張順、燕順、呂方、郭盛、蕭讓、王矮虎、薛永、金大堅、穆春、李立、歐鵬、蔣敬、童威、童猛、馬麟、石勇、侯健、鄭天壽、陶宗旺，共二十七人。○中間止蕭讓、金大堅非宋江相識，然要拖過花榮、秦明、黃信、燕順、呂方、郭盛、王矮虎、鄭天壽八人，列在右邊，定不得不幷及之矣。宋江此時，眞顧盻自豪矣哉。——共是四十位頭領坐下。一結。大吹大攂，且喫慶喜筵席。
宋江說起江州蔡九知府捏造謡言一事，說與衆頭領：「尀耐黃文炳那廝，事又不干他己，却在知府面前，將那京師童謡解說道：「『耗國因家木』，耗散國家錢糧的人，必是家頭着箇『木』字，不是箇『宋』字？『刀兵點水工』，興動刀兵之人，必是三點水着箇『工』字，不是箇『江』字？這箇正應宋江身上。那後兩句道：『縱橫三十六，播亂在山東。』合主宋江造反在山東。妙絕之筆。○要知此一番，不是酒席上閒述樂情而已，須知宋江只把現成公案，向衆重宣一遍，便抵無數篝火狐鳴、魚罾書帛之事，無處不寫宋江權術過人。以此拿了小可。不期戴院長又傳了假書，以此黃文炳那廝攛掇知府，只要先斬後奏。若非衆好漢救了，焉得到此！」李逵跳將起來，道：「好！哥哥正應着天上的言語！每每寫宋江用詐處，便被李逵跳破。如上文自述童謡一遍，本是以符讖牢籠衆人，然却口中不要說出，自得衆人心中暗動。偏忽然用李逵一句，直叫出來，兩兩相形，文情奇絕。○天上言語四字從何而來，奇絕妙絕。雖然喫了他些苦，黃文炳那賊也喫我割得快活！正應天上言語下，忽然說入自己快活事，夾七夾八，活畫鐵牛。放着我們許多軍馬，便造反，怕怎地！晁葢哥哥便做大宋皇帝，宋江哥哥便做小宋皇帝，見當時國號大宋，便誤認宋皇帝三字再折不開，一妙也。宋江姓宋，忽說是宋皇帝；晁葢不姓宋，亦說是宋皇帝，二妙也。皇帝又有大小兩箇，三妙也。○要知晁葢大皇帝，全是宋江面上增出來者，妙絕。吳先生做箇丞相，何處學來？公孫道士便做箇國師，何處學來？我們都做箇將軍。鐵牛思做將軍，眞乃未能免俗，然吾不知其藏之胸中，已復幾時，直至今日，始得快吐之也。○除兩哥哥做皇帝外，其餘本做將軍；亦止爲吳用、公孫二人，看來不似做將軍者，故遂生出丞相、國師來也。○鐵牛居然欲爲周公，眞是夢想不到。殺去東京，奪了鳥位，在那里快活却不好？——不強似這箇鳥水泊裏！」位是「鳥位」，水泊是「鳥水泊」，說得興盡。戴宗慌忙喝道：「鐵牛！你這廝胡說！你今日旣到這里，不可使你那在江州性兒，須要聽兩位頭領哥哥的言語號令！亦不許你胡言亂語，多嘴多舌！再如此多言揷口，先割了你這顆頭來爲令，以警後人！」李逵道：「阿呀！若割了我這顆頭，幾時再長得一箇出來？我只喫酒便了。」此不是呆語，又寫李大哥鑒貌辨色，明哲保身也。衆多好漢都笑。
宋江又題起拒敵官軍一事，說道：「那時小可初聞這箇消息，好不驚恐，不期今日輪到宋江身上！」將前文直綰結到今日。吳用道：「兄長當初若依了弟兄之言，只住山上快活，不到江州，不省了多少事？這都是天數註定如此！」宋江道：「黃安那廝如今在那里？」已隔數卷，至此忽問，可見此書一筆不漏。晁葢道：「那廝住不彀兩三箇月，便病死了。」將今日直綰到前文。宋江嗟歎不已。當日飲酒，各各盡歡。晁葢先叫安頓穆太公一家老小；完。叫取過黃文炳的家財，賞勞了衆多出力的小嘍囉；完。取出原將來的信籠交還戴院長收用。完。戴宗那里肯要？定敎收放在庫內公支使用。又表戴宗。○此等是戴宗與宋江做人一樣處。晁葢叫衆多小嘍囉叅拜了新頭領李俊等，完。都叅見了。連日山寨裏殺牛宰馬，作慶賀筵席，不在話下。
再說晁葢敎山前山後各撥定房屋居住，山寨裏再起造房舍，修理城垣。至第三日酒席上，宋江起身對衆頭領說道：「宋江還有一件大事，正要禀衆弟兄。小可今欲下山走一遭，乞假數日，何也。未知衆位肯否？」晁葢便問道：「賢弟，今欲要往何處，幹甚麽大事？」宋江不慌不忙，說出這箇去處，有分敎：
鎗刀林裏，再逃一遍殘生；
山嶺邉傍，傳授千年勳業。
正是：
只因玄女書三卷，
留得淸風史數篇。
畢竟宋公明要往何處去走一遭？且聽下囘分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