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氏

《全校會註集評聊齋志異》——蒲松齡

涇河 涇河:〔吕註〕書·禹貢:「涇屬渭汭。」周禮·夏官·職方氏:「正西曰雍州,其川涇汭。」之側,有士人子申氏者,家窶貧, 「之側」:鑄本作「之間」。「窶貧」:諸本均作「屢貧」,今據但本改。竟日恒不舉火。夫妻相對,無以爲計,妻曰:「無已,子其盗乎?」申曰:「士人子,不能亢宗,而辱門户、羞先人,跖而生,不如夷而死!」〔但評〕跖而生不如夷而死,有此操守,可以對天地,質鬼神。妻忿曰:「子欲活而惡辱耶?世不田而農者止兩途:汝既不能盗,我無寧娼耳!」 「羞」:二十四卷本作「貽羞」。「而農」:異史本作「而豐」,青本作「而食」。「止兩」:青本、黄本作「止有兩」。「娼耳」:鑄本作「娼乎」。〔何評〕可惡可恨。申怒,與妻語相侵。妻含憤而眠。申念:爲男子不能謀兩餐,至使妻欲娼,固不如死。〔但評〕室人之謫,真是令人難堪。潛起,投繯庭樹間,但見父來,驚曰:「癡兒!何至於此!」斷其繩,囑曰:「盗可以爲, 「可以」:手稿字跡不清,異史本、二十四卷本作「可以」,此用青本、黄本、鑄本。〔但評〕盜可以爲,出諸士人之口,聞之駭絶。〔馮評〕妻逼其夫,父教其子,奈何,奈何!○盜可爲乎?莊子曰:「盜亦有道。」見胠篋篇。須擇禾黍深處伏之。此行可富,無庸再矣。」妻聞墮地聲驚寤,呼夫,不應;爇火覓之,見樹上繯絶,申死其下,大駭,撫捺之,移時而甦,扶卧牀上。妻忿氣少平,既明,托夫病,乞鄰得稀餌申。申啜已,出而去;至午,負一囊米至。妻問所從來,曰:「余父執皆世家,向以摇尾 摇尾:〔吕註〕前漢書·司馬遷傳:「猛虎處深山,百獸震恐,及其在阱檻之中,摇尾而求食,積威約之漸也。」○韓愈應科目時與人書:「若俯首帖耳,摇尾而乞憐者,非我之志也。」○唐庚詩:「就令摇尾有誰憐?」爲羞, 「可以」:手稿字跡不清,異史本、二十四卷本作「可以」,此用青本、黄本、鑄本。故不屑以相求也。古人云:『不遭者可無不爲。』 不遭者可無不爲:〔吕註〕前漢書·孫寶傳:「御史大夫張忠,辟寶爲屬,後署寶主簿。寶徙入舍,祭竈,請比鄰。忠陰察怪之,使所親問寶。寶曰:『高士不爲主簿,而大夫君以寶爲可,一府莫言非,士安得獨自高?且不遭者可無不爲,况主簿乎!』忠聞之,甚慚,上書薦寶,爲議郎。」 黄本「夫病」作「大病」。鑄本「爲羞」作「羞」。二十四卷本無「古人……不爲」。〔何評〕憤語。今且將作盗,何顧焉!可速炊。我將從卿言,往行劫。」妻疑其未忘前言之忿,含忍之,因淅米 淅米:〔何註〕淅音錫,汰米也。孟子·萬章:「接淅而行。」作糜。申飽食訖,急尋堅木,斧作梃,持之欲出。 「作盗」:青本、黄本作「爲盗」。「欲出」:青本、黄本、鑄本作「欲去」。妻察其意似真,曳而止之。申曰:「子教我爲,事敗相累,當無悔!」〔但評〕似盗非盗,疑假又真。反唇相稽,文情絶妙。絶裾而去。 鑄本「而去」作「而出」。日暮,抵鄰村,違村 違村:〔何註〕去村也。里許伏焉。忽暴雨,上下淋濕,遥望濃樹,將以投止,而電光一照,已近村垣;〔馮評〕寫作盗時,夜景如繪。遠處似有行人,恐爲所窺,見垣下禾黍蒙密, 「垣下」:鑄本作「垣下有」。疾趨而入,蹲避其中。無何,一男子來,軀甚壯偉,亦投禾中。申懼,不敢少動,幸男子斜行去,微窺之,入於垣中。默意垣内爲富室亢氏第, 「甚壯」:黄本作「壯甚」,二十四卷本作「壯」。「意」:異史本、鑄本作「憶」。此必梁上君子,俟其重獲而出,當合有分。又念:其人雄健,倘善取不予,必至用武。自度力不敵,不如乘其無備而顛之。計已定,伏伺良耑。直將鷄鳴, 「伏伺良耑,直將」:青本作「伏俟良專,時將」,黄本「直」作「時」,二十四卷本「耑」作「久」。始越垣出。足未及地,申暴起,梃中腰膂,踣然傾跌,則一巨龜, 二十四卷本「傾跌」下有「視之非人」四字。喙張如盆;〔馮評〕忽斷。大驚,又連擊之,遂斃。先是,〔馮評〕用追叙之筆。亢翁有女,絶惠美,父母皆憐愛之。 「皆憐」:鑄本作「甚憐」。一夜,有丈夫入室,狎逼爲歡。欲號,則舌已入口,昏不知人,聽其所爲而去。羞以告人,惟多集婢媪,嚴扃門户而已。夜既寢,更不知扉何自而開; 青本、黄本「既寢」作「寢」,「扉」作「扇」。「而開」作「開」。入室,則群衆皆迷,婢媪遍淫之。於是相告各駭,以告翁;翁戒家人操兵環綉闥, 「操兵」:青本、黄本作「操刀」,二十四卷本作「操刃」。室中人燭而坐。約近夜半,内外人一時都瞑,忽若夢醒,見女白身卧,狀類癡,良久始寤。〔但評〕此等行踪,不惟龜盗,且是龜劫。翁甚恨之而無如何。積數月,女柴瘠頗殆。每語人:「有能驅遣者,謝金三百。」申平時亦悉聞之。是夜得龜,〔馮評〕忽接。因悟祟翁女者,必是物也。遂叩門求賞。翁喜,延之上座,使人舁龜於庭,臠割之。留申過夜,其怪果絶。乃如數贈之,負金而歸。妻以其隔宿不,方切憂盼; 二十四卷本「庭」作「庭而」。鑄本「隔宿」作「隔夜」,並異史本「方切」作「方且」。見申入,急問之。申不言,以金置榻上。妻開視, 「開視」:黄本、青本作「視」。幾駭絶,曰:「子真爲盗耶?」申曰:「汝逼我爲此,又作是言!」妻泣曰:「前特以相戲耳。今犯斷頭之罪,我不能受賊人累也! 「能受」:鑄本作「能爲」。請先死。」〔馮評〕此婦雖悍,尚有人心,宜其獲享素封。乃奔。〔但評〕固是繳上,亦以見其妻之不愧爲士人婦。申逐出,笑曳而返之,具以實告,妻乃喜。自此謀生産,稱素封焉。

異史氏曰:「人不患貧,患無行耳。其行端者,雖餓不死;不爲人憐,亦有鬼祐也。世之貧者,利所在忘義,食所在忘恥,人且不敢以一文相托,而何以見諒於鬼神乎!」

〔何評〕男盗女娼,用爲串合,彼大腹蹣跚者何人?

〔方評〕甚矣,申氏之委靡也。至妻以爲娼激之,計惟一死。即制梃爲盜,仍一求死故智耳。迨負金歸,而妻駭且泣。泣其且死于妬也,則識力遠矣,天之佑不佑何論哉?人尚以申爲戒,庶使同衾人不願爲娼。

邑有貧民某乙,殘臘向盡,身無完衣,自念何以卒歲?不敢與妻言,暗操白梃,出伏墓中,冀有孤身而過者,劫其所有。懸望甚苦,渺無人跡,而松風刺骨,不復可耐。意瀕絶矣,忽一人傴僂來。 「不復可耐」:二十四卷本作「不復可忍」,鑄本、黄本作「不可復耐」。「忽一」:鑄本作「忽見一」。心竊喜,持梃遽出。則一叟負囊道左,哀曰:「一身實無長物。家絶食,適於婿家乞得五升米耳。」乙奪米,復欲褫其絮襖,叟苦哀之, 「五升」:青本作「五斗」。「哀之」:鑄本作「哀求」。乙憐其老釋之,負米而歸。妻詰其自,詭以「賭債」對。陰念此策良佳,次夜復往。 「其自」:二十四卷本作「其故」。「次夜」:青本作「次日」。居無幾時,見一人荷梃來,亦投墓中,蹲居眺望,意似同道。乙乃逡巡自冢後出。其人驚問:「誰何?」答云:「行道者。」問:「何不行?」曰:「待君耳。」其人失笑。各以意會,並道饑寒之苦。夜既深,無所獵獲。 「獵獲」:青本、黄本作「獵」。乙欲歸,其人曰:「子雖作此道,然猶雛也。前村有嫁女者,營辦中夜,舉家必殆。從我去,得當均之。」乙喜,從之。 「從之」:二十四卷本作「從去」。至一門,隔壁聞炊餅聲,知未寢,伏伺之。 「伺」:手稿本作「祠」,今據衆參校本改。無何,一人啟關荷杖出行汲,二人乘間掩入。見燈輝北舍,他屋皆暗黑。聞一媪曰:「大姐,可向東舍一矚,汝奩妝悉在櫝中,忘扃鐍未也。」 「未也」:鑄本作「來也」。聞少女作嬌惰聲。二人竊喜,潛趨東舍,暗中摸索,得卧櫝,啟覆探之,深不見底。其人謂乙曰:「入之!」乙果入,得一裹,傳遞而出。 「傳遞」:青本作「轉遞」。其人問:「盡矣乎?」曰:「盡矣。」又紿之曰:「再索之。」乃閉櫝加鎖而去。乙在其中, 「在其中」:青本、黄本作「在中」。窘急無計。未幾,燈火亮入,先照櫝。聞媪云:「誰已扃矣。」於是母及女上榻息燭。 二十四卷本「及女」作「女」,「媪云」作「媪曰」。乙急甚,乃作鼠嚙物聲。女曰:「櫝中有鼠!」媪曰:「勿壞而衣。我疲頓已極,汝宜自覘之。」女振衣起,發扃啟櫝。乙突出,女驚仆;乙拔關奔去,雖無所得,而竊幸得免。 「幸得」:鑄本作「幸獲」。嫁女家被盗,四方流播,或議乙,乙懼,東遯百里,爲逆旅主人賃作傭。年餘,浮言稍息,始取妻同居,不業白梃矣。此其自述,因類申氏,故附之。 「邑有貧民……故附之」:青本中此段附於某乙後,鑄本「附之」作「附志之」。

〔校記〕(底本:手稿本 參校本:青本、黄本、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