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囘  錦豹子小徑逢戴宗  病關索長街遇石秀

《水滸傳(貫華堂本)》——施耐庵

以上宋江旣入山寨,一切線頭都結矣。不得已,生出戴宗尋取公孫,別開機扣,便轉出楊雄石秀一篇錦繡文章,乃至直帶出三打祝家無數奇觀。而此一囘,則正其過接長養之際也。貪游名山者,須耐仄路;貪食熊蹯者,須耐慢火;貪看月華者,須耐深夜;貪見美人者,須耐梳頭。如此一囘,固願讀者之耐之也。

看他一路無數小文字,都復有一丘一壑之妙,不似他書,一望平原而已。

一部收尾,此篇獨居第一。


話說當時李逵挺着朴刀來鬬李雲。兩箇就官路旁邊鬬了五七合,不分勝敗。朱富便把朴刀去中間隔開,叫道:「且不要鬬,都聽我說。」二人都住了手。朱富道:「師父聽說:小弟多蒙錯愛,指敎鎗棒,非不感恩;只是我哥哥朱貴見在梁山泊做了頭領,今奉及時雨·宋公明將令,着他來炤管李大哥。不爭被你拿了解官,敎我哥哥如何囘去見得宋公明?因此做下這塲手段。却纔李大哥乗勢要壞師父,却是小弟不肯容他下手,只殺了這些土兵。我們本待去得遠了,猜道師父囘去不得,必來趕我;小弟又想師父日嘗恩念,特地在此相等。師父,你是箇精細的人,有甚不省得?如今殺害了許多人性命,又走了黑旋風,你怎生囘去見得知縣?你若囘去時,定喫官司,又無人來相救;不如今日和我們一同上山,投逩宋公明入了夥。未知尊意若何?」李雲尋思了半晌,便道:「賢弟,只怕他那里不肯收畱我。」朱富笑道:「師父,你如何不知及時雨大名,專一招賢納士,結識天下好漢?」李雲聽了,歎口氣,道:「閃得我有家難逩,有國難投!——只喜得我並無妻小,省。不怕喫官司拿了。只得隨你們去休!」李逵便笑道:「我的哥!你何不早說?」麄直是其天性。便和李雲剪拂了。這李雲旣無老小,亦無家當。省。當下三人合作一處,來趕車子。半路上朱貴接見了,大喜。四籌好漢跟了車仗便行,於路無話。看看相近梁山泊,路上又迎着馬麟鄭天壽好。○昭烈後主曰:「勿以善小而不爲,勿以惡小而爲之。」吾謂行文亦然。如四人看看到山,又增出馬麟鄭天壽來探聽,此所謂小善必爲。李雲老小家當,定要寫還二句,必不肯漏,此所謂小惡必避也。都相見了,說道:「二頭領又差我兩箇下山來探聽你消息;好。今旣見了,我兩箇先去囘報。」當下二人先上山來報知。

次日,四籌好漢帶了朱富家眷,都至梁山泊大寨聚義廳來。朱貴向前先引李雲拜見二頭領,相見衆好漢,說道:「此人是沂水縣都頭,姓,名,綽號靑眼虎。」上文「虎」字猶畱餘影,妙。次後,朱貴朱富叅拜衆位,說道:「這是舍弟朱富,綽號笑面虎。」妙。都相見了。李逵拜了宋江獨拜宋江給還了兩把板斧,細。訴說假李逵剪徑一事,衆人大笑;這箇該笑。○先寫衆人都笑,襯下宋江獨笑,妙筆。又訴說殺虎一事,爲取娘至沂嶺,被虎喫了,說罷,流下淚來。寫出至人至性。宋江大笑大書「宋江大笑」者,可知衆人不笑也。夫娘何人也?虎喫何事也?娘被虎喫,其子流淚,何情也?聞斯言也,不必賢者而後哀之,行道之人莫不哀之矣。獨何心?不惟不能哀之,且復笑之;不惟笑之而已,且大笑之耶?天下之人莫非子也,天下莫非人子,則莫不各有其娘也。而獨非人子則已,而猶爲人子,則豈有聞人之娘已被虎喫,而爲人之子乃復大笑?誰欺,欺太公乎?作者特於前幅大書宋江不許取娘,於後幅大書宋江聞虎喫娘大笑,所以深明談忠談孝之人,其胸中全無心肝,爲稗史之

儔杌
當作:檮杌
也。
道:「被你殺了四箇猛虎,今日山寨裏卻添得兩箇活虎,不悲別人無娘,但誇自家添虎。正宜作慶。」不弔孝子,但慶強盜,皆深惡宋江筆法。衆多好漢大喜,便敎殺羊宰馬,做筵席慶賀兩箇新到頭領。晁葢便叫去左邊白勝上首坐定。

吳用道:此三字是上來一篇大結束處,非結束李雲朱富而已,直結束刼法塲以來也。「近來山寨十分興旺,感得四方豪傑望風而來,皆是二兄之德,亦衆弟兄之福也。然雖如此,還令朱貴仍復掌管山東酒店,替囘石勇侯徤朱貴在東。朱富老少另撥一所房舍住居。目今山寨事業大了,非同舊日;可再設三處酒館,專一探聽吉凶事情,往來義士上山。如若朝廷調遣官兵捕盜,可以報知,如何進兵,好做准備。西山地面廣濶,可令童威童猛弟兄帶領十數箇火伴那里開店;在西。李立帶十數箇火家去南邊那里開店;李立在南。石勇也帶十來箇伴當去北山那里開店。石勇在北。仍復都要設立水亭號箭、接應船隻。但有緩急軍情,飛捷報來。已上第一令。山前設置三座大關,專令杜遷總行守把。但有一應委差,不許調遣,十字妙絕,讀之一歎。早晚不得擅離。」六字妙絕,讀之一歎。○第二令。又令陶宗旺「把總監工,掘港汊,修水路,開河道,整理宛子城垣,修築山前大路。」妙絕,讀之一歎。○第三令。他原是莊戶出身,修理久慣。令蔣敬「掌管庫藏倉廒,支出納入;積萬累千,書算帳目。」第四令。蕭讓「設置寨中寨外,山上山下,三關把隘許多行移關防文約,大小頭領號數。」妙。○第五令。煩令金大堅「刊造雕刻一應兵符、印信、牌面等項。」第六令。侯徤「管造衣袍鎧甲、五方旗號等件。」第七令。李雲「監造梁山泊一應房舍、廳堂。」第八令。馬麟「監管修造大小戰船。」第九令。宋萬白勝去「金沙灘下寨」;令王矮虎鄭天壽去「鴨嘴灘下寨」。兩段第十令。穆春朱富「管收山寨錢糧。」第十一令。呂方郭盛「於聚義廳兩邊耳房安歇。」絕妙親兵。○第十二令。宋淸「專管筵宴。」寫得宋淸惟酒食是議,讀之絕倒。○無數經濟,發出一段極大文字,却以一戲語終之,妙絕。○此篇調遣衆人,所以結束宋江上山許大文字也。以無數說話描寫大宋機械變詐,幾於食少事煩,却只以一句話描寫小宋百無一能,只圖口腹。如此結構,眞是錦心繡手。都分撥已定,筵席了三日,不在話下。梁山泊自此無事,每日只是操練人馬,敎演武藝;水寨裏頭領都敎習駕船赴水,船上廝殺,亦不在話下。一大結後,再作一小結。

忽一日,宋江晁葢吳學究幷衆人閒話,道:「我等弟兄衆位今日共聚大義,只有公孫一淸不見囘還。我想他囘薊州探母、叅師,期約百日便囘;今經日久,不知信息,莫非昧信不來?可煩戴宗兄弟與我去走一遭,探聽他虛實下落,如何不來。」戴宗願往。宋江大喜,說道:「只有賢弟去得快,旬日便知信息。」

當日戴宗別了衆人。次早,打扮做承局,離了梁山泊,取路望薊州來。把四箇甲馬拴在腿上,作起「神行法」來,於路只喫些素茶素食。在路行了三日,來到沂水縣界,只聞人說道:隨手點綴。「前日走了黑旋風,傷了好些人,連累了都頭李雲,不知去向,不甚分明正妙,宛然是閒人說閒話。至今無獲處。」戴宗聽了冷笑。

當日正行之次,只見遠遠地轉過一箇人來,手裏提着一根渾鐵筆管鎗。匆匆行次,只見人、鎗而已,下文囘看,始詳其狀。那人看見戴宗走得快,便立住了脚,叫一聲:「神行太保。」穿接得奇。戴宗聽得,囘過臉來定睛看時,見山坡下小徑邊立着一箇大漢,生得頭圓耳大,鼻直口方,眉秀目踈,腰細膀闊。像條好漢。戴宗連忙囘轉身來,問道:「壯士,素不曾拜識,如何呼喚賤名?」那漢慌忙答道:「足下果是神行太保?」撇了鎗,便拜倒在地。穿接甚好。戴宗連忙扶住,答禮,問道:「足下高姓大名?」那漢道:「小弟姓,名,祖貫彰德府人氏;多在綠林叢中安身,江湖上都叫小弟做錦豹子·楊林。數月之前,路上酒肆里遇見公孫勝先生,同在店中喫酒相會,便寫得不冷落。備說梁山泊二公招賢納士,如此義氣,寫下一封書,敎小弟自來投大寨入夥,只是不敢輕易擅進。公孫先生又說:『李家道口舊有朱貴開酒店在彼,招引上山入夥的人。山寨中亦有一箇招賢飛報頭領,好官名。喚做神行太保·戴院長,日行八百里路。』今見兄長行歩非嘗,因此喚一聲看,固知穿接之奇也。不想果是仁兄。正是天幸,無心得遇!」戴宗道:「小可特爲公孫勝先生薊州去,杳無音信,今奉二公將令,差遣來薊州探聽消息,尋取公孫勝還寨,不期却遇足下。」楊林道:「小弟雖是彰德府人,這薊州管下地方州郡都走遍了。倘若不棄,就隨侍兄長同去走一遭。」戴宗道:「若得足下作伴,實是萬幸。尋得公孫先生見了,一同囘梁山泊未遲。」楊林見說了,大喜,就邀住戴宗,結拜爲兄。

戴宗收了甲馬,兩箇緩緩而行,到晚就投村店歇了。楊林置酒請戴宗戴宗道:「我使『神行法』,不敢食葷。」兩箇只買些素饌相待。過了一夜,次日早起,打火喫了早飯,收拾動身。楊林便問道:「兄長使『神行法』走路,小弟如何走得上?只怕同行不得。」戴宗笑道:「我的『神行法』也帶得人同行。我把兩箇甲馬拴在你腿上,作起法來,也和我一般走得快,奇事。要行便行,要住便住。不然,你如何趕得我走!」楊林道:「只恐小弟是凡胎濁骨,比不得兄長神體。」戴宗道:「不妨。我這法諸人都帶得,耐菴寫至此句,蚤已想到李逵矣。作用了時,和我一般行,只是我自喫素,竝無妨得。」後日獨難李逵,故妙。當時取兩箇甲馬替楊林縛在腿上,戴宗也只縛了兩箇,作用了「神行法」,吹口氣在上面,兩箇輕輕地走了去,要緊要慢,都隨着戴宗行。後日獨難李逵,故妙。兩箇於路間說些江湖上的事,雖只見緩緩而行,正不知走了多少路。「神行」二字,已是奇想,更有此奇筆描寫之。

兩箇行到巳牌時分,前面來到一箇去處:四圍都是高山,中間一條驛路。楊林却自認得,引。便對戴宗說道:「哥哥,此間地名喚做飲馬川。前面兀那高山裏,嘗嘗有大夥在內,近日不知如何。因爲山勢秀麗,水繞峰環,以此喚做飲馬川。」兩箇正來到山邊過,只聽得忽地一聲鑼響,戰鼓亂鳴,走出一二百小嘍囉,攔住去路。當先捧着兩籌好漢,各挺一條朴刀,大喝道:「行人須住脚!五字恰好喝神行人,故妙。你兩箇是甚麽鳥人?那里去的?會事的快把買路錢來,饒你兩箇性命!」楊林笑道:「哥哥,你看我結果那呆鳥!」二字罵盡千載。○見好人而不識,聞好話而不信,讀好文字而不解,皆呆鳥也。撚着筆管鎗,搶將入去。

那兩箇好漢見他來得兇,走近前來看了,上首的那箇便叫道:「且不要動手!兀的不是楊林哥哥麽?」楊林住了,却纔認得。上首那箇大漢一箇大。提着軍器向前剪拂了,便喚下首這箇長漢一箇長。都來施禮罷。楊林請過戴宗,說道:「兄長且來和這兩箇弟兄相見。」戴宗問道:「這兩箇壯士是誰?如何認得賢弟?」楊林便道:「這箇認得小弟的好漢,他原是葢天軍襄陽府人氏,姓,名;爲他雙睛紅赤,江湖上人都喚他做火眼狻猊,能使一條鐵鏈,人皆近他不得。多曾合夥,一別五年,不曾見面,誰想今日却在這里相遇着。」鄧飛便問道:「楊林哥哥,這位兄長是誰?必不是等閒人也。」楊林道:「我這仁兄各說其所知,與下文相對。梁山泊好漢中神行太保·戴宗的便是。」鄧飛聽了,道:「莫不是江州戴院長,能行八百里路程的?」戴宗答道:「小可便是。」那兩箇頭領慌忙剪拂,道:「平日只聽得說大名,不想今日在此拜識尊顏。」戴宗忙問道:「這位好漢高姓大名?」鄧飛道:「我這兄弟「我這仁兄」、「我這兄弟」,以閒筆作對,令文字不懈散。,名,祖貫是眞定州人氏,善造大小船隻。原因押送花石綱,要造大船,嗔怪這提調官催倂責罰,他把本官一時殺了,棄家逃走在江湖上綠林中安身,已得年久。因他長大白淨,人都見他一身好肉體,起他一箇綽號,叫他做玉幡竿·孟康。」戴宗見說,大喜。

四籌好漢說話間,楊林問道:「二位兄弟在此聚義幾時了?」鄧飛道:「不瞞兄長說,也有一年多了。只半載前,在這直西地面上遇着一箇哥哥,姓,名先生一人,次生出二人。却因二人,又生出一人,眞是行文省力法。○不是耐菴要圖省力,其實收羅一百八人,亦大難事。祖貫是京兆府人氏。原是本府六案孔目山身,極好刀筆。爲人忠直聰明,分毫不肯苟且,本處人都稱他鐵面孔目;亦會拈鎗一。使棒二。,舞劒三。輪刀,四。智勇足備。爲因朝廷除將一員貪濫知府到來,把他尋事,刺配沙門島,從我這里經過,被我們殺了防送公人,救了他在此安身,聚集得三二百人。這裴宣極使得好雙劒,上鎗棒劒刀四事,此又抽出一件獨贊之,有神色。讓他年長,見在山寨中爲主,煩請二位義士同往小寨相會片時。」便叫小嘍囉牽過馬來。戴宗楊林卸下甲馬,細。騎上馬,望山寨來。

行不多時,早到寨前,下了馬。裴宣已有人報知,連忙出寨降階而接。戴宗楊林裴宣時,果然好表人物,生得面白肥胖,四平八穩。心中暗喜,當下裴宣邀請二位義士到聚義廳上,俱各講禮罷,相請戴宗正面坐了;次是楊林裴宣鄧飛孟康五籌好漢。賓主相待,坐定筵宴。當日大吹大擂飲酒。

戴宗在筵上說起二人如何招賢納士,仗義踈財;一如何。衆好漢如何同心恊力;二如何。八百里梁山泊如何廣濶;三如何。中間宛子城如何雄壯;四如何。四下里如何都是茫茫烟水;五如何。如何許多軍馬,不愁官兵來捉……六如何。只管把言語說他三箇。寫得錯錯落落。裴宣囘道:「小弟也有這箇山寨,一也有。也有三百來匹馬,二也有。財賦也有十餘輛車子,糧食草料不算,三也有。也有三五百孩兒們;四也有。儻若仁兄不棄微賤時,引薦於大寨入夥,也有微力可效。五也有。未知尊意若何?」寫得錯錯落落。戴宗大喜,道:「二公待人接物,竝無異心;更得諸公相助,如錦上添花。若果有此心,可便收拾下行李,待小可和楊林薊州見了公孫勝先生同來,那時一同扮做官軍,星夜前往。」衆人大喜。

酒至半酣,移至後山斷金亭上,看那飲馬川景致喫酒,一百八人實難收羅,故借戴宗公孫作線,便順手串出四五人也。然又恐寫得冷落,便露出凑泊之跡,故特特寫作加意之筆。喝采道:「山沓水匝,眞乃隱秀!八字畫盡飲馬川,抵無數名人游記。你等二位如何來得到此?」鄧飛道:「原是幾箇不成材小廝們罵世。在這里屯扎,後被我兩箇來奪了這箇去處。」衆皆大笑。五籌好漢喫得大醉,裴宣起身舞劒助酒,看他特寫移席,特寫評贊山水,特寫罵世語,特寫舞劒,皆極力要寫作加意之筆。戴宗稱讚不已。至晚便畱到寨內安歇。次日,戴宗定要和楊林下山,三位好漢苦畱不住,相送到山下作別,自囘寨裏收拾行裝,整理動身,不在話下。

且說戴宗楊林離了飲馬川山寨,在路曉行夜住,早來到薊州城外,投箇客店安歇了。楊林便道:「哥哥,我想公孫勝先生是箇學道人,必在山間林下,不住城裏。」妙論,使吾浩歎。○今之學道之人,皆不在山間林下;今之山間林下,却葬無數死人,哀哉!戴宗道:「說得是。」當時二人先去城外,一到處詢問公孫勝先生下落消息,竝無一箇人曉得他。先生好。住了一日,次早起來,又去

遠遠
當作:遠近
村坊街市訪問人時,亦無一箇認得,先生好。兩箇又囘店中歇了。第三日,戴宗道:「敢怕城中有人認得他?」不然若使有人認得,斯不足以稱先生矣。當日和楊林却入薊州城裏來尋他。兩箇尋問老成人時,都道:「不認得。敢不是城中人,只怕是外縣名山大剎居住。」先生好。

楊林正行到一箇大街,只見遠遠地一沠鼓樂迎將一箇人來。過接。戴宗楊林立在街上看時,前面兩箇小牢子,一箇馱着許多禮物花紅,一箇捧着若干段子采繒之物,後面靑羅傘下罩着一箇押獄劊子。那人生得好表人物,露出藍靛般一身花繡,兩眉入鬢,鳳眼朝天,淡黃面皮,細細有幾根髭髯。那人祖貫是河南人氏,姓,名;因跟一箇叔伯哥哥來薊州做知府,一向流落在此;續後一箇新任知府却認得他,因此就叅他做兩院押獄兼充市曹行刑劊子。因爲他一身好武藝,面貌微黃,以此人都稱他做病關索·楊雄。當時楊雄在中間走着,背後一箇小牢子擎着鬼頭靶法刀。原來纔去市心裏決刑了囘來,衆相識與他掛紅賀喜,送囘家去,正從戴宗楊林面前迎將過來。

一簇人在路口攔住了把盞。只見側首小路裏又撞出七八箇軍漢來,爲頭的一箇叫做踢殺羊·張保楊志被牛所苦,楊雄爲羊所困,皆非必然之事,只是借勺水興洪波耳。這漢是薊州守禦城池的軍,帶着這幾箇都是城裏城外時嘗討閒錢使的破落戶漢子,官司累次奈何他不改;爲見楊雄原是外鄉人來薊州,却有人懼怕他,因此不怯氣。當日正見他賞賜得許多段疋,帶了這幾箇沒頭神,喫得半醉,却好趕來要惹他;又見衆人攔住他在路口把盞,那張保撥開衆人,鑽過面前,叫道:「節級拜揖。」楊雄道:「大哥,來喫酒。」張保道:「我不要喫酒,我特來問你借百十貫錢使用。」楊雄道:「雖是我認得大哥,不曾錢財相交,如何問我借錢?」張保道:「你今日詐得百姓許多財物,如何不借我些?」楊雄應道:「這都是別人與我做好看的,怎麽是詐得百姓的?你來放刁!——我與你軍衛有司,各無統屬!」張保不應,便叫衆人向前一鬨,先把花紅段子都搶了去。楊雄叫道:「這廝們無禮!」待向前打那搶物事的人,被張保劈胸帶住,背後又是兩箇來拖住了手。那幾箇都動起手來,小牢子們各自廻避了。楊雄張保幷兩箇軍漢逼住了,施展不得,只得忍氣,解拆不開。

正鬧中間,只見一條大漢挑着一擔柴來,一路行文,如龍初成,鱗甲隱隱而起。看見衆人逼住楊雄動撣不得。那大漢看了,路見不平,便放下柴擔,分開衆人,前來勸道:「你們因甚打這節級?」那張保睜起眼來,喝道:「你這打脊餓不死、凍不殺的乞丐,敢來多管!」那大漢大怒,性發起來,將張保劈頭只一提,一交攧翻在地。那幾箇破落戶見了,却待要來動手,早被那大漢一拳一箇,都打的東倒西歪。楊雄方纔脫得身,把出本事來施展,一對拳頭攛梭相似,那幾箇破落戶都打翻在地。數語救正楊雄。○非一張保便困楊雄,亦只是借以引出石秀耳,須知行文之苦。張保見不是頭,爬將起來,一直走了。了。○沒毛牛之必至於死者,不死不弄出楊志也;踢殺羊之一直逃去者,只此已足顯楊雄也。行文都無浪筆,須知。楊雄忿怒,大踏歩趕將去。張保跟着搶包袱的走。活畫小人。楊雄在後面追着,趕轉一條巷內去了。楊雄逓開去,便令戴宗先結石秀有地,筆法甚好。○一箇巷內。那大漢兀自不歇手,在路口尋人廝打。戴宗楊林看了,暗暗地喝采,道:「端的是好漢!眞正『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便向前邀住,勸道:「好漢,看我二人薄面,且罷休了。」兩箇把他扶勸到一箇巷內。又一箇巷內。楊林替他挑了柴擔,好。戴宗挽住那漢子,好。○寫得親熱。邀入酒店裏來。楊林放下柴擔,好。同到閤兒裏面。

那大漢叉手道:「感蒙二位大哥解救了小人之禍。」戴宗道:「我弟兄兩箇也是外鄉人,因見壯士仗義之心,只恐一時拳手太重,悞傷人命,特地做這箇出塲。請壯士酌三杯,到此相會,結義則箇。」那大漢道:「多得二位仁兄解拆小人這塲,却又蒙賜酒相待,實是不當。」楊林便道:「四海之內,皆是兄弟,怎如此說?且請坐。」戴宗相讓。那漢那里肯僭上?戴宗楊林一帶坐了,那漢坐在對席。叫過酒保,楊林身邊取出一兩銀子來,把與酒保,道:「不必來問,但有下飯,只顧買來與我們喫了,一發總算。」酒保接了銀子去,一面鋪下菜蔬、菓品、按酒之類。

三人飲過數杯,戴宗問道:「壯士高姓大名?貴鄉何處?」那漢答道:「小人姓,名,祖貫是金陵建康府人氏,自小學得些鎗棒在身,一生執意,石秀,是另又一樣人物。路見不平,便要去相助,人都呼小弟作拚命三郎。因隨叔父來外鄉販羊馬賣,不想叔父半途亡故,消折了本錢,還鄉不得,流落在此薊州,賣柴度日。旣蒙拜識,當以實告。」戴宗道:「小可兩箇因來此間幹事,得遇壯士如此豪傑。流落在此賣柴,怎能彀發跡?不若挺身「挺身」二字,妙絕。做事業要挺身出去,了生死亦要挺身出去,挺身眞世出、世間之要訣也。江湖上,去做箇下半世快樂也好。」石秀道:「小人只會使些鎗棒,別無甚本事,如何能彀發達快活!」戴宗道:「這般時節認不得眞!一者朝廷閉塞,二乃奸臣不明。朝廷用「閉塞」字,妙。言非朝廷不愛人材,只是奸臣閉塞之也。奸臣用「不明」字,更妙。言奸臣閉塞朝廷,亦非有大過惡,只繇不明故也。「不明」二字,何等輕細,却斷得奸臣盡情,斷得奸臣心服,眞是絕妙之筆。俗本乃誤作「朝廷不明,奸臣閉塞」,復成何語耶?只二字轉換,其優劣相去如此。古本、俗本之相去,胡可盡說?亦在天下善讀書人,取兩本細細對讀,便知其異耳。小可一箇薄識,因一口氣,去投奔了梁山泊宋公明入夥,如今論秤分金錢,換套穿衣服,只等朝廷招安了,早晚都做箇官人。」只是好看語,葢有權術人,開口便防人一着,如宋江之於武松,皆此類也。學究不知世事,便因此語續出半部,眞要笑殺。

石秀歎口氣道:「小人便要去,也無門路可進。」戴宗道:「壯士若肯去時,小可當以相薦。」石秀道:「小人不敢拜問二位官人貴姓?」戴宗道:「小可姓,名;兄弟姓,名。」石秀道:「江湖上聽得說箇江州神行太保,莫非正是足下?」戴宗道:「小可便是。」叫楊林身邊包袱內取一錠十兩銀子,送與石秀做本錢。看他寫戴宗全學宋江,絕倒。○又學宋江說好話,又學宋江使銀子,寫得戴宗便活是第二宋江石秀不敢取受,再三謙讓,方纔收了,知道他是梁山泊神行太保。正欲要訴說些心腹之話,投托入夥,移雲接月之筆。○人但知接下之疾,豈復料此文乃直兜至翠屏山後耶?只聽得外面有人尋問入來。三箇看時,却是楊雄帶領着二十餘人,都是做公的,趕入酒店裏來。戴宗楊林見人多,喫了一驚,乗鬧鬨里,兩箇慌忙走了。卸去,交入,移雲接月,出筆最巧。○子弟少時讀書,最要知古人出筆,有無數方法:有正筆,有反筆,有過筆,有沓筆,有轉筆,有偷筆。上五法易解。所謂偷筆,則如此文是也。葢一路都是戴宗作正文,至此忽趂勢偷去戴宗,竟入楊雄石秀正傳,所謂移雲接月,用力不多而得便至大。知此,則作《史記》非難事也。

石秀起身迎住,道:「節級,那里去來?」楊雄便道:「大哥,何處不尋你,却在這里飲酒。便放出戴宗一會那延,好筆。我一時被那廝封住了手,施展不得,多蒙足下氣力救了我這塲便宜。一時間只顧趕了那廝,去奪他包袱,却撇了足下。這夥兄弟聽得我廝打,都來相助,依還奪得搶去的花紅段疋囘來,亦補。只尋足下不見。却纔有人說道:『兩箇客人勸他去酒店裏喫酒。』因此纔知得,特地尋將來。」石秀道:「却纔是兩箇外鄉客人,寫出石秀有心人。邀在這里酌三杯,說些閒話,只二語,寫出石秀有心人。不知節級呼喚。」楊雄大喜,便問道:「足下高姓大名?貴鄉何處?因何在此?」石秀答道:「小人姓,名,祖貫是金陵建康府人氏;平生執性,路見不平,便要去捨命相護,以此都喚小人做拚命三郎。因隨叔父來此地販賣羊馬,不期叔父半途亡故,消折了本錢,流落在此薊州,賣柴度日。」再述一遍,不換一字。楊雄又問:「却纔和足下一處飲酒的客人何處去了?」周緻。石秀道:「他兩箇見節級帶人進來,只道相鬧,以此去了。」楊雄道:「恁地便喚酒保取兩甕酒來,大碗叫衆人一家三碗,喫了先去,明日却得來相會。」楊雄領衆人來,只爲卸去戴宗之地耳。戴宗旣已卸去,便幷卸去衆人,行文亦有狡兎死、走狗烹之法也。衆人都喫了酒,自各散了。楊雄便道:「石家三郎,你休見外。想你此間必無親眷,恩深義重,反在此句。我今日就結義你做箇弟兄,如何?」石秀見說,大喜,便說道:「不敢動問節級貴庚?」楊雄道:「我今年二十九歲。」石秀道:「小弟今年二十八歲。就請節級坐,受小弟拜爲哥哥。」石秀拜了四拜。楊雄大喜,便叫酒保安排飲饌酒菓來,「我和兄弟今日喫箇盡醉方休。」

正飲酒之間,只見楊雄的丈人潘公先露出一「潘」字來,先露出一丈人來。帶領了五七箇人,前借二十餘人,所以走戴宗也。却恐痕跡太露,又生此五七箇人陪之,此書每每如此。直尋到酒店裏來。楊雄見了,起身道:「泰山來做甚麽?」潘公道:「我聽得你和人廝打,特地尋將來。」楊雄道:「多謝這箇兄弟救護了我,打得張保那廝見影也害怕。我如今就認義了石家兄弟做我兄弟。」潘公道:「好,好。且叫這幾箇弟兄喫碗酒了去。」楊雄便叫酒保討酒來,每人三碗喫了去。明明陪前一段可知。便叫潘公中間坐了,楊雄對席上首,石秀下首。三人坐下,酒自來斟酒。潘公見了石秀這等英雄長大,心中甚喜,便說道:「我女壻得你做箇兄弟相幇,也不枉了!公門中出入,誰敢欺負他!叔叔原曾做甚買賣道路?」石秀道:「先父原是操刀屠戶。」潘公道:「叔叔曾省得殺牲口的勾當麽?」石秀笑道:「自小喫屠家飯,如何不省得宰殺牲口。」潘公道:「老漢原是屠戶出身,只因年老做不得了;只有這箇女壻,他又自一身入官府差遣,因此撇下這行衣飯。」三人酒至半酣,計算酒錢。石秀將這擔柴也都准折了。柴下落,好。三人取路囘來。

楊雄入得門,便叫:「大嫂,快來與這叔叔相見。」「這」字妙,是箇認義叔叔。○與武大武二囘時對看,便知其妙。只見布簾裏面應道:「大哥,你有甚叔叔?」是箇認義叔叔,寫得妙。楊雄道:「你且休問,先出來相見。」所謂一言難盡。布簾起處,走出那箇婦人來。眉批務要寫得與武松初見金蓮一般。原來那婦人是七月七日生的,因此,小字喚做巧雲。先嫁了一箇吏員,是薊州人,喚做王押司,兩年前身故了,不妨便嫁楊雄,却爲周年作地耳。方纔晚嫁得楊雄,未及一年夫妻。石秀見那婦人出來,慌忙向前施禮,道:「嫂嫂,請坐。」石秀便拜。那婦人道:「奴家年輕,字法新妙。如何敢受禮!」楊雄道:「這箇是我今日新認義的兄弟。你是嫂嫂,可受半禮。」當下石秀推金山、倒玉柱,拜了四拜。武松一樣人,與武松一樣事,與武松一樣文章,不換一字,妙絕。那婦人還了兩禮,請入來裏面坐地,收拾一間空房,敎叔叔安歇。活是潘金蓮,讀之失笑。話休絮煩。次日,楊雄自出去應當官府,分付家中道:「安排石秀衣服巾幘。」客店內有些行李包裹,都敎去取來楊雄家裏安放了。

却說戴宗楊林自酒店裏看見那夥做公的人來尋訪石秀,鬧鬨裏兩箇自走了,囘到城外客店中歇了。次日又去尋問公孫勝。兩日,絕無人認得,先生到底好。又不知他下落住處,兩箇商量了且囘去。當日收拾了行李,便起身離了薊州,自投飲馬川來,和裴宣鄧飛孟康一行人馬扮作官軍,星夜望梁山泊來。戴宗要見他功勞,糾合得許多人馬上山,山上自做慶賀筵席,不在話下。卸去戴宗,亦是狗烹弓藏之法。

再說有楊雄的丈人潘公自和石秀商量要開屠宰作坊。潘公道:「我家後門頭是一條斷路小巷。先伏斷頭小巷。○上文楊雄張保入一條巷內,戴宗石秀入一條巷內,便引出後門一條斷頭小巷來。有一間空房在後面。那里井水又便,可做作坊,點染成一座作坊。就敎叔叔做房在裏面,又好炤管。」幾乎不得炤管,絕倒。石秀見了,也喜端的便益。潘公再尋了箇舊時識熟副手,只央叔叔掌管帳目。石秀應承了,叫了副手,便把大靑大綠粧點起肉案子、水盆、砧頭,打磨了許多刀仗,整頓了肉案,打倂了作坊、猪圈,趕上十數箇肥猪,選箇吉日開張肉鋪。衆鄰舍、親戚都來掛紅賀喜,又費掛紅賀喜。喫了一兩日酒。楊雄一家得石秀開了店,都歡喜,自此無話。

一向潘公石秀自做買賣。不覺光陰迅速,又早過了兩箇月有餘,時值秋殘冬到。石秀裏裏外外身上都換了新衣穿着。先下一句新衣穿着,然後下文翻出波瀾來,疑其腕中有鬼也。石秀一日早起五更,出外縣買猪,三日了,方囘家來,只見舖店不開;却到家裏看時,肉店砧頭也都收過了,刀仗家火亦藏過了。絕世奇文,令人再猜不着。石秀是箇精細的人,看在肚裏,便省得了,石秀錯用心也,却偏說他精細,便令讀者走入八陣圖中,更尋不出。自心中忖道:「嘗言『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好。哥哥自出外去當官,不管家事,必然嫂嫂見我做了這些衣裳,一定背後有說話。又見我兩日不囘,必有人搬口弄舌。想是疑心,不做買賣。我休等他言語出來,我自先辭了囘鄉去休。自古道:『那得長遠心的人?』」此囘本石秀錯用心也,乃轉入後文,却又眞應此言,則又文章家之隨手風雲,腕中神鬼也。石秀已把猪趕在圈裏,一句一事。去房中換了脚手,一事。收拾了包裹、行李,一事。細細寫了一本淸帳,一事。從後面入來。此句亦爲後日作伏,不止敘今日。潘公已安排下些素酒食,「素酒食」,妙。石秀心中又疑慢之也,鄰子竊鐵,註一自古而然。石秀坐定喫酒。潘公道:「叔叔遠出勞心,自趕猪來辛苦。」石秀道:「丈人,禮當。且收過了這本明白帳目。若上面有半點私心,天地誅滅!」收過店面,石秀喫一驚;交淸帳目,潘公喫一驚。收過店面,石秀再猜不出;交淸帳目,潘公再猜不出。全是鬼神搬運之文。潘公道:「叔叔,何故出此言?竝不曾有箇甚事。」石秀道:「小人離鄉五七年了,今欲要囘家去走一遭,特地交還帳目。今晚辭了哥哥,明早便行。」潘公聽了,大笑起來,道:「叔叔差矣。你且住,聽老漢說。」七十囘住法各妙,而以此卷爲第一。那老子言無數句,話不一時,有分敎:

報仇壯士提三尺,

破戒沙門喪九泉。

畢竟潘公說出甚言語來?且聽下囘分解。


註一鄰子竊鐵:當作「鄰子竊鈇」,蓋刻誤。《列子·說符》:「人有亡鈇者,意其鄰之子。視其行步,竊鈇也;顏色,竊鈇也;言語,竊鈇也;作動態度,无為而不竊鈇也。俄而抇其谷,而得其鈇。他日,復見其鄰人之子,動作態度,无似竊鈇者。」鈇,斫莝刀;或曰:同「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