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梁山泊義士尊晁葢  鄆城縣月夜走劉唐

《水滸傳(貫華堂本)》——施耐庵

此書筆力大過人處,每每在兩篇相接連時,偏要寫一樣事,而又斷斷不使其間一筆相犯。如上文方寫過何濤一番,入此回又接寫黃安一番是也。看他前一番,翻江攪海;後一番,攪海翻江。眞是一樣才情,一樣筆勢。然而讀者細細尋之,乃至曾無一句一字偶爾相似者。此無他,葢因其經營圖度,先有成竹藏之胷中,夫而後隨筆迅掃,極妍盡致,衹覺幹同是幹,節同是節,葉同是葉,枝同是枝,而其間偃仰斜正,各自入妙,風痕露跡,變化無窮也。此書寫何濤一番時,分作兩番寫;寫黃安一番時,也分作兩番寫,固矣。然何濤却分爲前後兩番,黃安却分爲左右兩番。又何濤前後兩番,一番水戰,一番火攻;黃安左右兩番,一番虛描,一番實畫。此皆作者胷中預定之成竹也。夫其胷中預定成竹,卽已有如是之各各差別,則雖湖蕩卽此湖蕩,蘆葦卽此蘆葦,好漢卽此好漢,官兵一樣官兵,然而間架旣已各別,意思不覺都換。此雖懸千金以求一筆之犯,且不可得,而况其有偶同者耶!

宋江婆惜一段,此作者之紆筆也。爲欲宋江有事,則不得不生出宋江殺人;爲欲宋江殺人,則不得不生出宋江置買婆惜;爲欲宋江置買婆惜,則不得不生出王婆化棺。故凡自王婆求施棺木以後,遥遥數紙,而直至於王公許施棺木之日,不過皆爲下文宋江失事出逃之楔子。讀者但觀其始於施棺,終於施棺,始於王婆,終於王公,夫亦可以悟其灑墨成覷也。


話說林冲殺了王倫,手拿尖刀,指着衆人,八字讀之不寒而栗。說道:「據林冲雖係禁軍,遭配到此,開口第一句的是林冲語,他人不肯說。○漢文帝南粵王書第一句云:「朕高皇帝側室之子。」與林冲第一句:「身係禁軍遭配到此。」二語正是一樣文法。然漢文推心置腹,林冲提心在口,一是忠恕而行,一是機變立應,其厚其薄,乃如天淵。眉批此一段特特寫林冲今日爲衆豪傑至此相聚,爭奈王倫心胸狹隘,嫉賢妬能,推故不納,因此火併了這廝,非林冲要圖此位。據着我胸襟膽氣,焉敢拒敵官軍,他日剪除君側元凶首惡?《水滸》一書大題目,林冲一生大胸襟。今有晁兄仗義踈財,智勇足備;方今天下人,聞其名無有不伏。我今日以義氣爲重,立他爲山寨之主,不是勢利,不是威脅,不是私恩小惠,寫得豪傑有泰山巖巖之象。好麽?」衆人道:「頭領言之極當。」晁葢道:「不可。自古『強賓不壓主』,晁葢強殺,只是箇遠來新到的人,安敢便來占上?」林冲拓手向前,將晁葢推在交椅上,定大計,立大業,林冲之功,顧不偉哉!叫道:「今日事已到頭,不必推㕁;若有不從,卽以王倫爲例!」妙絕快絕,罵殺秀才。○葢謙恭多者,卽係秀才,以秀才易秀才而不知其非,豈不辜負尖刀耶!再三再四,扶晁葢坐了。林冲喝叫衆人就於亭前叅拜了,寫得與韓琦捲簾註一相似。一靣使小嘍囉去大寨裏擺下筵席;林冲才。一靣叫人擡過了王倫屍首;林冲才。一靣又着人去山前山後喚衆多小頭目都來大寨裏聚義。林冲才。

林冲等一行人請晁葢上了轎馬,都投大寨裏來。到得聚義廳前,下了馬,都上廳來。衆人扶晁天王去正中第一位交椅上坐定,連日讀《水滸》,已得十九回矣,直至此時方是開部第一句,看官都要重添眼色。中間焚起一爐香來。是。林冲向前道:頃在亭上已定第一座矣,今第二第三座,亦須武師手定,故復凜然而前。「小可林冲只是箇麄匹夫,不過只會些鎗棒而已,無學無才,無智無術。林冲何嘗不謙,只是謙得光明歷落,可以作自敘,可以作列傳,乃至遂可以作墓表、諡議,不須更易一字。而林冲有自說如此,人說林冲亦如此,故知永異於秀才之謙也。今日山寨天幸得衆豪傑相聚,大義旣明,非比往日苟且。十字洗出梁山泊來。○《埤雅》云:「狗,苟也。以其苟於得食,故謂之狗。」今釋「苟」字亦應倒借云:「苟,狗也。以其與狗無擇,故謂之苟。」嗚呼!審如斯言,然則不苟且者誰乎?學究先生在此,便請做軍師,執掌兵權,調用將校。須坐第二位。」尊師重傅,眞定得是。吳用答道:「吳某村中學究,胸次未見經綸濟世之才,雖曾讀些兵法,未曾有半粒㣲功,豈可占上?」林冲道:「事已到頭,不必謙讓。」吳用只得坐了第二位。林冲道:「公孫先生請坐第三位。」神道設敎,眞定得是。晁葢道:定一箇,推一箇,便印板可笑矣,換晁葢代之。「却使不得。若是這等推讓之時,晁葢必須退位。」林冲道:「晁兄差矣。公孫先生名聞江湖,善能用兵,有鬼神不測之機,呼風喚雨之法,那箇及得?」公孫勝道:「雖有些小之法,亦無濟世之才,如何敢占上?還是頭領坐了。」林冲道:「只今番克敵制勝,便見得先生妙法。此句便。正是鼎分三足,缺一不可。先生不必推却。」公孫勝只得坐了第三位。林冲要再讓時,過文法。晁葢吳用公孫勝都不肯。三人俱道:「適蒙頭領所說,鼎分三足,以此不敢違命。我三人占上,頭領要再讓人時,晁葢等只得告退。」三人扶住,林冲只得坐了第四位。論功行賞,眞定得是。晁葢道:「今番須請二頭領來坐。」此句乃是作者惟恐文字直遂,故聊借作一曲,若眞有此事,便當抹之。杜遷宋萬却那里肯?苦苦地請劉唐坐了第五位,阮小二坐了第六位,阮小五坐了第七位,阮小七坐了第八位,序齒,眞定得是。杜遷坐了第九位,宋萬坐了第十位,朱貴坐了第十一位。三箇與上四箇序賢,坐得是。梁山泊自此是十一位好漢坐定。總結一句,有筆力,有經緯。山前山後共有七八百人都來叅拜了,分立在兩下。

晁葢道:聽令。「你等衆人在此,今日林敎頭扶我做山寨之主,嗄。吳學究做軍師,公孫先生同掌兵權,嗄。林敎頭等共管山寨。嗄。汝等衆人各依舊職,管領山前山後事務,守備寨柵灘頭,休敎有失。嗄。各人務要竭力同心,共聚大義。」嗄。○並不增添一語,只依上文林冲所定宣諭一遍,眞是又好晁葢,又好林冲昭烈之言曰:「孤有孔明,如魚有水。」其樂如是也。再敎收拾兩邊房屋,安頓了家老小;細。○收完家老小。便敎取出打刼得的生辰綱金珠寶貝,收完生辰綱。幷自家莊上過活的金銀財帛,收完保正家私。就當廳賞賜衆小頭目幷衆多小嘍囉。大賚。當下椎牛宰馬,祭祀天地神明,慶賀重新聚義。衆頭領飲酒至半夜方散。次日,又辦筵宴慶會。一連喫了數日筵席。晁葢吳用等衆頭領計議:整點倉廒,一。修理寨柵,二。打造軍器——鎗刀弓箭、衣甲頭盔——准備迎敵官軍,三。安排大小船隻,敎演人兵水手上船廝殺,好做隄備,四。○此只是計議一遍,尚未曾得周備,故下文吳用又重申之。不在話下。

一日,林冲晁葢作事寬洪,疎財仗義,安頓各家老小在山,驀然思念妻子在京師,存亡未保,遂將心腹備細訴與晁葢文情如千丈遊絲,忽然飄落。道:「小人自後上山之後,欲要搬取妻子上山來,因見王倫心術不定,難以過活,一向蹉跎過了。流落東京,不知死活。」晁葢道:「賢弟旣有寶眷在,如何不去取來完聚?你快寫書,便敎人下山去,星夜取上山來,多少是好。」林冲

寫下
當作:下寫
了一封書,叫兩箇自身邊心腹小嘍囉下山去了。

不過兩箇月,小嘍囉還寨說道:「直至東京城

殿師
當作:殿帥
府前,尋到張敎頭家,聞說娘子被高太尉威逼親事,自縊身死,應前。以故半載。林冲娘子。○頗有人讀至此處潸然淚落者,錯也。此只是作書者隨手架出、隨手抹倒之法。當時且實無林冲,又焉得有娘子乎哉?不寧惟是而已,今夫人之生死,亦都是隨業架出、隨業抹倒之事也。豈眞有人昔日曾作此書,亦豈眞有我今日方讀此書乎哉!然則淚落,亦不曾淚落;聖歎說錯,乃眞錯也。張敎頭亦爲憂疑,半月之前染患身故。張敎頭止剩得女使錦兒,已招贅丈夫在家過活。錦兒訪問隣里,亦是如此說。加一句。打聽得眞實,又加一句。○加此二句,所以深明不是府迫去,待林冲不得不如此,活寫出心腹嘍囉。回來報與頭領。」林冲見說了,潸然淚下。自此杜絕了心中挂念。哭得眞,放得快,眞豪傑,眞林冲晁葢等見說,悵然嗟歎。山寨中自此無話,每日只是操練人兵,准備抵敵官軍。

忽一日,衆頭領正在聚義廳上商議事務,只見小嘍囉報上山來,說道:「濟州府差撥軍官,帶領約有二千人馬,乗駕大小船四五百隻,見在石碣村湖蕩里屯住,特來報知。」晁葢大驚,便請軍師吳用商議,道:「官軍將至,如何迎敵?」吳用笑道:「不須兄長挂心,吳某自有措置。自古道:『水來土掩,兵到將迎。』」隨卽喚阮氏三雄,附耳低言道:「如此如此……」又喚林冲劉唐受計,道:「你兩箇便這般這般……」再叫杜遷宋萬,也分付了。

且說濟州府尹點差團練使黃安幷本府捕盜官一員,帶領一千餘人,拘集本處船隻,就石碣村湖蕩調撥,分開船隻,作兩路來取泊子。一句遂令文字分作兩扇。

且說團練使黃安帶領人馬上船,摇旗吶喊,殺奔金沙灘來。看看漸近灘頭,只聽得水靣上嗚嗚咽咽吹將起來。黃安道:「這不是畫角之聲?何濤文出色寫,此黃安文便約略寫,疏密濃淡正妙。且把船灣住!」看時,只見水靣上遠遠地三隻船來。只是三隻船。看那船時,每隻船上只有五箇人,只有五箇人。四箇人摇着雙櫓,船頭上立着一箇人。五箇人又只是一箇人,然則十五箇人,只是三箇人。頭帶絳紅巾,都是一樣紅羅繡襖,棊子布背心不知拋向何處?貧富之際,令人深感。手裏各拿着留客住。三隻船上人都一般打扮。於內有人認得的,便對黃安說道:「這三隻船上三箇人:一箇是阮小二,一箇是阮小五,一箇是阮小七。」黃安道:「你衆人與我一齊併力向前,拿這三箇人!」兩邊有四五十隻船,一齊發着喊,殺奔前去。那三隻船唿哨了一聲,一齊便囘。四字如戯,不知視黃安如小兒?如䖝蟻?黃團練把手內鎗撚搭動,向前來叫道:「只顧殺這賊!我自有重賞!」

那三隻船前靣走,旣不來。背後官軍船上把箭射將去。那三去船艙裏,各拿起一片靑狐皮來遮那箭矢。又不去。後靣船隻只顧趕。趕不過二三里水港,黃安背後一隻小船飛也似划來報道:於報子口中完却一路,文情變詭,令我不測。「且不要趕!我們那一條殺入去的船隻都被他殺下水裏去,把船都奪去了!」黃安問道:「怎的着了那廝的手?」小船上人答道:盡向口中說出。「我們正行船時,只見遠遠地兩隻船來,每船上各有五箇人。只是五箇人。我們併力殺去趕他,趕不過三四里水靣,四下裏小港鑽出七八隻小船來。只是七八隻船。船上弩箭似飛蝗一般射來!我們急把船囘時,來到窄狹港口,只見岸上約有二三十人,只是二三十人。兩頭牽一條大篾索,橫截在水靣上。只是一條篾索。却待向前看索時,又被他岸上灰瓶、石子如雨點一般打將來。只是灰瓶、石子。衆官軍只得棄了船隻,下水逃命。我衆人逃得出來,到旱路邊看時,那岸上人馬皆不見了,馬也被他牽去了,看馬的軍人都殺死在水裏。一路完。我們蘆花蕩邊尋得這隻小船兒,逕來報與團練。」此船定是吳用留與報信,以亂其軍心者也,不得疑作者捏凑。

黃安聽得說了,叫苦不迭;便把白旗招動,敎衆船不要去趕,且一發囘來。那衆船纔撥得轉頭,未曾行動,只見背後那三隻船又引着十數隻船,十數隻船。都只是這三五箇人,三五箇人。把紅旗摇着,口裏吹着胡哨,飛也似趕來。黃安却待把船擺開迎敵時,只聽得蘆葦叢中砲響。黃安看時,四下裏都是紅旗擺滿,又似極多者。慌了手脚。後靣趕來的船上叫道:「黃安留下了首級囘去!」趣語絕倒。留下首級,如何囘去?且留下首級,囘去如何喫飯耶?黃安把船儘力摇過蘆葦岸邊,却被兩邊小港裏鑽出四五十隻小船來,四五十隻。船上弩箭如雨點射將來。黃安就箭林裏字法之奇者,如肉雨、箭林、血粥等,皆可入諧史。奪路時,只剩得三四隻小船了,黃安便跳過快船內,囘頭看時,只見後靣的人一箇箇都撲通的跳下水裏去了。有和船被拖去的,大半都被殺死。一路完。黃安駕着小快船正走之間,只見蘆花蕩邉一隻船上立着劉唐,一撓鈎搭住黃安的船,托地跳過來,只一把攔腰提住,喝道:「不要掙扎!」一時軍人能識水的,水裏被箭射死;不敢下水的,就船裏都活捉了。事曰掃蕩,文曰收拾。

黃安劉唐扯到岸邊,上了岸,遠遠地,晁葢公孫勝山邊騎着馬,挺着刀,引五六十人、三二十匹馬,齊來接應。晁葢吳用公孫勝,宛然是箇中軍,眞有不勞而定之體。然又特特藏過吳用者,葢深喻謀於九淵,發於九天,樞密之地非可以示人也。讀《水滸》有極大學問,後世其念之也哉!一行人生擒活捉得一二百人,奪的船隻盡數都收在山南水寨裏安頓了。大小頭領一齊都到山寨,晁葢下了馬,來到聚義廳上坐定。衆頭領各去了戎裝軍器,團團坐下;捉那黃安綁在將軍柱上,取過金銀段疋,賞了小嘍囉。點簡共奪得六百餘匹好馬,山寨從此有許多馬匹。這是林冲的功勞;明畫。東港是杜遷宋萬的功勞;明畫。西港是阮氏三雄的功勞;明畫。捉得黃安劉唐的功勞。明畫。○山寨中共是十一位英雄,今單敘出七箇有功,而不言晁葢者,凣衆人之功,皆晁葢之功,晁葢固不得與衆人爭功也。吳用公孫勝者,運籌於內,決勝於外,有發縱之能焉,亦不必與衆人爭功也。止有朱貴例應立功,然身在外司,勢不得與,因爲另生下文一段,以明無一人尸位素餐也。

衆頭領大喜,殺牛宰馬,山寨裏筵會。自醞的好酒,水泊裏出的新鮮蓮藕幷鮮魚,山南樹上自有時新的桃、杏、梅、李、枇杷、山棗、柿、栗之類,自養的雞、猪、鵝、鴨等品物,不必細說。寫得山泊無物不備。衆頭領只顧慶賞。新到山寨,得獲全勝,非同小可!

正飲酒間,只見小嘍囉報道:「山下朱頭領使人到寨。」上文人各立功,此特補出朱貴,不重在晁葢諸人刼掠客商也。眉批一事是合傳,不得分作兩番。晁葢喚來,問有甚事。小嘍囉道:「朱頭領探聽得一起客商,有數十人結聯一處,今晚必從旱路經過,特來報知。」晁葢道:「正沒金帛使用。特着一句,爲朱貴地。誰領人去走一遭?」三道:「我弟兄們去!」去了。晁葢道:「好兄弟!小心在意,速去早來。」

便下廳去換了衣裳,跨了腰刀,拿了朴刀、𣗋叉、留客住,點起一百餘人,上廳來別了頭領,便下山,就金沙灘把船載過朱貴酒店裏去了。晁葢恐三擔負不下,又使劉唐劉唐去了。點起一百餘人,敎領了下山去接應;又分付道:「只可善取金帛財物,切不可傷害客商性命。」又帶表晁葢劉唐去了。晁葢到三更不見囘報,又使杜遷宋萬杜遷宋萬去了。○於朱貴文中,又特着許多人去者,非令衆人與朱貴分功,葢又深表朱貴,乃係耳目採聽之司,不重一鎗一刀,故是役雖全賴六人,而功必歸之朱貴也。引五十餘人下山接應。

晁葢吳用公孫勝林冲飲酒至天明,上文特遣都去者,非必用四人也,正獨留林冲也。葢爲前文抵敵黃安時,單留晁葢吳用公孫勝,而令林冲與彼六人一例在軍前聽用,雖意在顯出武師材勇過人,然已幾於伍之矣。註二此特調盡群公,大書四人飲酒,嗚呼,妙哉!只見小嘍囉報道:「虧得朱頭領!得了二十餘輛車子金銀財物幷四五十匹驢騾頭口!」朱貴功已定。晁葢又問道:「不曾殺人麽?」帶表。小嘍囉答道:「那許多客人見我們來得頭勢猛了,都撇下車子、頭口、行李,迯命去了,並不曾傷害他一箇。」晁葢見說大喜:「我等自今已後,不可傷害於人。」是。取一錠白銀賞了小嘍囉,便叫將了酒果下山來,直接到金沙灘上,見衆頭領盡把車輛扛上岸來,再叫撑船去載頭口馬匹。細。衆頭領大喜。把盞已畢,敎人去請朱貴上山來筵宴。半日只爲此一句耳,作文顧不難哉!晁葢等衆頭領都上到山寨聚義廳上,簸箕掌、栲栳圈,坐定;叫小嘍囉扛擡過許多財物,在廳上一包包打開,將綵帛衣服堆在一邊,好。行貨等物堆在一邊,好。金銀寶貝堆在正靣;好。便叫掌庫的小頭目,每樣取一半收貯在庫,聽候支用;好。這一半分做兩分,廳上十一位頭領均分一分,好。山上山下衆人均分一分。好。把這新拿到的軍健臉上刺了字號,好。選壯健的分撥去各寨喂馬砍柴,好。軟弱的各處看車切草;好。黃安鎻在後寨監房內。好。○結到黃安,斷知前文不是二事也。

晁葢道:晁葢說。「我等今日初到山寨,當初只指望逃災避難,投托王倫帳下爲一小頭目。多感林敎頭賢弟推讓我爲尊,不想連得了兩塲喜事:第一,贏得官軍,收得許多人馬船隻,捉了黃安;二乃又得了若干財物金銀。此不是皆托衆弟兄的才能?」衆頭領道:「皆托得大哥哥的福廕,以此得采。」晁葢再與吳用道:「俺們弟兄七人的性命皆出於宋押司朱都頭兩箇。古人道∶『知恩不報,非爲人也。』若論大事,則下文吳用之言爲得大體,今自爲後文波節,則此語眞是宋江鈎餌。乃今作者反若置此語於第二,而以下文申作第一,遂使後人讀之而迷也,葢筆墨眞能顚倒人哉!今日富貴安樂從何而來?早晚將些金銀,可使人親到鄆城縣走一遭。此是第一件要緊的事務。再有白勝陷在濟州大牢裏,竟以兩事雙舉,作者之欲迷人如此,讀書可不愼歟!我們必須要去救他出來。」吳用道:「兄長不必憂心,小生自有擺劃。宋押司是箇仁義之人,緊地不望我們酬謝。然雖如此,禮不可缺,早晚待山寨粗安,必用一箇兄弟自去。主句。白勝的事,可敎驀生人去那里使錢,買上囑下,鬆寬他便好脫身。只帶着輕輕說。我等且商量屯糧造船,制辦軍器,安排寨柵城垣,添造房屋,整頓衣袍鎧甲,打造鎗刀弓箭,防備迎敵官軍。」此段極似最重,却是故設迷人。晁葢道:「旣然如此,全仗軍師妙策指敎。」吳用當下調撥衆頭領,分沠去辦,不在話下。

且不說梁山泊自從晁葢上山,好生興旺。却說濟州府太守見黃安手下逃囘的軍人備說梁山泊殺死官軍,生擒黃安一事;又說梁山泊好漢十分英雄了得,無人近傍得他,難以收捕;抑且水路難認,港汊多雜,以此不能取勝。府尹聽了,只叫得苦,向太師府幹辦說道:「何濤先折了許多人馬,獨自一箇逃得性命囘來,已被割了兩箇耳朶,自囘家將息,至今不痊;去的五百人,無一箇囘來,因此又差團練使黃安幷本府捕盜官,帶領軍兵前去追捉,亦皆失陷;黃安已被活捉上山,殺死官軍不知其數,又不能取勝,怎生是好!」

太守肚裏正懷着鬼胎,沒箇道理處。只見承局來報說:「東門接官亭上有新官到來,飛報到此。」太守慌忙上馬,來到東門外接官亭上;望見塵土起處,新官已到亭子前下馬。府尹接上亭子,相見已了,那新官取出中書省更替文書來交度與府尹。太守看罷,隨卽和新官到州衙裏交割牌印,一應府庫錢糧等項。當下安排筵席管待新官,舊太守備說梁山泊賊盜浩大,殺死官軍一節。說罷,新官靣如土色,心中思忖道:「蔡太師將這件勾當擡舉我,却是此等地靣,這般府分!又沒強兵猛將,如何收捕得這夥強人?倘或這廝們來城裏借糧時,却怎生奈何?……」舊官太守次日收拾了衣裝行李,自囘東京聽罪,濟州太守。不在話下。

且說新府尹到任之後,請將一員新調來鎭守濟州的軍官來,當下商議招軍買馬,集草屯糧,招募悍勇民夫、智謀賢士,准備收捕梁山泊好漢。一靣申呈中書省,轉行牌仰附近州郡,併力剿捕;一靣自行下文書所屬州縣,知會收剿,及仰屬縣着令守禦本境。這箇都不在話下。

且說本州孔目差人齎一紙公文行下所屬鄆城縣,敎守禦本境,防備梁山泊賊人。鄆城縣知縣看了公文,敎宋江疊成文案,行下各鄉村,一體守備。宋江見了公文,心內尋思道:「晁葢等衆人不想做下這般大事!刼了生辰綱,殺了做公的,傷了何觀察;又損害了許多官軍人馬,又把黃安活捉上山。如此之罪,是滅九族的勾當!雖是被人逼迫,事非得已,於法度上却饒不得,倘有疎失,如之奈何?」自家一箇心中納悶,分付貼書後司張文遠無意有意,安放此人在此處。將此文書立成文案,行下各鄉各保,自理會文卷。

宋江却信歩走出縣來,走不過三二十歩,只聽得背後有人叫聲「押司」。春雲漸展。宋江轉囘頭來,看時,却是做媒的王婆此下一篇,自討婆惜直至殺婆惜,皆是借作宋江在逃楔子。所以始於王婆,終於王公;始於施棺,終於施棺。凡以自表其非正文,只是隨手點染而已。引着一個婆子,却與他說道:「你有緣,做好事的押司來也!」宋江轉身來問道:「有甚麼話說?」王婆攔住,指着閻婆宋江說道:「押司不知,這一家兒,從東京來,不是這里人家,嫡親三口兒。夫主閻公,有個女兒婆惜。他那閻公,平昔是個好唱的人,自小敎得他那女兒婆惜也會唱諸般耍令。年方一十八歲,頗有些顏色。三口兒因來東投逩一箇官人不着,流落在此鄆城縣。不想這里的人不喜風流宴樂,因此不能過活,在這縣後一箇僻淨巷內權住。昨日他的家公因害時疫死了,這閻婆無錢津送,沒做道理處,央及老身做媒。我道:『這般時節,那里有這等恰好?』又沒借換處,正在這里走頭沒路的,只見押司打從這里過,以此老身與這閻婆趕來。望押司可憐見他則箇,作成一具棺材。」一具棺材。○從棺材上起。宋江道:「原來恁地。你兩箇跟我來,去巷口酒店裏借筆硯寫箇帖子與你,去縣東陳三郎家取具棺材。」宋江又問道:「你有結果使用麽?」閻婆答道:「實不瞞押司說,棺材尚無,那討使用?」宋江道:「我再與你銀子十兩做使用錢。」閻婆道:「便是重生的父母,再長的爹娘!做驢做馬却不道做鴇做鴨。報答押司!」宋江道:「休要如此說。」隨卽取出一錠銀子遞與閻婆,自囘下處去了。

且說這婆子將了帖子,逕來縣東街陳三郎家取了一具棺材,囘家發送了當,兀自餘剩下五六兩銀子,娘兒兩箇把來盤纏,不在話下。

忽一朝,那閻婆因來謝宋江,見他下處沒有一箇婦人家靣,囘來問間壁王婆,道:春雲再展。宋押司下處不見一箇婦人面,他曾有娘子也無?」王婆道:「只聞宋押司家裏住在宋家村,卻不曾見說他有娘子。在這縣裏做押司,只是客居。嘗嘗見他散施棺材藥餌,極肯濟人貧苦。敢怕是未有娘子。」閻婆道:「我這女兒長得好模樣,又會唱曲兒,省得諸般耍笑。從小兒在東京時,只去䘕院註三人家串,那一箇䘕院不愛他!顯得是箇歪貨。有幾箇上行首要問我過房了幾次,我不肯。只因我兩口兒無人養老,因此不過房與他。不想今來倒苦了他!我前日去謝宋押司,見他下處沒娘子,因此,央你與我對宋押司說:他若要討人時,我情願把婆惜與他。我前日得你作成,虧了宋押司救濟,無可報答他,與他做箇親眷來往。」

王婆聽了這話,次日來見宋江,備細說了這件事。宋江初時不肯,怎當這婆子撮合山的嘴攛掇,一路只是要宋江失事,便特特生出殺婆惜來。殺之無名,便特特倒裝出張三勾搭來。又恐張三有玷宋江閨門,便特特倒裝出討做外宅,以明非係正妻妾來。討做外宅,卽宋江不免近於趙員外西門官人之徒,便特特倒裝出鴇兒見他沒有娘子,情願把女與他來。鴇兒爲何情願把女與他,便特特倒裝出施棺木來。曲曲折折,層層次次,當知悉是閒文,不得亦比正文例,一槩認眞讀也。宋江依允了,就在縣西巷內討了一所樓房,置辦些家火什物,安頓了閻婆惜娘兒兩箇在那里居住。沒半月之間,打扮得閻婆惜滿頭珠翠,遍體綾羅。又過幾日,連那婆子也有若干頭面衣服。婆惜衣飾寫不盡,却寫一句婆子,妙絕。端的養的婆惜豐衣足食!點染。初時,宋江夜夜與婆惜一處歇卧,向後漸漸來得慢了。却是爲何?原來宋江是箇好漢,只愛學使鎗棒,於女色上不十分要緊。這閻婆惜水也似後生,如何譬,却譬得妙絕,只是講解不得。况兼十八九歲,正在妙齡之際,因此,宋江不中那婆娘意。

一日,宋江不合帶後司貼書張文遠閻婆惜家喫酒。春雲三展。張文遠却是宋江的同房押司。那廝喚做小張三,生得眉淸目秀,齒白唇紅;平昔只愛去三瓦兩舍,飄蓬浮蕩,學得一身風流俊俏;更兼品竹調絲,無有不會。這婆惜是箇酒色娼妓,一見張三,心裏便喜,倒有意看上他。那張三亦是箇酒色之徒,這事如何不曉得;見這婆娘眉來眼去,十分有情,便記在心裏。向後但是宋江不在,這張三便去那里,假意兒只說來尋宋江。那婆娘留住喫茶,言來語去,成了此事。誰想那婆娘自從和那張三兩箇搭識上了,打得火塊一般熱,竝無半點兒情分在這宋江身上。宋江但若來時,只把言語傷他,全不兜攬他些箇。這宋江是箇好漢,不以這女色爲念,因此,半月十日去走得一遭。那張三和這婆惜如膠似漆,夜去明來,街坊上人也都知了,却有些風聲吹在宋江耳朶里。春雲四展。宋江半信不信,自肚裏尋思道:「又不是我父母匹配的妻室。他若無心戀我,我沒來繇惹氣做甚麽?我只不上門便了。」自此有幾箇月不去。閻婆累使人來請,宋江只推事故不上門去。忽然住,妙絕。

話分兩頭。忽一日將晚,宋江從縣裏出來,去對過茶房裏坐定喫茶。只見一箇大漢,奇文湧拔。頭帶白范陽氊笠兒,身穿一領黑綠羅襖,白笠黑襖,爲月下出色,然在蒼然暮色中,更怕人。下面腿絣護膝八搭麻鞋,腰裏跨着一口腰刀,背着一箇大包,走得汗雨通流,氣急喘促,把臉別轉着看那縣裏。寫得作怪,妙。宋江見了這箇大漢走得蹺蹊,慌忙起身趕出茶房來,跟着那漢走。亦寫得作怪。約走了三二十歩,那漢囘過頭來,看了宋江,卻不認得。寫得作怪。宋江見了這人,略有些面熟,「莫不是那里曾廝會來?……」心中一時思量不起。亦寫得作怪。那漢見宋江,看了一囘,也有些認得;立住了脚,定睛看那宋江,又不敢問。眞寫得作怪。宋江尋思道:「這箇人好作怪!却怎地只顧看我?」宋江亦不敢問他。眞寫得作怪。

只見那漢去路邊一箇篦頭舖裏問道:「大哥,前面那箇押司是誰?」此一段寫得有鬼怪氣,深燈讀之,要怕起來。篦頭待詔應道:「這位是宋押司。」那漢提着朴刀,走到面前,唱箇大喏,作怪煞。說道:「押司,認得小弟麽?」作怪煞。宋江道:「足下有些面善。」作怪煞。那漢道:「可借一歩說話。」宋江便和那漢入一條僻淨小巷。細。那漢道:「這箇酒店裏好說話。」兩箇上到酒樓,揀箇僻淨閣兒裏坐下。那漢倚了朴刀,解下包裹,撇在卓子底下。細。那漢撲翻身便拜。宋江慌忙答禮道:「不敢拜問足下高姓?」那人道:「大恩人如何忘了小弟?」宋江道:「兄長是誰?眞箇有些面熟。小人失忘了。」那漢道:「小弟便是晁保正莊上曾拜識尊顏,蒙恩救了性命的赤髮鬼·劉唐便是。」廿八字句。宋江聽了大驚,說道:「賢弟,你好大膽!早是沒做公的看見!險些兒惹出事來!」劉唐道:「感承大恩,不懼一死,特地來酬謝。」特表劉唐也。宋江道:「晁保正弟兄們近日如何?兄弟,誰敎你來?」怪之之辭,喫驚如畫。劉唐道:「晁頭領哥哥再三拜上大恩人。得蒙救了性命,見今做了梁山泊主都頭領。吳學究做了軍師,公孫勝同掌兵權,林冲一力維持,火併了王倫。山寨裏原有杜遷宋萬朱貴和俺弟兄七箇,共是十一箇頭領。見今山寨裏聚集得七八百人,糧食不計其數。只想兄長大恩,無可報答,特使劉唐齎一封書幷黃金一百兩相謝押司,再去謝那朱都頭。」只帶一句已足。

劉唐便打開包裹,取出書來,遞與宋江此乃半句也。夫打開包裹,則應取出書與金子矣。今却因宋江開書太疾,便使劉唐取出金子不及,於是宋江一邊自看書,劉唐一邊自去開包取出金子。到得劉唐打開金子了,宋江却已看完了書,摸出招文袋來,葢其時眞甚疾也。宋江看罷,便拽起褶子前襟,摸出招文袋。此亦半句也。宋江摸出招文袋時,劉唐方乃取出金子,下文宋江便緊接一齊揷入,葢甚疾也。打開包兒時,劉唐取出金子放在卓上。宋江把那封書,就取了一條金子,和這書包了,揷在招文袋內,放下衣襟,飛梁駕筍,造五鳳樓手也。便道:「賢弟,將此金子依舊包了。」隨卽便喚量酒的並不說明,便喚量酒的,寫宋江喫驚如畫。打酒來,叫大塊切一盤肉來,鋪下些菜蔬菓子之類,叫量酒人篩酒與劉唐喫。宋江不陪喫者,深寫喫驚之後,惟恐有失也。看看天色晚了,劉唐喫了酒,量酒人自下去。

劉唐把卓上金子包打開,要取出來。寫一時匆匆相視如畫。宋江慌忙攔住道:「賢弟,你聽我說。你們七箇弟兄初到山寨,正要金銀使用;宋江家中頗有些過活,且放在你山寨裏,等宋江缺少盤纏時却來取。今日非是宋江見外,於內已受了一條。朱仝那人也有些家私,不用送去。我自與他說知人情便了。只答一句已足。賢弟,我不敢留你去家中住,活是喫驚語。倘或有人認得時,不是耍處。今夜月色必然明朗,你便可囘山寨去,莫在此停閣。宋江再三申意衆頭領,不能前來慶賀,切乞恕罪。」劉唐道:「哥哥大恩,無可報答,特令小弟送些人情來與押司,㣲表孝順之心。保正哥哥今做頭領,學究軍師號令非比舊日,小弟怎敢將囘去?到山寨中必然受責。」是。宋江道:「旣是號令嚴明,我便寫一封囘書,與你將去便了。」劉唐苦苦相央宋江收受。宋江那里肯接?隨卽取一幅紙來,借酒家筆硯,備細寫了一封囘書與劉唐收在包內。劉唐是箇直性的人,深表劉唐宋江如此推卻,想是不肯受了,便將金子依前包了。

看看天色夜來,劉唐道:「旣然兄長有了囘書,小弟連夜便去。」宋江道:「賢弟,不及相留,以心相炤。」劉唐又下了四拜。宋江敎量酒人來道:「有此位官人留下白銀一兩在此,我明日却自來算。」連帳亦不算,不惟押司托熟,亦爲喫驚不小。劉唐背上包裹,拿了朴刀,跟着宋江下樓來。離了酒樓,出到巷口,天色黃昏,是八月半天氣,月輪上來,寫還題中「月夜」二字。宋江携住劉唐的手,宋江劉唐手第二。分付道:「兄弟保重,再不可來!此間做公的多,不是耍處。我更不遠送,只此相別。」劉唐見月色明朗,拽開脚歩,望西路便走,連夜囘梁山泊來。

却說宋江劉唐別了,自慢慢走囘下處來。一頭走,一面肚裏尋思道:「早是沒做公的看見!爭些惹出一塲大事來!」一頭想:「那晁葢倒去落了草!直如此大弄!」轉不過兩箇灣,只聽得背後有人叫一聲:「押司!那里去來?好兩日不見面!」宋江囘頭看時,倒喫一惱。不因這番,有分敎,宋江

小膽翻爲大膽,

善心變做惡心。

畢竟叫宋江的却是何人?且聽下囘分解。


註一韓琦捲簾:宋英宗卽位之初,太后曹氏垂簾聽政。《宋史·韓琦傳》:「當治平危疑之際,兩宮幾成嫌隙,處之裕如,卒安社稷。」勸說太后撤簾還政。

註二之伍:初,韓信楚王貶為淮陰侯。《史記·淮陰侯列傳》:「由此日夜怨望,居常鞅鞅,羞與等列。」絳侯·周勃潁陰侯·灌嬰。其功皆不及韓信

註三䘕院:戲班。時嘗指妓院。亦作「䘕衏」。䘕,讀曰「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