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有武松殺奸夫淫婦一篇,此又有石秀殺奸夫淫婦一篇,若是者班乎? 曰:不同也。夫金蓮之淫,乃敢至於殺武大,此其惡貫盈矣,不破胸取心,實不足以蔽厥辜也。若巧雲,淫誠有之,未必至於殺楊雄也。坐巧雲以他日必殺楊雄之罪,此自石秀之言,而未必遂服巧雲之心也。且武松之於金蓮也,武大已死,則武松不得不問,此實武松萬不得已而出於此。若武大固在,武松不得而殺金蓮者,法也。今石秀之於巧雲,旣去則亦已矣,以姓石之人,而殺姓楊之人之妻,此何法也?總之,武松之殺二人,全是為兄報仇,而己曾不與焉;若石秀之殺四人,不過為己明冤而已,並與楊雄無與也。觀巧雲所以汚石秀者,亦卽前日金蓮所以汚武松者。乃武松以親嫂之嫌疑,而落落然受之,曾不置辯,而天下後世,亦無不共明其如氷如玉也者。若石秀,則務必辯之。背後辯之,又必當面辯之;迎兒辯之,又必巧雲辯之,務令楊雄深有以信其如氷如玉而後已。嗚呼!豈真天下之大,另又有此一種巉刻狠毒之惡物歟?吾獨怪耐庵以一手搦一筆,而旣寫一武松,又寫一石秀。嗚呼,又何奇也!
話說當下衆鄰舍結住王公,直到薊州府裏首告。知府却纔陞廳,一行人跪下告道:「這老子挑着一擔糕粥,潑翻在地下。看時,却有兩箇死屍在粥裏:先說潑粥,次說死屍,妙絕。○「在粥裏」,妙。一箇是和尚,一箇是頭陀,俱各身上無一絲。頭陀身邊有刀一把。」老子告道:「老漢每日嘗賣糕糜營生,只是五更出來趕趁。今朝得起早了些箇,和這鐵頭猴子只顧走,不看下面,一交絆翻,碗碟都打碎了。相公可憐!重訴跌碎碗碟,輕帶兩箇死屍,妙得經紀老子情性。知此,則聽訟直易易也。只見血淥淥的兩箇死屍,又喫一驚!只訴自己喫驚,不管兩人被殺,妙妙。叫起隣舍來,倒被扯住到官!「倒被」,妙。活是不知高低老子。望相公明鏡辯察!」
知府隨卽取了供詞,行下公文,委當方里甲帶了忤作公人,押了隣舍、王公一干人等,下來簡驗屍首,明白囘報。衆人登塲看簡已了,囘州禀復知府:「被殺死僧人,係是報恩寺闍黎裴如海;傍邊頭陀,係是寺後胡道。和尚不穿一絲,身上三四道搠傷致命方死。胡道身邊見有兇刀一把。只見項上有勒死傷痕一道,係是胡道掣刀搠死和尚,懼罪自行勒死。」益歎石秀胸中精細,做事出人。知府叫拘本寺僧,鞫問緣故,俱各不知情繇。知府也沒箇決斷。當案孔目禀道:「眼見得這和尚裸形赤體,必是和那頭陀幹甚麽不公不法的事,互相殺死,不干王公之事。鄰舍都敎召保聽候;屍首着仰本寺住持,卽備棺木盛殮,放在別處;立箇互相殺死的文書便了。」知府道:「也說得是。」隨卽發落了一干人等,不在話下。
前頭巷裏又是一條巷。那些好事的子弟做成一隻曲兒,唱道:
堪笑報恩和尚,撞着前生冤障;將善男瞞了,妙。信女勾來,妙。要他喜捨肉身,妙妙。慈悲歡暢。妙。怎極樂觀音方纔接引,妙。蚤血盆地獄塑來出相?妙。○眞是絕妙好辭。想『色空空色,空色色空』,他全不記《多心經》上。妙。到如今,徒弟度生囘,妙,絕倒。連長老涅槃街巷。妙,絕倒。若容得頭陀,頭陀容得,和合多僧,妙。○多僧者,上下各二也。同房共住,妙妙。未到得無嘗勾帳。妙。只道目連救母上西天,從不見這賊禿爲娘身喪!妙妙。
後頭巷裏又是一條巷。也有幾箇好事的子弟,聽得前頭巷裏唱着,却不伏氣,便也做隻《臨江仙》唱出來賽他道:
淫戒破時招殺報,妙。因緣不爽分毫。妙。本來面目忒蹊蹺:妙。一絲眞不掛,妙妙。立地放屠刀。眞正絕妙好辭。
大和尚今朝圓寂了,絕倒。小和尚昨夜狂騷。絕倒。頭陀刎頸見相交,妙。爲爭同穴死,妙,「同穴」,絕倒。誓願不相饒。妙。
兩隻曲,條條巷又是條條巷。都唱動了。那婦人聽得,目瞪口呆,却不敢說,只是肚裏暗暗地叫苦。
楊雄在薊州府裏,有人告道殺死和尚、頭陀,心裏早知了些箇,尋思:「此一事准是石秀做出來的,我前日一時間錯怪了他。我今日閒些,且去尋他,問他箇眞實。」正走過州橋前來,只聽得背後有人叫道:「哥哥,那里去?」楊雄囘過頭來,見是石秀,撞着畧換。便道:「兄弟,我正沒尋你處。」石秀道:「哥哥,且來我下處,和你說話。」把楊雄引到客店裏小房內,說道:「哥哥,兄弟不說謊麽?」石秀可畏,筆筆寫出咄咄相逼之勢。楊雄道:「兄弟,你休怪我。是我一時之愚蠢,酒後失言,反被那婆娘猜破了,說兄弟許多不是。我今特來尋賢弟,負荊請罪。」石秀道:「哥哥,兄弟雖是箇不才小人,却是頂天立地的好漢,如何肯做別樣之事?此語前武松亦曾說,却覺其濶大;今在石秀文中,便見其尖刻。眞乃各極其妙。怕哥哥日後中了奸計,因此來尋哥哥,有表記敎哥哥看。」此句直貫下「盡剝在此」,皆石秀語。中間却夾寫一句將出衣裳,越顯石秀咄咄可畏。將出和尚、頭陀的衣裳。「盡剝在此!」將出衣裳了,又說此四字,寫得如活。楊雄看了,心頭火起,便道:「兄弟休怪。我今夜碎割了這賤人,出這口惡氣!」是楊雄。石秀笑道:「你又來了!石秀又狠毒,又精細,筆筆寫出。你旣是公門中勾當的人,如何不知法度?你又不曾拿得他眞姦,如何殺得人?倘或是小弟胡說時,却不錯殺了人?」石秀轉說轉復可畏。楊雄道:「似此怎生罷休得?」「罷休」二字絕倒。忽然說到碎割,忽然說到罷休,是楊雄也。石秀道:「哥哥,只依着兄弟的言語,敎你做箇好男子。」楊雄道:「賢弟,你怎地敎我做箇好男子?」石秀道:「此間東門外有一座翠屏山,好生僻靜。哥哥到明日,只說道:『我多時不曾燒香,我今來和大嫂同去。』把那婦人賺將出來,就帶了迎兒同到山上。精細。小弟先在那里等候着,當頭對面,把這是非都對得明白了。哥哥那時寫與一紙休書,棄了這婦人,多恐楊雄不肯,且先說是休棄;到得是非對畢,颼地逓過刀來。石秀節節精細,節節狠毒,我畏其人。却不是上着?」楊雄道:「兄弟何必說得?你身上淸潔,我已知了。都是那婦人謊說!」楊雄似不肯。石秀道:「不然,咄咄可畏。我也要哥哥知道他往來眞實的事。」寫石秀可畏之極。楊雄道:「旣然兄弟如此高見,必然不差。是楊雄。我明日准定和那賤人來,你却休要悞了。」石秀道:「小弟不來時,所言俱是虛謬。」句句生稜,字字出角,轉說轉復可畏。楊雄當下別了石秀,離了客店,且去府裏辦事。至晚囘家,並不提起,亦不說甚,只和每日一般。前夜何不便爾?文情廻合成趣。
次日,天明起來,對那婦人說道:「我昨夜夢見神人怪我,說有舊願不曾還得。也是還願,絕倒。向日許下東門外嶽廟裏那炷香願,未曾還得。今日我閒些,要去還了。須和你同去。」那婦人道:「你便自去還了罷,要我去何用?」同是還願,一肯去,一不肯去,寫來絕倒。楊雄道:「這願心却是當初說親時許下的,必須要和你同去。」那婦人道:「旣是恁地,我們早喫些素飯,燒湯洗浴了去。」楊雄道:「我去買香紙,顧轎子。你便洗浴了,梳頭揷帶了等我。就叫迎兒也去走一遭。」楊雄又來客店裏相約石秀:「飯罷便來,兄弟,休悞。」石秀道:「哥哥,你若擡得來時,只敎在半山裏下了轎,你三箇歩行上來。我自在上面一箇僻處等你。不要帶閒人上來。」石秀色色精細,可畏之甚。
楊雄約了石秀,買了紙燭歸來,喫了早飯。那婦人不知有此事,只顧打扮的齊齊整整。迎兒也揷帶了。轎夫扛轎子,早在門前伺候。楊雄道:「泰山看家,我和大嫂燒香了便囘。」潘公道:「多燒香,早去早囘。」宛然前日石秀告潘公語,廻合成趣。那婦人上了轎子,迎兒跟着,楊雄也隨在後面。出得東門來,楊雄低低分付轎夫道:「與我擡上翠屏山去,我自多還你些轎錢。」
不到兩箇時辰,早來到翠屏山上。原來這座翠屏山在薊州東門外二十里,都是人家的亂墳;上面一望,盡是靑草白楊,並無菴舍寺院。當下楊雄把那婦人擡到半山,叫轎夫歇下轎子,拔去葱管,註一搭起轎簾,微細必悉。叫那婦人出轎來。婦人問道:「却怎地來這山裏?」楊雄道:「你只顧且上去。——轎夫,只在這里等候,不要來,少刻一發打發你酒錢。」轎夫道:「這箇不妨,小人自只在此間伺候便了。」
楊雄引着那婦人幷迎兒,三箇人上了四五層山坡,只見石秀坐在上面。那婦人道:「香紙如何不將來?」婦人未上轎,楊雄以買香紙誆之;及其旣上轎,楊雄便只空身跟來,以免後文收拾也。楊雄道:「我自先使人將上去了。」把婦人一引,引到一處古墓裏。前日一引、二引、三引、四引、五引,今日只一引,廻合成趣。石秀便把包裹、腰刀、桿棒都放在樹根前來,精細之極。道:「嫂嫂拜揖。」只四字,亦復咄咄可畏。那婦人連忙應道:「叔叔怎地也在這里?」一頭說,一面肚裏喫了一驚。活畫。石秀道:「在此專等多時。」咄咄可畏。楊雄道:「你前日對我說道,叔叔多遍把言語調戲你,又將手摸着你胸前,問你有孕也未,今日這里無人,你倆箇對得明白。」那婦人道:「哎呀!過了的事,只顧說甚麽?」妙絕,絕倒。石秀睜着眼道:「嫂嫂!你怎麽說?」活畫石秀。○只四字妙絕。那婦人道:「叔叔,你沒事自把𩭛兒提做甚麽?」妙絕,絕倒。○合前後二語,想婦人此時千難萬難,妙筆能體出也。石秀道:「嫂嫂!嘻!」只一字,妙絕。○上只四字,此只一字,而石秀一片精細,滿面狠毒,都活畫出來。俗本妄改許多閒話,失之萬里。便打開包裹,取出海闍黎並頭陀的衣服來,撒放地下,道:「你認得不?」咄咄畏人。那婦人看了,飛紅了臉,無言可對。石秀颼地掣出腰刀,石秀狠毒之極,筆筆寫出。便與楊雄說道:「此事只問
銀兒
楊雄便揪過那丫頭,是楊雄。跪在前面,喝道:「你這小賤人,快好好實說!如何在和尚房裏入姦,一「如何」。如何約會把香桌兒爲號,二「如何」。如何敎陀頭來敲木魚,三「如何」。○問中三用「如何」。實對我說,饒你這條性命!但瞞了一句,先把你刴做肉泥!」迎兒叫道:「官人,不干我事,不要殺我!我說與你。」如何僧房中喫酒,一「如何」。如何上樓看佛牙,二「如何」。如何趕他下樓下看潘公酒醒;三「如何」。第三日如何頭陀來後門化齋飯,四「如何」。如何敎我取銅錢布施與他,五「如何」。如何娘子和他約定,但是官人當牢上宿,要我掇香桌兒放出後門外,便是暗號,頭陀來看了却去報知和尚;六「如何」。如何海闍黎扮做俗人,帶頂頭巾入來,娘子扯去了,露出光頭來;七「如何」。如何五更聽敲木魚響,要我開後門放他出去;八「如何」。如何娘子許我一副釧鐲,一套衣裳,所許前畧此補。我只得隨順了;九「如何」。如何往來已不止數十遭,後來便喫殺了;十「如何」。如何又與我幾件首餙,敎我對官人說石叔叔把言語調戲一節,——「這箇我眼裏不曾見,因此不敢說。十一「如何」。○補前所無,又說得好。只此是實,並無虛謬。」迎兒說罷,石秀便道:「哥哥,得知麽?石秀可畏,語語咄咄來逼。這般言語,須不是兄弟敎他如此說!語語咄咄來逼。請哥哥却問嫂嫂備細緣繇!」看他又調遣。
楊雄揪過那婦人來,是楊雄。喝道:「賊賤人!丫頭已都招了,你便一些兒休賴,再把實情對我說了,饒你這賤人一條性命!」那婦人說道:「我的不是了!你看我舊日夫妻之面,饒恕了我這一遍!」石秀道:「哥哥,含糊不得!石秀狠毒之極,我惡其人。○寫得石秀攔接之間,駭疾不可當。須要問嫂嫂一箇從頭備細原繇!」楊雄喝道:「賤人!你快說!」那婦人只得把和尚二年前如何起意,一「如何」。如何來結拜我父做乾爺;二「如何」。做好事日,如何先來下禮,三「如何」。我逓茶與他,如何只管看我笑;四「如何」。如何石叔叔出來,連忙去了;五「如何」。如何我出去拈香,只管捱近身來;六「如何」。半夜如何到布簾前捏我的手,便敎我還了願好;七「如何」。如何叫我是娘子,騙我看佛牙;八「如何」。如何求我圖箇長便;九「如何」。何何敎我反間你,便撚得石叔叔出去;十「如何」。如何定要我把迎兒也與他,說不時,我便不來了,十一「如何」。○迎兒說一遍,巧雲又說一遍,却句句不同,迎兒所說皆是事,巧雲所說皆是情也。一一都說了。石秀道:「你却怎地對哥哥倒說我來調戲你?」上第十句,已明明招出石秀,務要特地再提出來,洗刷淸白,咄咄相逼,可畏可恨。那婦人道:「前日他醉了罵我,我見他罵得蹺蹊,我只猜是叔叔看見破綻,說與他;也是前兩三夜,他先敎道我如此說,補文中之所無。這早晨便把來支吾,實是叔叔並不曾恁地。」石秀道:「今日三面說得明白了,任從哥哥心下如何措置。」石秀轉說,轉更可畏。○通篇結束到此一句,寫石秀只爲明白自己,並非若武松之於金蓮,令人可恨。楊雄道:「兄弟,你與我拔了這賤人的頭面,剝了衣裳,然後我自伏侍他!」楊雄好笑。石秀便把婦人頭面、首餙、衣服都剝了。「便把」二字,寫石秀可畏可恨。
楊雄割兩條裙帶把婦人綁在樹上。石秀徑把迎兒的首餙也去了,「便把」妙,「徑把」又妙,都寫石秀可畏可恨。逓過刀來,寫石秀却在人情之外,天地間固另有此一等狠毒人。說道:「哥哥,這箇小賤人畱他做甚麽!一發斬草除根!」何至於此?可畏可恨。楊雄應道:「果然!好笑。兄弟把刀來,我自動手!」迎兒見頭勢不好,却待要叫,楊雄手起一刀,揮作兩段。那婦人在樹上叫道:「叔叔,勸一勸!」活畫絕倒。石秀道:「嫂嫂!不是我!」石秀狠毒,句句都畫出來。○不是你勸的事,又是你幇的事耶?楊雄向前,把刀先穵出舌頭,一刀便割了,且敎那婦人叫不得。楊雄却指着罵道:「你這賊賤人!我一時誤聽不明,險些被你瞞過了!一者壞了我兄弟情分,二乃久後必然被你害了性命!我想你這婆娘,心肝五臟怎地生着!我且看一看!」一刀從心窩裏直割到小肚子下,不堪。取出心肝五臟,掛在松樹上。閒。楊雄又將這婦人七事件分開了,却將釵釧首鉓都拴在包裹裏了。好。
楊雄道:「兄弟,你且來,和你商量一箇長便。如今一箇奸夫、少說了一箇。一箇淫婦,亦少說一箇。都已殺了,只是我和你投那里去安身?」石秀道:「兄弟自有箇所在,請哥哥便行。」寫石秀精細出人。楊雄道:「却是那里去?」石秀道:「哥哥殺了人,兄弟又殺人,不去投梁山泊入夥,却投那里去?」楊雄道:「且住。我和你又不曾認得他那里一箇人,如何便肯收錄我們?」石秀道:「哥哥差矣。如今天下江湖上皆聞山東及時雨·宋公明招賢納士,結識天下好漢,誰不知道?放着我和你一身好武藝,愁甚不收畱?」楊雄道:「凡事先難後易,免得後患。我却不合是公人,只恐他疑心,不肯安着我們。」石秀笑道:「他不是押司出身?石秀寫得色色出人。我敎哥哥一發放心。前着,哥哥認義兄弟那一日,先在酒店裏和我喫酒的那兩箇人,一箇是梁山泊神行太保·戴宗,一箇是錦豹子·楊林。他與兄弟十兩一錠銀子,尚兀自在包裏,忽然廻合。因此可去投托他。」楊雄道:「旣有這條門路,我去收拾了些盤纏便走。」石秀道:「哥哥,你也這般搭纏。倘或入城事發拏住,如何脫身?放着包裹裏見有若干釵釧首餙,兄弟又有些銀兩,再有人同去也彀用了,逗一句引下文,妙筆。何須又去取討?惹起是非來,如何解救?這事少時便發,不可遲滯,我們只好望山後走。」
石秀便背上包裹,拏了桿棒;楊雄揷了腰刀在身邊,提了朴刀。却待要離古墓,只見松樹後走出一箇人來,叫道:「淸平世界,蕩蕩乾坤。把人割了,却去投逩梁山泊入夥!我聽得多時了!」奇文。楊雄、石秀看時,那人納頭便拜。又奇。楊雄却認得,這人姓時,名遷,祖貫是高唐州人氏;流落在此,只一地里做些飛簷走壁、跳籬騙馬的勾當;曾在薊州府裏喫官司,却是楊雄救了;人都叫他做鼓上蚤。當時楊雄便問時遷:「你如何在這里?」時遷道:「節級哥哥聽禀:小人近日沒甚道路,在這山裏掘些古墳,覔兩分東西。因見哥哥在此行事,不敢出來衝撞。却聽說去投梁山泊入夥,——小人如今在此,只做得些偷雞盜狗的勾當,幾時是了?跟隨得二位哥哥上山去却不好?未知尊意肯帶挈小人麽?」石秀道:「旣是好漢中人物,他那里如今招納壯士,那爭你一箇?若如此說時,我們一同去。」時遷道:「小人却認得小路去。」好。當下引了楊雄、石秀,三箇人自取小路下後山,投梁山泊去了。
却說這兩箇轎夫在半山裏等到紅日平西,不見三箇下來;分付了,又不敢上去;挨不過了,如活。不免信歩尋上山來。只見一羣老鴉成團打塊在古墓上。奇文。兩箇轎夫上去看時,原來却是老鴉奪那肚腸喫,以此聒噪。奇文。轎夫看了,喫着一驚,慌忙囘家報與潘公,一同去薊州府裏首告。知府隨卽差委一員縣尉帶了忤作、行人來翠屏山簡驗屍首。已了,囘覆知府,禀道:「簡得一口婦人潘巧雲割在松樹邊;使女迎兒殺死在古墓下;墳邊遺下一堆婦人與和尚、頭陀衣服。」寫石秀胸中經濟如許。知府聽了,想起前日海和尚、頭陀的事,備細詢問潘公。那老子把這僧房酒醉一節和這石秀出去的緣繇細說了一遍。知府道:「眼見得這婦人與和尚通姦,那女使、頭陀做脚。想石秀那廝路見不平,殺死頭陀、和尚;楊雄這廝今日殺了婦人、女使無疑。……定是如此。只拏得楊雄、石秀,便知端的。」當卽行移文書,捕獲楊雄、石秀;其餘轎夫人等,各放囘聽候。潘公自去買棺木,將屍首殯葬,不在話下。
再說楊雄、石秀、時遷離了薊州地面,在路夜宿曉行,不則一日,行到鄆州地面。過得香林洼,早望見一座高山。不覺天色漸漸晚了,看見前面一所靠溪客店。三箇人行到門首,店小二却待關門,只見這三箇人撞將入來。小二問道:「客人,來路遠,以此晚了?」時遷道:「我們今日走了一百里以上路程,因此到得晚了。」小二哥放他三箇入來安歇,問道:「客人,不曾打火麽?」時遷道:「我們自理會。」小二道:「今日沒客歇,竈上有兩隻鍋乾淨,客人自用不妨。」時遷問道:「店裏有酒肉賣麽?」小二道:「今日早起有些肉,都被近村人家買了去,只剩得一甕酒在這里,並無下飯。」時遷道:「也罷。先借五升米來做飯,却理會。」小二哥取出米來與時遷,就淘了,做起一鍋飯來。石秀自在房中安頓行李。敘得淸出。楊雄取出一隻釵兒,把與店小二,敘得淸出。先囘他這甕酒來喫,明日一發算帳。小二哥收了釵兒,便去裏面掇出那甕酒來開了,將一碟兒熟菜放在桌子上。時遷先提一桶湯來叫楊雄、石秀洗了脚手;寫時遷漸引入事來。一面篩酒來,就來請小二哥一處坐地喫酒。非必要小二同飲,只爲要問起祝家備細也。放下四隻大碗,斟下酒來喫。
石秀看見店中簷下揷着十數把好朴刀,奇。問小二哥道:「你家店裏怎的有這軍器?」小二哥應道:「都是主人家畱在這里。」石秀道:「你家主人是甚麽樣人?」小二道:「客人,你是江湖上走的人,如何不知我這里的名字?前面那座高山便喚做獨龍山,山前有一座凜巍巍岡子便喚做獨龍岡,上面便是主人家住宅。這里方圓三十里,却喚做祝家莊。莊主太公祝朝奉有三箇兒子,稱爲『祝氏三傑』。莊前莊後有五七百人家,都是佃戶,各家分下兩把朴刀與他。這里喚作祝家店。嘗有數十箇家人來店裏上宿,以此分下朴刀在這里。」石秀道:「他分軍器在店裏何用?」小二道:「此間離梁山泊不遠,只恐他那里賊人來借糧,因此准備下。」石秀道:「與你些銀兩,囘與我一把朴刀用,如何?」生波。小二哥道:「這箇却使不得,器械上都編着字號。我小人喫不得主人家的棍棒,我這主人法度不輕。」石秀笑道:「我自取笑你,你却便慌。且只顧喫酒。」小二道:「小人喫不得了,先去歇了。客人自便,寬飲幾杯。」
小二哥去了。楊雄、石秀又自喫了一囘酒,只見時遷道:「哥哥,要肉麽?」楊雄道:「店小二說沒了肉賣,你又那里得來?」時遷嘻嘻的笑着,去竈上提出一隻老大公雞來。都是生發後文,無甚出色。楊雄問道:「那里得這雞來?」時遷道:「小弟却纔去後面淨手,見這隻雞在籠裏,尋思沒甚喫酒,被我悄悄把去溪邊殺了,提桶湯去後面,就那里撏得乾淨,煑得熟了,把來與二位哥哥喫。」楊雄道:「你這廝,還是這等賊手賊脚。」石秀笑道:「還未改本行。」三箇笑了一囘,把這雞來手斯開喫了,一面盛飯來喫。
只見那店小二畧睡一睡,放心不下,爬將起來,前後去炤管;只見厨桌上有些雞毛和雞骨頭,却去竈上看時,半鍋肥汁。小二慌忙去後面籠裏看時,不見了雞,連忙出來問道:「客人,你們好不達道理!如何偷了我店裏報曉的雞喫?」時遷道:「見鬼了?耶!耶!如聞其聲。我自路上買得這隻雞來喫,何曾見你的雞?」小二道:「我店裏的雞却那里去了?」時遷道:「敢被野猫拖了,黃猩子喫了,鷂鷹撲去了?我却怎地得知?」好,如聞其聲。小二道:「我的雞纔在籠裏,不是你偷了是誰?」石秀道:「不要爭。直幾錢?賠了你便罷。」店小二道:「我的是報曉雞,店內少他不得。你便賠我十兩銀子也不濟,只要還我雞!」石秀大怒道:「你詐哄誰?老爺不賠你便怎的!」店小二笑道:「客人,你們休要在這里討野火喫!只我店裏,不比別處客店,拏你到莊上,便做梁山泊賊寇解了去!」看他要生出事頭,無可生處,如此曲折寫來。石秀聽了,大罵道:「便是梁山泊好漢,你怎麽拿了我去請賞?」楊雄也怒道:「好意還你些錢,不陪你怎地拿我去?」小二叫一聲:「有賊!」只見店裏赤條條地走出三五箇大漢來,逕逩楊雄、石秀來。被石秀手起,一拳一箇,都打翻了。小二哥正待要叫,被時遷一拳打腫了臉,做聲不得。這幾箇大漢都從後門走了。楊雄道:「兄弟,這廝們一定去報人來,我們快喫了飯走了罷。」三箇當下喫飽了,把包裹分開腰了,穿上麻鞋,跨了腰刀,各人去鎗架子上揀了一條好朴刀。好。石秀道:「左右只是左右,不可放過了他!」便去竈前尋了把草,竈裏點箇火,望裏面四下焠着。畢竟寫出是石秀。看那草房被風一煽,刮刮雜雜火起來。那火頃刻間天也似般大。三箇拽開脚歩,望大路便走。
三箇人行了兩箇更次,只見前面後面火把不計其數,約有一二百人,發着喊,趕將來。石秀道:「且不要慌,我們且揀小路走。」石秀只是乖。楊雄道:「且住!一箇來殺一箇!兩箇來殺一雙!待天色明朗却走!」此處却寫出楊雄。眉批此處忽然寫楊雄。說猶未了,四下裏合攏來。楊雄當先,石秀在後,時遷在中,獨寫楊雄。三箇挺着朴刀來戰莊客。那夥人初時不知,輪着鎗棒趕來,楊雄手起朴刀,早戳翻了五七箇,前面的便走,後面的急待要退。石秀趕入去,又戳翻了六七人。四下里莊客見說殺傷了十數人,都是要性命的,思量不是頭,都退去了。三箇得一歩趕一歩,正走之間,喊聲又起。枯草裏舒出兩把撓鈎,正把時遷一撓鈎搭住,拖入草窩裏去了。苦一時遷拖去,便令下文住手不得,生出三打祝家莊也。
石秀急轉身來救時遷,背後又舒出兩把撓鈎來,却得楊雄眼快,便把朴刀一撥撥開,望草裏便戳。發聲喊,都走了。不可不救,不可定救,只如此好。兩箇見捉了時遷,怕深入重地,亦無心戀戰:「顧不得時遷了,且四下里尋路走罷。」見遠遠地火把亂明,小路上又無叢林樹木,炤得有路便走,畫出。一直望東邊去了。衆莊客四下里趕不着,自救了帶傷的人去,將時遷背剪綁了,押送祝家莊來。
且說楊雄、石秀走到天明,望見一座村落酒店。石秀道:「哥哥,前頭酒肆裏買碗酒飯喫了去,就問路程。」兩箇便入村店裏來,倚了朴刀坐下,叫酒保取些酒來,就做些飯喫。酒保一面鋪下菜蔬,燙將酒來。方欲待喫,只見外面一箇大漢走入來,生得濶臉方腮,眼鮮耳大,貌醜形麤,穿一領茶褐紬衫,戴一頂萬字頭巾,繫一條白絹搭膊,下面穿一雙油膀靴,叫道:「大官人敎你們挑擔來莊上納。」店主人連忙應道:「裝了擔,少刻便送到莊上。」那人分付了,便轉身又說道:「快挑來!」却待出門,正從楊雄、石秀面前過。楊雄却認得他,便叫一聲:「小郎,你如何在這里,不看我一看?」那人囘轉頭來看了一看,却也認得,便叫道:「恩人如何來到這里?」望着楊雄便拜。
不是楊雄撞見了這箇人,有分敎:
三莊盟誓成虛謬,
衆虎咆哮起禍殃。
畢竟楊雄、石秀遇見的那人是誰?且聽下囘分解。
註一葱管:釦鎖轎簾之管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