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耐菴《水滸》正傳七十卷,又楔子一卷,原序一篇亦作一卷,共七十二卷。今與汝釋弓。
序曰:吾年十歲,方入鄉塾,隨例讀《大學》、《中庸》、《論語》、《孟子》等書,意惛如也。每與同塾兒竊作是語:不知習此將何爲者?又窺見大人徹夜吟誦,其意樂甚,殊不知其何所得樂,又不知盡天下書當有幾許,其中皆何所言,不雷同耶?如是之事,總未能明於心。
明年十一歲,身體時時有小病。病作,輒得告假出塾。吾旣不好弄,大人又禁不許弄,仍以書爲消息而已。吾最初得見者,是《妙法蓮華經》。次之,則見屈子《離騷》。次之,則見太史公《史記》。次之,則見俗本《水滸傳》。是皆十一歲病中之創獲也。《離騷》苦多生字,好之而不甚解,記其一句兩句吟唱而已。《法華經》、《史記》解處爲多,然而膽未堅剛,終亦不能嘗讀。其無晨無夜不在懷抱者,吾於《水滸傳》可謂無間然矣。
吾每見今世之父兄,類不許其子弟讀一切書,亦未嘗引之見於一切大人先生,此皆大錯。夫兒子十歲,神智生矣,不縱其讀一切書,且有他好,又不使之列於大人先生之間,是敺之與婢僕爲伍也。汝昔五歲時,吾卽容汝出坐一隅,今年始十歲,便以此書相授者,非過有所寵愛,或者敎汝之道當如是也。
吾猶自記十一歲讀《水滸》後,便有於書無所不窺之勢。吾實何曾得見一書,心知其然,則有之耳。然就今思之,誠不謬矣。天下之文章,無有出《水滸》右者;天下之格物君子,無有出施耐菴先生右者。學者誠能澄懷格物,發皇文章,豈不一代文物之林?然但能善讀《水滸》,而已爲其人綽綽有餘也。
《水滸》所敘,敘一百八人,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氣質,人有其形狀,人有其聲口。夫以一手而畫數靣,則將有兄弟之形;一口吹數聲,斯不免再吷也。施耐菴以一心所運,而一百八人各自入妙者,無他,十年格物而一朝物格,斯以一筆而寫百千萬人,固不以爲難也。格物亦有法,汝應知之。格物之法,以忠恕爲門。何謂忠?天下因緣生法,故忠不必學而至於忠,天下自然,無法不忠。火亦忠,眼亦忠,故吾之見忠,鐘忠,耳忠,故聞無不忠。吾旣忠,則人亦忠,盜賊亦忠,犬鼠亦忠。盜賊犬鼠無不忠者,所謂恕也。夫然後物格,夫然後能盡人之性,而可以贊化育,叅天地。
今世之人,吾知之,是先不知因緣生法。不知因緣生法,則不知忠。不知忠,烏知恕哉?是人生二子而不能自解也。謂其妻曰:眉猶眉也,目猶目也,鼻猶鼻,口猶口,而大兒非小兒,小兒非大兒者,何故?而不自知實與其妻親造作之也。夫不知子,問之妻,夫妻因緣,是生其子。天下之忠,無有過於夫妻之事者;天下之忠,無有過於其子之靣者。審知其理,而覩天下人之靣,察天下夫妻之事,彼萬靣不同,豈不甚宜哉!
忠恕,量萬物之斗斛也。因緣生法,裁世界之刀尺也。施耐菴左手握如是斗斛,右手持如是刀尺,而僅乃敘一百八人之性情、氣質、形狀、聲口者,是猶小試其端也。若其文章,字有字法,句有句法,章有章法,部有部法,又何異哉!吾旣喜讀《水滸》,十二歲便得貫華堂所藏古本,吾日夜手鈔,謬自評釋,歷四五六七八月,而其事方竣,卽今此本是已。如此者,非吾有讀《水滸》之法,若《水滸》固自爲讀一切書之法矣。
吾舊聞有人言:莊生之文放浪,《史記》之文雄奇。始亦以之爲然,至是忽咥然其笑。古今之人,以瞽語瞽,眞可謂一無所知,徒令小兒腸痛耳!夫莊生之文,何嘗放浪?《史記》之文,何嘗雄奇?彼殆不知莊生之所云,而徒見其忽言化魚,忽言解牛,尋之不得其端,則以爲放浪;徒見《史記》所記皆劉、項爭鬬之事,其他又不出於殺人報仇、捐金重義爲多,則以爲雄奇也。若誠以吾讀《水滸》之法讀之,正可謂莊生之文精嚴,《史記》之文亦精嚴。不寧惟是而已,葢天下之書,誠欲藏之名山,傳之後人,卽無有不精嚴者。
何謂之精嚴?字有字法,句有句法,章有章法,部有部法是也。夫以莊生之文雜之《史記》,不似《史記》;以《史記》之文雜之莊生,不似莊生者,莊生意思欲言聖人之道,《史記》攄其怨憤而已。其志不同,不相爲謀,有固然者,毋足怪也。若復置其中之所論,而直取其文心,則惟莊生能作《史記》,惟子長能作《莊子》。吾惡乎知之?吾讀《水滸》而知之矣。
夫文章小道,必有可觀,吾黨斐然,尚須裁奪。古來至聖大賢,無不以其筆墨爲身光耀。只如《論語》一書,豈非仲尼之微言,潔淨之篇節?然而善論道者論道,善論文者論文,吾嘗觀其製作,又何其甚妙也!《學而》一章,三唱「不亦」;「歎觚」之篇,有四「觚」字,餘者一「不」兩「哉」而已。「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其文交互而成;「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其法傳接而出。山水動靜樂壽,譬禁樹之對生;「子路問聞斯行」,如晨鼓之頻發。其他不可悉數,約畧皆佳構也。彼《莊子》、《史記》,各以其書獨歩萬年,萬年之人,莫不歎其何處得來。若自吾觀之,彼亦豈能有其多才者乎?皆不過以此數章引而伸之,觸類而長之者也。
《水滸》所敘,敘一百八人,其人不出綠林,其事不出刼殺,失敎喪心,誠不可訓。然而吾獨欲畧其形跡,伸其神理者,葢此書七十囘,數十萬言,可謂多矣,而舉其神理,正如《論語》之一節兩節,瀏然以淸,湛然以明,軒然以輕,濯然以新,彼豈非《莊子》、《史記》之流哉!不然,何以有此?如必欲苛其形跡,則夫十五《國風》,淫汚居半;《春秋》所書,弒奪十九。不聞惡神奸而棄禹鼎,憎《檮杌》而誅倚相,此理至明,亦易曉矣。
嗟乎!人生十歲,耳目漸吐,如日在東,光明發揮。如此書,吾卽欲禁汝不見,亦豈可得?今知不可相禁,而反出其舊所批釋,脫然授之於手也。夫固以爲《水滸》之文精嚴,讀之卽得讀一切書之法也。汝眞能善得此法,而明年經業旣畢,便以之遍讀天下之書,其易果如破竹也者,夫而後歎施耐菴《水滸傳》眞爲文章之總持。不然,而猶如嘗兒之汎覽者而已。是不惟負施耐菴,亦殊負吾。汝試思文,吾如之何其不鬰鬰乎哉!
皇帝崇禎十四年二月十五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