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邑趙旺，夫妻奉佛，不茹葷血，〔馮評〕入邪教之根。鄉中有「善人」之目。家稱小有。 二十四卷本「邑」作「縣」，「血」作「酒」。「鄉中」：黄本作「鄉人」。「小有」：二十四卷本作「少有」。一女小二，絶慧美，趙珍愛之，年六歲，使與兄長春並從師讀，凡五年而熟五經焉。同窗丁生，字紫陌，長於女三歲，文采風流，頗相傾愛。私以意告母，求婚趙氏。趙期以女字大家， 二十四卷本「長于」作「長」，「采」作「雅」。「以女字」：黄本作「以女子字」。故弗許。未幾，趙惑於白蓮教；〔何評〕可憫。徐鴻儒既反，一家俱陷爲賊。小二知書善解，凡紙兵豆馬之術， 「紙兵豆馬」：黄本作「豆兵紙馬」。一見輒精。小女子師事徐者六人，惟二稱最， 「惟二」：二十四卷本作「惟小二」。「稱」：黄本作「爲」。因得盡傳其術。趙以女故大得委任。時丁年十八，遊滕泮矣，而不肯論婚，意不忘小二也。潛亡去，投徐麾下。〔何評〕涉險非宜。女見之喜，優禮逾於常格。女以徐高足， 高足：〔何註〕世説：「鄭玄在馬融門下三年，不得見，高足弟子傳授而已。」〔吕註補〕按：顔師古註高帝本紀：「凡乘傳者，四馬高足爲置傳，四馬中足爲驛傳，四馬下足爲乘傳。」是「高足」二字，漢時以之名馬，而世説以之名弟子也。 「以徐高足」：黄本作「以術高」。主軍務；晝夜出入，父母不得閑。丁每宵見，嘗斥絶諸役，輒至三漏。丁私告曰 「告」：黄本作「語女」。二十四卷本「告」下有「女」字。：「小生此來，卿知區區之意乎？」 「乎」：鑄本作「否」。女云：「不知。」丁曰：「我非妄意攀龍， 攀龍：〔何註〕猶言從龍，用黄帝鑄鼎升天事。〔吕註〕後漢書·光武紀：「耿純進曰：『天下士大夫捐親戚，棄土壤，從大王於矢石之間者，固望攀龍麟、附鳳翼，以成其所志耳。』」所以故，實爲卿耳。左道無濟，止取滅亡。 二十四卷本「故」作「之故」，「滅」作「敗」。〔馮評〕千古百萬無頭鬼，恨不聞此言。卿慧人，不念此乎？能從我亡，則寸心誠不負矣。」女憮然爲間，豁如夢覺， 「豁如」：異史本、鑄本作「豁然」。曰：「背親而行，不義，請告。」二人入陳利害，趙不悟，〔何評〕可憫。曰：「我師神人，豈有舛錯？」女知不可諫，乃易髫而髻， 易髫而髻：〔何註〕髫音迢，小兒垂結也。髻，音計，總髮也。謂作婦人首飾也。出二紙鳶，與丁各跨其一。鳶肅肅振翼， 「振」：鑄本作「展」。似鶼鶼 鶼鶼：〔吕註〕爾雅·釋鳥：「南方有比翼鳥焉，不比不飛，其名謂之鶼鶼。」之鳥，比翼而飛。質明，抵萊蕪界。女以指捻鳶項，忽即斂墮。遂收鳶，更以雙衛。 「抵」：二十四卷本作「至」。「項」：異史本、二十四卷本作「頂」，今據青本、黄本、二十四卷本改。「墮」：黄本作「墜」。「衛」：黄本作「騎」。馳至山陰里，託爲避亂者，僦屋而居。二人草草出，嗇 嗇：〔何註〕不豐也。於裝，薪儲 薪儲：〔何註〕薪，柴薪也。儲，蓄也。不給，丁甚憂之；假粟比舍， 「比」：鑄本作「北」。莫肯貸以升斗。女無愁容，但質簪珥。閉門静對，猜燈謎，憶亡書， 「静對，猜燈謎，憶亡書」：黄本作「静座，對燈猜憶亡書」。以是角低昂；負者，駢二指 駢二指：〔何註〕並二指也。擊腕臂焉。〔馮評〕一對小夫婦，小窗呢呢爾汝，瑣瑣幽事，如話如畫。西鄰翁姓，緑林之雄也。一日，獵歸，女曰：「『富以其鄰』， 富以其鄰：〔何註〕：易經註：「以鄰致富也。」我何憂？暫假千金，其與我乎？」丁以爲難，女曰：「我將使彼樂輸也。」乃翦紙作判官狀，置地下，覆以鷄籠。然後握丁登榻， 「握丁」：黄本作「握手」，二十四卷本「握」作「邀」。煮藏酒，檢周禮爲觴政：任言是某册第幾頁、第幾人， 「幾人」：青本、黄本作「幾行」。即共翻閲。〔馮評〕雅韻極矣，予家有袁中郎集，其中觴政一則，此略似之。其人得食傍、水傍、酉傍者飲，得酒部者倍之。既而女適得「酒人」，丁以巨觥引滿促釂，女乃祝曰：「若借得金來，君當得飲部。」丁翻卷，得「鱉人」。女大笑曰：「事已諧 事已諧：〔何註〕猶言事已成也。矣！」滴瀝授爵。 「瀝」：鑄本作「漉」。丁不服，女曰：「君是水族， 「水族」：青本、黄本作「水卒」。宜作鱉飲。」 鱉飲：〔何註〕石曼卿與客飲，著械謂之鱉飲。〔吕註〕畫墁録：「蘇舜欽、石延年輩有鬼飲、了飲、囚飲、鱉飲、鶴飲。鬼飲者，夜不以燒燭。了飲者，飲次挽歌哭泣而飲。囚飲者，露頂圍立。鱉飲者，以毛席自裹其身，伸頭出，飲畢復縮之。鶴飲者，一杯復登樹，下再飲耳。」方喧競所， 「所」：青本作「時」，黄本、二十四卷本作「間」。聞籠中戛戛， 戛戛：〔何註〕如擊物有聲也。女起曰：「至矣。」啟籠驗視，則布囊中有巨金，纍纍充溢。丁不勝愕喜。 「愕喜」：黄本作「喜愕」。後翁家媪抱兒來戲，〔馮評〕看他補叙無痕。竊言：「主人初歸，篝燈夜坐。地忽暴裂，深不可底。 「可」：二十四卷本作「見」。一判官自内出，言：『我地府司隸也。太山帝君會諸冥曹，造暴客惡録，須銀燈千架，架計重十兩； 鑄本「録」作「緣」。「須」：鑄本作「頃」，異史本作「傾」，今據二十四卷本、青本、黄本改。「架計」：二十四卷本作「每架計」。「兩」，黄本作「金」。施百架則消滅罪愆。』主人駭懼，焚香叩禱， 「叩禱」：黄本作「叩祝」。奉以千金。判官荏苒而入，地亦遂合。」〔但評〕此等處左道亦可救急，使柔弱女子其奈之何。夫婦聽其言， 「夫妻」：青本、黄本作「夫婦」。故嘖嘖 嘖嘖：〔何註〕管子：「嘖室之議。」註：「謂議論者言語歡嘖也。」詫異之。而從此漸購牛馬，蓄厮婢， 「厮」：黄本作「奴」。自營宅第。里無賴子窺其富，糾諸不逞， 不逞：〔何註〕左傳·襄十年：「故五族聚羣不逞之人，因公子之徒以作亂。」不逞，即俗謂不知檢點之人。逾垣劫丁。丁夫婦始自夢中醒， 「婦」：二十四卷本作「妻」。「醒」：黄本作「覺」。則編菅 編菅：〔何註〕菅音姦，草名。編菅爇火以照賊也。〔吕註〕左傳·昭二十七年：「或取一編菅焉。」註：「編菅，苫也。」爇照，寇集滿屋。二人執丁，又一人探手女懷。女袒而起，戟指而呵曰：「止，止！」盗十三人，皆吐舌呆立，癡若木偶。女始著袴下榻，呼集家人，一一反接其臂， 「臂」：黄本作「手」。逼令供吐明悉，乃責之曰：「遠方人埋頭澗谷，冀得相扶持，何不仁至此！緩急人所時有，窘急者不妨明告，我豈積殖自封 積殖自封：〔何註〕言非積所生殖之財以自封，而不肯施惠於貧窮者。〔吕註〕書·仲虺之誥：「不殖貨利。」註：「興利生財曰殖。」○國語·吴語：「封殖越國。」註：「壅本曰封。」者哉？豺狼之行，本合盡誅；但吾所不忍， 「吾所」：二十四卷本作「我所」。姑釋去，再犯不宥！」諸盗叩謝而去。〔但評〕所謂怨仇宜解不宜結者，惟忍事乃真能事。居無何，鴻儒就擒，趙夫婦妻子俱被夷誅；生齎金往贖長春之幼子以歸。兒時三歲，養爲己出， 二十四卷本「鴻」上有「徐」字，「夷誅」作「誅夷」。黄本「以」作「而」，「己出」作「己子」。使從姓丁，名之承祧。於是里中人漸知爲白蓮戚裔。 二十四卷本「里中人」作「里中」，並鑄本「蓮」下有「教」字。適蝗害稼，女以紙鳶數百翼放田中， 黄本無「翼」字。蝗遠避，不入其隴，以是得無恙。里人共嫉之，羣首於官，以爲鴻儒餘黨。〔馮評〕不德而反嫉之，真豺狼也。官瞰其富，肉視之， 肉視之：〔何註〕漢書·遊俠傳：「原涉曰：『尹君可壹魚肉涉也。』」〔吕註〕史記·項羽本紀：「樊噲曰：『如今人方爲刀俎，我爲魚肉。』」收丁。丁以重賂啖令始得免。女曰：「貸殖之來也苟，固宜有散亡。 「固宜」：青本、黄本作「宜」。然蛇蝎之鄉，不可久居。」〔但評〕前者富以其鄰，今則惟鄰是卜矣。因賤售其業而去之，止於益都之西鄙。 「益都」：青本作「邑都」。女爲人靈巧，善居積，經紀過於男子。嘗開琉璃廠，〔馮評〕若處處以術取財，便同兒戲，此爲大雅。每進工人而指點之，一切碁燈， 「一切」：黄本作「以切」。其奇式幻采，諸肆莫能及，以故直昂得速售。居數年，財益稱雄。而女督課婢僕嚴， 「婢僕」：黄本作「奴婢」。食指數百無冗口。 冗口：〔何註〕冗，茸上聲。謂無事備員者也。暇輒與丁烹茗著棋， 「冗」：黄本作「虚冗」。「棋」：青本、黄本作「奕」。或觀書史爲樂。錢穀出入以及婢僕業， 「僕業」：青本、黄本作「僕」。凡五日一課。女自持籌， 持籌：〔何註〕算也。算有四：籌算、珠算、尺算、筆算也。晉王戎有持牙籌、鑽李核事。丁爲之點籍唱名數焉。〔馮評〕亦治家要言。勤者賞賚有差，惰者鞭撻，罰膝立。是日給假不夜作，夫妻設肴酒，呼諸婢度俚曲爲笑。女明察如神， 鑄本「諸婢」作「婢輩」，「如」：青本、黄本作「若」。人無敢欺；而賞輒浮於其勞， 「於其」：青本、黄本作「於」。故事易辦。村中二百餘家，凡貧者俱量給資本，鄉以此無遊惰。值大旱，女令村人設壇於野，乘輿夜出， 「夜」：鑄本作「野」，黄本作「早」。禹步 禹步：〔吕註〕史記·夏帝本紀：「禹勤溝洫，手足胼胝，故世傳禹病偏枯，步不相過。」今巫傳禹步是也。作法。甘霖傾注，五里内悉獲霑足。 霑足：〔何註〕霑，添也，益也。謂雨水增益既足也。〔馮評〕得左道而正用之，遂足利濟鄉里，譬諸砒霜毒物，亦有時備藥籠之用，顧用者何如耳。人益神之。女出未嘗障面，村人皆見之。或少年羣居，私議其美；及覿面逢之，俱肅肅無敢仰視者。每秋日，村中童子不能耕作者，授以錢，使採荼薊；幾二十年， 「私議」：黄本作「皆言」。「荼薊」：黄本、青本作「荼蘇」。「幾」：黄本、二十四卷本作「凡」。積滿樓屋。人竊非笑之。會山左大饑，人相食；女乃出菜雜粟贍 贍：〔何註〕苫去聲，給也。饑者，近村賴以全活，無逃亡焉。
異史氏曰：「二所爲， 「二所爲」：黄本作「女所爲」。二十四卷本「二」上有「小」字。殆天授，非人力也。 天授，非人力也：〔吕註〕史記·淮陰侯傳：「信曰：『且陛下所謂天授，非人力也。』」然非一言之悟，駢死已久。由是觀之，世抱非常之才，而誤入匪僻 匪僻：〔吕註〕匪，非上聲。僻，批入聲。匪僻，邪僻也。以死者， 鑄本「匪」上無「入」字。當亦不少。〔馮評〕吾憫王鐵槍諸人。焉知同學六人中， 「六人中」：黄本作「五人中」，鑄本無「中」字。遂無其人乎？使人恨不遇丁生耳。」 「遇」：異史本、鑄本、二十四卷本作「爲」，今據青本、黄本改。〔鑄本無名氏評〕羡慕其人。
〔但評〕既爲秀才，而乃以風流相愛故，陷身於賊，癡之極矣！幸小二慧人，豁如夢覺，悟左道之無濟，作比翼之齊飛；不然者，紙鳶未跨，玉石俱焚，雖非妄意攀龍，亦似甘心從賊耳。其與豺狼之行，蛇蝎之鄉，奚啻霄壤哉？異史氏以丁生一言之悟小二，爲小二幸；余更以小二之跨鳶而出丁生，爲丁生幸。
〔何評〕智莫如婦。然使不遇丁，則駢戮已久，所謂智者安在哉？丁知左道滅亡，而從井救人，投徐麾下，豈非目能見萬里，而不能自見其睫乎？
〔方評〕小二一生，總以智勝。見機而作，擇審所處，其大較也。即始陷于左道，而獨精其術，亦智者之過耳。故曰：「女智莫如婦。」
〔校記〕（底本：異史本 參校本：青本、鑄本、黄本、二十四卷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