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柳

《全校會註集評聊齋志異》——蒲松齡

細柳娘,中都之士人女也。或以其腰嬝可愛, 「腰嬝」:二十四卷本作「飄嬝」,鑄本、趙抄本作「嫖嬝」。戲呼之「細柳」云。〔馮評〕呼細柳或不説細柳,此十五字一生受用不了。柳少慧,解文字,喜讀相人書,而生平簡默, 「而生平」:青本、黄本作「生平」。未嘗言人臧否,〔但評〕接物待人之道,不當如是耶?但有問名者,必求一親窺其人。閲人甚多,俱言未可,而年十九矣。父母怒之曰 「俱言」:青本作「但言」、鑄本作「俱」。「怒之」:二十四卷本作「怒」。:「天下迄無良匹,汝將以丫角 丫角:〔何註〕丫髻也,女子之飾。老耶?」女曰:「我實欲以人勝天,顧久而不就,亦吾命也。〔但評〕以人勝天,惟力學、修身、積德及處倫常間事可以言之;若尋常處境,以至畢生功名、富貴、壽算,皆有命焉,不可强而爲之也。今而後,請惟父母之命是聽。」〔但評〕命定有非人力所能爲者。君父即天也,惟君父之命是聽,即聽天命矣。可知命之既定,即精相人書亦屬無益。時有高生者,世家名士,聞細柳之名,委禽焉。既醮,夫妻甚得。生前室有遺孤, 「夫妻」:二十四卷本、鑄本作「夫婦」。「有遺孤」:鑄本作「遺孤」。小字長福,時五歲,女撫養周至。〔馮評〕今人撫養則有之,「周至」未易云也。女或歸寧,福輒號啼從之,呵遣所不能止。年餘,女産一子,名之長怙。生問命名之義, 「命名」:鑄本作「名字」。答言:「無他,但望其長依膝下耳。」女於女紅疏略,常不留意;而於畝之南東, 「南東」:青本、鑄本作「東南」。税之多寡,按籍而問,惟恐不詳。〔但評〕此則皆從讀相人書得來。久之,謂生曰:「家中事請置勿顧,待妾自爲之,不知可當家否?」〔馮評〕都從讀相人書,知生不永年,卻含而不露。生如言,半載而家無廢事,生亦賢之。一日,生赴鄰村飲,適有追逋賦者,打門而誶, 誶:〔何註〕音祟,詬誶也。漢書·賈誼傳:「毋取箕帚,立而誶語。」遣奴慰之,弗去,乃趣僮召生歸。 此上二十七字:鑄本、二十四卷本「慰」作「委」,並趙抄本「飲」作「飲酒」;二十四卷本「打」作「撾」,「弗」作「不」;康熙本「逋賦者」作「逋者」,今據衆參校本補;趙抄本「慰」作「諭」。隸既去,生笑曰:「細柳,今始知慧女不若癡男耶?」女聞之,俯首而哭。生驚挽而勸之,女終不樂。〔但評〕當爲古今紅顔一大哭。生不忍以家政累之,仍欲自任,女又不肯。 「又不」:二十四卷本作「不」。晨興夜寐,經紀彌勤。〔馮評〕一「勤」字便勝多少男兒。

每先一年即儲來歲之賦,以故終歲未嘗見催租者一至其門;又以此法計衣食,由此用度益紓。 紓:〔何註〕音書,緩也。△按:紓,寬紓,寬裕。〔馮評〕許魯齋曰「治生爲儒者第一事」,治家者不可不知此法。於是生乃大喜, 「生乃」:趙抄本作「生」。嘗戲之曰:「細柳何細哉?眉細、腰細、凌波細,且喜心思更細。」女對曰 「女對」:趙抄本作「女即對」。:「高郎誠高矣:品高、志高、文字高,但願壽數尤高。」〔馮評〕生言確哉,女言智哉。村中有貨美材者,女不惜重直致之; 「尤」:鑄本作「猶」。「重直」:二十四卷本作「重價」。價不能足,又多方乞貸於戚里。生以其不急之物,固止之,卒弗聽。蓄之年餘,富室有喪者,以倍貲贖諸其門。生利而謀諸女, 「富室」:青本作「里」,黄本作「適」。「生利」:鑄本、趙抄本、二十四卷本作「生因利」。女不可。問其故,不語;再問之,瑩瑩欲涕。〔但評〕我心傷悲,不敢以告人。心異之,然不忍重拂焉,乃罷。又逾歲,生年二十有五, 「罷」:趙抄本作「駡」。「逾歲」:黄本作「逾年」。「二十有五」:二十四卷本作「二十五」。女禁不令遠遊;〔馮評〕生平讀相人書受用。歸稍晚,僮僕招請者相屬於道。於是同人咸戲謗之。一日,生如友人飲,覺體不快而歸,至中途墮馬, 「墮」:二十四卷本作「墜」。遂卒。〔馮評〕以前都注此句。時方溽暑,幸衣衾皆所夙備。里中始共服細娘智。〔但評〕此以上言細娘之智,此以下言細娘之德。〔馮評〕衹一句如危崖墜石,文字有當以簡便出之者,不必稍添一字,此個中三昧也。福年十歲, 「夙備」:黄本、青本作「昔備」。「細娘」:二十四卷本作「細柳娘」。「十歲」:鑄本作「歲」。始學爲文,父既殁,嬌惰不肯讀,輒亡去從牧兒遨; 「遨」:趙抄本、圖本作「遊」。譙訶不改,繼以夏楚,而頑冥 頑冥:〔何註〕無知也。韓愈祭鰐魚文:「冥頑不靈。」如故。母無奈之,因呼而諭之曰:「既不願讀,亦復何能相强,但貧家無冗人,可更若衣,便與僮僕共操作,〔但評〕亦所以遂其願也。不然鞭撻,勿悔。」 鑄本、趙抄本、二十四卷本「可更」作「便更」,並異史本「便與」作「使與」。「撻」:青本、黄本作「打」。於是衣以敗絮,使牧豕;〔馮評〕細柳威令行於前子,長福敗絮牧豕,固其母之能,福之天良未盡,宜女後之能轉頭也。

歸則自掇陶器,與諸奴啖饘粥。 鑄本、趙抄本、二十四卷本「諸奴」作「諸僕」,「饘」作「飯」。「奴」:異史本作「僕」。數日,苦之,泣跪庭下,願仍讀。母返身向壁置不聞。〔但評〕置不聞,固是權術;然返身向壁時,淚濕衣襟矣。不得已,執鞭啜泣而出。殘秋向盡,胻無衣,足無履,冷雨沾濡, 此上二十七字:鑄本「向壁」作「面壁」,並趙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無「殘秋向盡」四字。「胻無衣,足無履」:上四本作「桁無衣,足無履」,康熙本作「胻無衣履」,今徑改。青本、黄本改「出」作「去」,「胻」作「體」。「冷」:二十四卷本作「令」。縮頭 縮頭:〔何註〕不伸也。蘇軾詩:「人喜君畏事,欲作龜頭縮。」如丐。〔但評〕此置之死地而後生之妙法也。里人見而憐之,納繼室者,皆引細娘爲戒, 「細娘」:二十四卷本作「細柳娘」。嘖有煩言。〔王芑孫評〕受氣任謗,一片苦心。

女亦稍稍聞之,而漠不爲意。〔但評〕隱忍受辱,此則從十三經廿二史中得來,非相人書所有也。福不堪其苦,棄豕逃去,女亦任之,〔但評〕任之逃,妙。殊不追問。積數月,乞食無所,憔悴自歸;不敢遽入,哀鄰嫗往白母。 「棄豕」:黄本作「棄家」。「哀鄰嫗」:趙抄本、鑄本、二十四卷本作「哀求鄰媪」。異史本「哀」作「哀求」。女曰:「若能受百杖,可來見;不然,早復去。」〔馮評〕絶大識見,韓信背水陣法,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也。今之繼母輒以此爲口實,當亦細柳之罪人也。福聞之驟入,痛哭,願受杖。 「可來見……受杖」十八字:鑄本脱漏。母問:「今知悔乎?」 「今知悔」:鑄本、趙抄本、二十四卷本作「知改悔」;康熙本作「始知悔」,今據青本、黄本、異史本改。曰:「悔矣。」曰:「既知悔,無須撻楚,〔但評〕悔則不杖,妙。

可安分牧豕,再犯不宥!」〔但評〕仍令牧豕,妙。福大哭曰:「願受百杖,請復讀。」女不聽,〔但評〕不聽復讀,更妙。鄰嫗慫惥之始納焉。〔但評〕鄰媪慫惥始納,不忍之忍,忍而不忍。細娘心細,細娘心碎矣。濯膚授衣,令與弟怙同師。 鑄本「慫惥之」作「慫惥」,並趙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膚」作「髮」。「同師」:二十四卷本作「共師」。勤身鋭慮,大異往昔,三年遊泮。〔鑄本無名氏評〕觀於此,而知孽子之能達有由然也。中丞楊公,見其文而器之,月給常廪,以助燈火。怙最鈍,讀數年不能記姓名, 記姓名:〔吕註〕史記·項羽本紀:「書足以記姓名而已。」母令棄卷而農。怙遊閑,憚於作苦,母怒曰:「四民各有本業,既不能讀,又不欲耕, 「不欲」:鑄本、二十四卷本、趙抄本作「不能」。寧不溝瘠死耶?」 溝瘠死:〔何註〕謂羸瘠而死於溝壑也。〔吕註〕説苑:「管子者,天子之佐,諸侯之相也。死之則不免爲溝中之瘠;不死,則功復用於天下。」〔鑄本無名氏評〕細柳可謂愛而能勞者也。立杖之。由是率奴輩耕作,一朝晏起,則詬駡從之;而衣服飲食,母輒以美者歸兄。〔但評〕前日故示忍,此時非市恩。怙雖不敢言,而心竊不能平。 「從之」:二十四卷本脱「從」。「不能平」:黄本作「不平」。農工既畢,母出貲使學負販。怙淫賭,入手喪敗,詭托盗賊,運數以欺其母, 「運數」:鑄本、趙抄本、二十四卷本作「連數」。母覺之,杖責瀕死。福長跽哀乞,願以身代,〔馮評〕如此哥哥,今亦罕見。怒始解。自是,一出門,母輒探察之。怙行稍斂,而非其心之所得已也。一日,請諸母,將從諸賈入洛——實借遠遊以快所欲, 「請諸母」:青本、鑄本、黄本作「請母」。「入洛」:趙抄本作「如洛」。「遠遊」:黄本作「遠行」。而中心惕惕,惟恐不遂所請。母聞之,殊無疑慮,即出碎金三十兩,〔但評〕偏遂其請,人不能測,計廿日之蕩資。爲之具裝;末又以鋌金一枚付之,〔但評〕付收獄之符券。曰:「此乃祖宦囊之遺, 「又以」:康熙本作「又」,今據諸參校本補。「宦囊」:康熙本、鑄本、趙抄本作「官囊」。今據青本、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改。不可用去,聊以壓裝,備急可耳。且汝初學跋涉,亦不敢望重息,衹此三十金得無虧負足矣。」臨行又囑之。怙諾而出,欣欣意自得。 「臨行」:鑄本作「臨」,趙抄本殘缺。「欣欣意」:黄本作「意欣欣」。至洛,謝絶客侣,宿名娼李姬之家。凡十餘夕,散金漸盡。自以巨金在橐,初不以空匱在慮; 「在慮」:青本、黄本、趙抄本作「爲慮」,二十四卷本作「自慮」。及取而斫之,則偽金耳。〔馮評〕妙算。大駭失色。李媪見其狀,冷語侵客。 「侵客」:黄本作「相侵」。怙心不自安,然囊空無所向往,猶冀姬念夙好,不即絶之。〔但評〕有此妄想,益服付偽金之所以死其蕩心者,神算真不可測。俄有二人握索入,驟縶項領。驚懼不知所爲,哀問其故,則姬已竊偽金去首公庭矣。〔馮評〕婊子無情,大抵如斯。至官,不容置詞, 「不容」:鑄本、趙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作「不能」。梏掠幾死。〔馮評〕哭筆。收獄中,又無資斧,大爲獄吏所虐;乞食於囚,苟延餘息。〔馮評〕較乞食更苦,細柳待子同一苦心,卻又是番磨勵法。初,怙之行也,母謂福曰:「記取廿日後,當遣汝至洛。我事煩,恐忽忘之。」福請所謂,黯然欲悲,〔但評〕其悲也,與返身向壁時同。不敢復請而退。過二十日而問之, 「記取」:趙抄本作「記去」。鑄本「請所谓」作「不知所謂」,並趙抄本、二十四卷本「至洛」作「之洛」。青本、黄本無「過」。嘆曰:「汝弟今日之浮蕩,猶汝昔日之廢學也。我不冒惡名,汝何以有今日?人皆謂我忍,但淚浮枕簟, 簟:〔何註〕音店,竹席也。而人不知耳!」〔王芑孫評〕酸辛。〔馮評〕細柳此數語,齊家治國大經濟,整躬接物大學問。

因泣下。〔但評〕相提並論,字字心血,字字金石,三復之,亦泣數行下。〔馮評〕恩義兼盡之言,令讀者亦爲泣下。福侍立敬聽,不敢研詰。泣已乃曰:「汝弟蕩心不死,故授之偽金以挫折之,今度已在縲紲矣。 「縲紲矣」:異史本、鑄本、趙抄本、二十四卷本作「縲紲中矣」。〔但評〕妙算無遺。中丞待汝厚,汝往求焉,可以脱其死難,而生其愧悔也。」〔但評〕止此二語,費盡無限心機,流出無限眼淚。○或謂母之處怙也,更毒於福。怙所出也,其分則然也。曰:「是淺之乎窺細柳也。」福之過,不過嬌惰不肯讀而已。願從牧兒遊,即以牧兒苦之;知牧之苦,則必知讀之樂,故悔之之道,至衣食而止。苦怙者,甘心浮蕩,沉溺於邪,不快所欲不已也,不受大創不已也。以三十金縱其私,以一錠挫其志,使知煙花中無可樂、無可戀,則蕩心死而愧心生。合而觀之,所謂以人治人,改而止也。彼賢母心中豈有前子、自出之見哉。福立刻而發,比入洛,則弟被逮已三日矣; 「立刻」:趙抄本作「刻」。「已三日」:鑄本作「三日」。「則弟」:二十四卷本作「則怙」。即獄中而望之,怙奄然,面目如鬼,見兄,涕不可仰。福亦哭。 「面目」:二十四卷本作「面」。「可仰」:青本作「敢仰」。「亦哭」:鑄本作「哭」。〔馮評〕不多作語。時福爲中丞所寵異,故遐邇皆知其名。邑宰知爲怙兄,急釋怙。 「釋」:鑄本、趙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作「釋之」。至家,猶恐母怒,膝行而前。〔馮評〕又一句妙。母顧曰:「汝願遂耶?」〔但評〕但以願遂羞之,不復問其知悔否,蓋信偽金之得力不少也。怙零涕不敢復作聲,福亦同跪,母始叱之起。由是痛自悔,家中諸務,經理維勤;即偶惰,母亦不呵問之。〔馮評〕寬嚴俱有妙用,豈特治家宜然。凡數月,並不與言商賈,意欲自請而不敢,以意告兄。母聞而喜,並力質貸而付之,半載而息倍焉。是年,福秋捷,又三年登第;弟貨殖累巨萬矣。 「弟貨」:鑄本、趙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作「貨」,黄本作「弟家貨」。〔馮評〕有此賢智之母,自有此富貴之子。邑有客洛者,窺見太夫人,年四旬,猶若三十許人,而衣妝樸素, 「衣妝」:鑄本作「安妝」。「意」:二十四卷本作「怙」。類常家云。

異史氏曰:「黑心符 黑心符:〔何註〕黑心,光武推赤心於人腹中,則黑心爲不良之心明矣。談苑:「羌人以心順爲心白人,心逆爲心黑人。」〔吕註〕清異録:「萊州長史于義方著黑心符一卷,録以傳後。心符者,繼婦之德名也。」出,蘆花變生,古與今如一丘之貉, 一丘之貉:〔何註〕言一般也。〔吕註〕漢書·楊惲傳:「古與今如一丘之貉。」言其同類也。良可哀也!或有避其謗者,又每矯枉過正, 矯枉過正:〔吕註〕南史·王琨傳:「琨避諱過甚,父名懌,母名恭心,並不得犯,時咸謂矯枉過正矣。」至坐視兒女之放縱而不一置問,其視虐遇者幾何哉!獨是日撻所生,而人不以爲暴;施之異腹兒,則指摘叢之矣。夫細柳固非獨忍於前子也,然使所出而賢, 此上二十三字:趙抄本「細柳」作「柳娘」,並異史本、二十四卷本、鑄本「叢」作「從」,「而賢」作「賢」。「固非」:康熙本作「非」,今據諸參校本補。亦何能出此心以自白於天下?而乃不引嫌,不辭謗,卒使二子一貴一富, 「一貴一富」:鑄本作「一富一貴」。表表於世。此無論閨闥,當亦丈夫之錚錚者矣!」

〔但評〕細柳誠智矣,誠細心矣!顧其理家政於高之在生,與其備衣棺於高之將死,亦奚足異;所難者,其教子耳。福非前室之遺孤,而女撫養周至者乎?十歲兒有何知識,譙訶不改,夏楚不改,使自以爲繼母也者,而隱忍之、姑聽之,博慈愛之名,避殘忍之謗,雖曰生之,實死之耳。不令其到山窮水盡時,必不知悔。令其知我之所以處之者,衹此欲其知悔之心,則且有所恃而終不肯悔;夫至於必求其悔,而又不使其知我所以求其知悔之心,則必體無衣、足無履,縮頭如丐,見者皆憐,而嘖有煩言矣。冒不韙之名,使人皆謂我忍;而甘自居於忍,至逃去不問,乞食又不問,即欲不歸,將焉往乎?願杖則來,不願則去。悔而哭,哭而受,且請復讀,皆使披肝瀝膽,自達悃忱。此其器識何如,力量何如!淚浮枕簟而人不知,古聖賢遭疑謗而處之不失其常者,吾於此有會心焉。

〔何評〕細柳欲以人勝天,而卒不能。迨其後終成其二子,不可謂非人之力也。人事固可忽乎哉!

〔校記〕(底本:康熙本 參校本:鑄本、青本、異史本、黄本、趙抄本、二十四卷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