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水滸》俗本至此處，爲之索然意盡；及見古本，始喟然而嘆：嗚呼妙哉！文至此乎！夫晁葢欲打祝家莊，則宋江勸：「哥哥山寨之主，不可輕動也。」晁葢欲打高唐州，則宋江又勸：「哥哥山寨之主，不可輕動也。」晁葢欲打靑州，則又勸：「哥哥山寨之主，不可輕動。」欲打華州，則又勸：「哥哥山寨之主，不可輕動也。」何獨至於打曾頭市，而宋江默未嘗發一言？宋江默未嘗發一言，而晁葢亦遂死於是役。今我卽不能知其事之如何，然而君子觀其書法，推其情狀，引許世子不嘗藥註一之經以斷斯獄，葢宋江弒晁葢之一筆爲決不可宥也。此非謂史文恭之箭，乃眞出於宋江之手也；亦非謂宋江明知曾頭市之五虎能死晁葢，而坐不救援也。夫今日之晁葢之死，卽誠非宋江所料，然而宋江之以晁葢之死爲利，則固非一日之心矣。吾於何知之？於晁葢之每欲下山，宋江必勸知之。夫宋江之必不許晁葢下山者，不欲令晁葢能有山寨也，又不欲令衆人尚有晁葢也。夫不欲令晁葢能有山寨，則是山寨誠得一旦而無晁葢，是宋江之所大快也。又不欲令衆人尚有晁葢，則夫晁葢雖未死於史文恭之箭，而已死於廳上廳下衆人之心非一日也。如是而晁葢今日之死於史文恭，是特晁葢之餘矣。若夫晁葢之死，固已甚久甚久也。如是而晁葢至而若驚，晁葢死而若驚，其惟史文恭之與曾氏五虎有之；若夫宋江之心，固晁葢去而夷然，晁葢死而夷然也。故於打祝家則勸，打高唐則勸，打靑州則勸，打華州則勸，則可知其打曾頭市之必勸也。然而作者於前之勸則如不勝書，於後之勸則直削之者，書之以著其惡，削之以定其罪也。嗚呼！以稗官而幾欲上與《陽秋》分席，詎不奇絕？然不得古本，吾亦何繇得知作者之筆法如是哉！
通篇皆用深文曲筆，以深明宋江之弒晁葢。如風吹旗折，吳用獨諫，一也；戴宗私探，匿其囘報，二也；五將死救，餘各自顧，三也；主軍星殞，衆人不還，四也；守定啼哭，不商療治，五也；晁葢遺誓，先云「莫怪」，六也；驟攝大位，布令詳明，七也；拘牽喪制，不卽報仇，八也；大怨未修，逢僧閒話，九也；置死天王，急生麒麟，十也。
第二囘寫少華山，第四囘寫桃花山，第十六囘寫二龍山，第三十一囘寫白虎山，至上篇而一齊挽結，眞可謂奇絕之筆。然而吾嫌其同。何謂同？同於前若布棋，後若棋刼也。及讀此篇，而忽然添出混世魔王一段，曾未嘗有。突如其來得此一虛，四實皆活。夫而後知文章眞有相救之法也。
話說公孫勝對宋江、吳用獻出那箇陣圖，問曰：何不出自吳用？答曰：上金鈴弔掛，旣已全出吳用，此處例應獨出公孫。不得吳用太熱，公孫太冷也。道：「是漢末三分，諸葛孔明擺石爲陣之法：四面八方，分八八六十四隊，中間大將居之；其像四頭八尾，左旋右轉，按天地風雲之機，龍虎鳥蛇之狀。待他下山衝入陣來，兩軍齊開，有如伺候；等他一入陣，只看七星號帶起處，把陣變爲長蛇之勢。貧道作起道法，敎這三人在陣中，前後無路，左右無門。却於坎地上掘一䧟坎，直逼此三人到於那里。兩邊埋伏下撓鈎手，准備捉將。」
宋江聽了大喜，便傳將令，叫大小將較依令而行。再用八員猛將守陣。那八員？呼延灼、朱仝、花榮、徐寧、穆弘、孫立、史進、黃信。却叫柴進、呂方、郭盛權攝中軍，宋江、吳用、公孫勝帶領陳達磨旗，叫朱武指引五箇軍士在近山高坡上看對陣報事。
是日巳牌時分，衆軍近山擺開陣勢，摇旗擂鼓搦戰。只見芒碭山上有三二十面鑼聲震地價響；三箇頭領一齊來到山下，便將三千餘人擺開：左右兩邊，項充、李袞；中間擁出那箇混世魔王·樊瑞，騎一匹黑馬，立於陣前。那樊瑞雖會使些妖法，却不識陣勢；須知此語，正是反顯公孫，非衊樊瑞也。看了宋江軍馬，四面八方，團團密密，心中暗喜道：「你若擺陣，中我計了！」分付項充、李袞：「若見風起，你兩箇便引五百滚刀手殺入陣去。」項充、李袞得令，各執定蠻牌，挺着標鎗飛劒，只等樊瑞作用。只見樊瑞立在馬上，左手挽定流星銅鎚，右手仗着混世魔王寶劒，口中念念有詞，喝聲道：「疾！」却早狂風四起，飛沙走石，天昏地暗，日色無光。項充、李袞吶喊聲，帶了五百滚刀手殺將過去。
宋江軍馬見殺將過來，便分開做兩下。寫得八陣圖出，眞是妙筆。項充、李袞一攪入陣，兩下里強弓硬弩射住，來人只帶得四五十人入來，其餘的都囘本陣去了。寫得八陣圖出。宋江望見項充、李袞已入陣裏，便叫陳達把七星號旗只一招，那座陣勢紛紛滚滚，變作長蛇之陣。寫得八陣圖出。項充、李袞正在陣裏，東趕西走，左盤右轉，尋路不見。高坡上，朱武把小旗在那里指引：他兩箇投東，朱武便望東指；寫得好。若是投西，便望西指。寫得好。原來公孫勝在高處看了，已先拔出那松文古定劒來，口中念動呪語，喝聲道：「疾！」便借着那風，盡隨着項充、李袞脚邊亂捲。「便借那風」四字，讀之絕倒。○古有諸葛借風，不如公孫借風之更奇也。○如此寫公孫道法，眞乃脫盡牛鬼蛇神，別成幽溪小洞矣。兩箇在陣中，只見天昏地暗，日色無光，卽前八字，絕倒。四邊並不見一箇軍馬，一望都是黑氣，此句寫此軍。後面跟的都不見了。此句寫彼軍。
項充、李袞心慌起來，只要奪路出陣，百般地没尋歸路處。寫出八陣圖來。正走之間，忽然雷震一聲，兩箇在陣叫苦不迭，一齊躂了雙脚，翻筋斗攧下䧟馬坑裏去。妙絕。○凡前文寫得極難，皆倒襯後文甚易也。《莊子》曰：「每至於族，見其難爲，然後奏刀砉然，如土委地。」葢行文之樂，正莫樂於此也，豈其揚公孫，抑史進哉！兩邊撓鈎手早把兩箇搭將起來，便把麻繩綁縛了，解上山坡請功。宋江把鞭梢一指，三軍一齊掩殺過去。樊瑞引軍馬奔走上山，三千人馬折其大半。
宋江收軍，衆頭領都在帳前坐下，軍徤早解項充、李袞到於麾下。宋江見了，忙叫解了繩索，親自把盞，說道：「二位壯士，其實休怪，臨敵之際，不如此不得。小可宋江久聞三位壯士大名，欲來禮請上山，同聚大義；葢因不得其便，因此錯過。倘若不棄，同歸山寨，不勝萬幸。」兩箇聽了，拜伏在地，道：「久聞及時雨大名，只是小弟等無緣，不曾拜識。原來兄長果有大義！我等兩箇不識好人，要與天地相拗；奇崛之句，寫來活是使蠻牌人聲口。今日旣被擒獲，萬死尚輕，反以禮待。若蒙不殺，誓當効死報答大恩。樊瑞那人，無我兩箇如何行得？義士頭領若肯放我們一箇囘去，好。就說樊瑞來投拜，不知頭領尊意如何？」宋江便道：「壯士不必畱一人在此爲當，便請兩位同囘貴寨。宋江來日專候佳音。」寫宋江權術過人處，眞是非嘗之才。兩箇拜謝道：「眞乃大丈夫！若是樊瑞不從投降，我等擒來，奉獻頭領麾下。」便活是使蠻牌人聲口。宋江聽說大喜，請入中軍，待了酒食，看他盡放囘去，又有盡放囘去之法，寫得權術非嘗。○一也。換了兩套新衣，二也。取兩匹好馬，三也。呼小嘍囉拿了鎗牌，四也。親送二人下坡囘寨。五也。○便過諸葛七縱一等也。○因明用八陣，便又暗用借風、七縱一事以陪之，耐菴文心之巧如此。
兩箇於路在馬上感恩不盡。來到芒碭山下，小嘍囉見了大驚，接上山寨。樊瑞問兩箇來意如何，項充、李袞道：「我等逆天之人。合該萬死！」句句活是使蠻牌人聲口。樊瑞道：「兄弟，如何說這話？」兩箇便把宋江如此義氣說了一遍。樊瑞道：「旣然宋公明如此大義，我等不可逆天，是一家之言。來早都下山投拜。」兩箇道：「我們也爲如此而來。」不用項充、李袞相說，竟出樊瑞自家主意，好。當夜把寨內收拾已了。次日天曉，三箇一齊下山，直到宋江寨前，拜伏在地。宋江扶起三人，請入帳中坐定。三箇見了宋江沒半點相疑之意，彼此傾心吐膽，訴說平生之事。極表三人。三人拜請衆頭領都到芒碭山寨中，殺牛宰馬，管待宋公明等衆多頭領，一面賞勞三軍。飲宴已罷，樊瑞就拜公孫勝爲師。宋江立主敎公孫勝傳授「五雷天心正法」與樊瑞。樊瑞大喜，綰結妙絕，只在篇中，又出篇外，才子之才如此。數日之間，牽牛拽馬，捲了山寨錢糧，䭾了行李，收聚人馬，燒毀了寨柵，又結一處。○前三處實，此一處虛。有三處實，正不可無一處虛也。跟宋江等班師囘梁山泊，於路無話。
宋江同衆好漢軍馬已到梁山泊邊，却欲過渡，只見蘆葦岸邊大路上，一箇大漢望着宋江便拜。奇文妙接。宋江慌忙下馬扶住，問道：「足下姓甚名誰？何處人氏？」那漢答道：「小人姓段，雙名景住。人見小弟赤髪黃鬚，都呼小人爲金毛犬。祖貫是涿州人氏。生平只靠去北邊地面盜馬。今春去到鎗竿嶺北邊，盜得一匹好馬，雪練也似價白，渾身竝無一根雜毛。頭至尾，長一丈；蹄至脊，高八尺。那馬一日能行千里，北方有名，喚做『炤夜玉獅子馬』，乃是大金王子騎坐的，文情繇前踢雪騅生來，馬名炤後玉麒麟立出，前映後帶，絕世奇文。放在鎗竿嶺下，被小人盜得來。江湖上只聞及時雨大名，無路可見，欲將此馬前來進獻與頭領，權表我進身之意。不期來到凌州西南上曾頭市過，被那曾家五虎奪去了。小人稱說是梁山泊宋公明的，不想那廝多有汚穢的言語，小人不敢盡說。且復收口作一頓跌，文有歩驟。逃走得脫，特來告知。」宋江看這人時，雖是黃髪卷鬚，却也一表非俗，心中暗喜，便道：「旣然如此，且同到山寨裏商議。」帶了段景住，一同都下船，到金沙灘上岸。晁天王幷衆頭領接到聚義廳上。宋江敎樊瑞、項充、李袞和衆頭領相見，段景住一同都叅拜了。打起聒廳鼓來，且做慶賀筵席。
宋江見山寨連添了許多人馬，四方豪傑望風而來，因此叫李雲、陶宗旺監工，添造房屋幷四邊寨柵。又作一小發放。段景住又說起那匹馬的好處，宋江叫神行太保·戴宗去曾頭市探聽那馬的下落。戴宗去了四五日，囘來對衆頭領說道：「這箇曾頭市上共有三千餘家，內有一家喚做曾家府。這老子原是大金國人，名爲曾長者，生下五箇孩兒，號爲曾家五虎：大的兒子喚做曾塗，第二箇喚做曾密，第三箇喚做曾索，第四箇喚做曾魁，第五箇喚做曾昇。又有一箇敎師史文恭，一箇副敎師蘇定。去那曾頭市上，聚集着五七千人馬，札下寨柵，造下五十餘輛䧟車，發願要與我們勢不兩立，定要捉盡俺山寨中頭領，做箇對頭。那匹千里玉獅子馬，見今與敎師史文恭騎坐。更有一般堪恨那廝之處，杜撰幾句言語，敎市上小兒們都唱道：
摇動鐵鐶鈴，神鬼盡皆驚。
鐵車幷鐵鎻，上下有尖釘。
掃蕩梁山淸水泊，勦除晁葢上東京。
生擒及時雨，活捉智多星。
曾家生五虎！天下盡聞名！
沒一箇不唱，眞是令人忍耐不得！」曾頭市寫得又有一樣出色處，眞乃風雲海嶽之才。○要知因偷馬引出曾家五虎，亦與上文因偷雞引出祝氏三雄，特特相犯，以顯筆力。晁葢聽罷，心中大怒，道：「這畜生怎敢如此無禮！我須親自走一遭，不捉得這畜生，誓不囘山！我只點五千人馬，請啓二十箇頭領相助下山，其餘都和宋公明保守山寨。」
當日，晁葢便點林冲、特點林冲第一，章法奇絕人。呼延灼、徐寧、穆弘、張橫、楊雄、石秀、孫立、黃信、燕順、鄧飛、歐鵬、劉唐、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白勝、杜遷、宋萬，點至後半，忽然是最初小奪泊人，章法奇絕人。共是二十箇頭領，部領三軍人馬下山。宋江與吳用、公孫勝衆頭領就山下金沙灘餞行。上文若干篇，每動大軍，便書晁葢要行，宋江力勸。獨此行宋江不勸，而晁葢亦遂以死。深文曲筆，讀之不寒而栗。○俗本妄添處，古本悉無，故知古本之可寶也。
飲酒之間，忽起一陣狂風，正把晁葢新製的認軍旗半腰吹折。衆人見了，盡皆失色。大書衆人失色，以見宋江不失色也。不然者，何不書宋江等衆人五字耶？吳學究諫道：又大書吳用諫，以見宋江不諫，深文曲筆，遂與《陽秋》無異。「哥哥方纔出軍，風吹折認旗，於軍不利。不若停待幾時，却去和那廝理會。」晁葢道：「天地風雲，何足爲怪？趂此春暖之時，不去拿他，直待養成那廝氣勢，却去進兵，那時遲了。你且休阻我，遮莫怎地，要去走一遭！」吳用一箇那里彆拗得住？句句深著宋江之罪，深文曲筆。晁葢引兵渡水去了。宋江囘到山寨，密叫戴宗下山去探聽消息。此語後無下落，非耐菴漏失，正故爲此深文曲筆，以明曾市之敗，非宋江所不料，而絕不聞有救援之意，以深著其罪也。○驟讀之，極似寫宋江好；細讀之，始知正是寫宋江罪。文章之妙，都在無字句處，安望世人讀而知之？
且說晁葢領着五千人馬、二十箇頭領來到曾頭市相近，對面下了寨柵。次日，先引衆頭領上馬去看曾頭市。衆多好漢立馬正看之間，只見桺林中飛出一彪人馬來，約有七八百人。當先一箇好漢，便是曾家第四子曾魁，高聲喝道：「你等是梁山泊反國草寇！我正要來拿你解官請賞，原來天賜其便！還不下馬受縛，更待何時！」晁葢大怒，囘頭一看，早有一將出馬去戰曾魁。那人是梁山初結義的好漢豹子頭·林冲。特於此處大書林冲本色，以爲一篇眼目。兩箇交馬，鬬了二十餘合，曾魁料道鬬林冲不過，掣鎗囘馬，便往柳林中走，林冲勒住馬不趕。此篇於戰處只畧寫，意只重在晁、宋之間耳。晁葢領轉軍馬囘寨，商議打曾頭市之策。林冲道：「來日直去市口搦戰，就看虛實如何，再作商議。」
次日平明，引領五千人馬向曾頭市口平川曠野之地列成陣勢，擂鼓吶喊。曾頭市上砲聲響處，大隊人馬出來，一字兒擺着七箇好漢：中間便是都敎師史文恭；上首副敎師蘇定，下首便是曾家長子曾塗；左邊曾密、曾魁；右邊曾昇、曾索：都是全身披掛。敎師史文恭彎弓揷箭，炤後箭。坐下那匹便是千里玉獅子馬，炤前馬。手裏使一枝方天畫戟。三通鼓罷，只見曾家陣裏推出數輛䧟車，放在陣前，曾頭市寫得又有一樣出色。曾塗指着對陣，罵道：「反國草賊，見俺䧟車麽？我曾家府裏殺你死的，不算好漢！我一箇箇直要捉你活的，裝載䧟車裏解上東京，方顯是五虎手段！你們趂早納降，還有商議！」晁葢聽了大怒，挺鎗出馬，直逩曾塗。衆將一發掩殺過去，兩軍混戰，曾家軍馬一歩歩退入退村裏。林冲、呼延灼東西趕殺，却見路途不好，急退囘來收兵。本日戰處只略寫，却取次日失事先一勾染出來，用筆妙甚。當日兩邊各折了些人馬。晁葢囘到寨中，心中甚憂。一句引。衆將勸道：「哥哥且寬心，休得愁悶，有傷貴體。往嘗宋公明哥哥出軍，亦曾失利，好歹得勝囘寨。今日混戰，各折了些軍馬，又不曾輸了與他，何須憂悶？」晁葢只是鬱鬱不樂。又一句引。
一連三日搦戰，曾頭市上並不曾見一箇。第四日，忽有兩箇僧人直到晁葢寨裏投拜。寫得突兀。軍人引到中軍帳前，兩箇僧人跪下告道：「小僧是曾頭市上東邊法華寺裏監寺僧人。今被曾家五虎不時嘗來本寺作踐囉唕，索要金銀財帛，無所不至。小僧盡知他的備細出沒去處，只今特來拜請頭領入去刼寨。勦除了他時，當坊有幸！」晁葢見說，大喜，便請兩箇僧人坐了，置酒相待。獨有林冲諫道：一路詳寫林冲獨諫，以惡宋江之居然不來，深文曲筆，都要細看。「哥哥休得聽信，其中莫非有詐。」晁葢道：「他兩箇出家人，怎肯妄語？輕輕便說出三箇原故，明足拒諫之人，每每如此。○一。我梁山泊久行仁義之道，所過之處並不擾民；他兩箇與我何仇，却來掇賺？二。况兼曾家未必贏得我們大軍，何故相疑？三。兄弟休生疑心，悞了大事。今晚我自去走一遭。」林冲苦諫，道：「哥哥必要去時，林冲分一半人馬去刼寨，哥哥只在外面接應。」極寫林冲，總是反刺宋江，妙極。晁葢道：「我不自去，誰肯向前？前寫宋江下山，一時廳上廳下一齊願去，何至令晁葢作如許語？深文曲筆，處處有刺。你却畱一半軍馬在外接應。」林冲道：「哥哥帶誰人去？」晁葢道：「點十箇頭領，分二千五百人馬入去。」十箇頭領是：劉唐、呼延灼、阮小二、歐鵬、阮小五、燕順、阮小七、杜遷、白勝、宋萬。寫十將，亦復間列成文，章法奇絕人。
當晚造飯喫了，馬摘鈴，軍銜枚，夜色將黑，便悄悄地跟了兩箇僧人直奔法華寺來。晁葢看時，却是一座古寺。晁葢下馬，入到寺內，見沒僧衆，問那兩箇僧人道：「怎地這箇大寺院沒一箇和尚？」僧人道：「便是曾家畜生薅惱，不得已，各自歸俗去了；只有長老幷幾箇侍者，自在塔院裏居住。頭領暫且屯住了人馬，等更深些，小僧直引到那廝寨裏。」晁葢道：「他的寨在那里？」和尚道：「他有四箇寨柵，只是北寨裏便是曾家弟兄屯軍之處。若只打得那箇寨子時，這三箇寨便罷了。」晁葢道：「那箇時分可去？」和尚道：「如今只是二更天氣，且待三更時分，便無准備。」晁葢聽曾頭市上時，整整齊齊打更鼓響；又聽了半箇更次，絕不聞更點之聲。只畧寫。僧人道：「這廝想是都睡了，如今可去。」僧人當先引路，晁葢帶同諸將上馬，領兵離了法華寺，跟着便走。
行不到五里多路，黑影處不見了兩箇僧人，來得突兀，去得突兀。前軍不敢行動；看四邊時，又且路徑甚雜，都不見有人家。軍士却慌起來，報與晁葢知道。呼延灼便叫急囘舊路。走不到百十歩，只見四下里金鼓齊鳴，喊聲震地，一望都是火把。晁葢衆將引軍奪路而走，纔轉得兩箇灣，撞見一彪軍馬，當頭亂箭射將來，撲的一箭，正中晁葢臉上，亦只畧寫。倒撞下馬來。却得三阮、劉唐、白勝五箇頭領死倂將去，救得晁葢上馬，殺出村中來。十箇人入去，却偏是五箇初聚義人死救出來，生死患難之際，令人酸淚迸下。○單寫初聚義五人死救晁葢，便顯出滿山人無不心在宋江，而視晁葢如無也。深
又
林冲囘來點軍時，燕順、歐鵬、宋萬、杜遷只逃得自家性命；只逃自家性命者，葢言不及顧晁葢也，妙絕。帶去二千五百人馬，止剩得一千二三百人，虧得跟着呼延灼的，都囘到寨中。一千二三百人虧呼延者，葢言晁葢不虧呼延也，妙筆。衆頭領且來看晁葢時，那枝箭正射在面頰上。急拔得箭出，血暈倒了。看那箭時，上有「史文恭」字。寫得精神。林冲叫取金鎗藥敷貼上。原來却是一枝藥箭。晁葢中了箭毒，已自言語不得。林冲叫扶上車子，極寫林冲生死交情，以深惡宋江；又令《火併》一篇，有起有結，章法奇絕人。便差劉唐、三阮，杜遷、宋萬先送囘山寨。差六人，章法奇絕人。讀之，令人忽然想到初火併時，不勝風景不殊之痛。○古本之妙如此，而俗本盡訛，故知古本可寶也。其餘十四箇頭領在寨中商議：「今番晁天王哥哥下山來，不想遭這一塲，正應了風折認旗之兆。我等極該收兵，一齊囘去。但是必須等公明哥哥將令下來，方可囘軍，但知生宋江，不顧死晁葢，深文曲筆，直寫出宋江平日使衆人視晁葢如無也。豈可半塗撇了曾頭市自去？」書不撇曾市，以見撇晁葢也，妙絕。當晚二更時分，天色微明，十四箇頭領都在寨中嗟咨不安，進退無措，得此語，便令其罪悉歸宋江，妙絕。忽聽得伏路小較慌急來報：「前面四五路軍馬殺來，火把不計其數！」林冲聽了，一齊上馬。三面山字火把齊明，炤見如同白日，四下里吶喊到寨前。林冲領了衆頭領，不去抵敵，拔寨都起，囘馬便走。上文等宋江將令，只是借此一筆，以著宋江之惡耳。其文旣見，便可脫換而去，若必眞等將令，又是死板文字也。曾家軍馬背後捲殺將來。兩軍且戰且走，走過了五六十里，方纔得脫。計點人兵，又折了五七百人，大敗虧輸。急取舊路，望梁山泊囘來。
衆頭領囘到水滸寨上山，都來看視晁頭領時，已自水米不能入口，飲食不進，渾身虛腫。宋江守定在床前蹄哭，俗士讀之，便謂宋江好，不知正極寫宋江之詐也。○哭亦何罪？但通長讀之，殊復不堪耳。我生生世世，不願見此等人。衆頭領都守在帳前看視。宋江獨哭，難乎其爲下也；衆人不哭，難乎其爲上也。獨哭，宋江今日之惡也；不哭，宋江平日之惡也。當日夜至三更，晁葢身體沉重，轉頭看着宋江，囑咐道：「賢弟莫怪我說：若那箇捉得射死我的，便敎他做梁山泊主。」一路寫宋江之於晁葢一位，可謂虎視耽耽；至是晁葢將死，却忽然生出一難，筆力險怪不可言。○「莫怪我說」，妙絕。言罷，便瞑目而死。衆頭領都聽了晁葢遺囑。筆法。
宋江見晁葢已死，字法。○「已死」者，惟日望之之辭。放聲大哭，如喪考妣。獨寫宋江哭，俗士以爲好。○特寫宋江「如喪考妣」四字，以表其哭之不倫，妙絕。衆頭領扶策宋江出去主事。吳用、公孫勝勸道：「哥哥且省煩惱，生死人之分定，何故痛傷？且請理會大事。」宋江哭罷，便敎把香湯沐浴了屍首，裝殮衣服巾幘，停在聚義廳上。衆頭領都來舉哀祭祀。一面合造內棺外槨，選了吉時，盛放在正廳上，建起靈幃，中間設箇神主，上寫道：「梁山泊主天王晁公神主」。山寨中頭領，自宋公明以下，都帶重孝；小頭目幷衆小嘍囉亦帶孝頭巾。林冲却把那枝誓箭，就供養在靈前。筆法。○山寨定鼎之功，實惟武師始終以之，章法奇絕人。○衆人聽遺囑，林冲供誓箭，皆特寫晁葢死後宋江又不如意，便生出許多文情來。寨內揚起長旛，請附近寺院僧衆上山做功德，追薦晁天王。雖必有之事，然亦前映法華僧人，後引大圓和尚。宋江每日領衆舉哀，無心管理山寨事務。林冲與吳用、公孫勝幷衆頭領商議立宋公明爲梁山泊主，諸人拱聽號令。首書林冲，筆法。
次日淸晨，香花燈燭，林冲爲首，筆法。與衆等請出宋公明在聚義廳上坐定。林冲開話道：林冲一段是義。「哥哥聽禀：國一日不可無君，家一日不可無主。晁頭領是歸天去了，山寨中事業，豈可無主？四海之內，皆聞哥哥大名；來日吉日良辰，請哥哥爲山寨之主，諸人拱聽號令。」再提此句，以顯下文宋江之有號令也。宋江道：「晁天王臨死時囑咐：『如有人捉得史文恭者，便立爲梁山泊主。』此話衆頭領皆知。一礙。誓箭在彼，一礙。○妙絕之文，讀之令人不願爲惡，受如此苦。○權詐人一生受苦，如宋江其驗也。眞率人世界越濶，如李逵其驗也。豈可忘了？又不曾報得讐、雪得恨，如何便居得此位？」吳學究道：吳用一段是智。「晁天王雖是如此說，今日又未曾捉那人，山寨中豈可一日無主？若哥哥不坐時，其餘便都是哥哥手下之人，誰人敢當此位？錐心之言。况兼衆人多是哥哥心腹，亦無人敢有他言。又一句錐心之言。哥哥便可權臨此位坐一坐，善處之言。待日後別有計較。」又一句善處之言。宋江道：「軍師言之極當。今日小可權當此位，心事畢見。待日後報讐雪恨已了，拿住史文恭的，不拘何人，須當此位。」黑旋風·李逵在側邊叫道：「哥哥休說做梁山泊主，便做箇大宋皇帝你也肯！」每每宋江一番權詐後，便緊接李大哥一番直遂以形擊之，妙不可言。○有眼如電，有舌如刀，逵之所以如虎也；包藏禍心，外施仁義，江之所以如鬼也。宋江大怒道：不得不怒。「這黑廝又來胡說！再若如此亂言，先割了你這廝舌頭！」李逵道：「我又不敎哥哥不做；說請哥哥做皇帝，倒要先割我舌頭！」越彈壓，越說出來，妙人妙文。○「不做」字妙，俗本訛。吳學究道：「這廝不識時務的人，語語妙絕。○識時務
務
宋江焚香已罷，林冲、吳用攙到主位，居中正面坐了第一把椅子。又書林冲、吳用攙，畫盡宋江權詐。○越權詐，越見醜不可當。○「居中正面」四字，醜不可當。○論來尊宋江，正與尊晁葢一樣耳，何至又有不同？嗟乎！人自不讀其文耳。無如此許多字句便可以知晁葢，有如此許多字句便可以知宋江。夫文字，人之圖像也。觀其圖像，知其好惡，豈有疑哉？上首軍師吳用，下首公孫勝；左一帶林冲爲頭，右一帶呼延灼居長。衆人叅拜了，兩邊坐下。宋江便說道：「便」字，字法。言不須擬議也。「小可今日權居此位，全賴衆兄弟扶助，同心合意，共爲股肱，一同替天行道。看他開口第一句，便買住衆心，妙絕。如今山寨人馬數多，非比往日，可請衆兄弟分做六寨駐扎。此豈臨時猝辦之言？聚義廳今改爲忠義堂，此豈臨時猝辦之言？前後左右立四箇旱寨；後山兩箇小寨，前山三座關隘，山下一箇水寨，兩灘兩箇小寨。今日各請弟兄分投去管。先作一總，次復分說，有章法。忠義堂上是我權居尊位，第二位軍師吳學究，第三位法師公孫勝，第四位花榮，第五位秦明，第六位呂方，第七位郭盛。第一章。左軍寨內：第一位林冲，第二位劉唐，第三位史進，第四位楊雄，第五位石秀，第六位杜遷，第七位宋萬。第二章。右軍寨內：第一位呼延灼，第二位朱仝，第三位戴宗，第四位穆弘，第五位李逵，第六位歐鵬，第七位穆春。第三章。前軍寨內：第一位李應，第二位徐寧，第三位魯智深，第四位武松，第五位楊志，第六位馬麟，第七位施恩。第四章。後軍寨內：第一位柴進，第二位孫立，第三位黃信，第四位韓滔，第五位彭玘，第六位鄧飛，第七位薛永。第五章。水軍寨內：第一位李俊，第二位阮小二，第三位阮小五，第四位阮小七，第五位張橫，第六位張順，第七位童威，第八位童猛。第六章。——六寨計四十三員頭領。忽作一結，有章法。山前第一關，令雷橫、樊瑞守把；第二關，令解珍、解寶守把；第三關，令項充、李袞守把；第七章。金沙灘小寨，令燕順、鄭天壽、孔明、孔亮四箇守把；鴨嘴灘小寨，令李忠、周通、鄒淵、鄒潤四箇守把。山後兩箇小寨，左一箇旱寨令王矮虎、一丈靑、曹正；右一箇旱寨令朱武、陳達、楊春，——六人守把。第八章。忠義堂內，左一帶房中：掌文卷，蕭讓；掌賞罰，裴宣；掌印信，金大堅；掌算錢糧，蔣敬。第九章。右一帶房中：管砲，凌振；管造船，孟康；管造衣甲，侯徤；管築城垣，陶宗旺。第十章。忠義堂後兩廂房中管事人員：監造房屋，李雲；鐵匠總管，湯隆；監造酒醋，朱富；監備筵宴，宋淸；掌管什物，杜興、白勝。第十一章。山下四路作眼酒店，原撥定朱貴、樂和、時遷、李立、孫新、顧大嫂、張靑、孫二娘。第十二章。管北地收買馬匹，楊林、石勇、段景住。第十三章。○如此十三章，豈是臨時猝辦之言？前書謙讓，後書分撥，以深表宋江之權詐也。分撥已定，各自遵守，毋得違犯。」梁山泊水滸寨內，大小頭領，自從宋公明爲寨主，盡皆一心，拱聽約束。此亦反表前此之有二心也。二心也者，一心晁葢，一心宋江也。作者惡宋江之至矣。明日，宋江聚衆商議：「本要與晁天王報讐，興兵去打曾頭市，却思庶民居喪，尚且不可輕動，我們豈可不待百日之後然舉兵？」衆頭領依宋江之言，守在山寨，俗士必將以此爲孝，不知此正大書宋江之緩於報仇也。○俗本亦小訛，今依古本訂正。每日修設好事，只做功果，追薦晁葢。
一日，請到一僧，法名大圓，乃是北京大名府在城龍華寺法主；只爲遊方來到濟寧，經過梁山泊，就請在寨內做道塲。因喫齋閒話間，宋江問起北京風土人物。極寫宋江緩於報仇。那大圓和尚說道：「頭領如何不聞河北玉麒麟之名？」宋江聽了，猛然省起，說道：「你看我們未老，却恁地忘事！筆墨飛舞。北京城裏是有箇盧大員外，雙名俊義，綽號玉麒麟，是河北三絕。祖居北京人氏，一身好武藝，棍棒天下無對！梁山泊寨中若得此人時，小可心上還有甚麽煩惱不釋？」不悲失晁葢，但願得麒麟。雖復文字轉接，亦是深文曲筆。吳用笑道：「哥哥何故自喪志氣？若要此人上山，有何難哉？」宋江答道：「他是北京大名府第一等長者，如何能彀得他來落草？」吳學究道：「吳用也在心多時了，不想一向忘却。小生畧施小計，便敎本人上山。」宋江便道：「人稱足下爲智多星，端的名不虛傳！敢問軍師用甚計策，賺得本人上山？」吳用不慌不忙說出這段計來，有分敎，盧俊義：
撇却錦簇珠圍，
來試龍潭虎穴。
正是：
只爲一人歸水滸，
致令百姓受兵戈。
畢竟吳學究怎地賺盧俊義上山？且聽下囘分解。
註一許世子不嘗藥：《左》昭十九年，夏，許悼公瘧。五月戊辰，飲大子止之藥卒。大子奔晉。書曰「弒其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