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生者彰德人，少篤學，然早孤，家綦貧。 「然早孤，家綦貧」：鑄本作「早孤，家貧」。〔馮評〕句句吊動全篇。一日他出，暮歸失途，入一村，有媪來謂曰 「謂曰」：二十四卷本作「問曰」。：「廉公子何之？夜得毋深乎？」生方皇懼，更不暇問其誰何，便求假榻。媪引去，入一大第。有雙鬟籠燈，導一婦人出，年四十餘，舉止大家。媪迎白 「迎白」：鑄本作「迎曰」。：「廉公子至。」生趨拜。婦喜曰：「公子秀發，何但作富家翁 富家翁：〔吕註〕史記·留侯世家：「沛公入秦宫，意欲留居之。」註：「一本作樊噲諫曰：『沛公欲有天下耶？將欲爲富家翁耶？願沛公急還霸上，無留宫中。』」乎！」即設筵，婦側坐，勸釂甚殷，而自己舉杯未嘗飲，舉箸亦未嘗食。生惶惑，屢審閥閲。笑曰：「再盡三爵告君知。」生如命已， 「如命已」：鑄本作「如命飲」，二十四卷本作「如命飲已」。婦曰：「亡夫劉氏，客江右，遭變遽殞。未亡人獨居荒僻，日就零落。雖有兩孫，非鴟鴞 鴟鴞：〔何註〕惡鳥。詩·豳風：「鴟鴞鴟鴞，既取我子，無毁我室。」猶言敗祖業之人也。即駑駘耳。公子雖異姓，亦三生骨肉也，且至性純篤，故遂靦然相見。〔但評〕鴟鴞固不可近，駑駘又不可托，不得已而求之異姓骨肉，能不靦然。無他煩，薄藏數金，欲倩公子持泛江湖，分其贏餘，亦勝案頭螢枯死 案頭螢枯死：〔吕註〕杜甫題鄭虔詩：「窮巷悄然車馬絶，案頭枯死讀書螢。」○「枯」一作「乾」。也。」〔但評〕四字千古同哭。〔馮評〕遣詞韻致。生辭以少年書癡， 「案頭」：青本、黄本作「案」。「辭以」：鑄本作「辭曰」。恐負重托，婦曰：「讀書之計，先於謀生。〔但評〕言雖變格，却有至理。公子聰明，何之不可？」〔馮評〕儒者以治生爲第一事，許魯齋語。以多金爲慮，這便是做得買賣之人。遣婢運貲出，交兑八百餘兩。生惶恐固辭，婦曰：「妾亦知公子未慣懋遷， 懋遷：〔吕註〕書·益稷：「懋遷有無化居。」註：懋，勉也。懋勉其民，使遷有於無，交易變化其居積之貨也。但試爲之，當無不利。」生慮重金非一人可任，謀合商侣，婦云 「婦云」：鑄本作「婦曰」。：「勿須，但覓一朴慤諳練 朴慤諳練：〔何註〕慤，乞約切。仆慤，誠謹也。諳練，熟悉也。之僕，爲公子服役足矣。」〔但評〕以此求僕，諸役皆宜；然而談何容易。〔馮評〕伙侣多，則利分，而主見不一，亦見牽絆，不如一人主張之爲妙也。此篇可作陶朱公致富奇書觀之。遂輪纎指一卜之，曰 「一卜」：青本、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作「以卜」。：「伍姓者吉。」命僕馬囊金送生出，曰：「臘盡滌琖，候洗寶裝 洗寶裝：〔何註〕今言洗塵也。矣。」又顧僕曰：「此馬調良，可以乘御，即贈公子，勿須將回。」生歸，夜才四鼓，僕繫馬自去。明日，多方覓役，果得伍姓，因厚價招之。伍老於行旅，又爲人戇拙 戇拙：〔何註〕猶言鯁直，戇，陟降切。史記·汲黯傳：「甚矣汲黯之戇也。」又韓愈文：「狂妄戇愚。」不苟，貲財悉倚付之。〔但評〕婦以貲付純篤之生，生以貲付戇拙之僕；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往涉荆襄，歲杪始得歸，計利三倍。生以得伍力多，於常格外另有饋賞， 「饋賞」：青本、黄本作「酬賞」。謀同飛灑， 飛灑：〔吕註〕杜荀鶴詩：「雨絲飛灑日輪中。」〔何註〕謂分布别項内也。不令主知。甫抵家，婦已遣人將迎，遂與俱去。見堂上華筵已設，婦出，備極慰勞。生納貲訖，即呈簿籍， 「簿籍」：鑄本、異史本作「簿」。婦置不顧。少頃即席，歌舞鞺鞳，伍亦賜筵外舍，盡醉方歸。因生無家室，留守新歲。〔馮評〕伏下。次日，又求稽盤， 稽盤：〔何註〕算盤也。婦笑曰 「婦笑曰」：鑄本作「婦曰」。：「後無須爾，妾會計久矣。」乃出册示生，登誌甚悉，並給僕者亦載其上。生愕然，曰 鑄本無「愕然」二字。：「夫人真神人也！」過數日，館穀豐盛，待若子侄。一日，堂上設席，一東面，一南面；堂下一筵西向， 「一筵」：鑄本作「設一筵」。謂生曰：「明日財星臨照，宜可遠行。今爲主价粗設祖帳，以壯行色。」少間，伍亦呼至，賜坐堂下。一時鼓鉦鳴聒，女優進呈曲目，生命唱陶朱。婦笑曰 「陶朱」：青本、黄本作「陶朱富」，爲全稱。「婦笑」：異史本作「婦坐」。：「此先兆也，當得西施作内助矣。」〔馮評〕又串起下文，預帶一筆。〔但評〕借此作提筆，文勢便不散漫。宴罷，仍以全金付生，曰：「此行不可以歲月計， 「此行」：青本、黄本作「此」。非獲巨萬勿歸也。妾與公子，所憑者在福命，所信者在腹心， 「腹心」：青本、黄本作「心腹」。〔但評〕福命難知，心腸可見；心腸既相信，則福命亦自可憑。勿勞計算，遠方之盈絀， 盈絀：〔何註〕絀，竹律切。或作贏絀。荀子·非相篇：「緩急贏絀。」猶盈虚也。妾自知之。」生唯唯而退。往客淮上，進身爲鹺賈， 「鹺賈」：手稿本作「鹺買」，今據諸參校本改。逾年，利又數倍。然生嗜讀，操籌不忘書卷，〔馮評〕又生下登賢書。所與遊，皆文士， 「與遊」：二十四卷本作「與遊者」。所獲既盈，隱思止足， 「止足」：鑄本作「止之」。〔但評〕知足不辱，知止不殆。○操籌不忘書卷，又能知足，天既富之，更當予以賢内助矣。漸謝任於伍。桃源薛生與最善，適過訪之，薛一門俱適别業，昏暮無所復之。閽人延生入，掃榻作炊。細詰主人起居，蓋是時方訛傳朝廷欲選良家女犒邊庭， 犒邊庭：〔何註〕犒，考去聲。賞以勞之也。周禮·地官：「牛人，軍事共其犒牛。」民間騷動。〔馮評〕開異境。聞有少年無婦者，不通媒妁，竟以女送諸其家，至有一夕而得兩婦者。〔馮評〕「夜夜明月樓頭望，知得嫦娥要嫁人。」薛亦新婚於大姓，猶恐輿馬喧動，爲大令所聞，故暫遷於鄉。 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遷於鄉」下有「生既留」三字。初更向盡，方將拂榻就寢，忽聞數人排闔入。 「排闔」：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作「排闥」。閽人不知何語，但聞一人云：「官人既不在家，秉燭者何人？」閽人答：「是廉公子，遠客也。」俄而問者已入，袍帽光潔，略一舉手，即詰邦族。生告之。喜曰：「吾同鄉也。岳家誰氏？」答云：「無之。」益喜，趨出，急招一少年同入，敬與爲禮。卒然曰：「實告公子：某慕姓，今夕此來，將送舍妹於薛官人，至此方知無益。 「方知無益」：青本、黄本作「方無策」。進退維谷之際，適逢公子，寧非數乎！」生以未悉其人，故躊躇不敢應。 「不敢」：青本、黄本作「久不敢」。慕竟不聽其致詞，急呼送女者。少間，二媪扶女郎入，坐生榻上。睨之，年十五六，佳妙無雙。〔馮評〕此意外婚媾，疑是夢中姻緣。生喜，始整巾向慕展謝； 「展謝」：青本、黄本作「謝」。又囑閽人行沽，略盡款洽。慕言：「先世彰德人；母族亦世家，今陵夷矣。聞外祖遺有兩孫，不知家况何似。」〔馮評〕伏下生情，令人不測。生問：「伊誰？」曰：「外祖劉， 「祖劉」：黄本作「祖劉姓」。〔馮評〕劉字着眼。字暉若，聞在郡北三十里。」生曰：「僕郡城東南人，去北里頗遠；年又最少，無多交知。 「交知」：黄本、二十四卷本作「知交」。郡中此姓最繁，止知郡北有劉荆卿，亦文學士，未審是否，然貧矣。」慕曰：「某祖墓尚在彰郡，每欲扶兩櫬歸葬故里， 「欲扶兩櫬」：青本、黄本作「欲兩櫬」。以資斧未辦，姑猶遲遲。今妹子從去， 「妹子」：青本、黄本作「妹」。歸計益决矣。」生聞之，鋭然自任，二慕俱喜，酒數行，辭去。生却僕移燈，琴瑟之愛，不可勝言。 「不可」：青本、黄本作「不」。次日，薛已知之，趨入城，除别院館生。生詣淮，交盤已，留伍居肆，裝貲返桃源，同二慕啟岳父母骸骨；兩家細小，載與俱歸。入門安置已，囊金詣主。前僕已候於途，從去，婦逆見，色喜曰：「陶朱公載得西子來矣！〔馮評〕似尺牘雋語。前日爲客，今日吾甥婿也。」 「今日吾」：青本作「今日爲吾」。〔但評〕映帶上文，借作束筆，文氣十分緊聚。置酒迎塵，倍益親愛。生服其先知，因問：「夫人與岳母遠近？」婦云：「勿問，久自知之。」〔馮評〕又不説，妙。乃堆金案上，瓜分爲五；自取其二曰：「吾無用處，聊貽長孫。」〔但評〕駑駘雖無用，尚可守門户。生以過多，辭不受，悽然曰：「吾家零落，宅中喬木，被人伐作薪；〔馮評〕如讀唐人周朴詩句。孫子去此頗遠，門户蕭條，煩公子一營辦之。」生諾，而金止受其半。 「受其」：鑄本作「收其」。婦强内之，送生出，揮涕而返。生疑怪間，回視第宅，則爲墟墓。始悟婦即妻之外祖母也。既歸，贖墓田一頃，封植偉麗。 封植偉麗：〔何註〕謂封土植木，以壯麗其觀瞻也。劉有二孫，長即荆卿；次玉卿，〔冯評〕荆卿現又帶出玉卿，作波致此，獺尾法也。飲博無賴，皆貧。兄弟詣生申謝，生悉厚贈之。由此往來最稔。 「往來」：青本、黄本作「來往」。生頗道其經商之由，玉卿竊意冢中多金，夜合博徒數輩，發墓搜之，剖棺露胔，〔但評〕鴟鴞鴟鴞，無毀我室。竟無少獲，失望而散。〔馮評〕喪心至此。生知墓被發，以告荆卿。荆卿詣生同驗之， 「荆卿諧生」：鑄本「詣生」作「詣」，並二十四卷本、異史本無「荆卿」二字。入壙，見案上纍纍，前所分金具在。荆卿欲與生共取之，生曰：「夫人原留此以待兄也。」荆卿乃囊運而歸，告諸邑宰，訪緝甚嚴。後一人賣墳中玉簪，獲之；窮訊其黨，始知玉卿爲首。宰將治以極刑，荆卿代哀，僅得賒死。墓内外兩家並力營繕， 「墓内」：鑄本作「慕内」。較前益堅美。由此廉、劉皆富，惟玉卿如故。生及荆卿常河潤 河潤：〔吕註〕莊子：「河潤九里，澤及三族。」〔何註〕喻分潤之也。後漢書·郭伋傳：「徵拜穎川太守，召見辭謁，帝勞之曰：『賢能太守，去帝城不遠，河潤九里，冀京師並蒙福也。』」之，而終不足供其博賭。一夜，盗入生家，執索金貲。生所藏金，皆以千五百爲個，發示之。盗取其二，止有鬼馬在厩，用以運之而去。〔馮評〕「秋水渡旁渡，夕陽山外山。」○餘波萬頃。使生送諸野，乃釋之。村衆望盗火未遠，譟逐之，賊驚遯。共至其處，則金委路側，馬已倒爲灰燼。 「倒爲灰燼」：鑄本作「成燼」。始知馬亦鬼也。是夜止失金釧一枚而已。 「止」：青本作「只」，「一枚」：黄本作「一枝」。先是，盗執生妻，悦其美，將就淫之。 「就淫之」：鑄本作「欲淫」，異史本作「淫之」。一盗帶面具， 面具：〔吕註〕宋史：「狄青每臨敵，必帶面具。」〔何註〕面具，假面也。建康實録：「孫興公嘗著假面，戲爲儺。」力呵止之，聲似玉卿。盗釋生妻，但脱腕釧而去。生以是疑玉卿，然心竊德之。〔馮評〕尚有人心，宜其得早死也。後盗以釧質賭，爲捕役所獲，詰其黨，果有玉卿。宰怒，備極五毒。兄與生謀，欲以重賄脱之， 「欲以重賄脱之」：鑄本作「欲爲賄脱」。謀未成而玉卿已死。〔馮評〕書其死使筆墨乾净，若叙其悔，則又多數行文字。生猶時恤其妻子。生後登賢書， 登賢書：〔何註〕薦於鄉也。數世皆素封焉。嗚呼！「貪」字之點畫形象， 「貪字之點畫」：鑄本作「貪之字畫」。甚近乎「貧」。〔但評〕多行不義必自斃，豈惟貧而已也。如玉卿者，可以鑒矣！
〔但評〕案螢枯死，復有誰憐？至於無計謀生，借餘光於磷火，茫茫世宙，不少寒酸，何術向墓田中分窖金，而使窮措大發跡也？書癡何解懋遷，乃受此重金，謀諸戇僕，致陶朱之富，且載西子而來。鬼借人謀，人資鬼力，雖云福命，亦由至性純篤所致耳。夫人既能會計，又復神明；徒有兩孫，凄然零落。駑駘本難任重，鴟鴞且更相殘。猥以藏金，托諸異姓，方得墓田重贖，門户生新。此漢寢唐陵，古人所以望之興嘆也。至於搜墓者無獲，而壙案乃有分金；劫財者已行，而鬼馬胡然委路：此皆其人之自取，夫人之力，而非盡關夫人之力也。
〔何評〕死無需金，何庸商販？無亦以墓田零落，貽厥長孫，因並爲三生骨肉締此良姻耳。乃知世情倦倦，鬼亦猶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