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風者,惡風也。其勢盤旋,自地而起,初則揚灰聚土,漸至奔沙走石,天地爲昏,人獸駭竄,故謂之「旋」。旋音去聲,言其能旋惡物聚於一處故也。水泊之有衆人也,則自林冲始也,而旋林冲入水泊,則柴進之力也。名柴進曰「旋風」者,惡之之辭也。然而又係之以「小」,何也?夫柴進之於水泊,其猶靑萍之末矣,積而至於李逵亦入水泊,而上下尚有定位,日月尚有光明乎耶?故甚惡之,而加之以「黑」焉。夫視「黑」,則柴進爲「小」矣,此「小旋風」之所以名也。
此回前半只平平無奇,特喜其敘事簡淨耳。至後半寫林武師店中飲酒,筆筆如奇鬼,森然欲來搏人,雖坐閨閣中讀之,不能不拍案叫哭也。
接手便寫王倫疑忌,此亦若輩故態,無足爲道。獨是渡河三日,一日一換,有筆如此,雖謂比肩腐史,豈多讓哉!
最奇者,如第一日,並沒一箇人過;第二日,却有一夥三百餘人過,乃不敢動手;第三日,有一箇人,却被走了,必再等一等,方等出一箇大漢來。都是特特爲此奇拗之文,不得忽過也。
處處點綴出雪來,分外耀艷。
我讀第三日文中,至「打拴了包裹撇在房中」句,「不知趂早,天色未晚」句,眞正心折耐菴之爲才子也。後有讀者,願留覽焉。
話說豹子頭·林冲當夜醉倒在雪裏地上,掙扎不起,被衆莊客向前綁縛了,解送來一箇莊院。只見一箇莊客從院里出來,說道:「大官人未起,衆人且把這廝高弔起在門樓下!」看看天色曉來,林冲酒醒,打一看時,果然好箇大莊院。何處?林冲大叫道:「甚麽人?敢弔我在這里!」那莊客聽得叫,手拿柴棍,從門房裏走出來,喝道:「你這廝還自好口!」
那箇被燒了髭鬚的老莊客說道:「休要問他!只顧打!等大官人起來,好生推問!」衆莊客一齊上。林冲被打,掙扎不得,只叫道:「不妨事!我有分辯處!」只見一箇莊客來叫道:「大官人來了。」林冲朦朧地見箇官人背叉着手,行將出來,是誰?至廊下,問道:「你等衆人打甚麽人?」衆莊客荅道:「昨夜捉得箇偷米賊人!」輕輕加一罪名,天下大抵如此。那官人向前來看時,認得是林冲,慌忙喝退莊客,親自解下,問道:「敎頭緣何被弔在這里?」衆莊客看見,一齊走了。林冲看時,不是別人,是誰?却是小旋風·柴進。連忙叫道:「大官人救我!」柴進道:「敎頭爲何到此被村夫耻辱?」林冲道:「一言難盡。」兩箇且到裏靣坐下,把這火燒草料塲一事備細告訴。柴進聽罷,道:「兄長如此命蹇!今日天假其便,但請放心。這里是小弟的東莊。卽初訪時莊客所云之東莊也。且住幾時,却再商量。」叫莊客取一籠衣裳出來,叫林冲徹裏至外都換了,通身被雪打濕,不言可知。請去煖閣裏坐地,安排酒食杯盤管待。自此,林冲只在柴進東莊上住了五七日,不在話下。
且說滄州牢城營裏管營,首告林冲殺死差撥、陸虞候、富安等三人,放火沿燒大軍草料塲。州尹大驚,隨卽押了公文帖,仰緝捕人員,將帶做公的,沿鄉歷邑,道店村坊,畫影圖形,出三千貫信賞錢捉拿正犯林冲。看看挨捕甚緊,各處村坊講動了。
且說林冲在柴大官人東莊上聽得這話,如坐鍼氊。俟候柴進回莊,林冲便說道:「非是大官人不留小弟,爭奈官司追捕甚緊,排家搜捉,倘或尋到大官人莊上時,須負累大官人不好。旣蒙大官人仗義踈財,求借林冲些小盤纏,投奔他處棲身。異日不死,當效犬馬之報。」柴進道:「旣是兄長要行,小人有箇去處,一部去處,在此處出現。作書一封與兄長去,如何?」林冲道:「若得大官人如此周濟,敎小人安身立命。只不知投何處去?」柴進道:「是山東濟州管下一箇水鄉,地名梁山泊,方圓八百餘里,中間是宛子城、蓼兒洼。看官記着,山東濟州梁山泊宛子城、蓼兒洼,是柴進口中提出,故號之爲小旋風也。如今有三箇好漢在那里札寨:爲頭的喚做白衣秀士·王倫,第二箇喚做摸着天·杜遷,第三箇喚做雲裏金剛·宋萬。那三箇好漢聚集着七八百小嘍囉,打家刼舍。多有做下迷天大罪的人,都投奔那里躱災避難,他都收留在彼。三位好漢亦與我交厚,嘗寄書緘來。我今修一封書與兄長,去投那里入夥,如何?」林冲道:「若得如此顧盻最好。」柴進道:「只是滄州道口見今官司張掛榜文,又差兩箇軍官在那里提簡,把住道口。兄長必用從那里經過。……」柴進低頭一想道:「再有箇計策,送兄長過去。」林冲道:「若蒙周全,死而不忘!」
柴進當日先叫莊客背了包裹出關去等。好。柴進却備了三二十匹馬,帶了弓箭旗鎗,駕了鷹雕,牽着獵狗,一行人馬都打扮了,却把林冲雜在裏靣,好。眉批來時如此來,去時如此去。一齊上馬,都投關外。却說把關軍官在關上,看見是柴大官人,却都認得。原來這軍官未襲職時,曾到柴進莊上,因此識熟。軍官起身道:「大官人又去快活?」柴進下馬問道:「二位官人緣何在此?」軍官道:「滄州大尹行移文書,畫影圖形,捉拿犯人林冲,特差某等在此把守。但有過徃客商,一一盤問,纔放出關。」柴進笑道:「我這一夥人內,中間夾帶着林冲,你緣何不認得?」好。○庾冰故事,註一用得恰妙。軍官也笑道:「大官人是識法度的,不到得肯夾帶了出去。請尊便上馬。」柴進又笑道:「只恁地相托得過?拿得野味,回來相送。」好。作別了,一齊上馬,出關去了。行得十四五里,却見先去的莊客在那里等候。好。柴進叫林冲下了馬,好。脫去打獵的衣服,却穿上莊客帶來的自己衣裳,繫了腰刀,戴上紅纓氊笠,背上包裹,提了衮刀,敘得好。相辭柴進,拜別了便行。
只說那柴進一行人上馬自去打獵,到晚方回,依舊過關,送些野味與軍官,好。回莊上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林冲與柴大官人別後,上路行了十數日,時遇暮冬天氣,彤雲密布,朔風緊起,又見「又」字炤耀。紛紛揚揚下着滿天大雪。林冲踏着雪只顧走,看看天色冷得緊切,漸漸晚了,遠遠望見枕溪靠湖可知。一箇酒店,被雪漫漫地壓着。好寫。林冲奔入那酒店裏來,揭開蘆簾,拂身入去,倒側身看時,都是座頭,揀一處坐下,倚了衮刀,解放包裹,擡了氊笠,把腰刀也掛了。細。只見一箇酒保來問道:「客官,打多少酒?」林冲道:「先取兩角酒來。」酒保將箇桶兒打兩角酒,將來放在桌上。林冲又問道:「有甚麽下酒?」酒保道:「有生熟牛肉、肥鵞、嫩雞。」林冲道:「先切二斤熟牛肉來。」酒保去不多時,將來鋪下一大盤牛肉,數般菜蔬,放箇大碗,一靣篩酒。林冲喫了三四碗酒,喫了三四碗酒。只見店裏一箇人背叉着手,走出來門前看雪。寫此人,又帶寫雪,妙筆。那人問酒保道:「甚麽人喫酒?」林冲看那人時,頭戴深簷暖帽,身穿貂鼠皮襖,脚着一雙獐皮窄靿靴;身材長大,相貌魁宏,雙拳骨臉,三丫黃髯,只把頭來仰着看雪。
林冲叫酒保只顧篩酒。只顧篩酒。林冲說道:「酒保,你也來喫碗酒。」酒保喫了一碗,林冲問道:梁山泊不好便問,故先請他喫一碗酒,寫出林冲精細。「此間去梁山泊還有多少路?」酒保荅道:「此間要去梁山泊雖只數里,却是水路,全無旱路。一句。若要去時,須用船去,方纔渡得到那里。」林冲道:「你可與我覔隻船兒?」酒保道:「這般大雪,天色又晚了,二句。那里去尋船隻?」林冲道:「我多與你些錢,央你覔隻船來,渡我過去。」酒保道:「却是沒討處。」三句。○凡三段,皆極力寫英雄失路。林冲尋思道:「這般却怎的好?」又喫了幾碗酒,又喫幾碗酒。○凡三句,俱寫納頭悶飲如畫,與別處寫豪飲不同。悶上心來,驀然想起:此四字猶如驚蛇怒笋,跳脫而出,令人大哭,令人大叫。「我先在京師做敎頭,每日六街三市遊玩喫酒。誰想今日被高俅這賊坑䧟了我這一塲,文了靣,直斷送到這里,閃得我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受此寂寞!」一字一哭,一哭一血,至今如聞其聲。因感傷懷抱,問酒保借筆硯來,十二字寫千載豪傑失意如畫。乗着一時酒興,向那白粉壁上寫下八句何必是歌,何必是詩,悲從中來,寫下一片。旣畢數之,則八句也,豈如村學究擬作詠懷詩耶?道:
仗義是林冲,爲人最朴忠。
江湖馳譽望,京國顯英雄。
身世悲浮梗,功名類轉蓬。
他年若得志,威鎭泰山東!
撇下筆,再取酒來。寫豪傑歷歷落落處,只用七字,遂使讀者目眥盡裂。正飲之間,只見那箇穿皮襖的漢子向前來,把林冲劈腰揪住,說道:「你好大膽!你在滄州做下迷天大罪,却在這里!見今官司出三千貫信賞錢捉你,却是要怎地?」奇。林冲道:「你道我是誰?」好,只得如此。那漢道:「你不是豹子頭·林冲?」林冲道:「我自姓張。」好,只得如此。那漢笑道:「你莫胡說!見今壁上寫下名字,你臉上文着金印,如何要賴得過!」林冲道:「你眞箇要拿我?」罷了,只得硬去。那漢笑道:「我却拿你做甚麽!」奇。便邀到後靣一箇水亭上,叫酒保點起燈來,和林冲施禮,奇。對靣坐下。
那漢問道:「却纔見兄長只顧問梁山泊路頭,要尋船去,那里是強人山寨,你待要去做甚麽?」林冲道:「實不相瞞,如今官司追捕小人緊急,無安身處,特投這山寨裏好漢入夥,因此要去。」那漢道:「雖然如此,必有箇人薦兄長來入夥?」林冲道:「滄州橫海郡故友舉薦將來。」那漢道:「莫非小旋風·柴進麽?」林冲道:「足下何以知之?」那漢道:「柴大官人與山寨中大王頭領交厚,嘗有書信徃來。」眉批一路表朱貴。原來王倫當初不得第之時,與杜遷投奔柴進,多得柴進留在莊子上住了幾時,臨起身又齎發盤纏銀兩,因此有恩。林冲聽了便拜道:「『有眼不識泰山!』願求大名。」那漢慌忙荅禮,說道:「小人是王頭領手下耳目,姓朱,名貴。原是沂州沂水縣人氏。江湖上但叫小弟做旱地忽律。山寨裏敎小弟在此間開酒店爲名,專一探聽徃來客商經過。但有財帛者,便去山寨裏報知。但是孤單客人到此,無財帛的放他過去;有財帛的來到這里,輕則蒙汗藥麻翻,重則登時結果,將精肉片爲羓子,肥肉煎油點燈。却纔見兄長只顧問梁山泊路頭,因此不敢下手。次後見寫出大名來,曾有東京來的人傳說兄長的豪傑,不期今日得會。旣有柴大官人書緘相薦,亦是兄長名震寰海,王頭領必當重用。」隨卽安排魚肉,盤饌酒餚,到來相待。兩箇在水亭上喫了半夜酒。林冲道:「如何能彀船來渡過去?」朱貴道:「這里自有船隻,兄長放心,且暫宿一宵,五更却請起來同徃。」當時兩箇各自去歇息。
睡到五更時分,朱貴自來叫林冲起來。洗漱罷,再取三五杯酒相待,喫了些肉食之類。此時天尚未明。朱貴把水亭上牕子開了,取出一張鵲畫弓,搭上那一枝響箭,覻着對港敗蘆折葦裏靣射將去。奇文奇情。林冲道:「此是何意?」朱貴道:「此是山寨裏的號箭。少頃便有船來。」沒多時,只見對過蘆葦泊裏,三五箇小嘍囉摇着一隻快船過來,徑到水亭下。奇文奇情。朱貴當時引了林冲,取了刀仗行李下船。小嘍囉把船摇開,望泊子裏去,奔金沙灘來。到得岸邊,朱貴同林冲上了岸。小嘍囉背了包裹,拿了刀仗,細。兩箇好漢上山寨來。那幾箇小嘍囉自把船摇到小港裏去了。細。
林冲看岸上時,林冲眼中看出梁山泊來。○此是梁山泊最初寫圖,一句亦不可少。兩邊都是合抱的大樹,一句。半山裏一座斷金亭子。二句。再轉將過來,見座大關。三句。關前擺着鎗刀劒戟,弓弩戈矛,四句。四邊都是攂木砲石。五句。小嘍囉先去報知。二人進得關來,兩邊夾道徧擺着隊伍旗號;六句。又過了兩座關隘,七句。方纔到寨門口。八句。林冲看見四面高山,三關雄壯,團團圍定;中間裏鏡靣也似一片平地,可方三五百丈;九句。靠着山口纔是正門;十句。兩邊都是耳房。十一句。朱貴引着林冲來到聚義廳上,中間交椅上坐着一箇好漢,正是白衣秀士·王倫;左邊交椅上坐着摸着天·杜遷,右邊交椅坐着雲裏金剛·宋萬。朱貴、林冲向前聲喏了。林冲聲喏,不見王倫荅禮。林冲立在朱貴側邊。朱貴便道:「這位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敎頭,姓林,名冲,綽號豹子頭。因被高太尉䧟害,刺配滄州。那里又被火燒了大軍草料塲。爭奈殺死三人,逃走在柴大官人家,好生相敬,因此特寫書來,舉薦入夥。」林冲懷中取書逓上。王倫接來拆開看了,便請林冲來坐第四位交椅,便請林冲坐,不見王倫立起施禮。朱貴坐了第五位;一靣叫小嘍囉取酒來,把了三廵,初次相待,却只如此,冷淡之極。動問:「柴大官人近日無恙?」不問東京事,只問柴大官人,冷淡之極。林冲荅道:「每日只在郊外獵較樂情。」
王倫動問了一回,驀然尋思道:「我却是箇不及第的秀才,因鳥氣合着杜遷來這里落草,續後宋萬來,聚集這許多人馬伴當。我又沒十分本事,杜遷、宋萬武藝也只平嘗。如今不爭添了這箇人,他是京師禁軍敎頭,必然好武藝。倘若被他識破我們手段,他須占強,我們如何迎敵?不若只是一怪,推却事故,發付他下山去便了,免致後患。只是柴進靣上却不好看,忘了日前之恩。——如今也顧他不得!」重叫小嘍囉一靣安排酒食,整理筵宴,請林冲赴席。驀然一想中來,非敬林冲也。衆好漢一同喫酒。
將次席終,王倫叫小嘍囉把一箇盤子托出五十兩白銀,兩匹紵絲來。王倫起身說道:「柴大官人舉薦將敎頭來敝寨入夥,爭奈小寨糧食缺少,屋宇不整,人力寡薄,恐日後誤了足下,亦不好看。略有些薄禮,望乞笑畱。尋箇大寨安身歇馬,切勿見怪。」林冲道:「三位頭領容覆:小人千里投名,萬里投主,憑托柴大官人靣皮,徑投大寨入夥。林冲雖然不才,望賜收錄,當以一死向前,竝無謟佞,林冲語。○須知此四字,與前「爲人最朴忠」句,雖非世間齷齪人語,然定非魯達、李逵聲口,故寫林冲,另是一樣筆墨。實爲平生之幸,不爲銀兩齎發而來。乞頭領炤察。」王倫道:「我這里是箇小去處,如何安着得你?「你」字難當。休恠,休恠。」
朱貴見了,便諫道:表出朱貴。眉批此處若不表出三人,則後日火倂如何留得耶?「哥哥在上,莫恠小弟多言:山寨中糧食雖少,近村遠鎭可以去借;山塲水泊,木植廣有,便要葢千間房屋却也無妨。這位是柴大官人力舉薦來的人,山上人重之如此。可見是箇旋風。如何敎他別處去?抑且柴大官人自來與山上有恩,日後得知不納此人,須不好看。這位又是有本事的人,他必然來出氣力。」杜遷道:表出杜遷。「山寨中那爭他一箇?哥哥若不收留,柴大官人知道時見恠。亦以柴大官人爲辨,可見是箇旋風。顯的我們忘恩背義;日前多曾虧了他,今日薦箇人來,便恁推却,發付他去!」宋萬也勸道:表出宋萬。「柴大官人靣上,三箇人一樣說柴大官人靣上,可見是箇旋風。可容他在這里做箇頭領也好。不然,見得我們無義氣,使江湖上好漢見笑。」王倫道:「兄弟們不知。他在滄州雖是犯了迷天大罪,今日上山,却不知心腹。倘或來看虛實,如之奈何?」白衣秀士經濟每每如此。林冲道:「小人一身犯了死罪,因此來投入夥,何故相疑?」王倫道:「旣然如此,你若眞心入夥,把一箇投名狀來。」惡心。林冲便道:「小人頗識幾字。」乞紙筆來便寫。朱貴笑道:「敎頭,你錯了。但凡好漢們入夥,須要納投名狀。是敎你下山去殺得一箇人,將頭獻納,他便無疑心——這箇便謂之『投名狀』。」林冲道:「這事也不難,林冲便下山去等。只怕沒人過。」王倫道:「與你三日限。惡心。若三日內有投名狀來,便容你入夥;若三日內沒時,只得休怪。」林冲應承了。
當夜席散,朱貴相別下山,自去守店。林冲到晚取了刀仗、行李,細。小嘍囉引去客房內歇了一夜。次日早起來,喫些茶飯,四字寫得冷淡可憐。帶了腰刀,提了衮刀,叫一箇小嘍囉領路下山。領路好。把船渡過去,渡過河去。在僻靜小路上等候客人過徃。從朝至暮,等了一日,竝無一箇孤單客人經過。林冲悶悶不已,第一日不說甚麽。和小嘍囉再過渡來,渡過河來。回到山寨中。王倫問道:「投名狀何在?」林冲荅道:「今日竝無一箇過徃,以此不曾取得。」王倫道:「你明日若無投名狀時,自限三日,此處又思縮去一日,秀才心數,徃徃如此。也難在這里了。」林冲再不敢荅應,可憐。心內自已不樂。來到房中討些飯喫了,冷淡可憐。○一「討」字,哭殺英雄。又歇了一夜。
次日,淸早起來,和小嘍囉喫了早飯,早飯便和小嘍囉喫,哭殺英雄。拿了衮刀又下山來。小嘍囉道:「俺們今日投南山路去等。」兩箇過渡,渡過河去。來到林子裏等候,竝不見一箇客人過徃。伏到午牌時候,一夥客人,約有三百餘人,結踪而過,林冲又不敢動手,看他過去。讀至「一夥客人」句,只謂着手矣,却緊接「三百餘人」句,文筆神變非嘗,眞正才子也。又等了一歇,看看天色晚來,又不見一箇客人過。凡用兩句,不見其疊,但見其妙。林冲對小嘍囉道:「我恁地晦氣!等了兩日,不見一箇孤單客人過徃,如何是好?」第一日不說甚麽,悶悶而回;第二日便臨回時說此一語;第三日便初下山卽說一語,其法各變。小嘍囉道:「哥哥且寬心。明日還有一日限,我和哥哥去東山路上等候。」南山是當朝說,東山是隔晚說。當晚依舊渡回。渡過河來。王倫說道:「今日投名狀如何?」林冲不敢荅應,只歎了一口氣。比昨日增一句歎口氣,如聞其聲,如見其人。王倫笑道:「想是今日又沒了?我說與你三日限,今已兩日了。若明日再無,不必相見了,便請那歩下山投別處去。」林冲回到房中,端的是心內好悶,仰天長歎道:「不想我今日被高俅那賊䧟害流落到此,天地也不容我,直如此命蹇時乖!」酒店一歎,此處又一歎,如夜潮之一湧一落,讀之乃欲叫哭。
過了一夜,次日,天明起來,討些飯食喫了,一討猶可,至於再討,胡可一朝居耶?打拴了那包裹撇在房中,先作行勢,筆墨妙絕。○一字千淚矣。跨了腰刀,提了衮刀,又和小嘍囉下山過渡,渡過河去。投東山路上來。林冲道:「我今日若還取不得投名狀時,只得去別處安身立命!」下山先說一句,與前變換。兩箇來到山下東路林子裏濳伏等候。看看日頭中了,又沒一箇人來。有此一句,文筆夭矯之極。
時遇殘雪初晴,日色明朗。忽點入雪後景色,耀人目睛。林冲提着衮刀,對小嘍囉道:「眼見得又不濟事了!不如趂早,天色未晚,取了行李,只得徃別處去尋箇所在!」奇文妙筆,偏到欲合處,偏故意着實一縱,使讀者心路俱斷。小較用手指道:「好了!兀的不是一箇人來?」忽然一接。林冲看時,叫聲:「慚愧!」只見那箇人遠遠在山坡下望見行來。待他來得較近,林冲把衮刀桿翦了一下,驀地跳將出來。那漢子見了林冲,叫聲「阿也!」撇了擔子,轉身便走。眞正才子,眞正奇文,前批詳之矣。眉批敘過三日,便接出一箇人來,此學究記事也。敘過三日,偏又放走一箇,才子奇文,世寧有兩乎哉?林冲趕將去,那里趕得上?那漢子閃過山坡去了。眞正才子,眞正奇文。林冲道:「你看我命苦麽?來了三日,甫能等得一箇人來,又喫他走了!」眞正才子,眞正奇文。○誰能於三日後,又結撰出此一段文字耶?小較道:「雖然不殺得人,這一擔財帛可以抵當。」林冲道:「你先挑了上山去,我再等一等。」走馬垂韁之法。
小嘍囉先把擔兒挑出林去,只見山坡下轉出一箇大漢來。上來許多曲折,然後轉出大漢來。林冲見了,說道:「天賜其便!」只見那人挺着朴刀,大叫如雷,喝道:「潑賊!殺不盡的強徒!將俺行李那里去?洒家正要捉你這廝們,倒來拔虎鬚!」飛也似踴躍將來。林冲見他來得勢猛,也使歩迎他。不是這箇人來鬬林冲,有分敎:
梁山泊內,添幾箇弄風白額大蟲;
水滸寨中,輳幾隻跳澗金晴猛獸。
畢竟來與林冲鬬的正是甚人?且聽下回分解。
註一庾冰故事:《世說新語·任誕》:「蘇峻亂,諸庾逃散。庾冰時為吳郡,單身奔亡,民吏皆去。唯郡卒獨以小船載冰出錢塘口,籧篨覆之。時峻賞募覓冰,屬所在搜檢甚急。卒捨船市渚,因飲酒醉還,舞棹向船曰:『何處覓庾吳郡?此中便是!』冰大惶怖,然不敢動。監司見船小裝狹,謂卒狂醉,都不復疑。自送過淛江,寄山陰魏家,得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