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者伯牙有流水高山之曲,子期旣死,終不復彈。後人之述其事,悲其心,孰不爲之嗟歎彌日,自云:「我獨不得與之同時,設復相遇,當能知之。」嗚呼!言何容易乎?我謂聲音之道,通乎至微,是事甚難。請舉易者,而易莫易於文筆。乃文筆中,有古人之辭章,其言雅馴,未便通曉,是事猶難。請更舉其易之易者,而易之易莫若近代之稗官。今試開爾明月之目,運爾珠玉之心,展爾粲花之舌,爲耐菴先生一解《水滸》,亦復何所見其聞絃賞音,便知雅曲者乎?卽如宋江殺婆惜一案,夫耐菴之繁筆累紙,千曲百折,而必使宋江成於殺婆惜者,彼其文心,夫固獨欲宋江離鄆城而至滄州也。而張三必固欲捉之,而知縣必固欲寬之。夫誠使當時更無張三主唆虔婆,而一憑知縣遷罪唐牛,豈其眞將前回無數筆墨,悉復付之唐棄乎耶?夫張三之力唆虔婆,主於必捉宋江者,是此囘之正文也。若知縣乃至滿縣之人,其極力周全宋江,若惟恐其或至於捉者,是皆旁文蹋蹴,所謂波瀾者也。張三不唆,虔婆不禀;虔婆不禀,知縣不捉;知縣不捉,宋江不走;宋江不走,武松不現。葢張三一唆之力,其筋節所係,至於如此。而世之讀其文者,已莫不嘖嘖知縣,而呶呶張三,而尚謂人:「我知伯牙。」嗟乎!爾知何等伯牙哉!
寫朱、雷兩人各有心事,各有做法,又各不相炤,各要熱瞞,句句都帶跳脫之勢,與放走晁天王時,正是一樣奇筆,又却是兩樣奇筆。才子之才,吾無以限之也。
話說當時衆做公的拿住唐牛兒,解進縣裏來。知縣聽得有殺人的事,慌忙出來陞廳。衆做公的把這唐牛兒簇擁在廳前。知縣看時,只見一箇婆子跪在左邊,一箇猴子跪在右邊。知縣問道:「甚麽殺人公事?」婆子告道:「老身姓閻,有箇女兒,喚做婆惜。典與宋押司做外宅。昨夜晚間,我女兒和宋江一處喫酒,這箇唐牛兒一逕來尋鬧,叫罵出門,鄰里盡知。今早宋江出去走了一遭囘來,把我女兒殺了。老身結扭到縣前,這唐二又把宋江打奪了去。告相公做主!」知縣道:「你這廝怎敢打奪了兇身?」唐牛兒告道:「小人不知前後因依。只因昨夜去尋宋江搪碗酒喫,被這閻婆叉小人出來。今早小人自出來賣糟薑,遇見閻婆結扭押司在縣前。小人見了,不合去勸他,他便走了。却不知他殺死他女兒的緣繇。」知縣喝道:「胡說!宋江是箇君子誠實的人,如何肯造次殺人?這人命之事必然在你身上!不是寫知縣,亦不是寫宋江,都是故作翻跌。左右在那里?」便喚當廳公吏。
當下轉上押司張文遠來,借得便。○若非此人,則滿縣都和宋江好,誰人肯與虔婆出力,直逼宋江去柴進莊上引出武松來耶?見說閻婆告宋江殺了他女兒,正是他的表子。隨卽取人口詞,就替閻婆寫了狀子,疊了一宗案,便喚當地方仵作、行人幷坊廂、里正、鄰佑一干人等來到閻婆家,開了門,取屍首登塲簡驗了。身邊放着行兇刀子一把。鸞刀却在此。當日再三看驗得:係是生前項上被刀勒死。衆人登塲了當,屍首把棺木盛了,寄放寺院裏,將一干人帶到縣裏。
知縣却和宋江最好,有心要出脫他,只把唐牛兒來再三推問。不是寫知縣,亦非寫宋江,都是故作翻跌。唐牛兒供道:「小人竝不知前後。」知縣道:「你這廝如何隔夜去他家尋鬧?一定你有干涉!」唐牛兒告道:「小人一時撞去搪碗酒喫……」知縣道:「胡說!打這廝!」左右兩邊狼虎一般公人,把這唐牛兒一索綑翻了。打到三五十,前後語言一般。知縣明知他不知情,一心要救宋江,只把他來勘問,且叫取一面枷來釘了,禁在牢裏。知縣、張三一番結卷。眉批知縣、張三一番結案。
那張文遠上廳來禀道:「雖然如此,見有刀子是宋江的壓衣刀,必須去拿宋江來對問,便有下落。」不是與婆惜有情,正是替武松出力。○讀書須心知輕重,方名善讀書人。不然者,不免有懵懂葫蘆之誚也。如此書,旣已了却晁葢,便須接入武松,正是別起一番樓臺殿閣。乃今知縣只管要寬,此時若更不得張三立主文案,幾番勾捉,則又安得逼走宋公明,撞出武都頭乎?後人不知,遂反謂張三於公明甚薄,殊不知於公明甚薄者,於讀書之人殊厚也。知縣喫他三囘五次來禀,遮掩不住,只得差人去宋江下處捉拿。宋江已自在逃去了,只拿得幾家鄰人來回話:「兇身宋江在逃,不知去向。」知縣、張三二番結卷。眉批知縣、張三二番結案。張文遠又禀道:武松全仗。「犯人宋江逃去,他父親宋太公幷兄弟宋淸見在宋家村居住,可以勾追到官,責限比捕,跟尋宋江到官理問。」知縣本不肯行移,只要朦朧做在唐牛兒身上,日後自慢慢地出他;都是故作翻跌。怎當這張文遠立主文案,唆使閻婆上廳,只管來告。知縣情知阻當不住,只得押紙公文,差三兩箇做公的去宋家莊勾追宋太公幷兄弟宋淸。
公人領了公文,來到宋家村宋太公莊上。太公出來迎接。至草廳上坐定,公人將出文書,遞與太公看了。宋太公道:「上下請坐,容老漢告禀。老漢祖代務農,守此田園過活。不孝之子宋江,自小忤逆,不肯本分生理,要去做吏,百般說他不從;因此,老漢數年前,本縣官長處告了他忤逆,出了他籍,不在老漢戶內人數。他自在縣裏住居,老漢自和孩兒宋淸在此荒村守些田畝過活。他與老漢水米無交,竝無干涉。老漢也怕他做出事來,連累不便;因此,在前官手裏告了,執憑文帖在此存炤。老漢取來敎上下看。」衆公人都是和宋江好的,明知道這箇是預先開的門路,苦死不肯做冤家。不是寫衆人,亦不是寫宋江,都是故作翻跌。衆人回說道:「太公旣有執憑,把將來我們看,抄去縣裏囘話。」太公隨卽宰殺些雞鵞,置酒管待了衆人,賫發了十數兩銀子;取出執憑公文,敎他衆人抄了。衆公人相辭了宋太公,自囘縣去囘知縣的話,說道:「宋太公三年前出了宋江的籍,告了執憑文帖,見有抄白在此,難以勾捉。」知縣又是要出脫宋江的,便道:「旣有執憑公文,他又別無親族;只可出一千貫賞錢,行移諸處海捕捉拿便了。」知縣、張三三番結卷。眉批張三三番結案。
那張三又挑唆閻婆去廳上披頭散髮來告道:武松全杖。「宋江實是宋淸隱藏在家,不令出官。相公如何不與老身做主去拿宋江?」知縣喝道:「他父親已自三年前告了他忤逆在官,出了他籍,見有執憑公文存炤,如何拿得他父親兄弟來比捕?」閻婆告道:「相公!誰不知道他叫做孝義黑三郎?這執憑是箇假的。分明說箇分上,可發一笑。只是相公做主則箇!」知縣道:「胡說!前官手裏押的印信公文,如何是假的?」閻婆在廳下叫屈叫苦,哽哽咽咽地價哭告道:「相公!人命大如天!若不肯與老身做主時,只得去州裏告狀!只是我女兒死得甚苦!」那張三又上廳來替他禀道:武松全仗。「相公不與他行移拿人時,這閻婆上司去告狀,倒是利害。倘或來提問時,小吏難去囘話。」知縣情知有理,只得押了一紙公文,便差朱仝、雷橫二都頭當廳發落:「你等可帶多人去宋家村大戶莊上搜捉犯人宋江來。」
朱、雷二都頭領了公文,便來點起土兵四十餘人,逕逩宋家莊上來。宋太公得知,慌忙出來迎接。朱仝、雷橫二人說道:「太公休怪我們。上司差遣,葢不繇已。你的兒子押司見在何處?」宋太公道:「兩位都頭在上,我這逆子宋江,他和老漢竝無干涉;前官手裏已告開了他,見告的執憑在此。已與宋江三年多各戶另籍,不同老漢一家過活,亦不曾囘莊上來。」朱仝道:「然雖如此,我們憑書請客,奉帖勾人,難憑你說不在莊上。你等我們搜一搜看,好去回話。」便叫土兵三四十人圍了莊院。——「我自把定前門。雷都頭,你先入去搜。」寫朱仝出色過人。○若使眞正要搜,則應撥令衆人圍定前後門,朱、雷一同進去搜也。只因朱仝自己胸中有事,必要獨自進去,却恐雷橫見疑,因倒自來把定門外,却使雷橫進去獨搜一遍畢,然後換轉雷橫把定門外,不繇不放他也進去獨搜一遍,此皆欲取故予之法也。雷橫便入進裏面,莊前莊後搜了一遍,出來對朱仝說道:「端的不在莊裏。」朱仝道:「我只是放心不下。雷都頭,你和衆弟兄把了門,我親自細細地搜一遍。」視雷如戲。宋太公道:「老漢是識法度的人,如何敢藏在莊裏?」朱仝道:「這箇是人命的公事,你却嗔怪我們不得。」太公道:「都頭尊便。自細細地去搜。」朱仝道:「雷都頭,你監着太公在這里,休敎他走動。」連太公亦遣開,寫朱仝出色過人。
朱仝自進莊裏,把朴刀倚在壁邊,細。把門來拴了;細。走入佛堂內去,細。把供牀拖在一邊,細。揭起那片地板來。細。板底下有條索頭。細。將索子頭只一拽,細。銅鈴一聲響。宋江從地窖子裏鑽將出來,分外出奇,非心所料。見了朱仝,喫那一驚。朱仝道:「公明哥哥,休怪小弟捉你。只爲你閒嘗和我最好,有的事都不相瞞。一日酒中,兄長曾說道:『我家佛堂底下有箇地窖子,上面供的三世佛。佛座下有片地板葢着,上便壓着供牀。你有些緊急之事,可來這里躱避。』小弟那時聽說,記在心裏。以敘述爲疏解,手筆甚妙。今日本縣知縣差我和雷橫兩箇來時,沒奈何,要瞞生人眼目。相公也有覻兄長之心,只是被張三和這婆子在廳上發言發語道:『本縣不做主時,定要在州裏告狀』,因此上又差我兩箇來搜你莊上。我只怕雷橫執着,不會周全人,要知此語不是排下雷橫,自見殷勤;實乃眞正各不相炤。倘或見了兄長,沒箇做圓活處,因此小弟賺他在莊前,一逕自來和兄長說話。此地雖好,也不是安身之處。倘或有人知得,來這里搜着,如之奈何?」宋江道:「我也自這般尋思。若不是賢兄如此周全,宋江定遭縲絏之厄!」朱仝道:「休如此說。兄長却投何處去好?」宋江道:「小可尋思有三箇安身之處:一是滄州橫海郡小旋風·柴進莊上,二乃是靑州淸風寨小李廣·花榮處,三者是白虎山孔太公莊上。先於此處伏得三支,入後翻騰顚倒,變出無數文字。譬諸龍也,當其在淵,亦與徑寸之蟲何異?殆其飛去,霖雨萬國,天地失色,然後乃歎向之可掬而觀者,今乃不測其鱗爪之所在也。文章有此,眞奇矣哉!他有箇兩箇孩兒:長男叫做毛頭星·孔明,次子叫做獨火星·孔亮,多曾來縣裏相會。那三處在這里躊躇未定,不知投何處去好。」朱仝道:「兄長可以作急尋思,當行卽行。今晚便可動身,切勿遲延自悞!」宋江道:「上下官司之事,全望兄長維持,金帛使用只顧來取。」朱仝道:「這事放心,都在我身上。兄長只顧安排去路。」
宋江謝了朱仝,再入地窖子去。細。朱仝依舊把地板葢上,細。還將供牀壓了,細。開門,細。拿朴刀,細。出來說道:「眞箇沒在莊裏。」叫道:「雷都頭,我們只拿了宋太公去,如何?」不會看書人,只謂此句爲朱仝自解;會看書人,便知此句爲雷橫出色。○雷橫之心與朱仝之心一也。却因雷橫粗,朱仝細,便讓朱仝事事高出一頭去。乃今旣已表過朱仝,便當以次表出雷橫,行文亦不別起一頭,只就上文脫卸而下,眞稱好手。雷橫見說要拿宋太公去,尋思:「朱仝那人和宋江最好,他怎地顚倒要拿宋太公?這話一定是反說。他若再提起,我落得做人情!」特表雷橫,用筆却又曲折之極。朱仝、雷橫叫攏土兵都入草堂上來。宋太公慌忙置酒管待衆人。朱仝道:「休要安排酒食。且請太公和四郎同到本縣裏走一遭。」雷橫道:「四郎如何不見?」先卸去四郎,好手。宋太公道:「老漢使他去近村打些農器,不在莊裏。乾淨。宋江那廝,自三年已前把這逆子告出了戶,見有一紙執憑公文在此存炤。」朱仝道:「如何說得過!我兩箇奉着知縣台旨,叫拿你父子二人,自去縣裏囘話!」雷橫道:「朱都頭,你聽我說。寫朱、雷二人句句防賊,聲聲搗鬼,令我失笑。宋押司他犯罪過,其中必有緣故,也未便該死罪。反與朱仝說,故妙。旣然太公已有執憑公文,係是印信官文書,又不是假的,反與朱仝說,故妙。我們須看押司日前交往之面,權且擔負他些箇,反勸朱仝,故妙。讀之句句欲失笑也。只抄了執憑去囘話便了。」朱仝尋思道:「我自反說,要他不疑!」朱仝道:「旣然兄弟這般說了,我沒來繇做甚麽惡人。」宋太公謝了,道:「深感二位都頭相覻!」隨卽排下酒食,犒賞衆人,將出二十兩銀子,送與兩位都頭。朱仝、雷橫堅執不受,把來散與衆人雙表朱、雷。——四十箇土兵分了;抄了一張執憑公文,相別了宋太公,離了宋家村。朱、雷二位都頭自引了一行人囘縣去了。
縣裏,知縣正值陞廳,見朱仝、雷橫囘來了,便問緣繇。兩箇禀道:「莊前莊後,四圍村坊,搜遍了二次,其實沒這箇人。宋太公卧病在牀,不能動止,早晚臨危。宋淸已自前月出外未囘。因此,只把執憑抄白在此。」知縣道:「旣然如此……」一面申呈本府,一面動了一紙海捕文書,知縣、張三四番結卷。眉批知縣、張三四番結案。只逼走宋江一篇,寫得至再至三,筆墨淋漓如此。不在話下。
縣裏有那一等和宋江好的相交之人,都替宋江去張三處說開。那張三也耐不過衆人面皮,一句。况且婆娘已死了。二句。張三又平嘗亦受宋江好處,三句。因此也只得罷了。上來豈眞寫張三情重哉?意只在逼走宋江耳。今宋江旣已走了,張三便可善刀而藏,此眞得風卽轉,得采卽罷之文。不比近日灰堆學究,所撰無輕無重者也。○完張三。朱仝自輳些錢物把與閻婆,敎不要去州裏告狀。旣已逼走宋江,亦便收拾婆子,却又因便寫在朱仝名下。這婆子也得了些錢物,沒奈何,只得依允了。完閻婆。朱仝又將若干銀兩敎人上州裏去使用,文書不要駁將下來。完申文。又得知縣一力主張,出一千貫賞錢,行移開了一箇海捕文書,只把唐牛兒問做成箇「故縱兇身在逃」,脊杖二十,刺配五百里外;完知縣、唐牛兒。干連的人盡數保放寧家。完衆人。
且說宋江他是箇莊農之家,如何有這地窖子?原來故宋時,爲官容易,做吏最難。爲甚的爲官容易?皆因那時朝廷奸臣當道,讒佞專權,非親不用,非財不取;爲甚做吏最難?那時做押司的但犯罪責,輕則刺配遠惡軍州,重則抄扎家產,結果了殘生性命。以此預先安排下這般去處躱身。又恐連累父母,敎爹娘告了忤逆,出了籍冊,各戶另居,官給執憑公文存炤,不相來往,却做家私在屋裏。宋時多有這般算的。
且說宋江從地窖子出來,和父親兄弟商議:「今番不是朱仝相覻,須喫官司,此恩不可忘報。如今我和兄弟兩箇且去逃難。天可憐見,若遇寬恩大赦,那時囘來,父子相見。父親可使人暗暗地送些金銀去與朱仝,央他上下使用,及資助閻婆些少,免得他上司去告擾。」太公道:「這事不用你憂心。你自和兄弟宋淸在路小心。若到了彼處,那里使箇得托的人寄封信來。」
當晚弟兄兩箇拴束包裹。到四更時分起來,洗漱罷,喫了早飯,兩箇打扮動身。宋江戴着白范陽氊笠兒,上穿白段子衫,繫一條梅紅縱線縧,下面纏脚絣襯着多耳麻鞋;宋淸做伴當打扮,背了包裹。都出草廳前拜辭了父親。只見宋太公灑淚不住,又分付道:「你兩箇前程萬里,休得煩惱!」無人處却寫太公灑淚,有人處便寫宋江大哭。冷眼看破,冷筆寫成,普天下讀書人,愼勿忽《水滸》無皮裏陽秋也。○自家灑淚却分付別人休惱,老牛愛犢,寫來如畫。宋江、宋淸却分付大小莊客:「早晚慇懃伏侍太公,休敎飲食有缺。」人亦有言:養兒防老。寫宋江分付莊客伏侍太公,亦皮裏陽秋之筆也。弟兄兩箇各跨了一口腰刀,都拿了一條朴刀,打扮做兩段寫。逕出離了宋家村。
兩箇取路登程,正遇着秋末冬初。是收租米害瘧疾時。弟兄兩箇行了數程,在路上思量道:「我們却投逩兀誰的是?」出門後方算去處,寫盡匆匆。宋淸答道:「我只聞江湖上人傳說滄州橫海郡柴大官人名字,說他是大周皇帝嫡沠子孫,只不曾拜識。此一語表出宋淸不是公弟,亦復胸中自有一片。何不只去投逩他?人都說他仗義疎財,專一結識天下好漢,救助遭配的人,是箇見世的孟嘗君。我兩箇只投逩他去。」宋江道:「我也心裏是這般思想。他雖和我嘗嘗書信來往,無緣分上,不曾得會。」兩箇商量了,逕望滄州路上來。途中免不得登山涉水,過府衝州。但凡客商在路,早晚安歇有兩件事不好:喫癩碗,睡死人牀。七字說不盡苦。
且把閒話提過,只說正話。宋江弟兄兩箇不則一日來到滄州界分,問人道:「柴大官人莊在何處?」問了地名,一逕投莊前來,便問莊客:「柴大官人在莊上也不?」莊客答道:「大官人在東莊上收租米,不在莊上。」忽作一折,折出下文柴進身份來。宋江便問:「此間到東莊有多少路?」莊客道:「有四十餘里。」宋江道:「從何處落路去?」莊客道:「不敢動問二位官人高姓?」宋江道:「我是鄆城縣宋江的便是。」莊客道:「莫不是及時雨·宋押司麽?」信及童僕,眞寫得妙。可見宋江,又可見柴進。宋江道:「便是。」莊客道:「大官人時嘗說大名,只怨悵不能相會。旣是宋押司時,小人引去。」莊客慌忙便領了宋江、宋淸柴進慌忙,何足爲奇?妙在莊客慌忙也。逕投東莊來。沒三箇時辰,早來到東莊。莊客道:「二位官人且在此亭上坐一坐,待小人去通報大官人出來相接。」宋江道:「好。」自和宋淸在山亭上,倚了朴刀,解下腰刀,歇了包裹,坐在亭子上。
那莊客入去不多時,只見那座中間莊門大開,只一句寫出莊裏嚷做一片。柴大官人引着三五箇伴當,慌忙跑將出來,極畫柴進。亭子上與宋江相見。柴大官人見了宋江,拜在地下,極畫柴進。口稱道:「端的想殺柴進!六箇字有喜極淚零之致,眞是絕妙好辭,不知耐菴如何算出來。天幸今日甚風吹得到此,大慰平生渴仰之念!多幸!多幸!」宋江也拜在地下,答道:「宋江疎頑小吏,今日特來相投。」柴進扶起宋江來,口裏說道:「昨夜燈花,今日鵲噪,不想却是貴兄降臨。」絕妙好辭。滿臉堆下笑來。出色畫柴進。宋江見柴進接得意重,心裏甚喜。便喚兄弟宋淸也相見了。
柴進喝叫伴當收拾了宋押司行李,在後堂西軒下歇處。細。柴進携住宋江的手,出色畫柴進。入到裏面正廳上,分賓主坐定。柴進道:「不敢動問。聞知兄長在鄆城縣勾當,如何得暇來到荒村敝處?」宋江答道:「久聞大官人大名,如雷貫耳。雖然節次收得華翰,註一只恨賤役無閒,不能彀相會。今日宋江不才,做出一件沒出豁的事來;弟兄二人尋思,無處安身,想起大官人仗義疎財,特來投逩。」柴進聽罷,笑道:「兄長放心,遮莫做下十惡大罪,旣到敝莊,但不用憂心。不是柴進誇口,任他捕盜官軍,不敢正眼兒覻着小莊。」宋江便把殺了閻婆惜的事一一告訴了一遍。柴進笑將起來,說道:「兄長放心。便殺了朝廷的命官,刼了府庫的財物,柴進也敢藏在莊裏。」此三語却不可,若果如是,柴進乃眞不赦矣。○旋風之名不虛。說罷,便請宋江弟兄兩箇洗浴。隨卽將出兩套衣服、巾幘、絲鞋、淨襪,敎宋江弟兄兩箇換了出浴的舊衣裳。寫柴進殷勤,累幅不盡,故特從閒處着筆,作者眞正才子。兩箇洗了浴,都穿了新衣服。莊客自把宋江弟兄的舊衣裳送在歇宿處。細。
柴進邀宋江去後堂深處,出色畫柴進。已安排下酒食了,便請宋江正面坐地,出色畫柴進。柴進對席。宋淸有宋江在上,側首坐了。三人坐定,有十數箇近上的莊客幷幾箇主管,輪替着把盞,伏侍歡飲。出色畫柴進。柴進再三勸宋江弟兄寬懷飲幾杯,宋江稱謝不已。酒至半酣,三人各訴胷中朝夕相愛之念。看看天色晚了,點起燈燭。宋江辭道:「酒止。」柴進那里肯放?直喫到初更左側。宋江起身去淨手,柴進喚一箇莊客提碗燈籠引領宋江東廊盡頭處去淨手。便道:「我且躱杯酒。」大寬轉穿出前面廊下來,俄延
是
宋江已有八分酒,脚歩趄了,只顧踏去。蜿蜒而來。那廊下有一箇大漢,因害瘧疾,當不住那寒冷,把一鍁火在那里向。宋江仰着臉,只顧踏將去,正跐在火鍁柄上,把那火鍁裏炭火都掀在那漢臉上。蜿蜒而來。那漢喫了一驚,驚出一身汗來。武二何必害瘧,聊借作一紐頭耳。宋、武旣得相遇,此紐便當不用,故順手便寫一句驚出汗來。夫以武二之神威,何至炭火驚得汗出?一驚而遂出汗者,隱然害瘧已好也。才子之文,隨手起倒,其妙如此。那漢氣將起來,把宋江劈胷揪住,有勢。大喝道:「你是甚麽鳥人!敢來消遣我!」宋江也喫一驚,正分說不得,那箇提燈籠的莊客慌忙叫道:「不得無禮!這位是大官人最相待的客官!」那漢道:「『客官』!『客官』!我初來時也是『客官』!也曾最相待過。如今却聽莊客搬口,便疎慢了我,正是『人無千日好』!」却待要打宋江。有勢。那莊客撇了燈籠,便向前來勸。正勸不開,只見兩三碗燈籠飛也似來。柴大官人親趕到,說:「我接不着押司,有勢。○去報便不及矣,來接故恰好也。○又帶表出柴進。如何却在這里鬧?」
那莊客便把跐了火鍁的事說一遍。柴進笑道:「大漢,你不認得這位奢遮的押司?」那漢道:「奢遮殺,問他敢比得我鄆城宋押司,他可能?」三字正接下「有頭有尾有始有終」八字,却因柴進大笑,便說不完,妙妙。○柴進大笑,在「鄆城宋押司」五字中起,不等到「他可能」三字方笑也。柴進大笑道:「大漢,你認得宋押司不?」那漢道:「我雖不曾認得,江湖上久聞他是箇及時雨·宋公明——是箇天下聞名的好漢!」柴進問道:「如何見得他是天下聞名的好漢?」那漢道:「却纔不說了?正接上「他可能」三字。他便是眞大丈夫,有頭有尾,有始有終!八箇字不必檃括宋江,正是捎打柴進。妙絕。我如今只等病好時,便去投逩他。」柴進道:「你要見他麽?」那漢道:「不要見他說甚的!」快語,自是武二口中出。柴進道:「大漢,遠便十萬八千里,近便只在面前。」柴進指着宋江,便道:「此位便是及時雨·宋公明。」那漢道:「眞箇也不是?」五字是驚出淚來語,乃至不及歡喜,與前端的「想殺柴進」一樣。宋江道:「小可便是宋江。」那漢定睛看了看,好武二。納頭便拜,眞好武二。說道:「我不信今日早與兄長相見!」古有相見何晚之語,說得口順,已成爛套,耐菴忽翻作不信相見恁早,眞是驚出淚來之語。俗本改作「我不是夢裏麽」,眞乃換金得矢也。宋江道:「何故如此錯愛?」那漢道:「却纔甚是無禮,萬望恕罪!『有眼不識泰山』!」跪在地下,那里肯起來?好武二。宋江慌忙扶住,道:「足下高姓大名?」要問。柴進指
看
山中猛虎,見時魄散魂離;
林下強人,撞着心驚膽裂。
正是:
說開星月無光彩,
道破江山水倒流。
畢竟柴大官人說出那漢還是何人?聖歎有罪了,半日已批出是武二。且聽下回分解。
註一華翰:稱對方書信之敬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