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張天師祈禳瘟疫  洪太尉誤走妖魔

《水滸傳(貫華堂本)》——施耐庵

哀哉乎!此書旣成,而命之曰《水滸》也。是一百八人者,爲有其人乎?爲無其人乎?誠有其人也,卽何心而至於水滸也?爲無其人也,則是爲此書者之胸中,吾不知其有何等冤苦,而必設言一百八人,而又遠托之於水涯。吾聞「率土之濵,莫非王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也。一百八人而無其人,猶已耳;一百八人而有其人,彼豈眞欲以宛子城蓼兒洼者,爲非復趙宋之所覆載乎哉!吾讀《孟子》,至「伯夷,居北海之濵」,「太公,居東海之濵」二語,未嘗不歎。雖不善,不可避也,海濵雖遠,猶地也。二老倡衆去故就新,雖以聖人,非盛節也。彼孟子者,自言願學孔子,實未離於戰國游士之習,故猶有此言,未能滿於後人之心。若孔子,其必不出於此。今一百八人而有其人,殆不止於伯夷太公居海避之志矣。大義滅絕,其何以訓?若一百八人而無其人也,則是爲此書者之設言也。爲此書者,吾則不知其胸中有何等冤苦而爲如此設言。然以賢如孟子,猶未免於大醇小疵之譏,其何責於稗官?後之君子,亦讀其書,哀其心可也。

古人著書,每每若干年布想,若干年儲材,又復若干年經營點竄,而後得脫於稿,裒然成爲一書也。今人不會看書,往往將書容易混帳過去。於是古人書中所有得意處、不得意處、轉筆處、難轉筆處、趁水生波處、翻空出奇處、不得不補處、不得不省處、順添在後處、倒揷在前處,無數方法,無數筋節,悉付之於茫然不知,而僅僅粗記前後事跡,是否成敗,以助其酒前茶後,雄譚快笑之旗鼓。嗚呼!《史記》稱五帝之文尚不雅馴,而爲薦紳之所難言,奈何乎今忽取綠林豪猾之事,而爲士君子之所雅言乎?吾特悲讀者之精神不生,將作者之意思盡沒,不知心苦,實負良工,故不辭不敏,而有此批也。

此一囘,古本題曰「楔子」。楔子者,以物出物之謂也。以瘟疫爲楔,楔出祈禳;以祈禳爲楔,楔出天師;以天師爲楔,楔出洪信;以洪信爲楔,楔出遊山;以遊山爲楔,楔出開碣;以開碣爲楔,楔出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此所謂正楔也。中間又以康節希夷二先生,楔出刼運定數;以武德皇帝包拯狄靑,楔出星辰名字;以山中一虎一蛇,楔出陳達楊春;以洪信驕情傲色,楔出高俅蔡京;以道童猥獕難認,直楔出第七十囘皇甫相馬作結尾,此所謂奇楔也。


紛紛五代亂離間,一旦雲開復見天!

草木百年新雨露,車書萬里舊江山。

尋嘗巷陌陳羅綺,幾處樓臺奏管絃。

天下太平無事日,鶯花無限日高眠。好詩。○一部大書詩起、詩結,天下太平起,天下太平結。

話說這八句詩,乃是故神宗天子朝中一箇名儒,姓,諱堯夫,道號康節先生所作;一箇算數先生。爲歎五代,天下干戈不息。那時朝屬,暮屬,正謂是:

都來十五帝,

播亂五十秋。十五、五十,顚倒大衍《河圖》中宮二數便妙。

後來感得天道循環,向甲馬營中生下太祖·武德皇帝來,大書武德皇帝,見此一朝,不用掉文袋子。這朝聖人出世,紅光滿天,聖人出世,紅光滿天;妖魔出世,黑氣一道。異香經宿不散,乃是上界霹靂大仙下降。爲天罡地煞先作映襯。英雄勇猛,智量寬洪,自古帝王都不及這朝天子,一條桿棒等身齊,打四百座軍州都姓絕妙好辭。可見全部鎗棒,悉從一王之制矣。那天子掃淸寰宇,蕩靜中原,國號大宋,建都汴梁,九朝八帝班頭,四百年開基帝主。因此上,邵堯夫先生讚道:「一旦雲開復見天!」正如敎百姓再見天日之面一般。

那時西嶽華山有箇陳摶處士,又一箇算數先生。○兩位先生胸中,算定有六六三十六員,重之七十二座矣。是箇道高有德之人,能辨風雲氣色。一日,騎驢下山,向那華陰道中正行之間,聽得路上客人傳說:藏下一大部評話。「如今東京柴世宗讓位與趙簡點登基。」那陳摶先生聽得,心中歡喜,以手加額,在驢背上大笑,攧下驢來。人問其故。那先生道:「天下從此定矣!正乃上合天心,下合地理,中合人和。」

自庚申年間受禪,開基卽位,在位一十七年,天下太平,傳位與御弟太宗立乎元,指乎,傳位御弟,傳疑也。太宗皇帝在位二十二年,傳位與眞宗皇帝眞宗又傳位與仁宗。這仁宗皇帝乃是上界赤脚大仙又爲天罡地煞先作映襯。降生之時,晝夜啼哭不止。朝廷出給黃榜,召人醫治,感動天庭,差遣太白金星下界,忽然轉出一座星辰,爲一百單八座星辰作引。化作一老叟前來揭了黃榜,自言能止太子啼哭。看榜官員引至殿下朝見眞宗。天子聖旨,敎進內苑看視太子。那老叟直至宮中,抱着太子耳邊低低說了八箇字,太子便不啼哭。奇事奇文。那老叟不言姓名,只見化陣淸風而去。耳邊道八箇甚字?道是:「文有文曲,武有武曲。」忽然從一座星辰,又轉出兩座星辰,爲一百單八座作引,妙妙。○八箇字只是四箇字,奇情奇文。端的是玉帝差遣紫微宮中兩座星辰下來輔佐這朝天子!星辰以「座」論,奇事。星辰可以下來,奇事。星辰被玉帝差遣下來,奇事。玉帝差遣星辰下來輔佐天子,奇事。文曲星,乃是南衙開封府主龍圖閣大學士包拯;武曲星,乃是征西夏國大元帥狄靑嶽降,傅說列星。註一變用得好。這兩箇賢臣出來輔佐這朝皇帝,在位四十二年,改了九箇年號。自天聖元年癸亥登基,至天聖九年,那時天下太平,五穀豐登,萬民樂業,路不拾遺,戶不夜閉,這九年謂之一登;一登二登三登,有據無據,撰成妙語。明道元年,至皇祐三年,這九年亦是豐富,謂之二登;自皇祐四年,至嘉祐二年,這九年田禾大熟,謂之三登。一連三九二十七年,號爲「三登之世」。九年一登,又九年二登,又九年三登,一連三九二十七年,號爲三登之世。筆意都從康節希夷兩先生生來。註二那時百姓受了些快樂,誰道樂極悲生:嘉祐三年春間,天下瘟疫盛行。自南直至兩,無一處人民不染此症。天下各州各府雪片也似申奏將來。

且說東京城裏城外軍民死亡大半。開封府包待制,親將《惠民和濟局方》自出俸資合藥,救治萬民。那里醫治得?自是正事,不可不先補出。瘟疫越盛。文武百官商議,都向待漏院中聚會,伺候早朝,奏聞天子。是日,嘉祐三年三月三日,合成九數,陽極於九,數之窮也。《易》窮則變,變出一部《水滸傳》來。五更三點,天子駕坐紫宸殿,受百官朝賀已畢,當有殿頭官喝道:「有事出班早奏,無事捲簾退朝。」只見班部叢中,宰相趙哲、參政文彥博出班奏道:「目今京師瘟疫盛行,傷損軍民甚多。伏望陛下釋罪寬恩,省刑薄稅,自是正論,不可不先補出。祈禳天災,救濟萬民。」天子聽奏,急敕翰林院隨卽草詔,一面降赦天下罪囚,應有民間稅賦悉皆赦免;一面命在宮觀寺院修設好事禳災。不料其年瘟疫轉盛。仁宗天子聞知,龍體不安,復會百官計議。向那班部中,有一大臣,越班啓奏。天子看時,乃是叅知政事范仲淹。拜罷起居,奏道:「今天災盛行,軍民塗炭,日夕不能聊生。以臣愚意:要禳此災,可宣嗣漢天師星夜臨朝,就禁院,修設三千六百分羅天大醮,奏聞上帝,可以禳保民間瘟疫。」不必眞出希文,只是臨文相借耳。○先是藥局,次是修省,第三段方轉出祈禳來。仁宗天子准奏。急令翰林學士草詔一道,天子御筆親書,詔。幷降御香一柱,香。欽差內外提點殿前太尉洪信爲天使,前往江西信州龍虎山,宣請嗣漢天師·張眞人星夜來朝祈禳瘟疫。就金殿上焚起御香,香。親將丹詔付與洪太尉詔。卽便登程前去。

洪信領了聖敕,辭別天子,背了詔書,詔。盛了御香,香。帶了數十人,上了舖馬,一行部從,離了東京,取路逕投信州貴溪縣來。不止一日,省。來到江西信州,大小官員出郭迎接。隨卽差人報知龍虎山上淸宮住持道衆,准備接詔。是日官員接詔,報知道衆。次日,衆位官同送太尉到於龍虎山下。只見上淸宮許多道衆,鳴鐘擊鼓,香花燈燭,幢幡寶蓋,一派仙樂,都下山來迎接丹詔,次日官員送太尉,道衆接詔。直至上淸宮前下馬。當下上至住持眞人,下及道童侍從,前迎後引,接至三淸殿上,請將詔書居中供養着。上下前後,詔書居中,錦心繡口,隨筆成妙。洪太尉便間監宮眞人道:「天師今在何處?」住持眞人向前禀道:「好敎太尉得知:這代祖師號曰虛靖天師,性好淸高,倦於迎送;自向龍虎山頂結一茅庵,修眞養性。因此不住本宮。」太尉道:「目今天子宣詔,如何得見?」眞人答道:「容禀:詔敕權供在殿上,貧道等亦不敢開讀。且請太尉到方丈獻茶,再煩計議。」當時將丹詔供養在三淸殿上,詔。與衆官都到方丈。太尉居中坐下,執事人等獻茶,就進齋供,水陸俱備。齋罷,太尉再問眞人道:「旣然天師在山頂庵中,何不着人請將下來相見,開宣丹詔?」眞人禀道:「這代祖師雖在山頂,其實道行非嘗:能駕霧興雲,踪跡不定。貧道等時嘗亦難得見,怎生敎人請得下來?」太尉道:「似此如何得見?目今京師瘟疫盛行,今上天子特遣下官齎捧御書丹詔,親捧龍香,來請天師,要做三千六百分羅天大醮以禳天災,救濟萬民。似此怎生奈何?」眞人禀道:「天子要救萬民,只除是太尉辦一點志誠心,此語不獨指祈禳瘟疫也。夫天子則豈有不要救萬民者?天子要救萬民,則豈有不倚托太尉者?太尉若無誠心,則豈能救得萬民者?太尉救不得萬民,則豈能仰答天子者?語雖不多,而其指甚遠,其斯以爲眞人也乎?齋戒沐浴,更換布衣,休帶從人,自背詔書,焚燒御香,歩行上山,禮拜叩請天師,方許得見。如若心不志誠,空走一遭,亦難得見。」太尉聽說,道:「俺從京師食素到此,如何心不志誠?旣然恁地,依着你說,明日絕早上山。」當晚各自權歇。

次日五更時分,衆道士起來,備下香湯,請太尉起來沐浴。換了一身新鮮布衣,脚下穿上麻鞋草履;喫了素齋,取過丹詔,用黃羅包袱背在脊梁上;詔。手裏提着銀手爐,降降地燒着御香。香。許多道衆人等,送到後山,指與路徑。眞人又禀道:「太尉要救萬民,休生退悔之心,只顧志誠上去。」總是敎太尉以爲天子救萬民之要訣,非爲今日請天師叮嚀也。太尉別了衆人,口誦天尊寶號,縱歩上山來。獨自一箇,行了一囘,盤坡轉徑,攬葛攀藤。約莫走過了數箇山頭,三二里多路,看看脚酸腿軟,正走不動,口裏不說,肚裏躊躇;心中想道:「我是朝廷貴官,醜話。○「朝廷貴官」四字,敺却無數英雄入水泊,此語却是此老說起。京師時重裀而卧,列鼎而食,尚兀自倦怠,妙語絕倒。○重裀列鼎,尚自倦怠,何不以調元贊化而將息之。何曾穿草鞋,走這般山路!知他天師在那里?却敎下官受這般苦!」

又行不到三五十歩,掇着肩氣喘,只見山凹裏起一陣風。寫得出色。風過處,向那松樹背後奔雷也似吼一聲,寫得出。撲地跳出一隻弔睛白額錦毛大蟲來。先寫風,次寫吼,次寫大蟲,只是一筆,便有多少段落。○初開簿第一條好漢。洪太尉喫了一驚,叫聲:「阿呀!」千載欺君賣國人收塲最後語。撲地望後便倒。那大蟲望着洪太尉,左盤右旋,咆哮了一囘,托地望後山坡下跳了去。洪太尉倒在樹根底下,諕的三十六箇牙齒,捉對兒廝打,奇句。那心頭一似十五箇弔桶,七上八落的響,奇句。渾身却如重風麻木,奇句。兩腿一似鬬敗公雞;奇句。○四句一句一樣,皆奇絕之文。口裏連聲叫苦。大蟲去了一盞茶時,方纔爬將起來,再收拾地上香爐,還把龍香燒着,香。○何不寫詔?詔在背上,定當如故也。再上山來,務要尋見天師。

又行過三五十歩,口裏歎了數口氣,怨道:「皇帝四字連讀始妙。重裀列鼎,尚自倦怠者,其胸中口中,每每有此四字也。御限,差俺來這裏,敎我受這塲驚恐!」說猶未了,只覺得那里又一陣風,寫得出色。吹得毒氣直冲將來。太尉定睛看時,山邊竹藤裏,簌簌地響,寫得出色。搶出一條弔桶大小、雪花也似蛇來。亦先寫風,次寫響,次寫蛇。○開簿第二條好漢。太尉見了,又喫一驚,撇了手爐,香。○前無此有。叫一聲:「我今番死也!」望後便倒在盤陀石邊。但見那條大蛇逕搶到盤陀石邊,朝着洪太尉盤做一堆,兩隻眼迸出金光,張開巨口,吐出舌頭,噴那毒氣在洪太尉臉上。驚得太尉三魂蕩蕩,七魄悠悠。那蛇看了洪太尉一囘,望山下一澑,却早不見了。太尉方纔爬得起來,說道:「慚愧!驚殺下官!」看身上時,寒粟子比餶飿兒大小。此非前詳後畧,正是從四句外,增出一句耳。口裏罵那道士:「尀耐無禮,戲弄下官!敎俺受這般驚恐!若山上尋不見天師,下去和他別有話說。」再拿了銀提爐,香。整頓身上詔敕詔。○前不及詔,此幷及詔,都妙。幷衣服、巾幘,却待再要上山去。

正欲移歩,法變。不然,上去到幾時了。只聽得松樹背後,隱隱地笛聲吹響,漸漸近來。太尉定睛看時,但見一箇道童,倒騎着一頭黃牛,橫吹着一管鐵笛,笑吟吟地正過山來。一蛇一虎後,忽接入此段,筆墨變幻不可言。洪太尉見了,便喚那箇道童:「你從那里來?認得我麽?」好貨。道童不倸,只顧吹笛。寫得妙極。太尉連問數聲。道童呵呵大笑,拿着鐵笛,指着洪太尉寫得妙極。說道:「你來此間,莫非要見天師麽?」太尉大驚,便道:「你是牧童,如何得知?」只合答云:你是太尉,如何得見?道童笑道:「我早間在草庵中伏侍天師,聽得天師說道:『今上天子差箇洪太尉齎擎丹詔御香到來山中,宣我往東京做三千六百分羅天大醮,祈禳天下瘟疫。我如今乗鶴駕雲去也。』這早晚想是去了,不在庵中。你休上去,山內毒蟲猛獸極多,恐傷害了你性命。」太尉再問道:「你不要說謊?」道童笑了一聲,也不囘應,又吹着鐵笛,轉過山坡去了。寫得妙極。太尉尋思道:「這小的如何盡知此事?想是天師分付他?一定是了。」此四字,寫盡從來太尉自以爲是。欲待再上山去,「方纔驚諕的苦,爭些兒送了性命,不如下山去罷。」

太尉拿着提爐,香。再尋舊路,奔下山來。衆道士接着,請至方丈坐下。眞人便問太尉道:「曾見天師麽?」太尉說道:「我是朝中貴官,如何敎俺走得山路,喫了這般辛苦?爭些兒送了性命!爲頭上至半山裏,跳出一隻弔睛白額大蟲,驚得下官魂魄都沒了;又行不過一箇山嘴,竹藤裏搶出一條雪花大蛇來,盤做一堆,攔住去路!若不是俺福分大,如何得性命囘好貨。盡是你這道衆,戲弄下官!」眞人覆道:「貧道等怎敢輕慢大臣?這是祖師試探太尉之心。本山雖有蛇虎,並不傷人。」一部《水滸傳》一百八人總贊。太尉又道:「我正走不動,方欲再上山坡,只見松樹傍邊,轉出一箇道童,騎着一頭黃牛,吹着管鐵笛,正過山來。我便問他:『那里來?識得俺麽?』他道:『已都知了。』說天師分付,早晨乗鶴駕雲往東京去了,下官因此囘來。」眞人道:「太尉可惜錯過,這箇牧童正是天師!」只說其一,不說其二。太尉道:「他旣是天師,如何這等猥獕?」此一句,直兜至第七十囘皇甫端相馬之後,見一部所列一百八人,皆朝廷貴官嫌其猥獕,而失之於牝牡驪黃之外者也。○何獨不言:旣是天師,如何這等猙獰耶?眞人答道:「這代天師非同小可,雖然年幼,其實道行非嘗。他是額外之人,一百八員,所謂額外之人也。四方顯化,極是靈驗。世人皆稱爲道通祖師。」洪太尉道:「我直如此有眼不識眞師,當面錯過!」眞人道:「太尉且請放心。旣然祖師法旨道是去了,比及太尉囘之日,這塲醮事,祖師已都完了。」太尉見說,方纔放心。眞人一面敎安排筵宴管待太尉,請將丹詔收藏於御書匣內,畱在上淸宮中;詔書畢。龍香就三淸殿上燒了。龍香畢。當日方丈內大排齋供,設宴飲酌。至晚席罷,止宿到曉。

次日早膳已後,眞人、道衆幷提點、執事人等,請太尉遊山。天下本無事,遊山遊出來。太尉大喜。許多人從跟隨着,歩行出方丈,前面兩箇道童引路,行至宮前宮後,看翫許多景致。三淸殿上,富貴不可盡言。左廊下:九天殿紫微殿北極殿;右廊下:太乙殿三官殿驅邪殿九天紫微北極太乙三官等殿,引出驅邪一殿;以驅邪一殿,引出伏魔一殿。諸宮看遍,行到右廊後一所去處。洪太尉看時,另外一所殿宇:一遭都是搗椒紅泥牆,正面兩扇朱紅槅子;門上使着肐膊大鎻鎻着,交叉上面貼着十數道封皮,封皮上又是重重疊疊使着朱印;簷前一面硃紅漆金字牌額,上書四箇金字,寫道:「伏魔之殿」。寫得怕人。○筆墨淋漓之至。太尉指着門道:「此殿是甚麽去處?」眞人答道:「此乃是前代老祖天師鎻鎭伏魔之殿。」太尉又問道:「如何上面重重疊疊貼着許多封皮?」眞人答道:「此是老祖大唐洞玄國師封鎻魔王在此。但是經傳一代天師,親手便添一道封皮,奇想奇文。使其子子孫孫不得妄開。走了魔君,非嘗利害。今經八九代祖師,誓不敢開。鎻用銅汁灌鑄,誰知裏面的事?小道自來住持本宮,三十餘年,也只聽聞。」妙。

洪太尉聽了,心中驚恠,先驚。想道:「我且試看魔王一看。」便對眞人說道:「你且開門來,我看魔王甚麽模樣。」眞人禀道:「太尉,此殿决不敢開!先祖天師叮嚀告戒:今後諸人不許擅開。」一禀。太尉笑道:次笑。「胡說!你等要妄生恠事,煽惑良民,故意安排這等去處,假稱鎻鎭魔王,顯耀你們道術。我讀一鑑之書,好東西,好文法。何曾見鎻魔之法?神鬼之道,處隔幽冥,我不信有魔王在內。快快與我打開,我看魔王如何。」眞人三囘五次禀說:「此殿開不得,恐惹利害,有傷於人。」又禀。太尉大怒,次怒。指着道衆說道:「你等不開與我看,回到朝廷,先奏你們衆道土阻當宣詔,違別聖旨,不令我見天師的罪犯;看他隨口搊出人罪案來,前後太尉一轍也。後奏你等私設此殿,假稱鎻鎭魔王,煽惑軍民百姓。把你都追了度牒,刺配遠惡軍州受苦。」後來許多刺配軍州,只炤前官律斷。

眞人等懼怕太尉權勢,眞人猶怕太尉權勢,况其他哉!只得喚幾箇火工道人來,先把封皮揭了,將鐵鎚打開大鎻。衆人把門推開,一齊都到殿內,黑洞洞不見一物。太尉敎從人取十數箇火把點着,將來打一炤時,四邊並無一物,只中央一箇石碣,約高五六尺,下面石龜

跌坐
當作:趺坐
,大半陷在泥裏。一部大書七十回,以石碣起,以石碣止,奇絕。○「碣」字俗本訛作「碑」字。炤那石碣上時,前面都是龍章鳳篆、天書符籙,人皆不識;與第七十回一樣作章法。炤那背後時,却有四箇眞字大書,註三鑿着「遇洪而開」。奇事奇文。洪太尉看了這四箇字,大喜,次又喜。便對眞人說道:「你等阻當我,却怎地數百年前已註定我姓字在此?『遇洪而開』,分明是敎我開看,却何妨?我想這箇魔王都只在石碣底下。汝等從人與我多喚幾箇火工人等,將鋤頭鐵鍬來掘開。」

眞人慌忙禀道:「太尉,不可掘動!恐有利害,傷犯於人,不當穩便!」又禀。太尉大怒,次又怒。喝道:「你等道衆省得甚麽!碣上分明鑿着遇我敎開,你如何阻當?快與我喚人來開!」

眞人又三回五次禀道:「恐有不好。」太尉那里肯聽?詳書眞人一禀、再禀、又禀、又禀者,以深明天罡地煞出世之不容易也。只得聚集衆人,先把石碣放倒,一齊併力掘那石龜,半日方纔掘得起。又掘下去,只有三四尺深,見一片大靑石板,可方丈圍。石碣之下石龜,石龜之下石板,寫得鄭重之至。洪太尉呌再掘起來。眞人又苦禀道:「不可掘動。」掘到石板,又復苦禀,寫得鄭重之至。太尉那里肯聽?衆人只得把石板一齊扛起。看時,石板底下,却是一箇萬丈深淺地穴。只見穴內刮剌剌一聲響亮,那響非同小可。響亮過處,只見一道黑氣,從穴裏滚將起來,掀塌了半箇殿角。那道黑氣,直冲到半天裏,空中散作百十道金光,望四靣八方去了。駭人之筆。○他日有稱「我」者,有稱「俺」者,有稱「小可」者,有稱「洒家」者,有稱「我老爺」者,皆是此句化開。衆人喫了一驚,發聲喊,撇下鋤頭鐵鍬,盡從殿內奔將出來,推倒攧翻無數。驚得洪太尉目睁口呆,罔知所措,面色如土。奔到廊下,只見眞人向前呌苦不迭。太尉問道:「走了的却是甚麽妖魔?」眞人道:「太尉不知:此殿中,當初老祖天師洞玄眞人傳下法符,囑付道:『此殿內鎭鎻着三十六員天罡星,七十二座地煞星,共是一百單八箇魔君在裏靣。上立石碣,鑿着龍章鳳篆姓名,鎭住在此。楔者,以物出物之謂。此篇因請天師,誤開石碣,所謂楔也。俗本不知,誤入正書,失之遠矣。若還放他出世,必惱下方生靈。』如今太尉放他走了,怎生是好!」當時洪太尉聽罷,渾身冷汗,捉顫不住;急急收拾行李,引了從人,下山回。眞人幷道衆送官已罷,自回宮內修理殿宇,竪立石碣,不在話下。了。

再說洪太尉在途中分付從人,敎把走妖魔一節休說與外人知道,恐天子知而見責。畫出太尉。

於路無話,星夜回至京師。進得汴梁城,聞人所說:只聞人說足矣,不必舖敘醮事也。「天師在東京禁院做了七晝夜好事,普施符籙,禳救災病,瘟疫盡消,軍民安泰。天師辭朝,乗鶴駕雲,自囘龍虎山去了。」省。洪太尉次日早朝,見了天子,奏說:「天師乗鶴駕雲,先到京師;臣等驛站而來,纔得到此。」仁宗准奏,賞賜洪信,復還舊職,瘟疫亦楔也,醮事亦楔也,天師亦楔也,太尉亦楔也。旣已楔出三十六員天罡,七十二座地煞矣,便隨手收拾,不復更用也。亦不在話下。

後來仁宗天子在位共四十二年,晏駕,無有太子,傳位濮安懿王·允讓之子,太宗皇帝

的孫
當作:嫡孫
爲前傳位御弟太宗句吐氣,此傳外別傳之法也。立帝號曰英宗。在位四年,傳位與太子神宗神宗在位一十八年,傳位與太子哲宗。那時天下太平,一部大書數萬言,却以


衍文
「天下太平」四字起,「天下太平」四字止,妙絕。
四方無事。

且住!若眞箇太平無事,今日開書演義又說着些甚麽?忽然掉筆一轉,轉出一部大書來。看官不要心慌,此只是箇楔子,下文便有:

王敎頭私走延安府  九紋龍大鬧史家村

史大郎夜走華陰縣  魯提轄拳打鎭關西

趙員外重修文殊院  魯智深大鬧五臺山

小霸王醉入銷金帳  花和尚大鬧

花花村
當作:桃花村

九紋龍剪徑赤松林  魯智深火燒瓦官寺

花和尚倒拔垂楊柳  豹子頭誤入白虎堂

林敎頭刺配滄州道  魯智深大鬧野豬林

柴進門招天下客   林冲棒打洪敎頭

林敎頭風雪山神廟  陸虞候火燒草料塲

朱貴水亭施號箭   林冲雪夜上梁山

梁山泊林冲落草   汴京城楊志賣刀

急先鋒東郭爭功   靑面獸北京鬬武

赤髮鬼醉卧靈官殿  晁天王認義東溪村

吳學究說三阮撞籌  公孫勝應七星聚義

楊志押送金銀擔   吳用智取生辰綱

花和尚單打二龍山  靑面獸雙奪寶珠寺

美髯公智穩揷翅虎  宋公明私放晁天王

林冲水寨大併火   晁葢梁山小奪泊

梁山泊義士尊晁葢  鄆城縣月夜走劉唐

虔婆醉打唐牛兒   宋江怒殺閻婆惜

閻婆大鬧鄆城縣   朱仝義釋宋公明

橫海郡柴進畱賓   景陽岡武松打虎

王婆貪賄說風情   鄆哥不忿鬧茶肆

王婆計啜西門慶   淫婦藥鴆武大郎

偷骨殖何九送喪   供人頭武二設祭

母藥叉孟州道賣人肉 武都頭十字坡遇張靑

武松威震平安寨   施恩義奪快活林

施恩重霸孟州道   武松醉打蔣門神

施恩三入死囚牢   武松大鬧飛雲浦

張都監血濺鴛鴦樓  武行者夜走蜈蚣嶺

武行者醉打孔亮   錦毛虎義釋宋江

宋江夜看小鰲山   花榮大鬧淸風寨

鎭三山大鬧靑州道  霹靂火夜走瓦礫塲

石將軍村店寄書   小李廣梁山射鴈

梁山泊吳用舉戴宗  揭陽嶺宋江逢李俊

沒遮攔追趕及時雨  船火兒大鬧潯陽江

及時雨會神行太保  黑旋風鬬浪裏白條

潯陽樓宋江吟反詩  梁山泊戴宗傳假信

梁山泊好漢刼法塲  白龍廟英雄小聚義

宋江智取無爲軍   張順活捉黃文炳

還道村受三卷天書  宋公明遇九天玄女

假李逵剪徑刼單身  黑旋風沂嶺殺四虎

錦豹子小徑逢戴宗  病關索長街遇石秀

楊雄醉罵潘巧雲   石秀智殺裴如海

病關索大翠屏山   拚命三火燒祝家莊

撲天雕雙修生死書  宋公明一打祝家莊

一丈靑單捉王矮虎  宋公明兩打祝家莊

解珍解寶雙越獄   孫立孫新大刼牢

吳學究雙掌連環計  宋公明三打祝家莊

揷翅虎枷打白秀英  美髯公誤失小衙內

李逵打死殷天錫   柴進失陷高唐州

戴宗雙取公孫勝   李逵獨劈羅眞人

入雲龍斗法破高廉  黑旋風下井救柴進

高太尉大興三路兵  呼延灼擺布連環馬

吳用使時遷偷甲   湯隆賺徐寧上山

徐寧敎使鈎鐮鎗   宋江大破連環馬

三山聚義打靑州   衆虎同心歸水泊

吳用賺金鈴弔挂   宋江鬧西嶽華山

公孫勝芒碭山降魔  晁天王曾頭市中箭

吳用智賺玉麒麟   張順夜鬧金沙渡

放冷箭燕靑救主   刼法塲石秀跳樓

宋江兵打北京城   關勝議取梁山泊

呼延灼月夜賺關勝  宋公明雪天擒索超

托塔天王夢中顯聖  浪裏白條水上報冤

時遷火燒翠雲樓   吳用智取大名府

宋江賞馬歩三軍   關勝降水火二將

宋公明夜打曾頭市  盧俊義活捉史文恭

東平府誤陷九紋龍  宋公明義釋雙鎗將

沒羽箭飛石打英雄  宋公明棄糧擒壯士

忠義堂石碣受天文  梁山泊英雄驚惡夢

一部七十回正書,一百四十句題目,有分敎:

宛子城中藏虎豹,

蓼兒洼內聚蛟龍。

畢竟如何緣故?且聽初回分解。


註一春秋申伯呂侯。嶽降:喻大人物降生,《詩·大雅·崧高》有「維嶽降神,生。」傅說相,《莊子·大宗師》有傅說「相武丁,奄有天下,乘東維、騎箕尾,而比於列星。」

註二康節理學家邵雍諡號。希夷間道家隱士陳摶賜號。

註三眞字:楷書。亦作「眞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