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玉，字璧人，廬陵人。父母早喪，遺弟珏，字雙璧，〔馮評〕提筆。始五歲， 「歲」：趙抄本作「載」。從兄鞠養。玉性友愛，撫弟如子；後珏漸長，丰姿秀出，又惠能文，玉益愛之，每曰：「吾弟表表， 表表：〔吕註〕韓愈祭柳子厚文：「子之自著，表表愈偉。」又舒芬與林泗州書：「林見素、王陽，皆一代之表表者。」不可以無良匹。」然簡拔過刻，姻卒不就。適讀書匡山僧寺，夜初就枕，聞窗外有女子聲。窺之，見三四女郎席地坐，數婢陳肴酒， 「肴酒」：鑄本作「設酒」，趙抄本作「設酒肴」。皆殊色也。一女曰：「秦娘子，秦娘子， 「一女曰：秦娘子，秦娘子」：異史本無「一」字；趙抄本、異史本、鑄本「女曰」下作「秦娘子」二十四卷本作「一女曰，秦娘子，恁良宵」。阿英何不來？」〔但評〕此處却説阿英不來，方有中間兩次在途問答言，此文字挪展法也。〔馮評〕露一字。下座者曰：「昨自函谷來，被惡人傷右臂， 「傷」：青本作「傷其」。不能同遊，方用恨恨。」一女曰：「前宵一夢大惡，今猶汗悸。」下座者摇手曰：「莫道莫道！今夕姊妹歡會， 「夕」：鑄本、趙抄本作「宵」。言之嚇人不快。」女笑曰：「婢子膽怯爾爾！ 鑄本、趙抄本、二十四卷本「膽」上有「何」字。便有虎狼銜去耶？若要勿言，須歌一曲，爲娘行侑酒。」女低吟曰：「閒階桃花取次開，昨日踏青，小約未應乖。付囑東鄰女伴 「付囑」：鑄本、青本、二十四卷本作「囑付」。少待，莫相催，着得鳳頭鞋子， 鳳頭鞋子：〔吕註〕見嬌娜「蓮鈎蹴鳳」註。即當來。」吟罷，一座無不嘆賞。談笑間，忽一偉丈夫岸然自外入，鶻睛 鶻睛：〔何註〕言若鹰目之突出也。熒熒，其貌獰醜。衆啼曰：「妖至矣！」倉卒鬨然，殆如鳥散。 鳥散：〔何註〕如鳥獸驚散也。〔但評〕「鳥散」二字，是暗點法。惟歌者婀娜 婀娜：〔何註〕婀音阿上聲，弱貌。娜，那上聲，美貌。柔而長也。娜讀平聲處另一解。不前，被執哀啼；强與支撑，丈夫吼怒，齕手斷指，就便嚼食。女即踣地若死。玉憐惻不可復忍，乃急抽劍， 鑄本、趙抄本「抽劍」作「袖劍」，並異史本、二十四卷本「女即」作「女郎」。「憐惻」：青本作「憐」。拔關出；揮之，中股。股落，負痛逃去。扶女入室，面如塵土，血淋衿袖；驗其手， 「其手」：青本作「其指」。則右拇斷矣。裂帛代裹之，女始呻曰：「拯命之德，將何以報？」玉自初窺時，心已隱爲弟謀， 「心已」：青本作「已」。〔馮評〕帶。因告以意。女曰：「狼疾 狼疾：〔何註〕本孟子。之人，不能操箕帚矣。當别爲賢仲圖之。」〔但評〕妾非毛遂，乃曹丘生。詰其姓氏，答言：「秦氏。」玉乃展衾，俾暫休養，自乃襆被他所。曉而視之，則牀上已空。 「牀上」：鑄本作「牀」。意其自歸，而訪察近村，殊少此姓；廣托戚朋，並無確耗。歸與弟言，悔恨若失。〔馮評〕另提。珏一日偶遊塗野，遇一二八女郎，姿致娟娟；顧之，微笑，似將有言，因以秋波四顧而後問曰：「君甘家二郎否？」 「否」：青本作「耶」。〔馮評〕又突下語。曰：「然。」曰：「君家尊曾與妾有婚姻之約，何今日欲背前盟，另訂秦家？」珏曰 「珏曰」：鑄本作「珏云」。：「小生幼孤，夙好都不曾聞，請言族閥， 族閥：〔何註〕宗族門第也。歸當問兄。」女曰：「無須細道，但得一言，妾當自至。」珏以未禀兄命爲辭，女笑曰：「騃 騃：〔何註〕五駭切，痴也。郎君！遂如此怕哥子耶？既如此，妾陸氏，居東山望村。三日内，當候玉音。」乃别而去。珏歸，述諸兄嫂。〔馮評〕以下。「嫂」字着眼。兄曰：「此大謬語！ 鑄本無「既如此」三字，「三日内」作「三日」。青本「居東」作「山東」，「此大」作「大」。父殁時，我二十餘歲，倘有是説，那得不聞？」又以其獨行曠野，遂與男兒交語，愈益鄙之。因問其貌，珏紅徹面頸，不出一言。嫂笑曰：「想是佳人。」玉曰：「童子何辨妍媸！縱美，必不及秦；待秦氏不諧，圖之未晚。」珏默而退。〔馮評〕又一曲。逾數日，玉在途，見一女子零涕前行，垂鞭按轡而微睨之，人世殆無其匹，使僕詰焉。答曰：「我舊許甘家二郎，因家貧遠徙，遂絶耗問。近方歸，復聞郎家二三其德， 二三其德：〔何註〕衛風·氓之詩也。其詩曰：「女子不爽，士貳其行。士也罔極，二三其德。」背棄前盟。往問伯伯甘璧人，焉置妾也？」〔但評〕對珏面陳，使其歸述，禮之變而得其正者；此而不諧，不得已，而自向璧人言之，責以背盟，問其所處，又禮之變而得其權者。能言而以禮自處，今人之有禽心者，殊羞此鸚鵡。玉驚喜曰 「棄」：青本作「其」。「玉驚」：此用青本，他本「玉」作「甘」。：「甘璧人，即我是也。先人曩約，實所不知。去家不遠，請即歸謀。」乃下騎授轡， 「下騎」：趙抄本作「騎下」。步御以歸。女自言小字阿英。家無昆季，惟外姊秦氏同居。〔馮評〕又帶。始悟麗者即其人也。玉欲告諸其家，女固止之。竊喜弟得佳婦，然恐其佻達招議。〔馮評〕不叙成婚，此是藏筆，觀者自知。久之，女殊矜莊，又嬌婉善言，〔但評〕矜莊，又嬌婉善言，亦是暗映法。母事嫂，嫂亦雅愛慕之。值中秋，夫妻方狎宴，嫂苦招之。珏意悵惘，女遣招者先行，約以繼至；而端坐笑言，良久殊無去志。珏恐嫂待久，故促之， 「苦招」：鑄本作「招」。青本「去志」作「去意」，「待久」作「待」。「故促」：鑄本、趙抄本作「故連促」。女但笑，卒不復去。質旦，晨妝甫竟，嫂自來撫問：「夜來相對， 「妝甫」：趙抄本作「甫妝」。鑄本無「撫問夜來」四字。何爾怏怏？」女微哂之。珏覺有異，質對參差。嫂大駭：「苟非妖物，何得有分身術？」玉亦懼，隔簾而告之曰：「家世積德，曾無怨雠。如其妖也，請速行，幸勿殺吾弟！」〔馮評〕友愛。女靦然曰：「妾本非人， 「靦」：二十四卷本、趙抄本、青本作「覥」。「本非」：趙抄本作「非非」。衹以阿翁夙盟，故秦家姊以此勸駕。自分不能育男女，嘗欲辭去；所以戀戀者， 「戀戀者」：青本作「戀戀」。爲兄嫂待我不薄耳。今既見疑，請從此訣。」〔但評〕見疑而請訣，本非人而實非非人，是爲非人非非人。轉眼化爲鸚鵡，翩然逝矣。〔馮評〕此篇鸚鵡與秦吉了同傳。初，甘翁在時，蓄一鸚鵡甚慧，嘗自投餌。珏時四五歲， 「珏時」：異史本、鑄本、趙抄本作「時珏」。問：「飼鳥何爲？」父戲曰：「將以爲汝婦。」間慮鸚鵡乏食， 「間慮」：鑄本作「間」。則呼珏云：「不將餌去，餓煞媳婦矣！」家人亦皆以此相戲。 「餓煞」：青本作「餓死」。「相戲」：鑄本作「爲戲」。後斷鎮亡去。始悟舊約即此也。 「即此」：鑄本、趙抄本作「云即此」，二十四卷本作「蓋謂此」。然珏明知非人，而思之不置；嫂懸情尤切， 「尤」：鑄本作「猶」。旦夕啜泣。玉悔之而無如何。後二年，爲弟聘姜氏女，意終不自得。有表兄爲粤司李，玉往省之，久不歸。適土寇爲亂，〔馮評〕生波。近村里落，半爲丘墟。珏大懼，率家人避難山谷。山上男女頗雜， 青本「率家人」作「挈家」，「山上」作「上」；異史本、鑄本、趙抄本無「難」字。都不知其誰何。忽聞女子小語，絶類英，嫂促珏近驗之，果英。珏喜極，捉臂不釋。女乃謂同行者曰：「姊且去，我望嫂嫂來。」既至，嫂望見悲哽。女慰勸再三，又謂：「此非樂土。」因勸令歸。衆懼寇至，女固言：「不妨。」乃相將俱歸。女撮土攔户，囑安居勿出，坐數語，反身欲去。嫂急握其腕，又令兩婢捉左右足，女不得已止焉。然不甚歸私室，珏訂之三四始爲之一往。嫂每謂新婦不能當叔意，女遂早起爲姜理妝，梳竟細匀鉛黄，人視之，艷增數倍，如此三日，居然麗人。嫂奇之，因言：「我又無子。欲購一妾，姑未遑暇。 「暇」：鑄本作「假」。不知婢輩可塗澤否？」女曰：「無人不可轉移，但質美者易爲力耳。」〔但評〕天下不可轉移之人，必其爲非人之人，而質美易爲力之人，又已爲人中之人。釋其回，增其美，詩書禮樂，浹髓淪肌，至生色根心，粹面盎背，可以爲人中之完人，可以爲人中之賢人，可以爲人中之聖人。〔何評〕理學語。遂遍相諸婢，惟一黑醜者有宜男 宜男：〔何註〕草，佩之生男。相，乃唤與洗濯，已而以濃粉雜藥末塗之。 趙抄本「唤與」作「與唤」，「藥末」作「末」。如是三日，面色漸黄；四七後， 鑄本「面色」作「面赤」。「後」作「日」。脂澤沁入肌理，居然可觀。〔但評〕撮土禦寇，已分亂離之憂；且於兵燹中匀鉛黄，塗脂澤，丹成换骨，花種宜男。妖乎仙乎？目之以神，抑何神乎？〔馮評〕又帶。日惟閉門作笑，並不計及兵火。一夜，噪聲四起，〔馮評〕叙土寇用斷續之筆。舉家不知所謀。俄聞門外人馬鳴動， 「俄聞」：青本作「俄」。紛紛俱去。既明，始知村中焚掠殆盡，盗縱群隊窮搜，凡伏匿巖穴者， 「巖穴」：鑄本作「岸穴」。悉被殺擄。遂益德女，目之以神。女忽謂嫂曰：「妾此來，徒以嫂義難忘，聊分離亂之憂。阿伯行至，妾在此，如諺所云『非李非柰』， 「非柰」：鑄本、趙抄本作「非桃」。「柰」：康熙本、二十四卷本作「奈」，今用青本。可笑人也。〔但評〕真嬌婉善言。我姑去，當乘間一相望耳。」嫂問：「行人無恙乎？」曰：「近中有大難。 「近中」：青本作「途中」。此無與他人事，秦家姊受恩奢，〔馮評〕又隨手帶叙。意必報之。固當無妨。」嫂挽之過宿，未明已去。玉自東粤歸，聞亂，兼程進。途遇寇，主僕棄馬，各以金束腰間，潛身叢棘中。一秦吉了 秦吉了：〔吕註〕爾雅翼：「秦中有吉了鳥，毛羽黑，有兩耳，如人耳而紅。」○桂海虞衡志：「秦吉了如鸚鵡，紺黑色，丹咮黄距，目下連，頂有深黄文，頂毛有縫，如人分髮。能人言，比鸚鵡尤慧。大抵鸚鵡如兒女，吉了聲則如丈夫。出邕州溪洞中。」唐書：「林邑出結遼鳥。」林邑，今占城，去邕欽州，但隔交趾，疑即吉了也。飛集棘上，〔馮評〕謝氏詩源云：「昔有女子與人情密，凡書札皆憑秦吉了往來。一日，鳥語婦曰：『情急了。』因名情急了，或曰秦吉了，出秦中，能言。」○聞見録：「長寧軍有鳥名秦吉了，能人言。一日，有夷人將錢五千鬻之。曰：『我漢禽也，不願入蠻地。』遂投水而死。今不復産。」展翼覆之。視其足，缺一指，心異之。俄而群盗四合，繞莽殆遍，似尋之。 「殆遍，似尋之」：青本作「尋之殆遍」。二人氣不敢息。盗既散，鳥始翔去。既歸，各道所見，始知秦吉了即所救麗者也。後值玉他出不歸，英必暮至；計玉將歸則早去。 「則早去」：鑄本作「而早出」。珏或會於嫂所，間邀之，則諾而不赴。一夕，玉他往，珏意英必至，潛伏候之。未幾，英果來，暴起要遮而歸於室，女曰：「妾與君情緣已盡，强合之，恐爲造物所忌。少留有餘，時作一面之會，如何？」 「潛伏」：趙抄本作「伏」。「如何」：青本作「何如」。〔但評〕此見道語，較之白衣娘尤高一等。○天下事之强成者，必爲造物所忌。其大者，功名富貴；其小者，一衣一食，一飲一啄，取予之間，皆有定分。少留有餘，則地步寬展矣。快一時之私，便已老到盡頭路去。珏不聽，卒與狎。天明，詣嫂，嫂怪之。女笑云：「中途爲强寇所劫，〔但評〕隨口語但成讖。勞嫂懸望矣。」數語趨出。居無何，有巨狸銜鸚鵡經寢門過。嫂駭絶，固疑是英。 「狸」：青本作「猫」。「固疑」：趙抄本、鑄本作「因疑」。時方沐，輟洗急號，群起噪擊，始得之。左翼沾血，奄存餘息；抱置 「」：異史本、鑄本、趙抄本作「把置」。「喙」：鑄本、趙抄本作「啄」。「室中」：鑄本作「中室」。膝頭，撫摩良久始漸醒。自以喙理其翼。少選，飛繞室中，呼曰：「嫂嫂，别矣！吾怨珏也！」振翼遂去，不復來。
〔何評〕守義報德，禽鳥亦猶人。獨易醜爲美一節，萬無可解耳。
〔方評〕蓋聞有鳥能言，其心獨智。偶爾僑居，猶拖水而救他人之火；不忘故國，曾寄聲而請上皇之安；况阿英于甘宅情意更纏綿哉！杜少陵云：「鸚鵡含愁思，聰明憶别離，翠衿渾短盡，紅嘴謾多知。」可爲阿英寫照。
〔校記〕（底本：康熙本 參校本：異史本、青本、異史本、鑄本、趙抄本、二十四卷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