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成列，成都士人也，先有一妻一妾。 「列」：異史本作「烈」。「先有」：鑄本作「有」。妾何氏，小字昭容。妻早没，娶繼室申氏，不能相善， 上九字：鑄本作「繼娶申氏，性妬」。虐遇何，因並及奚。終日嘵聒， 嘵聒：〔何註〕嘵音膮。嘵聒，喧聒。恒不聊生，奚忿怒， 「忿怒」：鑄本作「怒」，黄本作「忽怒」。亡去。去後，何生一子大男。奚久不返，申擯不與同炊， 鑄本「奚久」作「奚去」，「擯不」作「擯何不」。計日授粟。大男漸長，何不敢求益，惟紡績佐食。 此上十字：鑄本作「用不給，何紡績佐食」。大男見塾中諸兒吟誦，羡之；告母欲讀，母以其太稚，姑送詣塾，試使讀以難之。而大男慧，所讀倍諸兒。師異之，願不索束贄。 此上三十八字：鑄本作「亦欲讀，母以其太稚，姑送詣讀。大男慧，所讀倍諸兒。師奇之，願不索束修」。何乃使從師，薄相酬。積二三年，經書全通。一日歸，謂母曰：「塾中五六人，皆從父乞錢買餌，我何無也？」母曰：「待汝長時，當告汝知。」大男曰：「我方七八歲， 此上二十九字：鑄本「買餌」作「買餅」，「何無也」作「何獨無」，「長時」作「長」，「當告」作「告」，「我方」作「今方」。「告汝」：異史本作「告」。何時長也？」母曰：「汝往塾，路經關聖廟， 「關聖」：黄本、鑄本、異史本作「關帝」。當拜之，祐汝速長。」大男信之，每日兩過，必入拜。母知之，問：「汝所祝何詞？」答云：「但祝明年便使我十五六歲。」 此上三十字：鑄本作「每過必入拜，母知之，問曰：『汝所祝何詞？』笑云：『但祝明年便使我十六七歲』」；青本「汝所」作「所」，並黄本「入拜」作「拜」，「何詞」作「何時」，「便使我十」作「使我如十」；黄本「問汝」作「問曰汝」。母笑之。而大男學與軀體長並速。〔但評〕大男學與軀速長，帝實鑒之。其後從死得生，因離致合，顛倒怪變，皆非人力所能爲，非意想所可及者，孰非此賢母孝子之誠，仰邀聖佑哉！至十歲，遂如十三四歲者；其所爲文，塾師不能竄 竄：〔何註〕音爨，改易也。李義山韓碑：「點竄堯典舜典字。」又：「漬墨竄古文。」易之。 此上三十字：青本、黄本「軀體」作「軀」；鑄本「而大」作「然大」，「軀體」作「軀」，「遂如」作「便如」，「塾師不能竄易之」作「竟成章」；二十四卷本「遂如」作「如」，「歲者」作「者」。〔王芑孫評〕伏下文「連捷」句。〔馮評〕齷齪兒軀長而學不長者，多矣，何處得此佳兒？令人羡煞。一日，謂母曰：「昔謂我壯大，當告父處。今可矣。」母曰：「尚未，尚未。」又年餘，居然成人，研詰益頻。母乃緬述之。大男聞之，意不勝悲， 「意不勝悲」：黄本作「不勝悲傷」，青本作「意不勝傷悲」，鑄本作「大男悲不自勝」。欲往尋父。〔馮評〕又一朱壽昌。母曰：「兒太幼，汝父存亡未知，何遽可尋？」大男無言而去。至午不歸。往詢諸師， 「詢諸師」：鑄本作「塾問師」。則辰餐未復。母大驚，猶謂其逃塾，出貲傭役，靡處不搜，竟杳無跡。 上十七字：鑄本作「出貲傭役，到處冥搜，杳無踪跡」；黄本、青本「出貲」作「出食貲」。大男出門，不知何往之善，惟循途奔去。遇一人將如夔州，自言錢姓。 此上二十二字：鑄本作「循途奔去，茫然不知何往，適遇一人將如夔州，言姓錢」，青本、黄本「循途」作「隨途」。大男丐食相從，錢病其緩，爲賃代步，資斧皆耗之。至夔，同食，錢陰投毒其中， 此上十五字：鑄本作「資斧耗竭。至夔同食，錢陰投毒食中」。大男瞑不覺。錢載至大刹，託爲己子偶病，絶貲，賣諸僧。僧見其丰姿秀出，争購之。錢得金而去。 鑄本「秀出」作「秀異」，「而去」作「竟去」。僧飲之，略醒，主僧始知之。詣視， 「主僧始知之，詣視」：鑄本作「長老知而詣視」，黄本「詣」作「請」。奇其相；研詰，始得顛末，又益憐之，責僧贈貲使去。 此上十字：鑄本作「甚憐之，贈貲使去」。有瀘州蔣秀才下第歸，途中問得故，嘉其孝，携與同行。至瀘，主其家。月餘，無往不諮。 「問得」：康熙本作「得問」，今用諸參校本。「無往不諮」：鑄本作「遍加諮訪」。或言閩商有奚姓者，於是辭蔣，將之閩，蔣贈遺衣履，其里黨皆斂貲助之。至途，有二布客欲詣福清， 此上三十字：鑄本作「乃辭蔣。欲之閩。蔣贈以衣履，里黨皆斂貲助之。途遇二布客，欲往福清」。邀與同侣。行數程，客窺囊金，引至空所，縶手足，解奪而去。適有永福陳翁過其旁，脱縛，載諸後車，遂至翁家。翁豪富， 「窺」：異史本作「竊窺」。此上二十九字：鑄本作「縶其手足，解奪而去。適有永福陳翁過其地，脱其縛，載歸其家，翁豪富」。青本、黄本「豪富」作「家富」。諸路商賈多出其門。翁囑南北客代訪父耗， 「父耗」：鑄本作「奚耗」。留大男伴諸兒讀，大男遂止，不復遊矣。〔但評〕按住大男。由是家益遠，音益梗。 此上十六字：鑄本作「大男遂住翁家，不復遊，然去家愈遠，音梗矣」。何昭容孤居三四年，申氏减其費，抑勒令嫁。何自食其力， 「抑勒」：康熙本誤作「抑靳」，黄本作「抑勅」。鑄本無「自食其力」四字。志不摇。申强賣與重慶賈，賈劫取而去。 「重慶賈」：康熙本作「重慶家賈」，今據諸參校本删。「取而」：青本、黄本作「取之」。至夜，以刀自劙。〔馮評〕所謂匹夫不可奪志。賈不敢逼，俟創瘥，又轉鬻於鹽亭賈。至鹽亭，自刺心頭，洞見臟腑。賈大懼，藥敷之。既平，但求作尼，賈告之曰 此上十四字：鑄本作「敷以藥，創平，求爲尼，賈曰」；「敷之」：青本、黄本作「敷心」。：「我有商侣，身無淫具， 淫具：〔吕註〕「蜀先主嘗因天旱禁酒，釀者有刑，吏於人家檢得釀具，欲令與釀酒者同罰。時簡雍從先主遊，見一男子行道，謂先主曰：『彼人欲行淫，何以不縛？』先主曰：『何以知之？』雍曰：『彼有淫具，與欲釀同。』先主大笑，命原欲釀者。」每欲得一人主縫紉， 「人主縫」：青本、黄本作「人縫」。此與作尼無異，亦可少償吾值。」何諾之，賈輿送去。 「何諾之」：鑄本作「何諾」。「賈輿」：異史本作「賃輿」。入門，主人趨出，則奚生也。〔王芑孫評〕奇遇。〔馮評〕天上落下。〔何評〕天也。蓋奚已棄儒爲商。賈以其無婦，故贈之也。相見悲駭，各述苦况，始知有兒，尋父未歸。〔馮評〕帶串。奚乃囑諸客旅偵察大男。而昭容遂以妾爲妻矣。然自歷艱苦，疴痛多疾，不能操作。勸奚納媵。 「旅」：二十四卷本作「侣」。「多疾」：青本、黄本作「多病」。「納媵」：鑄本作「納妾」。奚鑒前禍，不從所請。〔馮評〕又借作渡下。何曰：「妾如争牀笫者，數年間固已從人生子，尚得與君有今日之聚乎？ 鑄本「年間」作「年來」，「之聚乎」作「耶」；二十四卷本「生子」作「生子矣」。且人加我者，隱痛在心，豈及諸身而自蹈之？」〔但評〕「如争牀笫」數語，將往事一提，既以束上，即以起下。集中慣用此筆，其得力可知，故逐段皆爲指出。奚乃囑客侣，爲買三十餘老妾。 「十餘」：二十四卷本作「十許」。〔馮評〕過節無痕。逾半年，客果爲買妾歸。入門則妻申氏，〔王芑孫評〕異哉！各相駭怪。 「駭怪」：鑄本作「駭異」。先是，申獨居年餘，兄苞勸令再適。申從之。惟田産爲子姓所阻， 「子姓」：鑄本作「子侄」。不得售。鬻諸所有，積數百金，携歸兄家。有保寧賈，聞其富有奩貲， 富有奩貲：〔何註〕言妝奩富也。以多金啖苞，賺娶之。而賈老廢不能人。〔但評〕昭容之節以自劙而全；申則以不遇健男，竟得完璧歸趙。斯亦不幸中之大幸也。申懟兄，不安於室，梁縊井投， 此上十一字：鑄本作「申怨兄，不安於室，懸梁投井」。不堪其擾。〔但評〕是止欲求淫具者，即以反映上文。賈怒，搜括其貲，將賣作妾。而聞者嫌三十餘，齒加長。賈將適夔，遂載與俱去。遇奚同肆商，遂貨之而去。 此上二十九字：鑄本作「聞者皆嫌其老。賈將適夔，乃載與俱去。遇奚同肆，適中其意，遂貨之而去」；「嫌三十」：二十四卷本作「皆以三十」，異史本作「皆嫌三十」；「之而去」：青本、黄本作「而去之」；黄本「俱去」作「同去」。「商遂」：鑄本、異史本作「適中其意遂」。〔馮評〕遥接。既見奚，慚懼不出一語。奚問同肆商，略知梗概，因曰：「使遇健男，則在保寧，無再見之期。此亦數也。然今日我買妾，非娶妻，可先拜昭容，修嫡庶禮。」申恥之。奚曰：「昔日汝作嫡，何如哉？」〔何評〕現報。何勸止之，奚不可，操杖臨偪。申不得已拜之，然終不屑承奉，但操作别室。而何悉優容之， 「而何」：鑄本作「何」。亦不忍課其勤惰。奚每與昭容談，輒呼給役其側，何更代以婢，不聽前。會陳公嗣宗宰鹽城， 青本「鹽城」作「鹽亭」，並黄本無「昭容」二字，「聽前」作「聽」。異史本「給役」作「役使」。奚與里人有小争，里人以逼妻作妾揭訟 揭訟：〔何註〕揭其事而訟於官也。揭音訐，舉也，起也，如今日揭貼之揭。奚。〔馮評〕此筆又突兀超妙。公不準理，叱逐之。奚喜，與何竊共頌德。一漏既盡，僮忽叩扉，入白 此上三十五字：青本、黄本「訟奚」作「訟」，「公不」作「陳公不」，「一漏」作「一夕漏」；鑄本「奚喜」作「奚方喜」，「共頌」作「頌公」，「僮忽」作「僮呼」，「入白」作「入報曰」。：「邑令公至。」奚駭極，急覓衣履，則公已至寢門； 「已至」：青本、黄本作「已入」。益駭，不知所爲。何審之，急出曰：「是吾兒也！」〔王芑孫評〕奇遇。遂哭。公乃伏地悲咽。蓋大男從陳翁姓， 異史本、鑄本「陳翁」作「陳公」。青本「悲咽」作「悲哽」。業爲官矣。初，公至自都，迂道過故里，始知兩母皆醮，伏膺哀痛。族中人始知大男已貴， 「族中人始知」：鑄本作「族人知」。反其田廬。〔馮評〕衹兩句便説明。公留僕營造，冀父復返。 「復返」：鑄本作「復還」。〔馮評〕帶前。既而授任鹽亭，又欲棄官尋父，〔馮評〕偏有此簡筆。陳翁苦勸之。 「勸之」：鑄本作「勸止之」。〔馮評〕陳翁隨宦，不漏一筆。會有卜者，使筮焉。卜人曰 「卜人」：二十四卷本、鑄本作「卜者」。：「小者居大，少者爲長；求雄得雌，求一得兩：爲官吉。」〔但評〕繇語奇中，饒有古音。公乃之任。爲不得親，居官不茹葷酒。是日得里人狀，睹奚姓名，〔馮評〕遥接。疑之。陰遣内紀綱竊訪之，果父， 「内紀綱竊訪之」：鑄本作「内使細訪」。青本、黄本「姓名」作「姓」，「果父」作「果父也」。〔馮評〕補筆。乘夜微行而出。見母，〔馮評〕又帶。益信卜者之神。臨去囑勿播，出金二百，令即辦裝歸。至家，門户已新，益畜僕馬， 此上十五字：鑄本作「啟父辦裝歸里，父抵家，門户一新，廣畜僕馬」。居然大家矣。申見大男貴盛，益自斂。兄苞知之，告於官， 上七字：鑄本作「兄苞不憤，訟官」。爲妹争嫡。〔馮評〕如串戲文，無閑空脚色也。〔但評〕未必苞果爲妹争嫡。如此癡頑，特借此以結小人之言，結苞之勸嫁，且通結上文耳。官廉得其情，怒曰：「貪貲勸嫁，去奚已更二夫，何顔争昔年嫡庶耶！」〔但評〕斷獄平允。〔何評〕無可説。重笞之。由此名分益彰。而申姊何，何亦姊之。 「怒曰……姊之」三十七字：鑄本「去奚已更二夫」作「已更二夫尚」，「笞之」作「笞苞」，「益彰」作「益定」；「何亦」作「何」。青本、黄本「怒曰」作「曰」；二十四卷本「姊之」作「姊申」；「申姊」：青本、黄本作「申妹」。衣服飲食，悉不自私。申初懼其復仇，至是益愧悔。 「至是」：鑄本作「今」。奚亦忘其舊惡，俾内外皆呼以太母，但誥命不及耳。
異史氏曰：「顛倒衆生，不可思議，此造物之巧也！ 「此造」：鑄本作「何造」。奚生不能自立於妻妾之間，一碌碌庸人耳。苟非孝子賢母，烏能有此奇合，坐享厚糈以終身哉！」 「厚糈」：鑄本作「富貴」，黄本作「厚精」。
〔但評〕大男之孝出於童，昭容之貞出於庶，事皆僅見，筆難寫生。兼之子留永福，易奚爲陳；父在鹽亭，棄商作賈。天涯咫尺，萍梗何期？又况昭容之轉鬻且三，申氏之更夫已二，事勢固難撮合，文筆豈易彌縫？及其寫大男也，若有知，若無知，任天而動，備歷艱辛。其寫昭容也，能自忍，能自潔，率性以行，洞見臟腑，已是行行血淚，字字酸心。而買來重慶者，爲求祝髮而賺以縫紉；娶自保寧者，爲備小星而嫌其老大。一則因無婦而相贈，一則買老妾而適逢。文之變，則所謂「拔趙幟易漢赤幟」也；文之譎，則所謂「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也；文之巧而捷，則所謂「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也。至准妾作妻，鹽亭初謳邑宰；而尋父得母，寢門乃識陳公；天公固巧爲安排，文心亦善爲恢詭，彼卜語之求一得兩，申苞之爲妹争嫡，事之有無不可必，實文章之斷不可少者。
〔方評〕妾以才德兼優若邵氏者爲上。何昭容才不及邵，而德自勝之，可稱雙璧。
附記
歙縣陳九郎娶范氏，伉儷甚篤。不三年，生子不育。欲置妾延嗣，得仇氏女。儀容韶秀，舉止端莊。雖我見猶憐，而范氏御之甚嚴。居月餘，仇忽仆地，昏不知人，亦未之異也。既而張目四顧，咈然曰：「取衣衣我，取簪簪我。何令我蒙垢若是？」九郎輾然曰：「衣服首飾，爾自取之，胡漫作此態？」仇曰：「我亡姬汪氏也。冤有頭，債有主，我自問七郎要衣飾，何與爾事？且禮别嫌疑，宜速避。」九郎駭甚，范亦駭甚。先是，七郎買妾汪氏，妻吴氏悍妬，日夜不堪，遂殞命紅絲。死之日，僅距數月耳。七郎聞之，遂踉蹌來。老者少者咸集，而吴亦至。至則其人固仇，而音則宛然一汪也。旋獅吼數聲，仇忽突起曰：「今日尚得以大妻壓我耶？自我爲陳家妾，小心謹慎，未嘗有過，奈懷孕三月，凌辱萬端，致死非命。我訴之閻君，徒以事無可據；且妾不犯嫡，死實自取，欲置我枉死城中。我鳴冤不已，乃置爲疑案。後遇包閻君，問訊再三，始令判官勘復。今判官已在門矣，尚得以大妻壓我耶？」吴始色然駭，且曰：「某日當七郎前箠楚我，某日背七郎鞭扑我身無完膚，故死。豈誑語耶？殺人者坐償，律有明條，判官在上，幸爲善復閻君。我必索大妻命，使俱來對質耳。」吴益駭，汗浹如雨，嗌不能言，急走，欲閤扉遠害，而仇已尾之入。凡内外擺設椅桌箱柜及大小器皿，頃刻碎之中庭，雖有賁之勇，不能稍阻其鋒也。于是舉家惶恐，彌日不寧，咸爲吴緩頰，請合葬以安其魄，不許；請多化冥錢以贍其身，不許；請延高僧作七日超度，遲回者久之，曰：「七郎遇我厚，姑緩其事。」然必大妻某每日虔誠跪禱佛前，庶可緩圖。當是時，吴雄風盡戢，惴惴然惟求生不得是懼。至期則越宿齋戒，焚香禮拜，宛轉乞命。觀者如堵。厥後汪附仇體，間日一至，雖不如前之猛厲可畏，而索命一言，終始不易也。七郎與吴計無復之，遯跡他鄉。而九郎亦不勝其擾，將仇退歸母家。其事後遂無聞焉。
（原載還淳方舒巖先生批本聊齋志異）
〔校記〕（底本：康熙本 參校本：青本、黄本、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