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王婆計啜西門慶  淫婦藥鴆武大郎

《水滸傳(貫華堂本)》——施耐庵

此囘是結煞上文西門潘氏奸淫一篇,生發下文武二殺人報讐一篇,亦是過接文字,只看他處處寫得精細,不肯草草處。

第一段寫鄆哥定計,第二段寫武大捉奸,第三段寫淫婦下毒,第四段寫虔婆幇助,第五段寫何九瞧科。段段精神,事事出色,勿以小篇而忽之也。

寫淫婦心毒,幾欲掩卷不讀,宜疾取第二十五卷快誦一過,以爲羯鼓洗穢也。


話說當下鄆哥王婆打了這幾下,心中沒出氣處,提了雪梨藍兒,一逕逩來街上,直來尋武大郎。轉了兩條街,只見武大挑着炊餅擔兒,正從那條街上來。鄆哥見了,立住了脚,看着武大道:「這幾時不見你,怎麽喫得肥了?」奇文。武大歇下擔兒,道:「我只是這般模樣,有甚麽喫得肥處?」鄆哥道:「我前日要糴些麥稃,一地里沒糴處,人都道你屋裏有。」奇文。武大道:「我屋裏又不養鵝鴨,那里有這麥稃?」鄆哥道:「你說沒麥稃,怎地棧得肥䐛䐛地,便顚倒提起你來也不妨,煑你在鍋裏也沒氣?」奇文。武大道:「含鳥猢猻,倒罵得我好!我的老婆又不偷漢子,我如何是鴨?」「鴨」字奇文。鄆哥道:「你老婆不偷『漢子』,只偷『子漢』!」武大扯住鄆哥,道:「還我主來!」鄆哥道:「我笑你只會扯我。却不咬下他左邊的來!」武大道:「好兄弟,你對我說是兀誰,我把十箇炊餅送你。」鄆哥道:「炊餅不濟事。你只做箇小主人,請我喫三杯,我便說與你。」武大道:「你會喫酒?跟我來。」

武大挑了擔兒,引着鄆哥,到一箇小酒店裏歇了擔兒;拿了幾箇炊餅,寫來好笑。買了些肉,討了一鏇酒,請鄆哥喫。那小廝又道:「酒便不要添了,肉再切幾塊來。」武大道:「好兄弟,你且說與我則箇。」鄆哥道:「且不要慌。等我一發喫了,却說與你。你却不要氣苦,我自㨍你打捉。」武大看那猴子喫了酒肉,道:「你如今却說與我。」鄆哥道:「你要得知,把手來摸我頭上肐𦞂。」趣絕。○與王婆把耳朶來一樣筆法。武大道:「却怎地來有這肐𦞂?」鄆哥道:「我對你說:我今日將這一藍雪梨去尋西門大郎掛一小鈎子,一地里沒尋處。街上有人說道:『他在王婆茶房裏和武大娘子勾搭上了,每日只在那里行走。』我指望去撰三五十錢使,尀耐那王婆老猪狗不放我去房裏尋他,大栗暴打我出來。我特地來尋你。我方纔把兩句話來激你,我不激你時,你須不來問我。」小賊。武大道:「眞箇有這等事?」鄆哥道:「又來了!三字活畫武大,神理都具。我道你是這般的鳥人!那廝兩箇落得快活!只等你出來,便在王婆房裏做一處,你兀自問道眞箇也是假!」小賊。武大聽罷道:「兄弟,我實不瞞你說:那婆娘每日去王婆家裏做衣裳,歸來時,便臉紅,我自也有些疑忌。這話正是了!此一語,先有來歷在前。我如今寄了擔兒,便去捉姦,如何?」

鄆哥道:「你老大一箇人,原來沒些見識!那王婆老狗恁麽利害怕人,你如何出得他手!他須三人也有箇暗號,此等事鄆哥固不得知,第耐菴又何繇知之?誠乃博物君子。見你入來拿他,把你老婆藏過了。那西門慶須了得!打你這般二十來箇。若捉他的不着,乾喫他一頓拳頭。他又有錢有勢,反告了一紙狀子,你便用喫他一塲官司,又沒人做主,乾結果了你!」武大道:「兄弟,你都說的是。却怎地出得這口氣?」鄆哥道:「我喫那老猪狗打了,也沒出氣處。我敎你一着:寫來入情。你今日晚些歸去,都不要發作;也不可露一些嘴臉,只作每日一般。明朝你便少做些炊餅出來賣,寫來入情。○「你便」、「我便」二字下,皆畧用一頓,活是孩子遲聲慢口。眉批「你便」、「我便」,猶如大珠、小珠,落盤亂走相似。我便在巷口等你。若是見西門慶入去時,我便來叫你。你便挑着擔兒,只在左近等我。我便先去惹那老狗,必然來打我。我便將籃兒丟出街來,你便搶來。我便一頭頂住那婆子,你便只顧逩入房裏去,叫起屈來。——此計如何?」武大道:「旣是如此,却是虧了兄弟!我有數貫錢,與你把去糴米。——明日早早來紫石街巷口等我!」鄆哥得了數貫錢,幾箇炊餅,又帶炊餅。自去了。武大還了酒錢,挑了擔兒,去賣了一遭歸去。

原來這婦人徃嘗時只是罵武大,百般的欺負他;近日來也自知無禮,只得窩伴他些箇。世人知之。當晚武大挑了擔兒歸家,也只和每日一般,並不說起。那婦人道:「大哥,買盞酒喫?」武大道:「却纔和一般經紀人買三碗喫了。」那婦人安排晚飯與武大喫了,當夜無話。

次日飯後,武大只做三兩扇炊餅安在擔兒上。這婦人一心只想着西門慶,那里來理會武大做多做少?好筆。當日武大挑了擔兒,自出去做買賣。這婦人巴不能彀他出去了,便踅過王婆房裏來等西門慶

且說武大挑着擔兒,出到紫石街巷口,迎見鄆哥提着籃兒在那里張望。武大道:「如何?」鄆哥道:「早些箇。你且去賣一遭了來。他七八分來了,你只在左近處伺候。」武大飛雲也似去賣了一遭囘來。鄆哥道:「你只看我籃兒撇出來,你便逩入去。」武大自把擔兒寄下,不在話下。

却說鄆哥提着籃兒走入茶坊裏來,罵道:「老猪狗,你昨日做甚麽便打我!」那婆子舊性不改,便跳起身來喝道:「你這小猢猻!老娘與你無干,你做甚麽又來罵我!」鄆哥道:「便罵你這『馬泊六』,做牽頭的老狗,直甚麽屁!」四字奇文,才子罵世,只是胸中有此四字耳。那婆子大怒,揪住鄆哥便打。眉批捉奸一段眞是如錦。鄆哥叫一聲「你打我!」把籃兒丟出當街上來。那婆子却待揪他,被這小猴子叫聲「你打」時,就把王婆腰裏帶箇住,看着婆子小肚上只一頭撞將去,爭些兒跌倒,却得壁子礙住不倒。那猴子死頂住在壁上。以五十四字成句,反就句中自成無數曲折,眞是以手忙脚亂之事,寫得妙手空空,奇才妙筆。只見武大裸起衣裳,大踏歩直搶入茶坊裏來。

那婆子見了是武大來,急待要攔當時,却被這小猴子死命頂住,那里肯放?婆子只叫得:「武大來也!」畫虔婆。那婆娘正在房裏,做手脚不迭,先逩來頂住了門。畫淫婦。西門慶便鑽入牀底下躱去。畫奸夫。武大搶到房門邊,用手推那房門時,那里推得開?口裏只叫得「做得好事!」畫烏龜。○此事本急,今寫來亦殊急,讀之見紙上麻雜雜地。那婦人頂住着門,慌做一團,口裏便說道:「閒嘗時只如鳥嘴賣弄殺好拳棒!急上塲時便沒些用!見箇紙虎也嚇一交!」那婦人這幾句話,分明敎西門慶來打武大,奪路了走。好。

西門慶在牀底下聽了婦人這幾句言語,提醒他這箇念頭,好。便鑽出來,拔開門,好。叫聲「不要打!」好。武大却待要揪他,被西門慶早飛起右脚。武大矮短,正踢中心窩裏,撲地望後便倒了。乗便就寫一句「踢中心窩」,便作武大了結之繇,妙絕。西門慶見踢倒了武大,打鬧裏一直走了。妙。鄆哥見不是話頭,撇了王婆撒開。妙。街坊鄰舍都知道西門慶了得,誰敢來多管?好。○又伏。王婆當時就地下扶起武大來,好。見他口裏吐血,面皮臘查也似黃了,便叫那婦人出來,舀碗水來,看他寫婦人出來法。救得甦醒,兩箇上下肩攙着,絕倒。便從後門武大今日亦從後門歸去,絕倒。○後門五。扶歸樓上去,安排他牀上睡了,當夜無話。

次日,西門慶打聽得沒事,依前自來和這婦人做一處,只指望武大自死。反頓一句。武大一病五日,不能彀起。更兼要湯不見,要水不見,每日叫那婦人不應;又見他濃粧豔抹了出去,歸來時便面顏紅色。武大幾遍氣得發昏,又沒人來倸着。武大叫老婆來分付道:「你做的勾當,我親手來捉着你姦,你倒挑撥姦夫踢我心頭,至今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你們却自去快活!我死自不妨,和你們爭不得了!妙。我的兄弟武二,你須得知他性格:妙。倘或早晚歸來,他肯干休?妙。你若肯可憐我,早早伏侍我好了,他歸來時,我都不提。妙。你若不看覷我時,待他歸來,却和你們說話!」妙。○數語妙絕,然武大死於此數語矣。

這婦人聽了這話,也不囘言,四字如畫。却踅過來,一五一十,都對王婆西門慶說了。那西門慶聽了這話,却似提在氷窨子裏,說道:「苦也!我須知景陽岡上打虎的武都頭,他是淸河縣第一箇好漢!我如今却和你眷戀日久,情孚意合,却不恁地理會!如今這等說時,正是怎地好?却是苦也!」王婆冷笑道:「我倒不曾見你是箇把舵的,我是趂船的,我倒不慌,你倒慌了手脚?」西門慶道:「我枉自做了男子漢,到這般去處却擺布不開!你有甚麽主見,遮藏我們則箇!」王婆道:「你們却要長做夫妻,短做夫妻?」西門慶道:「乾娘,你且說如何是長做夫妻,短做夫妻?」王婆道:「若是短做夫妻,你們只就今日便分散,等武大將息好了起來,與他陪了話,武二歸來,都沒言語。待他再差使出去,却再來相約,這是短做夫妻。你們若要長做夫妻,每日同一處不擔驚受怕,我却有一條妙計,只是難敎你。」非寫虔婆亦復軟,只是行文忌直,且圖一頓耳。

西門慶道:「乾娘,周全了我們則箇!只要長做夫妻!」王婆道:「這條計用着件東西,別人家裏都沒,天生天化,大官人家裏却有!」奇語。○再一頓。西門慶道:「便是要我的眼睛,也剜來與你。却是甚麽東西?」王婆道:「如今這搗子病得重,趂他狼狽裏,便好下手。大官人家裏取些砒霜來,却敎大娘子自去贖一帖心疼的藥來,把這砒霜下在裏面,把這矮子結果了。奇稱。○只是視人如戯。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的,沒了踪跡,反踢下何九,妙。便是武二囘來,待敢怎地?自古道:『嫂叔不通問』,『初嫁從親,再嫁繇身』。阿叔如何管得?反踢下武二,妙。暗地裏來徃半年一載,等待夫孝滿日,大官人娶了家去,這箇不是長遠夫妻,諧老同歡?此計如何?」西門慶道:「乾娘,只怕罪過。……罷!罷!罷!一不做,二不休!」王婆道:「可知好哩。這是斬草除根,萌芽不發;若是斬草不除根,春來萌芽再發!反覆言之,皆反踢下文只斬得草,未除得根也。官人便去取些砒霜來,我自敎娘子下手。——事了時,却要重重謝我。」王婆本題。西門慶道:「這箇自然,不消你說。」

便去眞箇包了一包砒霜來,把與王婆收了。這婆子却看着那婦人道:「大娘子,我敎你下藥的法度,如今武大不對你說道,敎你看活他?「不對」,猶言豈不對也。你便把些小意兒貼戀他。「貼戀」二字,思之可畏,大雄氏謂之詐現親附,哀哉痛哉!他若問你討藥喫時,便把這砒霜調在心疼藥裏。待他一覺身動,你便把藥灌將下去,却便走了起身。奇。他若毒藥轉時,必然膓胃迸斷,大叫一聲,奇。你却把被只一葢,都不要人聽得。奇。預先燒下一鍋湯,煑着一條抹布。奇。他若毒發時,必然七竅內流血,奇。口唇上有牙齒咬的痕跡。奇。他若放了命,便揭起被來,却將煑的抹布一揩,都沒了血跡,奇。便入在棺材裏,扛出去燒了,有甚麽鳥事!」王婆何處得來,其實耐菴何處得來,可見才子之心,燭物如鏡。那婦人道:「好却是好,只是奴手軟了,臨時安排不得屍首。」王婆道:「這箇容易。你只敲壁子,我自過來相㨍你。」西門慶道:「你們用心整理,明日五更來討囘報。」西門慶說罷,自去了。王婆把這砒霜用手捻爲細末,活寫虔婆。○今世人家,多有容六婆嘗川入內者,我不知其有何相煩也。不能家喻戶曉,聊識於此句之下,幸一念之。把與那婦人將去藏了。

那婦人却踅將歸來。到樓上看武大時,一絲沒兩氣,看看待死,那婦人坐在牀邊假哭。甚多。武大道:「你做甚麽來哭?」妙語,令我絕倒。那婦人拭着眼淚,說道:「我的一時間不是了,喫那廝局騙了,誰想却踢了你這脚!我問得一處好藥,我要去贖來醫你,又怕你疑忌了,不敢去取。」好。武大道:「你救得我活,無事了,一筆都勾,並不記懷,武二家來亦不提起。快去贖藥來救我則箇!」那婦人拿了些銅錢,逕來王婆家裏坐地,好。却敎王婆去贖了藥來,把到樓上,敎武大看了,好。說道:「這帖心疼藥,太醫敎你半夜裏喫。人靜時。喫了倒頭把一兩床被發些汗,叫喊不得。明日便起得來。」不在床上了也。武大道:「却是好也!生受大嫂,今夜醒睡些箇,可憐語。半夜裏調來我喫。」那婦人道:「你自放心睡,我自伏侍你。」

看看天色黑了,那婦人在房裏點上碗燈;妙筆。○讀之覺紙上有隂風射人。下面先燒了一大鍋湯,拿了一片抹布煑在湯裏。聽那更鼓時,却好正打三更。妙筆。那婦人先把毒藥傾在盞子裏,却舀一碗白湯,把到樓上,叫聲:「大哥,藥在那里?」好。武大道:「在我蓆子底下枕頭邊。可憐語。你快調來與我喫。」那婦人揭起蓆子,將那藥抖在盞子裏;把那藥貼安了,好。○極精細。將白湯冲在盞內;把頭上銀牌兒只一攪,調得勻了。左手扶起武大,右手把藥便灌。武大呷了一口,說道:「大嫂,這藥好難喫!」那婦人道:「只要他醫治得病,管甚麽難喫?」武大再呷第二口時,被這婆娘就勢只一灌,特寫與天下有奢遮標致妻子人看。一盞藥都灌下喉嚨去了。那婦人便放倒武大,慌忙跳下牀來。武大哎了一聲,說道:「大嫂,喫下這藥去,肚裏倒疼起來!苦呀!苦呀!倒當不得了!」

這婦人便去脚後扯過兩牀被來,沒頭沒臉只顧葢。特寫與天下有奢遮標致妻子的看。武大叫道:「我也氣悶!」那婦人道:「太醫分付,敎我與你發些汗,便好得快。」武大再要說時,這婦人怕他掙扎,便跳上牀來騎在武大身上,把手緊緊地按住被角,那里肯放些鬆寬?特寫與天下有奢遮標致妻子的看。武大哎了兩聲,喘息了一囘,腸胃迸斷,嗚呼哀哉,身體動不得了!

那婦人揭起被來,見了武大咬牙切齒,七竅流血,怕將起來,讀之怕人。只得跳下牀來,敲那壁子。王婆聽得,走過後門頭咳嗽。後門六。○「咳嗽」二字寫得入神,又是聲響,又無聲響。那婦人便下樓來,開了後門。後門七。王婆問道:「了也未?」那婦人道:「了便了了,只是我手脚軟了,安排不得!」王婆道:「有甚麽難處?眞好虔婆,無怪後世人家內邊,專好與之徃來。我㨍你便了。」那婆子便把衣袖捲起,虔婆駭人。○一句。○已下看他兩箇婦女逐件安排,都是半夜燈下之事,讀之覺紙上隂風鬼火,無怪不有。舀了一桶湯,二句。把抹布撇在裏面,掇上樓來;三句。捲過了被,四句。先把武大嘴邊唇上都抹了,五句。却把七竅淤血痕跡拭淨,六句。便把衣裳葢在屍上。七句。兩箇從樓上一歩一掇,扛將下來,八句。就樓下尋扇舊門停了;九句。與他梳了頭,十句。戴上巾幘,十一句。穿了衣裳,十二句。取雙鞋襪與他穿了;十三句。將片白絹葢了臉,十四句。揀床乾淨被葢在死屍身上,十五句。却上樓來收拾得乾淨了。妙。○十六句。王婆自轉將歸去了。好。那婆娘便號號地假哭起養家人來。絕倒。○十七句。看官聽說,原來但凡世上婦人哭有三樣:絕倒之語,《爾雅》所無。有淚有聲謂之哭,有淚無聲謂之泣,無淚有聲謂之號。

當下那婦人乾號了一歇,却早五更,天色未曉。好筆。西門慶逩來討信,王婆說了備細。西門慶取銀子把與王婆,敎買棺材津送,就叫那婦人商議。這婆娘過來和西門慶說道:「我的武大今日已死,我只靠着你做主!」西門慶道:「這箇何須得你說?」王婆道:「只有一件事最要緊。地方上團頭何九叔,他是箇精細的人,只怕他看出破綻,不肯殮。」非寫虔婆識人,只是先着何九一筆。西門慶道:「這箇不妨,我自分付他便了。他不肯違我的言語。」王婆道:「大官人便用去分付他,不可遲悞。」西門慶去了。

到天大明,王婆買了棺材,又買些香燭紙錢之類,歸來與那婦人做羹飯,點起一盞隨身燈,此句接前文,正是第十八句,却另寫在此,有似失落者,妙絕。鄰舍坊廂都來弔問。伏鄰舍街坊。那婦人虛掩着粉臉假哭。衆街坊問道:「大郎因甚病患便死了?」伏。那婆娘答道:「因害心疼病症,一日日越重了,看看不能彀好,不幸昨夜三更死了!」又哽哽咽咽假哭起來。衆鄰舍明知道此人死得不明,伏。不敢死問他,只自人情勸道:「死是死了,活的自要過,娘子省煩惱。」那婦人只得假意兒謝了。衆人各自散了。王婆取了棺材,去請團頭何九叔。但是入殮用的都買了,幷家裏一應物件也都買了,就叫了兩箇和尚晚些伴靈。多樣時,何九叔先撥幾箇火家來整頓。

且說何九叔到巳牌時分慢慢地走出來,到紫石街巷口,迎見西門慶叫道:「九叔,何徃?」何九叔荅道:「小人只去前面殮這賣炊餅的武大郎屍首。」西門慶道:「借一歩說話則箇。」何九叔跟着西門慶,來到轉角頭一箇小酒店裏,坐下在閣兒內。西門慶道:「何九叔,請上坐。」何九叔道:「小人是何等之人?對官人一處坐地。」西門慶道:「九叔何故見外?且請坐。」二人坐定,叫取瓶好酒來。小二一面鋪下菜蔬菓品按酒之類,卽便篩酒。何九叔心中疑忌,想道:「這人從來不曾和我喫酒,閒中寫出西門官人今日這杯酒必有蹺蹊。」

兩箇喫了半箇時辰,只見西門慶去袖子裏摸出一錠十兩銀子放在卓上,說道:「九叔,休嫌輕㣲,明日別有酧謝。」何九叔叉手道:「小人無半點效力之處,如何敢受大官人見賜銀兩?——大官人便有使令小人處,也不敢受。」西門慶道:「九叔休要見外,請收過了却說。」何九叔道:「大官人但說不妨,小人依聽。」西門慶道:「別無甚事,少刻他家也有些辛苦錢。只是如今殮武大的屍首,凡百事週全,一牀錦被遮葢則箇,別不多言。」何九叔道:「是這些小事?有甚利害,如何敢受銀兩?」西門慶道:「九叔不收時便是推却。」那何九叔自來懼怕西門慶是箇刁徒,把持官府的人,只得受了。兩箇又喫了幾杯,西門慶叫酒保來記了帳,明日來舖裏支錢。兩箇下樓,一同出了店門。西門慶道:「九叔記心,不可泄漏,改日別有報效。」分付罷,一直去了。

何九叔心中疑忌,肚裏尋思道:「這件事却又作怪!我自去殮武大郎屍首,他却怎地與我許多銀子?……這件事必定有蹺蹊!」來到武大門前,只見那幾箇火家在門首伺候。何九叔問道:「這武大是甚病死了?」火家荅道:「他家說害心疼病死了。」何九叔揭起簾子入來。簾子十五。王婆接着道:「久等阿叔多時了。」何九叔應道:「便是有些小事絆住了脚,來遲了一歩。」只見武大老婆穿着些素淡衣裳從裏面假哭出來。何九叔道:「娘子省煩惱。可傷大郎歸天去了!」那婦人虛掩着淚眼道:「說不可盡!不想拙夫心疼症候,幾日兒便休了!撇得奴好苦!」何九叔上上下下看了那婆娘的模樣,好筆。口裏自暗暗地道:「我從來只聽的說武大娘子,妙。不曾認得他,妙。原來武大却討着這箇老婆。妙。——西門慶這十兩銀子有些來歷。」妙。○只三四語,一語一轉。何九叔看着武大屍首,揭起千秋旛,扯開白絹,用五輪八寶犯着兩點神水眼,定睛看時,何九叔大叫一聲,望後便倒,口裏噴出血來,怪事。但見指甲靑、唇口紫、面皮黃、眼無光。正是:

身如五鼓銜山月,

命似三更油盡燈。

畢竟何九叔性命如何?且聽下囘分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