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春秋序

《春秋左傳註疏》——周左丘明傳,晉杜預注,唐孔穎達疏

《春秋左氏傳》序○陸曰:“此元凱所作。既以釋經,故依例音之。本或題為‘春秋左傳序’者。沈文何以為‘釋例序’,今不用。”

[疏]正義曰:此序題目,文多不同,或云:“春秋序”,或云“左氏傳序”,或云“春秋經傳集解序”,或云“春秋左氏傳序”。案晉宋古本及今定本并云“春秋左氏傳序”,今依用之。南人多云此本“釋例序”,后人移之於此,且有題曰“春秋釋例序”,置之《釋例》之端。今所不用。晉大尉劉寔與杜同時人也,宋大學博士賀道養去杜亦近,俱為此序作注,題并不言“釋例序”,明非“釋例序”也。又晉宋古本,序在《集解》之端。徐邈以晉世言五經音訓,為此序作音。且此序稱“分年相附,隨而解之,名曰《經傳集解》”,是言為《集解》作序也。“又別集諸例,從而釋之,名曰《釋例》。異同之說,《釋例》詳之”。是其據《集解》而指《釋例》,安得為“釋例序”也?序與敘,音義同。《爾雅·釋詁》云:“敘,緒也。”然則舉其綱要,若繭之抽緒。孔子為《書》作《序》,為《易》作《序卦》,子夏為《詩》作《序》,故杜亦稱《序》,序《春秋》名義、經傳體例及已為解之意也。此序大略,凡有十一段,明義以“春秋”是此書大名,先解立名之由。自“春秋”至“所記之名也”,明史官記事之書、名曰“春秋”之義。自“周禮有史官”至“其實一也”。明天子諸侯皆有史官、必須記事之義。自“韓宣子適魯”至“舊典禮經也”。言周史記事、褒貶得失、本有大法之意。自“周德既衰”至“從而明之”,言典禮廢缺、善惡無章,故仲尼所以脩此經之意。自“左丘明受經於仲尼”至“所脩之要故也”,言丘明作傳,務在解經,而有無傳之意。自“身為國史”至“然后為得也”,言經旨之表不應,須傳有通經之意。自“其發凡以言例”至“非例也”,言丘明傳有三等之體。自“故發傳之體有三”至“三叛人名之類是也”,言仲尼脩經有五種之例。自“推此五體”至“人倫之紀備矣”,總言圣賢大趣足以周悉人道,所說經、傳理畢,故以此言結之。自“或曰《春秋》以錯文見義”至“《釋例》詳之也”,言已異於先儒,自明作《集解》、《釋例》之意。自“或曰《春秋》之作”下盡“亦無取焉”,大明《春秋》之早晚、始隱終麟、先儒錯繆之意。賈逵《大史公十二諸侯年表序》云:“魯君子左丘明作傳。”據劉向《別錄》云:“左丘明授曾申,申授吳起,起授其子期,期授楚人鐸椒。鐸椒作《抄撮》八卷,授虞卿;虞卿作《抄撮》九卷,授荀卿;荀卿授張蒼。”此經既遭焚書而亦廢滅。及魯共王壞孔子舊宅,於壁中得古文逸《禮》有三十九篇,《書》十六篇。天漢之后,孔安國獻之,遭巫蠱倉卒之難,未及施行。及《春秋左氏》丘明所修,皆古文舊書,多者二十馀通,藏於秘府,伏而未發。漢武帝時,河間獻《左氏》及古文《周官》。光武之世,議立《左氏》學,公羊之徒上書訟《公羊》抵《左氏》,《左氏》之學不立。成帝時,劉歆校秘書,見府中古文《春秋左氏傳》,歆大好之。時丞相尹咸以能治《左氏》,與歆共校傳。歆略從咸及丞相翟方進受,質問大義。初《左氏傳》多古字古言,學者傳訓詁而已。及歆治《左氏》,引傳文以釋經,轉相發明,由是章句義理備焉。歆以為左丘明好惡與圣人同,親見夫子,而公羊、穀梁在七十二弟子后,傳聞之與親見,其詳略不同。歆數以問向,向不能非也。及歆親近,欲建立《左氏春秋》及《毛詩》、逸《禮》、《古文尚書》,皆列於學官。哀帝令歆與五經博士講論其義,諸儒博士或不肯置對,歆因移書於大常博士,責讓之。和帝元興十一年,鄭興父子及歆創通大義奏上,《左氏》始得立學,遂行於世。至章帝時,賈逵上《春秋大義》四十條,以抵《公羊》、《穀梁》,帝賜布五百匹。又與《左氏》作《長義》。至鄭康成,箴《左氏膏肓》,發《公羊墨守》,起《穀梁廢疾》。自此以后,二傳遂微,《左氏》學顯矣。

“春秋”者,魯史記之名也。

[疏]“春秋”至“名也”。○人臣奉主,品目不同。掌事曰司,掌書曰史。史官記事,為書立名,以“春秋”二字為記事之書名也。

○正義曰:從此以下至“所記之名也”,明史官記事之書名曰“春秋”之意。“春秋”之名,經無所見,唯傳記有之。昭二年,韓起聘魯,稱“見《魯春秋》”。《外傳·晉語》司馬侯對晉悼公云“羊舌肸習於《春秋》”,《楚語》申叔時論傅太子之法云“教之以《春秋》”。《禮·坊記》云:“《魯春秋》記晉喪曰‘其君之子奚齊’。”又《經解》曰:“屬辭比事,《春秋》教也。”凡此諸文所說,皆在孔子之前,則知未修之時舊有“春秋”之目。其名起遠,亦難得而詳。《禮記·內則》稱五帝有史官,既有史官,必應記事,但未必名為“春秋”耳。據周世法則,每國有史記,當同名“春秋”,獨言“魯史記”者,仲尼脩魯史所記,以為《春秋》,止解仲尼所修《春秋》,故指言魯史,言脩魯史《春秋》以為褒貶之法也。

記事者,以事系日。○系,工帝反。以日系月,以月系時,以時系年,所以紀遠近、別同異也。○別,彼列反。

[疏]“記事”至“異也”。既辨“春秋”之名,又言記事之法。系者,以下綴上、以末連本之辭。言於此日而有此事,故以事系日;月統日,故以日系月;時統月,故以月系時;年統時,故以時系年:所以紀理年月遠近,分別事之同異也。若“隱三年,春,王二月,已巳,日有食之”、“二年,秋,八月,庚辰,公及戎盟于唐”之類,是事之所系年時月日四者皆具文也。史之所記,皆應具文,而《春秋》之經文多不具,或時而不月,月而不日,亦有日不系月、月而無時者。史之所記,日必系月,月必系時,《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間,有日無月者十四,有月無時者二,或史文先闕而仲尼不改,或仲尼備文而后人脫誤。四時必具,乃得成年,桓十七年五月,無夏;昭十年十二月,無冬:二者皆有月而無時。既得其月,時則可知,仲尼不應故闕其時,獨書其月,當是仲尼之后寫者脫漏。其日不系於月,或是史先闕文,若僖二十八年冬下無月,而有壬申、丁丑,計一時之間再有此日,雖欲改正,何以可知?仲尼無以復知,當是本文自闕,不得不因其闕文,使有日而無月。如此之類,蓋是史文先闕,未必后人脫誤。其時而不月、月而不日者,史官立文,亦互自有詳略,何則?案經朝聘、侵伐、執殺大夫、土功之屬,或時或月未有書日者;其要盟、戰敗、崩薨、卒葬之屬,雖不盡書日,而書日者多,是其本有詳略也。計記事之初日月應備,但國史總集其事,書之於策,簡其精粗,合其同異,量事而制法,率意以約文,史非一人,辭無定式,故日月參差,不可齊等。及仲尼脩故,因魯史成文,史有詳略,日有具否,不得不即因而用之。案經傳書日者,凡六百八十一事:自文公以上,書日者二百四十九;宣公以下亦俱六公,書日者四百三十二。計年數略同,而日數向倍,此則久遠遺落,不與近同;且他國之告有詳有略,若告不以日,魯史無由得其日而書之,如是,則當時之史亦不能使日月皆具。當時已自不具,仲尼從后脩之,舊典參差,日月不等,仲尼安能盡得知其日月皆使齊同?去其日月,則或害事之先后;備其日月,則古史有所不載,自然須舊有日者因而詳之,舊無日者因而略之,亦既自有詳略,不可以為褒貶,故《春秋》諸事皆不以日月為例。其以日月為義例者,唯卿卒、日食二事而已。故隱元年,冬,十有二月,“公子益師卒”。傳曰“公不與小斂,故不書日”。桓十七年,“冬,十月,朔,日有食之”。傳曰“不書日,官失之也”。丘明發傳,唯此二條。明二條以外,皆無義例。既不以日為例,獨於此二條見義者,君之卿佐,是謂股肱,股肱或虧,何痛如之!病則親問,斂則親與。卿佐之喪,公不與小斂,則知君之恩薄。但是事之小失,不足以貶人君。君自不臨臣喪,亦非死者之罪,意欲垂戒於后,無辭可以寄文;而人臣輕賤,死日可略,故特假日以見義也。日食者,天之變。甲乙者,歷之紀。朔是日月之會,其食必在朔日,是故史書日食必記月朔。朔有甲乙,乃可推求,故日有食之,須書朔日。日與不日,唯此而已。月與不月,傳本無義。《公羊》、《穀梁》之書,道聽涂說之學,或日或月,妄生褒貶。先儒溺於二傳,橫為《左氏》造日月褒貶之例,故杜於大夫卒例備詳說之。仲尼刊定日無褒貶,而此序言史官記事必系日月時年者,自言記事之體須有所系,不言系之具否皆有義例也。《春秋·感精符》曰:“日者,陽之精,耀魄光明,所以察下也。”《淮南子》曰:“積陽之熱氣生火,火氣之精者為日。”劉熙《釋名》曰:“日,實也,光明盛實。”是說日之義也。日之在天,隨天轉運,出則為晝,入則為夜,故每一出謂之一日。日之先后,無所分別,故圣人作甲乙以紀之。《世本》云:“容成造歷,大橈作甲子。”宋忠注云:“皆黃帝史官也。”《感精符》曰:“月者,陰之精,地之理也”。《淮南子》曰:“積陰之寒氣久者為水,水氣之精者為月。”劉熙《釋名》曰:“月,闕也,滿而闕也。”是說月之義也。月之行天,其疾於日十三倍有馀,積二十九日過半而行及日與月相會。張衡《靈憲》曰:“日譬火,月譬水,火外光,水含景,故月光生於日之所照,魄生於日之所蔽。當日則光盈,就日則明盡。”然則以明一盡謂之一月,所以總紀諸月也。三月乃為一時,四時乃為一年,故遞相統攝,紀理庶事。“紀遠近”者,前年遠於后年,后月近於前月,異其年月,則遠近明也。“別同異”者,共在月下,則同月之事;各系其月,則異月之事:觀其月則異同別矣。若然,言正月二月則知是春,四月五月則知是夏,不須以月系時,足明遠近同異。必須以月系時者,但以日月時年各有統屬,史官記事,唯須順敘,時既管月,不得不以月系時。案經未有重書月者,日則有之。桓十二年,冬,十有一月,“丙戌,公會鄭伯,盟于武父。丙戌,衛侯晉卒”。一日再書者,史本異文,仲尼從而不改,故杜云:“重書丙戌,非義例,因史成文也。”

故史之所記,必表年以首事,年有四時,故錯舉以為所記之名也。○錯,七各反,下皆同。

[疏]“故史”至“名也”。○將解名曰“春秋”之意,先說記事主記當時之事。事有先后,須顯有事之年。表,顯也。首,始也。事系日下,年是事端,故史之所記必先顯其年,以為事之初始也。年有四時,不可遍舉四字以為書號,故交錯互舉,取“春秋”二字,以為所記之名也。春先於夏,秋先於冬,舉先可以及后,言春足以兼夏,言秋足以見冬,故舉二字以包四時也。“春秋”二字是此書之總名,雖舉“春秋”二字,其實包冬夏四時之義。四時之內,一切萬物生植孕育盡在其中。《春秋》之書,無物不包,無事不記,與四時義同,故謂此書為《春秋》。《孝經》云:“《春秋》祭祀,以時思之。”《詩·魯頌》云:“春秋匪解,享祀不忒。”鄭箋云:“春秋,猶言四時也”。是舉春秋足包四時之義。年、歲、載、祀,異代殊名,而其實一也。《爾雅·釋天》云:“載,歲也。夏曰歲,商曰祀,周曰年,唐虞曰載。”李巡曰:“夏歲,商祀,周年,唐虞載,各自紀事,堯舜三代示不相襲也”。孫炎曰:“載,始也,取物終更始也。歲,取歲星行一次也。祀,取四時祭祀一訖也。年,取年穀一熟也。”是其名別而實同也。此四者,雖代有所尚,而名興自遠,非夏代始有歲名,周時始有年稱。何則?《堯典》云“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以閏月定四時,成歲”,《禹貢》“作十有三載,乃同”。是於唐虞之世,巳有年歲之言。記事者,則各從所尚,常語者,則通以為言,故虞亦稱年,周亦稱歲。周詩《唐風》稱“百歲之后”,是周之稱歲也。四時之名,春夏秋冬,皆以時物為之號也。《禮記·鄉飲酒義》曰:“春之為言蠢也,夏之為言假也,秋之為言揪也。冬之為言中也。中者藏也。”《漢書·律歷志》云:“春,蠢也,物蠢生也。夏,假也,物假太也。秋,即由反也,物斂也。冬,終也,物終藏之也。”是解四時異名之義也。史之記事,一月無事不空舉月,一時無事必空舉時者,蓋以四時不具,不成為歲,故時雖無事,必虛錄首月,其或不錄,皆是史之闕文。隱六年空書“秋,七月”,注云:“雖無事而書首月,具四時以成歲。”桓四年不書秋冬,注云:“國史之記,必書年以集此公之事,書首時以成此年之歲,故《春秋》有空時而無事者。今不書秋冬首月,史闕文。”是其說也。然一時無事則書首月,莊二十二年書“夏,五月”者,杜雖於彼無注,《釋例》以為闕謬。“春秋”之名,錯舉而已,后代儒者,妄為華葉。賈逵云“取法陰陽之中。春為陽中,萬物以生。秋為陰中,萬物以成。欲使人君動作不失中也”。賀道養云“春貴陽之始,秋取陰之初”。計“春秋”之名,理包三統,據周以建子為正言之,則春非陽中,秋非陰中;據夏以建寅為正言之,則春非陽始,秋非陰初,乃是竅混沌而畫蛇足,必將夭性命而失卮酒。

《周禮》有史官,掌邦國四方之事,達四方之志。諸侯亦各有國史。

[疏]“周禮”至“國史”。○既解名曰“春秋”之意,又顯記事之人。春官宗伯之屬有“大史下大夫二人”、“小史中士八人”、“內史中大夫一人”、“外史上士四人”、“御史中士八人”。雖復各有所職,俱是掌書之官。

○正義曰:《周禮·春官·小史職》曰:“掌邦國之志。”《內史職》曰:“凡四方之事書,內史讀之。”《外史職》曰:“掌四方之志,掌達書名于四方。”今杜氏序云“掌邦國四方之事”者,“掌邦國”取《小史職》文,“四方之事”取《內史職》文,杜總括兩史,共成此語。諸侯官屬雖難備知,要傳記每說諸侯之史,知諸侯亦各有國史也。《周禮》言“邦國”者,乃謂畿外諸侯之國也。國在四表,故言“四方”。云“凡四方之事書,內史讀之”者,謂四方有書來告,內史讀以白王也。告王之后,則小史主掌之,故云“掌邦國之志”。內史雖云讀四方之事書,其實國內史策,皆內史所掌,故其職掌八柄及策命之事也。然則內史、小史,既主國內,又主四方來告之事,故僖二十三年杜注云“國史承告而書”是也。杜此序又云“達四方之志”,取《外史職》文。案《外史職》云“掌四方之志,掌達書名四方”,今移“達”字於“四方之志”上,如杜之意,外史達此國內之志,以告四方,故僖二十三年杜注云“同盟然后告名,赴者之禮”是也。然則“掌邦國四方之事”者,據此承受他國之赴也;“達四方之志”者,據已國有事赴告他國也。《春秋》既有內外二種,故杜翦撮天子之史,取外史、內史兩文。《周禮》諸史雖皆掌書,仍不知所記《春秋》定是何史。蓋天子則內史主之,外史佐之,諸侯蓋亦不異。但春秋之時不能依禮,諸侯史官多有廢闕,或不置內史,其策命之事,多是大史,則大史主之,小史佐之。劉炫以為《尚書》周公封康叔,戒之《酒誥》,其經曰“大史友,內史友”。如彼言之,似諸侯有大史、內史矣。但遍檢記傳,諸侯無內史之文。何則?《周禮·內史職》曰“凡命諸侯及孤卿大夫,則策命之”。僖二十八年傳說襄王使“內史叔興父策命晉侯為侯伯”,是天子命臣,內史掌之。襄三十年傳稱鄭“使大史命伯石為卿”,是諸侯命臣,大史掌之。諸侯大史當天子內史之職,以諸侯兼官無內史故也。鄭公孫黑強與薰隧之盟,使大史書其名,齊大史書崔杼弒其君,晉大史書趙盾弒其君,是知諸侯大史主記事也。南史聞大史盡死,執簡以往,明南史是佐大史者,當是小史也。若然,襄二十三年傳稱“季孫召外史掌惡臣”,言外史,則似有內史矣。必言諸侯無內史者,閔二年傳稱史華龍滑與禮孔曰“我,大史也”,文十八年傳稱魯有“大史克”,哀十四年傳稱齊有“大史子馀”,諸國皆言大史,安得有內史也?季孫召外史者,蓋史官身居在外,季孫從內召之,故曰外史,猶史居在南,謂之南史耳。南史、外史,非官名也。《藝文志》云:“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舉必書,所以慎言行,昭法戒。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事為《春秋》,言為《尚書》,帝王靡不同之。”《禮記·玉藻》云:“動則左史書之,言則右史書之。”雖左右所記二文相反,要此二者皆言左史右史。《周禮》無左右之名,得稱左右者,直是時君之意,處之左右,則史掌之事因為立名,故傳有“左史倚相”。掌記左事,謂之左史,左右非史官之名也。左是陽道,陽氣施生,故令之記動。右是陰道,陰氣安靜,故使之記言。《藝文志》稱“左史記言,右史記動”,誤耳。上言“魯史記”,則諸侯各有史可知,又言諸侯各有國史者,方說諸侯各有《春秋》,重詳其文也。

大事書之於策,○策,本又作“冊”,亦作“筴”,同,初革反。小事簡牘而已。○牘,徒木反。

[疏]“大事”至“而已”。○既言尊卑皆有史官,又論所記簡策之異。《釋器》云“簡謂之畢”,郭璞云“今簡札也”。許慎《說文》曰:“簡,牒也。牘,書版也。”蔡邕《獨斷》曰:“策者,簡也。其制,長二尺,短者半之。其次一長一短,兩編下附。”鄭玄注《中庸》亦云“策,簡也”。由此言之,則簡、札、牒、畢,同物而異名。單執一札謂之為簡,連編諸簡乃名為策,故於文“策”或作“冊”,象其編簡之形。以其編簡為策,故言策者簡也。鄭玄注《論語序》以《鉤命決》云“《春秋》二尺四寸書之,《孝經》一尺二寸書之”,故知六經之策皆稱長二尺四寸。蔡邕言二尺者,謂漢世天子策書所用,故與六經異也。簡之所容,一行字耳。牘乃方版,版廣於簡,可以并容數行。凡為書,字有多有少,一行可盡者,書之於簡;數行乃盡者,書之於方;方所不容者,乃書於策。《聘禮記》曰:“若有故則加書將命,百名以上書於策,不及百名書於方。”鄭玄云:“名,書文也,今謂之字。策,簡也。方,版也。”是其字少則書簡,字多則書策。此言大事小事,乃謂事有大小,非言字有多少也。大事者,謂君舉告廟及鄰國赴告,經之所書皆是也。小事者,謂物不為災及言語文辭,傳之所載皆是也。大事后雖在策,其初亦記於簡。何則?弒君大事,南史欲書崔杼,執簡而往,董狐既書趙盾,以示於朝,是執簡而示之,非舉策以示之,明大事皆先書於簡,后乃定之於策也。其有小事,文辭或多,如呂相絕秦,聲子說楚,字過數百,非一牘一簡所能容者,則於眾簡牘以次存錄也。杜所以知其然者,以隱十一年傳例云“滅不告敗,勝不告克,不書于策”。明是大事來告,載之策書也。策書不載,丘明得之,明是小事傳聞,記於簡牘也。以此知仲尼脩經皆約策書成文,丘明作傳皆博采簡牘眾記。故隱十一年注云“承其告辭,史乃書之于策。若所傳聞行言非將君命,則記在簡牘而已,不得記於典策。此蓋周禮之舊制”也。又莊二十六年經皆無傳,傳不解經,注云“此年經、傳各自言其事者,或策書雖存,而簡牘散落,不究其本末,故傳不復申解”。是言經據策書,傳馮簡牘,經之所言其事大,傳之所言其事小,故知小事在簡,大事在策也。

《孟子》曰:楚謂之《梼杌》,晉謂之《乘》,而魯謂之《春秋》,其實一也。○《孟子》,書名。姓孟,名軻,字子輿,鄹邑人。與齊宣王同時人。著此書。梼,徒刀反。杌,五忽反。梼杌,四兇之一。杜云“頑兇無儔匹之貌”。乘,繩證反,車乘也。一云兵乘。

[疏]“孟子曰”至“一也”。○既言簡、策之異,又說諸國別名。孟子,姓孟,名軻,字子輿,鄒邑人也。當六國之時,師事孔子之孫子思,脩儒術之道,著書七篇。其第四《離婁》篇云:“王者之跡息而《詩》亡,《詩》亡然后《春秋》作。晉謂之‘乘’,楚謂之“梼杌”,魯謂之‘春秋’,一也。”其言與此小異,是杜足“其實”二字,使成文也。彼趙岐注云:“‘乘’者,興於田賦乘馬之事,因以為名。‘梼杌’者,嚚兇之類,興於記惡之戒,因以為名。‘春秋’,以二始舉四時,記萬事之名。”是三者立名雖異,記事則同,故云“其實一也”。序發首云“‘春秋’者,魯史記之名也”,故引此以為證。且明諸侯之國各有史記,故魯有《春秋》,仲尼得因而脩之也。案《外傳》:申叔時、司馬侯乃是晉、楚之人,其言皆云“春秋”,不言“乘”與“梼杌”。然則“春秋”是其大名,晉、楚私立別號,魯無別號,故守其本名。賈逵云“周禮盡在魯矣,史法最備,故史記與周禮同名”。然則晉、楚豈當自知不備,故別立惡名?

韓宣子適魯,○宣子,名起,晉大夫。適魯,在昭二年。見《易·象》與《魯春秋》,曰:“周禮盡在魯矣。○盡,津忍反,后放此。吾乃今知周公之德與周之所以王。”○王,于況反,又如字。

[疏]“韓宣”至“以王”。○既言諸國有書,欲明魯最兼備,故云此。

○正義曰:此昭二年傳文也。宣子,晉卿,名起,食邑於韓,因以為氏。謚曰宣子者,有德之稱。為昭公新立,身新為政,故來聘魯,因觀書於大史氏,見此書而發言。杜注彼以為《易·象》即今《周易》上下經之《象》辭也,《魯春秋》謂魯史記之策書也。《春秋》遵周公之典以序事,故曰“周禮盡在魯矣”。《易·象》、《春秋》是文王、周公之所制,故見《春秋》知周公之德,見《易·象》知周之所以王也。文王能制此典,即是身有圣德,圣不空生,必王天下。周室之王,文王之功,故觀其書,知周之所以得王天下之由也。文王身處王位,故以王言之。周公不王,故以德屬之。人異,故文異。傳言觀書大史,則所觀非一,而獨言《易·象》、《魯春秋》者,韓子主美文王、周公,故特言之。《易·象》,魯無增改,故不言“魯易象”。《春秋》雖是周法所記,乃是魯事,故言“魯春秋”也。《春秋》、《易·象》,晉應有之,韓子至魯方乃發嘆者,味其義,善其人,以其舊所未悟,故云今始知,示其嘆美之深,非是素不見也。《易·下系辭》云《易》之興也。其當殷之末世,周之盛德,當文王與紂之事。則謂《易·象》,爻彖之辭也。鄭玄案據此文,以為《易》是文王所作。鄭眾、賈逵、虞翻、陸績之徒,以《易》有“箕子之明夷”、“東鄰殺牛”,皆以為《易》之爻辭周公所作。杜雖無明解,似同鄭說。

韓子所見,蓋周之舊典禮經也。

[疏]“韓子”至“經也”。○序言史官所書,舊有成法,故引韓子之事,以此言結之。韓子所見《魯春秋》者,蓋是周之舊日正典、禮之大經也。韓子之言,并嘆《易·象》,此之所見,唯謂《春秋》者,指說《春秋》,不須《易·象》故也。知是舊典禮經者,傳於隱七年“書名”例云“謂之禮經”,十一年“不告”例云“不書于策”,明書於策必有常禮。未脩之前,舊有此法。韓子所見而說之,即是周之舊典,以無正文,故言“蓋”為疑辭也。制禮作樂,周公所為,明策書禮經亦周公所制,故下句每云周公,正謂五十發凡是周公舊制也。必知史官所記,有周公舊制者,以圣人所為,動皆有法,以能立官紀事,豈得全無憲章?定四年傳稱備物典策以賜伯禽,典策則史官記事之法也。若其所記無法,何足以賜諸侯?諸侯得之,何足以為光榮而子魚稱為美談也?且仲尼脩此《春秋》以為一經,若周公無法,史官妄說,仲尼何所可馮,斯文何足為典,得與諸《書》、《禮》、《樂》、《詩》、《易》并稱經哉?以此知周公舊有定制,韓子所見是也。

周德既衰,官失其守。上之人不能使《春秋》昭明,赴告策書,○告,古毒反,一音古報反。崩薨曰赴,禍福曰告。諸所記注,○注,張住反,字或作“註”。多違舊章。

[疏]“周德”至“舊章”。

○正義曰:此明仲尼脩《春秋》之由,先論史策失宜之意。計周公之垂法典策具存,豈假仲尼更加筆削?但為官失其守,褒貶失中,赴告策書,多違舊典,是故仲尼脩成此法,垂示后昆。襄三十一年傳稱卿大夫“能守其官職”,昭二十年傳曰“守道不如守官”,是言人臣為官,各有所守。周德既衰,邦國無法,群小在位,故官人失其所守也。雖廣言眾官失職,要其本意是言史官失其所掌也。昭三十一年傳曰:“《春秋》之稱,微而顯,婉而辨。上之人能使《春秋》昭明。”注云:“上之人謂在位者也。”彼謂賢德之人在天子諸侯之位,能使《春秋》褒貶勸戒昭明。周德既衰,主掌之官已失其守,在上之人又非賢圣,故不能使《春秋》褒貶勸戒昭明。致令赴告記注多違舊章也。文十四年傳曰“崩薨不赴,禍福不告”,然則鄰國相命,兇事謂之赴,他事謂之告,對文則別,散文則通。昭七年傳“衛齊惡告喪于周”,則是兇亦稱告也。赴告之中違舊章者,若隱三年,平王以壬戌崩,赴以庚戌;桓五年,陳侯鮑卒,再赴以甲戌己丑;及不同盟者而赴以名,同盟而赴不以名之類是也。策書記注多違舊章者,仲尼既 已脩改,不可復知。正以仲尼脩之,故知其多違也。

仲尼因魯史策書成文,考其真偽,而志其典禮,上以遵周公之遺制,下以明將來之法。

[疏]“仲尼”至“之法”。○此明仲尼所因并制作之意。所脩之經,以魯為主,是因魯史策書成定之舊文也。“考”謂校勘,“志”謂記識。考其真偽,真者因之,偽者改之。志其典禮,合典法者褒之,違禮度者貶之。上以遵周公之遺制,使舊典更興;下以明將來之法,令后世有則,以此故脩《春秋》也。前代后代,事終一揆,所賞所罰,理必相符。仲尼定《春秋》之文,制治國之法,文之所褒,是可賞之徒;文之所貶,是可罰之類。后代人主,誠能觀《春秋》之文,揆當代之事,辟所惡而行所善,順褒貶而施賞罰,則法必明,而國必治,故云“下以明將來之法”也。不教當時而為將來制法者,孔子之時,道不見用,既知被屈,冀范將來。將來之與今時,其法亦何以異,但為時不見用,故指之將來,其實亦以教當代也。

其教之所存,文之所害,則刊而正之,○刊,苦干反,削也。以示勸戒。

[疏]“其教”至“勸戒”。○此說仲尼改舊史之意。教之所存,謂名教善惡,義存於此事。若文無褒貶,無以懲勸,則是文之害教。若僖二十八年“天王狩于河陽”,傳云:“晉侯召王,以諸侯見,且使王狩。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訓。’故書曰‘天王狩于河陽’。”杜以晉文之意本欲尊周,將率諸侯共朝天子,自嫌彊大,不敢至周,喻王出狩,得盡臣禮。尋其蹤緒,心是跡非。又昭十九年,“許世子止弒其君買”,傳云:“許悼公瘧。五月,戊辰,飲大子止之藥,卒。書曰:‘弒其君。’君子曰:‘盡心力以事君,舍藥物可也。’”許止進藥,不由於醫,其父飲之,因茲而卒。名教善惡須存於此者也。不罪許止,不沒晉文,無以息篡逆之端,勸事君之禮,故隱其召王之名,顯稱弒君之惡。如此之例,皆是文之害教,則刊削本策,改而正之,以示后人,使聞善而知勸,見惡而自戒。諸仲尼所改新意,皆是刊而正之也。

其馀則皆即用舊史,史有文質,辭有詳略,不必改也。

[疏]“其馀”至“改也”。○此說仲尼不改舊史之意,“其馀”,謂新意之外皆即用舊史也。始隱終麟,二百馀載,史官遷代,其數甚多,人心不同,屬辭必異,自然史官有文有質,致使其辭有詳有略,既無所害,故不必改也。“史有文質”,謂居官之人。“辭有詳略”,謂書策之文。史文則辭華,史質則辭直,華則多詳,直則多略,故《春秋》之文詳略不等也。螟螽蜚蜮,皆害物之蟲,蜚蜮言有,螟螽不言有;諸侯反國,或言自某歸,或言歸自某;晉伐鮮虞,吳入郢,直舉國名,不言將帥;及郊與川郊皆無所發;諸侯出奔,或名,或不名,明是立文乖異,是其史舊有詳略,義例不存於此,故不必皆改也。

故傳曰:“其善志。”又曰:“非圣人孰能脩之?”

[疏]“故傳”至“脩之”。○上傳,昭三十一年,言《春秋》之書其是善志記也。下傳,成十四年,言若非圣人,誰能脩《春秋》,使成五例也。下傳既非同年,而云“又”者,言又重上事之辭,止又其傳,非又其年也。

蓋周公之志,仲尼從而明之。

[疏]“蓋周”至“明之”。○既以“蓋”為疑辭,而知事必然者,案傳,君子論《春秋》之美而云“善志”。《春秋》既是舊名,明稱舊記為善,故知上傳之言蓋,言周公之志也。脩者,治舊之名。傳善圣人而言脩舊,明脩前圣之道,故知下傳之言蓋,仲尼之明周公也。上已言“蓋周之舊典禮經”,此復重云“蓋周公之志”者,上明《春秋》記事之法舊史之遵周公也,此明仲尼因舊史之文還脩周公之法,故重言蓋。敘此以上論經,以下論傳。

左丘明受經於仲尼,以為經者不刊之書也,故傳或先經以始事,○先,悉薦反。或后經以終義,○后,戶豆反。或依經以辯理,或錯經以合異,隨義而發。

[疏]“左丘”至“而發”。

○正義曰:丘明為經作傳,故言受經於仲尼,未必面親授受使之作傳也。此說作傳解經而傳文不同之意丘明以為經者,圣人之所制是不可刊削之書也。非傳所能亂之。假使傳有先后,不畏經因錯亂,故傳或先經為文以始后經之事,或后經為文以終前經之義,或依經之言以辨此經之理,或錯經為文以合此經之異,皆隨義所在而為之發。傳期於釋盡經意而已,是故立文不同也。大史公《十二諸侯年表序》云:自孔子論史記,次《春秋》,七十子之徒口受其傳。魯君子左丘明懼弟子各有妄其意,失其真,故具論其語,成《左氏春秋》。沈氏云:《嚴氏春秋》引《觀周篇》云:“孔子將脩《春秋》,與左丘明乘如周,觀書於周史,歸而脩《春秋》之經,丘明為之傳,共為表里。”《藝文志》云:“左丘明,魯史也。”是言丘明為傳,以其姓左,故號為《左氏傳》也。先經者,若隱公不書即位,先發仲子歸于我;衛州吁弒其君完,先發莊公娶于齊。如此之類,是先經以始事也。后經者,昭二十二年,王室亂,定八年,乃言劉子伐盂以定王室;哀二年,晉納蒯聵于戚,哀十五年,乃言蒯聵自戚入衛。如此之類,是后經以終義也。依經者,經有其事,傳辯其由。隱公不書即位,而求好於邾,故為蔑之盟。案其經文,明其歸趣,如此之類,是依經以辯理也。錯經者,若地有兩名,經傳互舉,及經“侵”傳“伐”,經“伐”傳“侵”,於文雖異,於理則合。如此之類,是錯經以合異也。傳文雖多,不出四體,故以此四句明之也。

其例之所重,○重,直用反,又直龍反。舊史遺文,略不盡舉,非圣人所脩之要故也。

[疏]“其例”至“故也”。○此說有經無傳之意。例之所重者,若桓元年,“秋,大水”,傳云“凡平原出水為大水”。莊七年,“秋,大水”。此則例之所重,皆是舊史遺馀策書之文。丘明略之,不復發傳,非圣人所脩之要故也。言遺者,舊史已沒,策書遺留,故曰遺文。

身為國史,躬覽載籍,必廣記而備言之。其文緩,其旨遠,將令學者原始要終,○令,力呈反,下“令學者”同。要,於遙反。尋其枝葉,究其所窮。○究,久又反。

[疏]“身為”至“所窮”。○此說無經有傳之意。

○正義曰:《說文》云“籍,簿書也”。張衡《東京賦》曰“多識前世之載”,載亦書也。躬覽載籍,所見者博,以義有所取,必廣記而備言之。非直解經,故其文緩。遙明圣意,故其旨遠。將令學者本原其事之始,要截其事之終,尋其枝葉,盡其根本,則圣人之趣雖遠,其賾可得而見。是故經無其事,而傳亦言之,為此也。原始要終及其旨,遠并《易·下系辭》文也。尋其枝葉,以樹木喻也。究亦窮也,言窮盡其所窮之處也。

優而柔之,使自求之;饜而飫之,○饜,於艷反。飫,於預反。使自趨之。○趨,七住反,又七俱反。若江海之浸,○浸,子鴆反。膏澤之潤,○膏,古刀反。渙然冰釋,○渙,呼亂反。怡然理順。○怡,以之反。然后為得也。

[疏]“優而柔之”至“然后為得也”。○此又申說無經之傳有利益之意。“優而柔之,使自求之”,《大戴禮·子張問入官》學之篇有此文也。其“饜而飫之”,則未知所出。優、柔,俱訓為安,寬舒之意也。饜、飫,俱訓為飽,饒裕之意也。謂丘明富博其文,優游學者之心,使自求索其高意精華;其大義飽足學者之好,使自奔趨其深致;言其廣記備言,欲令使樂玩不倦也。江海以水深之故,所浸者遠;膏澤以雨多之故,所潤者博。以喻傳之廣記備言,亦欲浸潤經文,使義理通洽。如是而求之,然后渙然解散,如春冰之釋,怡然心說,而眾理皆順,然后為得其所也。江海,水之大者,故舉以為喻。脂之澤者為膏,言雨之為潤若脂膏然,故稱膏澤也。

其發凡以言例,皆經國之常制,周公之垂法,史書之舊章。仲尼從而脩之,以成一經之通體。

[疏]“其發”至“通體”。

○正義曰:自此至“非例也”,辯說傳之三體。此一段說舊發例也,言發凡五十皆是周公舊法。先儒之說《春秋》者多矣,皆云丘明以意作傳,說仲尼之經,凡與不凡無新舊之例。杜所以知發凡言例是周公垂、法史書舊章者,以諸所發凡皆是國之大典,非獨經文之例。隱七年,始發凡例,特云“謂之禮經”;十一年,又云“不書于策”。建此二句於諸例之端,明書於策者,皆是經國之常制,非仲尼始造策書自制此禮也。何則?“夫災,無牲”,“卒哭”,“作主”,“諸侯薨于朝會,加一等”,“夫人不薨于寢,則不致”,豈是仲尼加造此言也?公行告廟,侯伯分災,二“凡”之末,皆云“禮也”,豈是丘明自制禮乎?又公女嫁之送人尊卑,哭諸侯之親疏等級,王喪之稱“小童”,分至之書“云物”,皆經無其事,傳亦發凡。若丘明以意作傳,主說仲尼之經,此既無經,何須發傳?以是故知發凡言例,皆是周公垂法、史書舊章,仲尼從而脩之,以成一經之通體也。國之有史,在於前代,非獨周公立法,史始有章。而指言周公垂法者,以三代異物,節文不同,周公必因其常文而作,以正其變者,非是盡變其常也。但以一世大典,周公所定,故《春秋》之義,史必主於常法,而以周公正之。然凡是周公之禮經,今案《周禮》竟無凡例,為當禮外別自有凡,為當凡在禮內。今者所據,禮內有凡。知者,案《周禮·大宰職》於“八法”之內有“官成”、“官法”,鄭眾注云“官成者,謂官府之有成事品式。官法者,謂職所主之法度”。然則此凡者是史官之策書成事法式也。《釋例·終篇》云:“稱凡者五十,其別四十有九”,蓋以母、弟二凡,其義不異故也。計周公垂典,應每事設法,而據經有例,於傳無凡多矣,《釋例》四十部,無凡者十五。然則周公之立凡例,非徒五十而已。蓋作傳之時已有遺落,丘明采而不得故也。且凡雖舊例,亦非全語,丘明采合而用之耳。《終篇》云諸凡雖是周公之舊典,丘明撮其體義,約以為言,非純寫故典之文也。蓋據古文覆逆而見之,此丘明會意之微致,是其說也。然丘明撮凡為言,體例不一,於一凡之內,事義不同,亦有因經所有,連釋經之所無,如“王曰小童、公侯曰子”是也。亦有略其經之所無,直釋經之所有,如“凡祀,啟蟄而郊,龍見而雩”,不言礿祀,以經無故也,如此之類是也。所以然者,蓋以舊凡語少,經雖無事,則亦連文引之,所以兼引“王曰小童”。若舊凡語多,經無者則略之,經有者則載之,所以略其礿祀獨舉郊雩。故莊十一年“王師敗績于某”,杜注云“事列於經,則不得不因申其義”。是舊凡多者,唯舉經文也。發凡之體,凡有二條:一是特為策書;一是兼載國事。特為策書者,凡告以名則書之類是也。兼載國事者,凡嫁女于敵國之類是也。雖為國事,但他書有者,亦不在凡例,如天子七月而葬,既於禮文備有,故丘明作傳不在凡例也。此諸凡者自是天下大例,其言非獨為魯故。哭諸侯之條,既發凡例,乃云故魯為諸姬,明知正凡所言,非止魯事。且送女例云“於天子,則諸卿皆行”,魯無嫁女於天子之理。祭祀例云“啟蟄而郊”,自非魯國不得有郊天之事,明是采合故典、裁約為文也。

其微顯闡幽,裁成義類者,○闡,昌善反,明也。皆據舊例而發義,指行事以正褒貶。○褒,保刀反。貶,彼檢反,《字林》方犯反。

[疏]“其微”至“褒貶”。○此下盡“曲而暢之”,說新意也。“微顯闡幽”,《易·下系辭》文也。微謂纖隱,闡謂著明。舊說云“下云‘經無義例’,此釋經有義例”。謂孔子脩經,微其顯事,闡其幽理,裁節經之上下,以成義之般類。其善事顯者,若秦穆悔過,貶四國大夫,以例稱“人”,觀文與常文無異。惡事顯者,若諸侯城緣陵,叔孫豹違命,城緣陵依例稱諸侯,與無罪文同,叔孫豹去氏,與未賜族者文同,皆是微其顯事。闡幽者,謂闡其幽理,使之宣著。若晉趙盾、鄭歸生、楚比陳乞及許大子止,皆非親弒其君,是其罪幽隱,孔子脩經加“弒”,使罪狀宣露,是闡幽也。諸《春秋》褒貶之例并是也。蓋以為皆據舊例而發義。以下論丘明之傳微顯闡幽乃是經事,故賀沈諸儒皆悉同此。劉炫以微顯闡幽皆說作傳之意。經文顯者,作傳本其纖微;經文幽者,作傳闡使明著。顯者,若“天王狩于河陽”,觀經文,足知王是天子,狩是出獵,但不知天子何故出畿外狩耳,故傳發“晉侯召王”,是其微顯也。幽者,若“鄭伯克段于鄢”,觀經不知段是何人,何故稱克,故傳發“武姜愛段”,是闡其幽也。丘明作傳,其有微經之顯、闡經之幽,以裁制成其義理比類者,皆據舊典凡例而起發經義,指其人行事是非,以正經之褒貶,例稱“得雋曰克”,傳言“如二君,故曰克”,是其據舊例發義也;晉侯召王使狩,鄭伯不教其弟,仲尼沒其召王,顯稱鄭伯,丘明正述其事,先解經文,是指其行事以正褒貶也。此二事尤明者耳,其馀皆是新意也。此序主論作傳,而賀沈諸儒皆以為經解之,是不識文勢而謬失杜旨。

諸稱“書”、“不書”、“先書”、“故書”、“不言”、“不稱”、“書曰”之類,皆所以起新舊,發大義,謂之變例。

[疏]“諸稱”至“變例”。○上既言據舊例而發義,故更指發義之條,諸傳之所稱“書”“不書”“先書”“故書”“不言”“不稱”及“書曰”七者之類,皆所以起新舊之例,令人知發凡是舊,七者是新,發明經之大義,謂之變例。以“凡”是正例,故謂此為變例,猶《詩》之有變風變雅也。自杜以前,不知有新舊之異,今言“謂之變例”,是杜自明之以曉人也。稱“書”者,若文二年“書士縠,堪其事”;襄二十七年“書先晉,晉有信”,如此之類是也。“不書”者,若隱元年春“正月,不書即位,攝也”;“邾子克,未王命,故不書爵”,如此之類是也。“先書”者,若桓二年“君子以督為有無君之心,故先書弒其君”;僖二年,虞師晉師“滅下陽,先書虞,賄故也”,如此之類是也。“故書”者,隱三年,“壬戌,平王崩,赴以庚戌,故書之”;成八年“杞叔姬卒,來歸自杞,故書”,如此之類是也。“不言”者,若隱元年“鄭伯克段于鄢。不言出奔,難之也”;莊十八年“公追戎于濟西。不言其來,諱之也”,如此之類是也。“不稱”者,若僖元年“不稱即位,公出故也”;莊元年“不稱姜氏,絕不為親”,如此之類是也。“書曰”者,若隱元年“書曰鄭伯克段于鄢”,隱四年‘書曰衛人立晉’,眾也”,如此之類是也。案:襄元年“圍宋彭城。非宋地,追書也”;隱元年“稱鄭伯,譏失教也”;昭三十一年“公在乾侯。言不能外內也”。“先書”、“故書”既是新意,則“追書”亦是新意;“書”與“不書”俱是新意,則“稱”與“不稱”、“言”與“不言”亦俱是新意,豈得“不言”、“不稱”獨為新意,“言”也“稱”也便即非乎?《釋例·終篇》云“諸雜稱二百八十有五”,止有其數,不言其目,就文而數,又復參差。竊謂“追書”也,“言”也,“稱”也,亦是新意。序不言者,蓋諸類之中足以包之故也。有田僧紹者,亦注此序,以為序言諸“稱”,“稱”亦即是新意,與下七者合為八名。斯不然矣。案“書”與“不書”,其文相次。若“稱”字即是新意,但當言“稱”與“不稱”相次,何以分為別文?明知杜言諸“稱”,自謂諸傳所稱,不以“稱”為新意。但以理而論之,“稱”亦當是新意耳。

然亦有史所不書,即以為義者,此蓋《春秋》新意,故傳不言“凡”,曲而暢之也。○暢,敕亮反。

[疏]“然亦”至“之也”。○此說因舊為新也。仲尼脩《春秋》者,欲以上遵周制,下明世教,其舊史錯失,則得刊而正之,以為變例。其舊史不書,則無可刊正,故此又辯之。亦有史所不書,正合仲尼意者,仲尼即以為義。改其舊史及史所不書,此二者蓋是《春秋》新意,故傳亦不言凡,每事別釋,曲而通暢之也。“此蓋《春秋》新意”,其言總上,通變例與不別書也。舉一凡而事同者,諸理盡見,是其直也;不言凡而每事發傳,是其曲暢。暢訓通,故言曲而暢之也。若然,隱公實不即位,史無由得書即位。邾克實未有爵,史無由得書其爵。然則傳言不書,自是舊史不書。而以不書為仲尼新意者,《釋例·終篇》杜自問而釋之,云丘明之為傳,所以釋仲尼《春秋》。仲尼《春秋》皆因舊史之策書,義之所在,則時加增損,或仍舊史之無,亦或改舊史之有。雖因舊文,固是仲尼之書也。丘明所發,固是仲尼之意也。雖是舊文不書,而事合仲尼之意,仲尼因而用之,即是仲尼新意。若宣十年“崔氏出奔衛”,傳稱“書曰‘崔氏’,非其罪也,且告以族,不以名”。是告不以名,故知舊史無名,及仲尼脩經,無罪見逐,例不書名,此舊史之文,適當孔子之意,不得不因而用之。因舊為新,皆此類也。然杜唯言史所不書,即以為義,不云史所書為義者,但夫子約史記而脩《春秋》,史記之文,皆是舊史所書,因而褒貶,理在可見,不須更言,但恐舊史不書,而夫子不用,故特言之。

其經無義例,因行事而言,則傳直言其歸趣而已。○趣,七住反。非例也。

[疏]“其經”至“例也”。○此一段說經無義例者。國有大事,史必書之,其事既無得失,其文不著善惡,故傳直言其指歸趣向而已,非褒貶之例也。《春秋》此類最多,故隱元年“及宋人盟于宿”,傳曰“始通也”。杜注云“經無義例,故傳直言其歸而已。他皆放此”。是如彼之類,皆非例也。

故發傳之體有三,而為例之情有五。○為音于偽反,又如字。

[疏]“故發”至“有五”。

○正義曰:傳體有三,即上文發凡正例、新意變例、歸趣非例是也。為例之情有五,則下文“五曰”是也。書經有此五情,緣經以求義為例,言傳為經發例,其體有此五事。下文五句,成十四年傳也。案彼傳上文云“春秋之稱”,下云“非圣人誰能脩之?”圣人指謂孔子,美孔子所脩,成此五事,五事所攝,諸例皆盡。下句釋其顯者以屬之耳。此發傳之體有三,上文三言“其”以別之,觀文足可知耳。劉寔分變例新意以為二事。《釋例·終篇》曰“丘明之傳有稱周禮以正常者,諸稱凡以發例者是也;有明經所立新意者,諸顯義例而不稱凡者是也”。稱古典則立凡以顯之,釋變例則隨辭以贊之。杜言甚明,尚不能悟,其為暗也,不亦甚乎!

一曰:“微而顯”,文見於此,而起義在彼。○見,賢遍反,下同。“稱族,尊君命;舍族,尊夫人”、“梁亡”、“城緣陵”之類是也。○舍音捨。

[疏]“一曰”至“是也”。○“文見於此”,謂彼注云“辭微而義顯”也。“稱族,尊君命,舍族,尊夫人”,成十四年傳為叔孫僑如發也。經曰“秋,叔孫僑如如齊逆女。九月,僑如以夫人婦姜氏至自齊”。叔孫是其族也,褒賞稱其族,貶責去其氏。銜君命出使稱其族,所以為榮;與夫人俱還去其氏,所以為辱。出稱叔孫,舉其榮名,所以尊君命也;入舍叔孫,替其尊稱,所以尊夫人也。族自卿家之族,稱舍別有所尊。是文見於此而起義在彼。僖十九年經書“梁亡”,是秦亡之也。傳曰“不書其主,自取之也”。僖十四年經書“諸侯城緣陵”,是齊率諸侯城之,以遷杞也。傳曰“不書其人,有闕也”。秦人滅梁而曰“梁亡”,文見於此,“梁亡”見取者之無罪。齊桓城杞而書“諸侯城緣陵”,文見於此,“城緣陵”見諸侯之有闕。亦是文見於此,而起義在彼。皆是辭微而義顯,故以此三事屬之。

二曰“志而晦”,約言示制,推以知例。參會不地、與謀曰“及”之類是也。○參,士南反,又音三。與音預。

[疏]“二曰”至“是也”。○彼注云“志,記也。晦,亦微也。謂約言以記事,事敘而文微”。桓二年,秋,“公及戎盟于唐。冬,公至自唐”。傳例曰“特相會,往來稱地,讓事也。自參以上,則往稱地,來稱會,成事也”。其意言會必有主,二人共會,則莫肯為主,兩相推讓,會事不成,故以地致。三國以上,則一人為主,二人聽命,會事有成,故以會致。宣七年“公會齊侯伐萊”。傳例曰“凡師出,與謀曰及,不與謀曰會”。其意言同志之國,共行征伐,彼與我同謀計議,議成而后出師,則以相連及為文。彼不與我謀,不得已而往應命,則以相會合為文。此二事者,義之所異,在於一字。約少其言,以示法制,推尋其事,以知其例。是所記事有敘,而其文晦微也。

三曰“婉而成章”,○婉,於阮反。曲從義訓,以示大順。諸所諱辟,璧假許田之類是也。○辟,本亦作“避”,音同,后放此,假,古雅反,后不音者同。

[疏]“三曰”至“是也”。○彼注云“婉,曲也。謂屈曲其辭,有所辟諱,以示大順,而成篇章”。言“諸所諱辟”者,其事非一,故言“諸”以總之也。若僖十六年,公會諸侯于淮,未歸而取項,齊人以為討而止公。十七年,九月,得釋始歸。諱執止之恥,辟而不言,經乃書“公至自會”。諸如此類,是諱辟之事也。諸侯有大功者,於京師受邑,為將朝而宿焉,謂之朝宿之邑。方岳之下,亦受田邑,為從巡守備湯水以共沐浴焉,謂之湯沐之邑。魯以周公之故,受朝宿之邑於京師許田是也;鄭以武公之勛,受湯沐之邑於泰山祊田是也。隱桓之世,周德既衰,魯不朝周,王不巡守,二邑皆無所用,因地勢之便,欲相與易,祊薄不足以當許,鄭人加璧以易許田。諸侯不得專易天子之田,文諱其事。桓元年,經書“鄭伯以璧假許田”,言若進璧以假田,非久易也。掩惡揚善,臣子之義,可以垂訓於后。故此二事皆屈曲其辭從其義訓,以示大順之道。是其辭婉曲而成其篇章也。

四曰“盡而不汙”,○汙,於俱反,曲也。直書其事,具文見意。丹楹刻桷、天王求車、齊侯獻捷之類是也。○楹音盈。刻音克。桷音角。捷,在妾反。

[疏]“四曰”至“是也”。○彼注云:“謂直言其事,盡其事實,無所汙曲”。禮制,宮廟之飾,楹不丹,桷不刻。莊二十三年“秋,丹桓宮楹”;二十四年,春,“刻桓宮桷”。禮,諸侯不貢車服,天子不私求財。桓十五年“天王使家父來求車”。禮,諸侯不相遺俘。莊三十一年“齊侯來獻戎捷”。三者皆非禮而動,直書其事,不為之隱,具為其文,以見譏意。是其事實盡而不有汙曲也。

五曰“懲惡而勸善”,○懲,直升反。求名而亡,欲蓋而章。書齊豹“盜”、三叛人名之類是也。

[疏]“五曰”至“是也”。○彼注云“善名必書,惡名不滅,所以為懲勸”。昭二十年“盜殺衛侯之兄縶”,襄二十一年“邾庶其以漆閭丘來奔”,昭五年“莒牟夷以牟婁及防茲來奔”,昭三十一年“邾黑肱以濫來奔”,是謂盜與三叛人名也。齊豹,衛國之卿,《春秋》之例,卿皆書其名氏,齊豹忿衛侯之兄,起而殺之,欲求不畏彊御之名,《春秋》抑之,書曰“盜”。盜者,賤人有罪之稱也。邾庶其、黑肱、莒牟夷三人,皆小國之臣,并非命卿,其名於例不合見經,竊地出奔,求食而已,不欲求其名聞,《春秋》故書其名,使惡名不滅。若其為惡求名而有名章徹,則作難之士,誰或不為?若竊邑求利而名不聞,則貪冒之人,誰不盜竊?故書齊豹曰“盜”,三叛人名,使其求名而名亡,欲蓋而名章,所以懲創惡人,勸獎善人。昭三十一年傳具說此事,其意然也。盜與三叛俱是惡人,書此二事,唯得懲惡耳,而言“勸善”者,惡懲則善勸,故連言之。

推此五體,以尋經、傳,觸類而長之。○長,丁丈反。附于二百四十二年行事,王道之正,人倫之紀備矣。

[疏]“推此”至“備矣”。

○正義曰:上云“情有五”,此言“五體”者,言其意謂之情,指其狀謂之體,體情一也,故互見之。一曰微而顯者,是夫子脩改舊文以成新意,所修《春秋》以新意為主,故為五例之首。二曰志而晦者,是周公舊凡,經國常制。三曰婉而成章者,夫子因舊史大順,義存君親,揚善掩惡,夫子因而不改。四曰盡而不汙者,夫子亦因舊史,有正直之士,直言極諫,不掩君惡,欲成其美,夫子因而用之。此婉而成章,盡而不污,雖因舊史,夫子即以為義。總而言之,亦是新意之限,故傳或言“書曰”或云“不書”。五曰懲惡而勸善者,與上微而顯不異,但勸戒緩者,在微而顯之條;貶責切者,在懲惡勸善之例,故微而顯居五例之首,懲惡勸善在五例之末。五者《春秋》之要,故推此以尋經、傳,觸類而增長之,附於二百四十二年時人所行之事,觀其善惡,用其褒貶,則王道之正法,人理之紀綱,皆得所備矣。從首至此,說經、傳理畢,故以此言結之。“觸類而長之”《易·上系辭》文也。二百四十二年,謂獲麟以前也。以后經則魯史舊文,傳終說前事,辭無褒貶,故不數之也。觸類而長之者,若隱四年經書“翚帥師”,傳稱羽父固請,“故書曰‘翚帥師’,疾之也”。十年經亦書“翚帥師”,傳雖不言“書曰”、“故書”,是知與上同為新意。又隱元年傳“曰‘儀父’,貴之也”,則桓十七年云“儀父”,亦是貴之是也。

或曰:《春秋》以錯文見義。若如所論,則經當有事同文異而無其義也。先儒所傳,皆不其然。○傳,直專反。

[疏]“或曰”至“其然”。

○正義曰:自此至“釋例詳之”,言已為作注解之意。論經、傳之下,即是自述已懷,於文不次,言無由發,故假稱或問而答以釋之。《春秋》之經,侵伐會盟及戰敗克取之類,文異而義殊,錯文以見義。先儒知其如是,因謂茍有異文,莫不著義。杜以為仲尼所述,據史舊文,文害者,則刊而正之,不害者,因其詳略。此其異於先儒,故或人據上文杜之異旨,執先儒以問曰:《春秋》以錯文見義,其文異者,必應有義存焉。若如所論,辭有詳略,不必改也,則經當有事同文異而無其義意者也。先儒所傳,皆不其然,今何以獨異?欲令杜自辯之。

答曰:《春秋》雖以一字為褒貶,然皆須數句以成言,○數,色主反,下同。非如八卦之爻,可錯綜為六十四也,○綜,宗宋反。固當依傳以為斷。○斷,丁亂反。

[疏]“答曰”至“為斷”。○莊二十五年“陳侯使女叔來聘”,傳曰“嘉之,故不名”。僖二十五年“衛侯毀滅刑”,傳曰“同姓也,故名”。褒則書字,貶則稱名,褒貶在於一字。褒貶雖在一字,不可單書一字以見褒貶,故答或人曰“《春秋》雖以一字為褒貶,皆須數句以成言語,非如八卦之爻,可錯綜為六十四也”。卦之爻也,一爻變,則成為一卦;經之字也,一字異,不得成為一義,故經必須數句以成言,義則待傳而后曉,不可錯綜經文,以求義理,故當依傳以為斷。文異者,丘明不為發傳,仲尼必無其義,安得傳旨之表妄說經文?以此知經有事同文異而無其義者也。“數句”者,謂若隱元年“秋,七月,天王使宰咺來歸惠公仲子之赗”及昭十三年“夏,四月,楚公子比自晉歸于楚,弒其君虔于乾谿”。此皆三句以上。《春秋》一部,未必皆然。杜欲盛破賈、服一字,故舉多言之。或以為數其文句,義亦得通。“錯綜其數”,《易·上系辭》文,謂交錯綜理之。

古今言《左氏春秋》者多矣,今其遺文可見者十數家。

[疏]“古今”至“數家”。○《漢書·儒林傳》云:“漢興,北平侯張蒼及梁大傅賈誼、京兆尹張敞、大中人大劉公子皆脩《左氏傳》。誼為《左氏傳》訓詁,授趙人貫公,公傳子長卿,長卿傳清河張禹,禹授尹更始,更始傳子咸及丞相翟方進,方進授清河胡常,常授黎陽賈護,護授蒼梧陳欽,而劉歆從尹咸及翟方進受。由是言《左氏》者本之賈護、劉歆。”是前漢言《左氏》者也。漢武帝置五經博士,《左氏》不得立於學官。至平帝時,王莽輔政,方始立之,后漢復廢。雖然,學者浸多矣,中興以后,陳元、鄭眾、賈逵、馬融、延篤、彭仲博、許惠卿、服虔、潁容之徒,皆傳《左氏春秋》。魏世則王肅、董遇為之注。此等比至杜時,或在或滅,不知杜之所見十數家定是何人也。

大體轉相祖述,進不成為錯綜經文以盡其變,退不守丘明之傳。於丘明之傳,有所不通,皆沒而不說,而更膚引《公羊》、《穀梁》,○膚,芳于反。適足自亂。

[疏]“大體”至“自亂”。○《禮記·中庸》云“仲尼祖述堯舜”。祖,始也,謂前人為始而述修之也。經之詳略,本不著義,強為之說,理不可通,故“進不成為錯綜經文以盡其變”。於傳之外,別立異端,故“退不守丘明之傳”。傳有不通,則沒而不說,謂諸家之注多有此事。但諸注既亡,不可指摘。若觀服虔、賈逵之注,皆沒而不說者眾矣,謂若文二年“作僖公主”,傳於僖三十三年云“作主,非禮也。凡君薨,卒哭而祔,祔而作主”,及襄九年“閏月,戊寅,濟于陰阪”之類是也。膚謂皮膚,言淺近引之也。《公羊》、《穀梁》口相傳授,因事起問意,與《左氏》不同,故引之以解《左氏》,適足以自錯亂也。

預今所以為異,專脩丘明之傳以釋經。經之條貫,必出於傳。○貫,古亂反。傳之義例,總歸諸凡。推變例以正褒貶,簡二傳而去異端,○去,起呂反。蓋丘明之志也。

[疏]“預今所以”至“之志也”。○丘明與圣同時,為經作傳,經有他義,無容不盡,故專修丘明之傳以釋經也。作傳解經,則經義在傳,故“經之條貫,必出於傳”也。發凡言例,則例必在凡,故“傳之義例,總歸諸凡”也。若有例無凡,則傳有變例,如是則“推尋變例以正褒貶”。若《左氏》不解,二傳有說,有是有非,可去可取,如是則簡選二傳,取其合義而去其異端。杜自言以此立說,蓋是丘明之本意也。昭三年“北燕伯款出奔齊”,傳云“書曰‘北燕伯款出奔齊。’罪之也”。則知昭二十一年“蔡侯朱出奔楚”,亦是“罪之也”。《釋例》曰:“朱雖無罪,據失位而出奔,亦其咎也”。宣十年“崔氏出奔衛”,傳云“書曰:‘崔氏’,非其罪也”。不書名者非其罪,則書名者是罪也。襄二十一年“晉欒盈出奔楚”,杜注云:“稱名,罪之。”如此之類,是推變例以正褒貶也。莊十九年“公子結媵陳人之婦于鄄”,杜注云“《公羊》、《穀梁》皆以為魯女媵陳侯之婦”。僖九年“伯姬卒”,杜注云“《公羊》、《穀梁》曰‘未適人’,故不稱國”。如此之類,是簡二傳也。先儒取二傳多矣,杜不取者,是去異端也。

其有疑錯,則備論而闕之,以俟后賢。

[疏]“其有”至“后賢”。○《集解》與《釋例》每有論錯闕疑之事,非一二也。《釋例·終篇》云:“去圣久遠,古文篆隸歷代相變,自然當有錯誤,亦不可拘文以害意,故圣人貴聞一而知二,賢史之闕文也。今《左氏》有無傳之經,亦有無經之傳。無經之傳,或可廣文。無傳之經,則不知其事。又有事由於魯,魯君親之而復不書者,先儒或強為之說,或沒而不說,疑在闕文,誠難以意理推之。”是備論闕之之事也。

然劉子駿創通大義,○駿音俊。子駿,劉歆字。創,初亮反,《字林》作“創”。賈景伯父子、許惠卿,皆先儒之美者也,末有潁子嚴者,雖淺近亦復名家,○復,扶又反,下同。故特舉劉、賈、許、潁之違,以見同異。○見,賢遍反,下同。

[疏]“然劉”至“同異”。○《漢書·楚元王傳》稱,劉歆字子駿,劉德孫,劉向少子也。哀帝時,歆校秘書,見古文《春秋左氏傳》,大好之。初《左氏傳》多古字古言,學者傳訓詁而已,及歆治《左氏》,引傳文以解經,經、傳相發明,由是章句義理備焉。是其創通大義也。后漢賈逵,字景伯,扶風人也。父徽,字元伯,授業於歆,作《春秋條例》。逵傳父業,作《左氏傳訓詁》。許惠卿,名淑,魏郡人也。潁子嚴,名容,陳郡人也,比於劉、賈之徒,學識雖復淺近,然亦注述《春秋》,名為一家之學。杜以為先儒之內四家差長,故特舉其違,以見異同。自馀服虔之徒,殊劣於此輩,故棄而不論也。

分經之年,與傳之年相附,比其義類,○比,毗志反。各隨而解之,名曰《經傳集解》。

[疏]“分經”至“集解”。○丘明作傳,不敢與圣言相亂,故與經別行,何止丘明、公羊、穀梁?及毛公、韓嬰之為《詩》作傳,莫不皆爾。經傳異處,於省覽為煩,故杜分年相附,別其經傳,聚集而解之。杜言“集解”,謂聚集經傳為之作解,何晏《論語集解》乃聚集諸家義理以解《論語》,言同而意異也。

又別集諸例及地名、譜第、歷數,○譜,本又作“誁”,同布古反。數,所具反,后不音者皆同。相與為部,凡四十部,十五卷,皆顯其異同,從而釋之,名曰《釋例》。將令學者觀其所聚,異同之說,《釋例》詳之也。

[疏]“又別”至“之也”。○《春秋》,記事之書。前人后人行事相類,書其行事,不得不有比例。而散在他年,非相比校,則善惡不章,褒貶不明,故杜別集諸例,從而釋之,將令學者觀其所聚,察其同異,則於其學易明故也。言諸例及地名、譜第、歷數三者,雖《春秋》之事,於經傳無例者繁多,以特為篇卷,不與諸例相同,故言“及”也。事同則為部,小異則附出,孤經不及例者,聚於《終篇》,故言“相與為部”也。其四十部次第,從隱即位為首,先有其事,則先次之。唯世族土地,事既非例,故退之於后。《終篇》宜最處末,故次《終篇》之前,《終篇》處其終耳。土地之名起於宋衛“遇于垂”,世族譜起於“無駭卒”,“無駭卒”在遇垂之后,故地名在世族之前也。

或曰:《春秋》之作,《左傳》及《穀梁》無明文,說者以為仲尼自衛反魯,脩《春秋》,立素王。○王,于況反,下“王魯”“素王”同。丘明為素臣。言《公羊》者,亦云黜周而王魯,○黜,敕律反。危行言孫,○行,下孟反。孫音遜,本亦作遜。以辟當時之害,故微其文,隱其義。《公羊》經止獲麟,而《左氏》經終孔丘卒,敢問所安?

[疏]“或曰”至“所安”。

○正義曰:上一問一答,說作注理畢,而更問《春秋》作之早晚及仲尼述作大意。先儒所說,并皆辟謬,須於此明之。亦以於文不次,故更假問答以明之。一問之間,凡有四意:其一,問作之早晚;其二,問先儒言孔子自為素王,其事虛實;其三,問《公羊》說孔子黜周王魯,其言是非;其四,問《左氏》獲麟之后乃有馀經,問杜於意安否?據杜云《左傳》及《穀梁》無明文,則指《公羊》有其顯說。今驗何休所注《公羊》,亦無作《春秋》之事。案:孔舒元《公羊傳》本云“十有四年,春,西狩獲麟。何以書?記異也。今麟非常之獸,其為非常之獸,奈何有王者則至,無王者則不至,然則孰為而至?為孔子之作《春秋》”,是有成文也。《左傳》及《穀梁》則無明文,故說《左氏》者,言孔子“自衛反魯”,則便撰述《春秋》,三年文成,乃致得麟。孔子既作此書,麟則為書來,應言麟為孔子至也。麟是帝王之瑞,故有素王之說。言孔子自以身為素王,故作《春秋》,立素王之法。丘明自以身為素臣,故為素王作左氏之傳。漢魏諸儒,皆為此說。董仲舒對策云:“孔子作《春秋》,先正王而系以萬事,是素王之文焉。”賈逵《春秋序》云:“孔子覽史記,就是非之說,立素王之法。”鄭玄《六藝論》云:“孔子既西狩獲麟,自號素王,為后世受命之君制明王之法。”盧欽《公羊序》云:“孔子自因魯史記而脩《春秋》,制素王之道。”是先儒皆言孔子立素王也。《孔子家語》稱齊大史子馀嘆美孔子,言云“天其素王之乎!”素,空也。言無位而空王之也。彼子馀美孔子之深,原上天之意,故為此言耳,非是孔子自號為素王。先儒蓋因此而謬,遂言《春秋》立素王之法。左丘明述仲尼之道,故復以為素臣。其言丘明為素臣,未知誰所說也。“言《公羊》者”,謂何休之輩。“黜周王魯”,非《公羊》正文,說者推其意而致理耳。以杞是二王之后,本爵為上公,而經稱“杞伯”,以為孔子黜之。宣十六年“成周宣榭火”,《公羊傳》曰“外?不書,此何以書?新周也”。其意言周為王者之后,比宋為新。緣此故謂《春秋》讬王於魯,以周、宋為二王之后,黜杞同於庶國。何休隱元年注云:“唯王者然后改元立號,《春秋》讬新王受命於魯。”宣十六年注云“孔子以《春秋》當新王,上黜杞,下新周而故宋”,黜周為王者之后,是“黜周王魯”之說也。定元年《公羊傳》曰“定、哀多微辭,主人習其讀而問其傳,則未知已之有罪焉爾”。何休云“此假設而言之,主人謂定、哀也。習其經而讀之,問其傳解詁,則不知已之有罪於是。此孔子畏時君,上以諱尊隆恩,下以辟害容身,慎之至也”。是其孫言辟害,微文隱義之說。“自衛反魯”,“危行言孫”,皆《論語》文也。鄭玄以為據時高言高行者皆見危,謂高行為危行也。何晏以危為厲,厲,言行不隨俗也。未知二者誰當。杜旨《公羊》之經獲麟即止,而《左氏》之經終於孔子卒。先儒或以為麟后之經亦是孔子所書,故問其意之所安也。

答曰:“異乎余所聞!仲尼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此制作之本意也。嘆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出,如字,又尺遂反。吾已矣夫!”○夫音扶,下“若夫”同。蓋傷時王之政也。

[疏]“答曰”至“政也”。○此盡末以來,答上問四意。但所答或先或后,而其文不次,欲令先有案據,乃得遞相發明,故不得以次而答問者,先問作之早晚,杜意定以獲麟乃作,故從“仲尼曰”至“所以為終”,明作之時節,兼明白本意自欲制作,感麟方始為之,非是先作《春秋》,乃后致麟也。既言止麟之意,須說始隱之由,且欲取平王周正驗其非“黜周王魯”之證。但既言其終,倒言其始,則於文不次,故答前義未了,更起一問,自“曰然則”以下盡“此其義也”,明《春秋》始隱之意,答“黜周王魯”之言。既言王魯為非,遂并辯《公羊》之謬。自“若夫制作”盡“非隱之也”,答微文隱義之為非也。自“圣人包周身之防”盡“非所聞也”,答孫言辟害之為虛也。先儒以為未獲麟而已作《春秋》,過獲麟而經猶未止,故既答《公羊》之謬,然后卻辯素王為虛,并說引經為妄。自“子路欲使門人”盡“又非通論也”,答素王素臣之問。自“先儒以為”盡“得其實”,答經止獲麟之意。“至於反袂”以下,言其不可采用。此章分段大意,其文旨如此。問者以所聞而問,其“異乎余所聞”一句,嘆其所據非理,故言“異乎余所聞”。“仲尼曰”與“嘆曰”二者,皆《論語》文也。孔子過匡,匡人以兵遮而脅之,從者驚怖,故設此言以強之。文王雖身既沒,其為文王之道,豈不在茲身乎?孔子自比其身,言己有文王之道也。其下文又云“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其意言天若未喪文王之道,必將使我制作,匡人不能違天以害己。此言是有制作之本意也。圣人受命而王,則鳳鳥至,河出圖。仲尼嘆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此言蓋傷時王之政,不能致此瑞也。先有制作之意,而恨時無嘉瑞,明是既得嘉瑞,即便制作。杜欲明得麟乃作,故先表此二句。鄭玄以為河圖洛書,龜龍銜負而出,如《中候》所說,龍馬銜甲,赤文綠色,甲似龜背,袤廣九尺,上有列宿斗正之度,帝王錄紀興亡之數是也。孔安國以為河圖即八卦是也。未知二者誰當杜旨。

麟鳳五靈,王者之嘉瑞也。○瑞,垂偽反。今麟出非其時,虛其應而失其歸,○應,應對之應。此圣人所以為感也。絕筆於獲麟之一句者,所感而起,固所以為終也。

[疏]“麟鳳”至“終也”。○麟、鳳與龜、龍、白虎五者,神靈之鳥獸,王者之嘉瑞也。今麟出於衰亂之世,是非其時也。上無明王,是虛其應也。為人所獲,是失其歸也。夫此圣人而生非其時,道無所行,功無所濟,與麟相類,故所以為感也。先有制作之意,復為外物所感,既知道屈當時,欲使功被來世,由是所以作《春秋》。絕筆於獲麟之一句者,麟是仲尼所感而書,為感麟而作,既以所感而起,固所以為終也。答上《春秋》之作《左傳》無明文之問,又言已所以為獲麟乃作之意。獨舉“麟鳳”而云“五靈”,知二獸以外為龜、龍、白虎者,以鳥獸而為瑞,不出五者,經傳讖緯莫不盡然。《禮記·禮器》曰:“升中于天而鳳皇降,龜龍假。”《詩序》曰“《麟趾》,《關雎》之應”,“《騶虞》,《鵲巢》之應”,騶虞即白虎也。是龜、龍、白虎并為瑞應。只言“麟鳳”便言“五靈”者,舉“鳳”配“麟”,足以成句,略其三者,故曰“五靈”。其“五靈”之文出《尚書緯》也。《禮記·禮運》曰“麟鳳龜龍,謂之四靈”。不言五者,彼稱“四靈以為畜”,則“飲食有由也”。其意言四靈與羞物為群,四靈既擾,則羞物皆備。龍是魚鮪之長,鳳是飛鳥之長,麟是走獸之長,龜是甲蟲之長。飲食所須,唯此四物。四物之內,各舉一長。虎、麟皆是走獸,故略云“四靈”。杜欲遍舉諸瑞,故備言“五靈”也。直云“絕筆獲麟”,則文勢巳足,而言“之一句”者,以《春秋》編年之書,必應盡年乃止。人年唯此一句,故顯言之,以明一句是其所感也。

曰:然則《春秋》何始於魯隱公?答曰:周平王,東周之始王也。隱公,讓國之賢君也。考乎其時則相接,言乎其位則列國,本乎其始則周公之祚胤也。○祚,才路反。胤,以刃反。若平王能祈天永命,紹開中興;○中,丁仲反。隱公能弘宣祖業,光啟王室,則西周之美可尋,文武之跡不隊,○隊,直類反。是故因其歷數,附其行事,采周之舊,以會成王義。○王,如字,又于況反。垂法將來。

[疏]“曰然”至“將來”。○上既解終麟之意,未辯始隱之由,故又假問以釋之。不言“或問”而直言“曰”者,以答前未了,須更起此問,若言問者猶是前人,且既解絕筆,即因問初起,以此不復言“或”,欲示二問共是一人故也。“然”者,然上語;“則”者,陳下事,乘前起后之勢。問者言絕筆於獲麟,既如前解,然則《春秋》初起,何獨始於魯隱公,不始於他國馀公,何也?答曰:“周平王,東周之始王也。”遷居洛邑,平王為首,是始王也。“隱公,讓國之賢君也”,於第當立,委位讓桓,是賢君也。“考乎其時則相接”,隱公,之初當平王之末,是相接也。“言乎其位則列國”,其爵為侯,其土則廣,是大國也。“本乎其始,則周公之祚胤也”,魯承周公之后,是其福祚之胤也。若使平王能撫養下民,求天長命,紹先王之烈,開中興之功;隱公能大宣圣祖之業,光啟周王之室,君臣同心,照臨天下,如是則西周之美,猶或可尋,文武之跡,不墜於地。而平王、隱公居得致之地,有得致之資,而竟不能然,只為無法故也。仲尼愍其如是,為之作法,其意言若能用我道,豈致此乎?是故因其年月之歷數,附其時人之行事,采周公之舊典,以會合成一王之大義,雖前事已往,不可復追,冀得垂法將來,使后人放習。以是之故,作此《春秋》。此序一段,大明作《春秋》之深意。問者不直云“隱公”而言“魯隱公”者,言“魯”決其不始於他國,言“隱”決其不始於馀公,挾此二意,故并魯言之也。其答直言“隱公”不云“魯”者,以魯之《春秋》已為韓起所說可知故也。周自武王伐紂定天下,恒居鎬地,是為西都。周公攝政,營洛邑於土中,謂之東都。成王雖暫至洛邑,還歸鎬京。為幽王滅于西周,平王東遷洛邑,因謂洛邑為東周,謂鎬京為西周。平王始居東周,故云“東周之始王也”。平王四十九年而隱公即位,隱公三年而平王崩,是其相接也。《詩·既醉》云“永錫祚胤”,言福祚及后胤也。《尚書·召誥》云“用供王能祈天永命”,言用善德治民得長命也。襄十年傳曰“而以偪陽光啟寡君”,《論語》曰“文武之道未墜於地”,是杜所用之文也。《春秋》據魯而作,即是諸侯之法,而云“會成王義”者,《春秋》所書,尊卑盡備。王使來聘,錫命赗含,有天子撫邦國之義。公如京師,拜賜會葬,有諸侯事王者之法。雖據魯史為文,足成王者之義也。以其“會成王義”,故得“垂法將來”,將使天子法而用之,非獨遺將來諸侯也。

所書之王,即平王也;所用之歷,即周正也;○正音政,讀者多音征。后皆放此;所稱之公,即魯隱也,安在其黜周而王魯乎?子曰:“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此其義也。

[疏]“所書”至“義也”。○既言作《春秋》之意,然后“答黜周王魯”之言。經書“春王正月”,王即周平王也,月即周正也。“公及邾儀父”,公即魯隱公也。魯用周正,則魯事周矣。天子稱王,諸侯稱公,魯尚稱公,則號不改矣。《春秋》之文,安在黜周王魯乎?若黜周王魯,則魯宜稱王,周宜稱公。此言周王而魯公,知非黜周而王魯也。孔子之作《春秋》,本欲興周,非黜周也,故引《論語》以明之。公山弗擾召孔子,孔子欲往,子路不說,夫子設此言以解之,其意言彼召我者,而豈空然哉?必謂我有賢能之德故也。既謂我有賢德,或將能用我言。如其能用我言者,吾其為東方之周乎!言將欲興周道於東方也。原其此意,知非黜周,故云此其興周之義也。注《論語》者,其意多然。唯鄭玄獨異,以東周為成周,則非杜所用也。

若夫制作之文,所以章往考來,情見乎辭。言高則旨遠,辭約則義微。此理之常,非隱之也。

[疏]“若夫”至“之也”。○此一段答說《公羊》者言“微其文、隱其義”之意。“若夫”者,發端之辭。既答“王魯”,更起言端,故云若夫圣人制作之文,所以章明已往,考校方來,欲使將來之人鑒見既往之事。圣人之情,見乎文辭。若使發語卑雜,則情趣瑣近;立言高簡,則旨意遠大;章句煩多,則事情易顯;文辭約少,則義趣微略。此乃理之常事,非故隱之也。文王演《易》,則亦文高旨遠,辭約義微,豈復孫辭辟害?以彼無所辟,其文亦微,知理之常,非為所隱也。其章往考來,情見乎辭,皆《易·下系辭》之文。彼作“彰往而察來”,意不異耳。

圣人包周身之防,○包,必交反。防,扶放反,又音房。既作之后,方復隱諱以辟患,非所聞也。

[疏]“圣人”至“聞也”。○此一段答孫言辟害之意。若成湯系於夏臺,文王囚於羑里,周公留滯於東都,孔子絕糧於陳蔡,自古圣人幽囚困厄,則嘗有之,未聞有被殺害者也。包周身之防者,謂圣人防慮必周於身,自知無患方始作之。既作之后,方復隱諱以辟患害,此事實非所聞也。云“非所聞”者,言前訓未之有也。

子路欲使門人為臣,孔子以為欺天。而云仲尼素王,丘明素臣,又非通論也。○論,力頓反。

[疏]“子路”至“論也”。○此一段答素王素臣為非也。案《論語》稱“孔子疾病,子路使門人為臣。病間,曰:久矣哉,由之行詐也!無臣而為有臣,吾誰欺?欺天乎!”其意言子路以孔子將死,使門人為臣,欲令以臣禮葬君,冀其顯榮夫子。夫子瘳而責之,我實無臣,何故而為有臣?吾之於人也,於誰嘗欺?我尚不敢欺人,何故使吾欺天乎?子路使門人為臣,才僣大夫禮耳,孔子尚以為欺天,況神器之重,非人臣所議,而云“仲尼為素王,丘明為素臣”,又非通理之論也。圣人之生,與運隆替,運通則功濟當時,運閉則道存身后。雖復富有天下,無益於堯舜;賤為匹庶,何損於仲尼?道為升降,自由圣與不圣;言之立否,乃關賢與不賢。非復假大位以宣風,藉虛名以范世,稱王稱臣,復何所取?若使無位無人,虛稱王號,不爵不祿,妄竊臣名,是則羨富貴而恥貧賤,長僣逾而開亂逆,圣人立教,直當爾也!臧文仲山節藻棁,謂之不知;管仲鏤簋朱纮,稱其器小;見季氏舞八佾,云“孰不可忍”?若仲尼之竊王號,則罪不容誅。而言“素王”“素臣”,是誣大賢而負圣人也。嗚呼!孔子被誣久矣,賴杜預方始雪之。

先儒以為制作三年,文成致麟,既已妖妄。又引經以至仲尼卒,亦又近誣。○近誣,如字,近,舊音附近之近;誣音無。

[疏]“先儒”至“近誣”。○此下至“為得其實”,皆明麟后之經非仲尼所脩之意。直言“先儒”,無可尋檢,未審是誰先生此意。案今《左氏》之經,仍終孔丘之卒。雖杜氏之注此經亦存,而尤責先儒引經至仲尼卒者,蓋先儒以為夫子自衛反魯即作《春秋》,作三年而后致麟,雖得麟而猶不止,比至孔丘之卒,皆是仲尼所脩。以是辨之,謂之近誣,明先儒有此說也。服虔云:“夫子以哀十一年自衛反魯而作《春秋》,約之以禮,故有麟應而至。”是其宗舊說也。服虔又云:“《春秋》終於獲麟,故小邾射不在三叛人中也。弟子欲明夫子作《春秋》以顯其師,故書小邾射以下至孔子卒。”案杜於此下及哀十四年注,皆取服義為說,則服氏於此一事已改先儒矣。麟是王者之瑞,非為制作而來,而云仲尼致之,是其妖且妄也。經是魯史之文,非仲尼之所述,而云仲尼脩之,是其近誣罔也。言“近誣”者,心所不悟,非故誣之,故云“近誣”也。

據《公羊》經止獲麟,而左氏小邾射不在三叛之數,○邾,張俱反。射音亦。故余以為感麟而作,作起獲麟,則文止於所起,為得其實。

[疏]“據公”至“其實”。○《穀梁》之經亦止獲麟,而獨據《公羊》者,《春秋》之作《穀梁》無明文。杜以獲麟乃作,義取《公羊》,故獨據之耳。小邾射以句繹來奔,與黑肱之徒義無以異。傳稱書三叛人名,不通數此人以為四叛,知其不入傳例。麟下之經,傳不入例,足知此經非復孔旨,故余以為感麟而作《春秋》,其意起於獲麟,則文止於所起。自此而談“為得其實”,重明經止獲麟,并自成巳說,起麟之意也。

至於“反袂拭面”,○袂,綿世反。拭音式。稱“吾道窮”,亦無取焉。

[疏]“至於”至“取焉”。○《公羊傳》稱“孔子聞獲麟”,“反袂拭面,涕沾袍,曰吾道窮矣!”杜既取《公羊》經止獲麟,而《公羊》獲麟之下即有此傳,嫌其并亦取之,故云“亦無取焉”。不取之者,以圣人盡性窮神,樂天知命,生而不喜,死而不戚,困於陳蔡,則援琴而歌;夢奠兩楹,則負杖而詠,寧復畏懼死亡,下沾衿之泣,愛惜性命,發道窮之嘆?若實如是,何異凡夫俗人,而得稱為圣也!《公羊》之書,鄉曲小辯,致遠則泥,故無取焉。此則上文所謂“簡二傳而去異端”,豈有反袂拭面,涕下沾袍?以虛而不經,故不取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