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孟龍潭，與朱孝廉客都中。偶涉一蘭若，殿宇禪舍，俱不甚弘廠， 「廠」：青本作「敞」。「弘」，二十四卷本缺末筆，青本作「宏」。惟一老僧挂搭 挂搭：〔吕註〕類篇：搭，衣敝也。○葛長庚雲遊歌：「福建出來到龍虎，上清宫中謁公主，未相識前來挂褡，知堂嫌我身襤縷。」〔何註〕褡，僧衣也。其中， 「搭」：青本作「褡」。見客入，肅衣出迓，導與隨喜。 隨喜：〔吕註〕杜甫望兜率寺詩：「時應清盥罷，隨喜給孤園。」○按：釋家謂閑耍爲隨喜。〔何註〕隨喜，梵言，猶儒言遊玩也。殿中塑誌公 誌公：〔吕註〕神仙傳：「誌公面瑩徹如鏡，手足皆鳥爪。」△按：見高僧傳·神異下。像，兩壁圖繪 繪：〔何註〕音會，畫也。精妙， 「圖」：鑄本作「畫」。人物如生。東壁畫散花天女， 散花天女：〔吕註〕維摩經：「會中有一天女，以天花散諸菩薩，悉皆墮落；至大弟子便著不墜。天女曰：『結習未盡，故花著身；結習盡者，花不著身。』」内一垂髫 垂髫：〔何註〕髫音迢，少女垂髮也。者，拈花微笑，櫻唇 櫻唇：〔吕註〕白居易詩：「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欲動， 「唇」：青本作「口」。〔但評〕幻色。眼波將流。〔但評〕眼界。朱注目久，不覺神摇 摇：〔何註〕心不自持也。意奪，〔但評〕意識界。恍然凝想。 「凝想」：異史本、鑄本作「凝思」。〔但評〕妄想。〔手稿本某甲評〕衹緣凝想，便幻出多少奇境。身忽飄飄，如駕雲霧，已到壁上。〔但評〕幻境。〔馮評〕因思結想，因幻成真，實境非夢境。見殿閣重重，非復人世，一老僧説法座上。〔馮評〕又一老僧，誌公耶？偏袒繞視者甚衆，〔馮評〕觀者定神，否則飄飄已到壁上。朱亦雜立其中。少間，似有人暗牽其裾， 裾：〔何註〕衣襟也。回顧則垂髫兒， 「顧」：青本作「視」。輾然 輾然：〔何註〕輾音展，笑貌。莊子：「囅然而笑」。△按：輾、囅義通。竟去。履即從之，過曲欄，入一小舍，朱次且 次且：〔何註〕易：「其行次且」，又同趑趄。韓文：「足將進而趑趄」。不敢前； 「輾」：青本、異史本作「囅」。「履即」：異史本、二十四卷本作「履跡」。但本、九二三九號青本、圖本「次」上無「朱」字。女回首，舉手中花，遥遥作招狀， 「舉」：二十四卷本、異史本、鑄本作「摇」。青本無「中」，康熙本「遥」作「摇」。乃趨之。舍内寂無人，遽擁之，亦不甚拒，遂與狎 狎：〔何註〕音洽，親近也。好。既而閉户去，囑勿咳，夜乃復至。 「勿」：但本作「朱勿」。青本無「夜」字。如此二日，女伴共覺之， 「共覺」：青本作「覺」。共搜得生，戲謂女曰：「腹内小郎已許大，尚髮蓬蓬學處子耶？」共捧簪珥， 珥：〔何註〕耳璫也。促令上鬟。 鬟：〔何註〕鬟音還，髻也。婦人首飾，所以總髮也。女含羞不語，一女曰：「妹妹姊姊，吾等勿久住，恐人不歡。」羣笑而去。〔馮評〕諸天女似都未破色界，此處何以容得？李卓吾大道，不分男女，此謂「道非常道」。生視女，髻雲高簇， 簇：〔何註〕音鏃，凑集也。禮·月令：「孟春之月，其音角，律中太簇。」言萬物簇生也。鬟鳳低垂，比垂髫時尤艷絶也，四顧無人，漸入猥 猥：〔何註〕音煨，暱近也，愛也。褻。蘭麝熏心，〔但評〕罣礙。樂方未艾， 未艾：〔何註〕艾，久也。詩：「庭燎夜未艾。」△按：艾，盡也。〔馮評〕賭近盗，淫近殺，蘭麝香中，盡見羅刹世界，惟法眼見之。忽聞吉莫靴 吉莫靴：〔吕註〕張鷟朝野僉載：「宗楚客造一新宅，磨文石爲階砌及地，著吉莫靴者，行則仰仆。」○吉莫靴，未詳。按正字通：「鞊𩌧，皮也。或從省作吉莫。」〔何註〕吉莫，通鞊𩌧，皮也。靴，北方戎服，有長靿、短靿。羣書考索所謂馬上鞋也。又考，婦人靴。李白詩：「青黛畫眉紅錦靴。」又太真外傳：「妃子死之日，馬嵬媪得錦靿一隻，靴也。」鏗鏗 鏗鏗：〔何註〕鏗，聲也。甚厲，縲 縲：〔何註〕音纍，黑索也。史記·太史公自序：「幽於縲紲。」鎖鏘然，旋有紛囂 囂：〔何註〕音鴞，喧也。騰辨之聲。女驚起，與生竊窺， 「與」下「生」字，但本、圖本作「朱」。「窺」：康熙本作「視」。則見一金甲使者， 金甲使者：〔吕註〕唐逸史：「金甲神人。」國憲家猷：「實録云：『禹娶塗山之夕，大風雷震，中有甲步卒千餘人：有金甲、鐵甲；其不備甲者，以紅絹抹其頭額；皆佩刀以爲侍衛。』」黑面如漆，綰 綰：〔何註〕烏版切，握也。鎖挈槌。衆女環繞之，使者曰：「全未？」答 答：〔何註〕從竹，從草另是一字。言：「已全。」使者曰：「如有藏匿下界人，即共出首，勿貽伊戚！」又同聲言「無」。使者反身鶚 鶚：〔何註〕鷙鳥也。顧， 「鶚」：青本作「愕」。似將搜匿，〔馮評〕又作險筆。女大懼，面如死灰， 面如死灰：〔吕註〕莊子·齊物論：「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張皇謂朱曰：「可急匿榻下。」乃啟壁上小扉，猝 猝：〔何註〕同卒，倉卒也。遯 遯：〔何註〕音鈍，逃竄也。去。朱伏，不敢少息，〔但評〕恐怖。俄聞靴聲至房内，復出。未幾，煩喧漸遠，心稍安，然户外輒有往來語論者。〔馮評〕將落又起。朱跼蹐 跼蹐：〔何註〕不安也。跼亦作局。詩：「不敢不局」，又「不敢不蹐」。既久，覺耳際蟬鳴，目中火出，景狀殆不可忍， 「忍」：青本作「隱」。惟静聽以待女歸，〔但評〕顛倒夢想。竟不復憶身之何自來也。時孟龍潭在殿中，轉瞬不見朱，疑以問僧，僧笑曰：「往聽説法去矣。」問：「何處？」曰：「不遠。」少時，以指彈壁而呼曰：〔何評〕彈指頃。「朱檀越 檀越：〔吕註〕按：梵語陀那鉢底，唐言施主。稱檀那者，訛陀爲檀。又，稱檀越者，謂行檀施能越貧窮海故。〔何註〕大乘論：「檀，施也。」東坡詩：「笑指蜜蜂作檀越。」何久遊不歸？」旋見壁間畫有朱像，傾耳佇立，若有聽察。僧又呼曰：「遊侣久待矣！」遂飄忽自壁而下，灰心木立，目瞪足耎。 目瞪足耎：〔何註〕瞪音撑，直視也。莊子：「夫子奔逸絶塵，而回瞠若乎後矣。」耎同軟，弱也。戰國策：「鄭、魏，楚之耎國。」孟大駭，從容問之，蓋方伏榻下，聞叩聲如雷，〔馮評〕天語若雷，神目如電，苦奈世人不聞不見，何也？老禪大聲一喝，令我耳聾三日。〔何評〕猛喝。故出房窺聽也。共視拈花人，螺髻 螺髻：〔吕註〕山堂肆考：「世尊於肉髻中出百寶光。肉髻如青螺，故云“螺髻”。」翹然，不復垂髫矣。朱驚拜老僧而問其故，僧笑曰：「幻由人生，〔但評〕妙諦可參。〔馮評〕「幻由人生」一語，該括一部曇花記。〔手稿本某甲評〕通篇結穴。貧道何能解？」 「貧道」：但本、圖本作「老僧」。〔但評〕結撰玄妙，想入非非。末後一語點醒，啟人智慧不少。朱氣結而不揚，孟心駭嘆而無主， 「駭嘆」：青本作「駭」。即起，歷階而出。〔但評〕不能猛省回頭，可知降而愈下。
異史氏曰：「幻由人作， 「人作」：但本、圖本、九二三九號青本作「人生」。此言類有道者。人有淫心，是生褻境；人有褻心，是生怖 怖：〔何註〕音布，恐懼也。境。菩薩點化愚蒙，千幻並作，皆人心所自動耳。老婆心切， 老婆心切：〔吕註〕傳燈録：「義元禪師問黄蘗：『如何是祖師西來意？』三問三打，遂辭去。黄蘗指往大愚，愚曰：『黄蘗恁麽老婆心切。』師大悟，返黄蘗。黄蘗曰：『師回太速。』師曰：『衹爲老婆心切。』黄蘗哈哈大笑。」〔吕註補〕觀音經註：「佛苦口婆心救度一切。」 青本「老」下有一「僧」字。惜不聞其言下大悟，披髮入山也。」 鑄本無此段。
〔但評〕有眼界，遂有意識；有意識，即有罣礙；而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相因而生。我心自動，我不自解，而謂他人能解乎？然「幻由人生」一語，已是不解之解；且是真解，且是妙解。解此則色相皆空，不生不滅，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所謂無智亦無礙也。昔五祖説金剛經，至「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句，六祖言下大悟，乃言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無動摇；何期自性，能生萬法。識得此心，妙湛圓寂，不泥方所，本無所生云云。以知悟道不在多言，惜朱之聞妙諦而不解也。
〔何評〕此篇多宗門語，至「幻由人生」一語，提撕殆盡。志内諸幻境皆當作如是觀。
〔王芑孫評〕幻由人作，如人心一正，必無是事矣。
〔方評〕生公説法，頑石點頭。况朱儷然孝廉乎！則神雖摇于天女，意不得不旋奪于高僧矣。然有天地即有此等癡男女。不聽説法，其何能解？余曾有效鴛鴦記一則，爲死情塵者惜，實爲未入慾海者戒云。昔錢唐曹令君憫何生范女之以情死也，爲作鴛鴦冢于湖田，一時騷人詞客又歌咏其事，隨園老人獨取閨秀一章以壓卷，其末四句云：「一生已結紅羅恨，萬世難教青史知；唯有縣君解憐惜，爲營鴛冢播風詩。」蓋以抑揚得中云。閲十年而又有王生一事。生少聰俊，頗以風雅自矜，與童姓隔溪而居。童有女便娟娉婷，楚楚動人，與王生一見，互相愛憐。適童召生爲錢穀司，遂得私成七夕之盟，並下三生之拜。其與何生因冷居而聯比翼者豈有異也。既而晚鐘初動，噩夢旋驚，願化鴛鴦，不羡成仙，與范女緣遣教而雉經更無異。不知騷人詞客後或咏歌其事否，而風流教主如隨園者，又品其詩以行世否。至王聞童女已死，飲酒行歌，從容自盡。視何與范之嗚咽終夜，哀樂懸殊，固不論也。獨惜何生以遇曹令君得合葬焉，而王與童，穀則同室，死復不得同穴。悲夫。漆園吏有言曰「一不龜手藥，或以封侯，或不免于洴澼絖，顧所用異耳！」若王與童之慷慨殉死，能移之以赴君父之難，當有卓卓可紀者；而僅用之以殉私情，惜矣！然一視夫李十郎、河間婦，其相去又何如也？
〔校記〕（底本：手稿本 參校本：康熙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青本、鑄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