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鄉人貨梨於市，頗甘芳，價騰貴。有道士破巾絮衣，丐 丐：〔何註〕音蓋，乞也。於車前，鄉人咄之亦不去； 「亦」：青本、黄本作「而」。鄉人怒，加以叱 叱：〔何註〕叱，尺栗切，訶也。曲禮：「尊客之前不叱狗。」戰國策：「呴籍叱咄，則徒隸之人至矣。」呴音鉤。駡，道士曰：「一車數百顆，老衲 老衲：〔吕註〕按：衲，僧所服補衣也。五比邱曰：「僧當著何衣？」佛曰：「衲衣。」今僧通稱衲字，此借用。止丐其一，於居士亦無大損，何怒爲？」〔馮評〕近情語。觀者勸置劣者一枚令去，鄉人執不肯。肆中傭保 傭保：〔何註〕史記·欒布傳：「窮困，賃傭於齊，爲酒家保。」註：「於酒家作傭保也。」者見喋聒 喋聒：〔何註〕喋音牒，多言也。漢書·張釋之傳：「喋喋利口。」聒音括，聲擾也。抱朴子：「春蛙長嘩，而鬼音見患於聒耳。」不堪，遂出錢市一枚，付道士。道士拜謝，謂衆曰：「出家人不解吝惜。我有佳梨，請出供客。」或曰：「既有之，何不自食？」曰：「吾特需此核作種。」〔何評〕吝根。於是掬梨大啗， 啗：〔何註〕與噉、啖並同。上從，不從爫。音淡。韓非子：「孔子先飯黍，而後啗桃。」 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吾」作「我」，「梨」下無「大」字。且盡，把核於手，解肩上鑱， 鑱：〔何註〕音巉，破土取藥之具。杜甫歌：「長鑱長鑱白木柄，我生託子以爲命。」坎地 坎地：〔何註〕坎，穴也，謂穴其地也。深數寸， 青本、黄本「地」下有「上」字。「寸」：康熙本作「尺」。鑄本無「深」。納之而覆以土；向市人索湯沃灌，好事者於臨路店索得沸瀋， 沸瀋：〔何註〕音芾沈，熱湯也。道士接浸坎處。 「處」：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作「上」。萬目攢 攢：〔何註〕音巑，聚也。視，見有勾萌 勾萌：〔何註〕月令：「勾者畢出，萌者盡達。」註：「勾，屈生者，芒而直曰萌。」出，〔何評〕吝芽。漸大，俄成樹，枝葉扶疏。 「疏」：手稿本、康熙本、異史本、鑄本、二十四卷本作「蘇」，今用青本、黄本。〔何評〕吝枝葉。倏而花，倏而實，〔何評〕吝成實。碩大芳馥， 馥：〔何註〕音伏，香也。纍 纍：〔何註〕力追切，連綴也。纍滿樹。道士乃即樹頭摘賜觀者， 「道士」：青本作「道人」。頃刻向盡。 「向」：青本、黄本作「而」。〔馮評〕明季藩王多擁厚貲。一文不輕以享士。城破，賊盡出之以與獄囚。同此浩嘆。〔何評〕吝究竟。已乃以鑱伐樹，丁丁 丁丁：〔吕註〕詩·小雅：「伐木丁丁。」傳：「丁丁，伐木聲。音争。」良久乃斷； 「乃斷」：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作「方斷」。帶葉荷肩頭，從容徐步而去。初，道士作法時，鄉人亦雜衆中， 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雜」下有「立」字。引領注目，竟忘其業；道士既去，始顧車中，則梨已空矣，方悟適所俵散 俵散：〔吕註〕六書故：「俵散，分畀也。」〔何註〕俵，標去聲。皆己物也；〔但評〕己物而借他人俵散，吝嗇者每每如是。又細視車上，一靶 靶：〔何註〕音灞。漢書·王褒傳：「王良執靶。」註：「轡革也。」△按：執靶即執繮繩。據文義，靶同把，柄也。亡，是新鑿斷者，心大憤恨，急跡之， 「靶亡」：康熙本作「靶正」。「跡」：黄本作「蹈」。轉過牆隅，則斷靶棄垣下，始知所伐梨本即是物也。道士不知所在，一市粲然。〔但評〕皆己物也，人代勞耳。一市粲然，除傭保而外，以鄉人而笑鄉人者，間有多少？道士何沾沾計校鄉人，特借以警天下之吝惜者耳。
異史氏曰：「鄉人憒憒，憨 憨：〔何註〕音蚶，癡也。狀可掬，其見笑於市人，有以哉！每見鄉中稱素封 素封：〔吕註〕史記·貨殖傳：「今有無秩禄之奉，爵邑之入，而樂與之比者，命曰素封。」註：「謂富厚也。」〔何註〕封，爲封爵；素，平日也。錢神論所謂無勢而熱，無位而尊，言彼無爵位之人，而樂與有爵位者等，若素常封爵者然。太史公曰：「千金之家，與王者同樂，豈所謂素侯者耶？」者，良朋乞米則怫 怫然：怫音拂，拂鬱也。然， 「封」：鑄本作「豐」。康熙本「米」作「迷」；「怫」作「拂」。且計曰：『是數日之資也。』或勸濟一危難，飯一煢獨， 煢獨：〔何註〕煢音瓊，身無依也，孤獨也。詩·小雅：「哿矣富人，哀此煢獨。」則又忿然，又計曰 青本「然」下無「又」字。：『此十人、五人之食也。』〔馮評〕勘透世情，豈曰寓言十九。甚而父子兄弟，較盡錙銖。 錙銖：〔何註〕音菑殊，細微也。十黍爲絫，十絫爲銖，八銖爲錙，二十四銖爲兩。△按：銖音朱。及至淫博迷心， 「至」：青本作「其」。則傾囊不吝；刀鋸臨頸，則贖命不遑。諸如此類，正不勝道，蠢爾鄉人，又何足怪。」〔馮評〕太倉一粟，性命以之；一擲千金，賤同糞土。世人欲學聖賢，當自免爲鄉人始。
〔但評〕文之取義，評盡之矣。然又有不必淫博罰贖，而亦消歸烏有者。蓋五行百産之精，不能有聚而無散；以儻來之物，據爲己有，良朋不與，窮乏不與，甚至家庭骨肉亦不與，彼固有財而不能用，天必奪之以畀能用者矣。即令安分自守，豈能任其多藏哉？
〔何評〕核是吝惜之根。勾萌成樹，倏花倏實，俵散殆盡者，皆是物也。人無吝根，道士縱有妙術，烏得而散之？乃知過爲吝惜，未有不至散亡者，天之道也。車無靶則不可以行，「吝惜」二字得行不得的，道士所爲伐其本。
〔方評〕願得數千億道士遊行天下，舉慳囊而盡破之，亦一快事。但日不給。奈何！
〔校記〕（底本：手稿本 參校本：康熙本、青本、黄本、二十四卷本、異史本、鑄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