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伊璜， 查伊璜：〔吕註〕名繼佐。浙江海寧人。浙人。清明飲野寺中，見殿前有古鐘，大於兩石甕， 「一手」：青本作「手」。而上下土痕手跡，滑然如新，疑之；俯窺其下，有竹筐受八升許，〔何評〕觚賸無此事。不知所貯何物。使數人摳 摳：〔何註〕音彄，提也。曲禮：「摳衣趨隅。」耳，力掀舉之，無少動，益駭，乃坐飲以伺其人。居無何，有乞兒入，〔馮評〕敢題嵇喜爲凡鳥，笑比陶潛是乞兒。淵明有乞食詩，愈爲陶公出色。攜所得糗糒，堆纍鐘下。乃以一手起鐘， 「數四」：鑄本、異史本作「數回」。一手掬餌置筐内，往返數四始盡； 「若男兒」：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作「若個男兒」。已復合之，乃去。移時復來，探取食之，食已復探，輕若啟櫝。一座盡駭，查問：「若男兒胡行乞？」 鑄本無「攜」字。答以啗啖多，無傭者。〔馮評〕吴曰：「大丈夫不做公侯，寧爲乞丐。」查以其健，勸投行伍。乞人愀然，慮無階。查遂攜歸。 「將軍」：康熙本作「將軍者」。餌之，計其食略倍五六人；爲易衣履，又以五十金贈之行。後十餘年，查猶子令於閩，有吴將軍六一者忽來通謁， 「而將軍」：二十四卷本作「將軍」。「傴僂」：康熙本作「僂傴」。款談間，問：「伊璜是君何人？」答言：「爲諸父行。與將軍何處有素？」曰：「是我師也。十年之别，頗復憶念，煩致先生一賜臨也。」〔馮評〕二鬼雙鳥，殊途同歸。漫應之，自念叔名賢，何得武弟子？會伊璜至，因告之，伊璜茫不記憶。〔馮評〕今古茫茫世眼多，悶來卻笑英雄賤。因其問訊之殷，即命僕馬，投刺於門。將軍趨出，逆諸大門之外。視之殊昧生平，竊疑將軍誤，而將軍傴僂益恭。 「登堂」：手稿本無「堂」字，今據諸參校本補。肅客入，深啟三四關，忽見女子往來，知爲私廨，屏足立。將軍又揖之。少間登堂， 「整衿」：鑄本、異史本無「整」字。則捲簾者、移座者並皆少姬。既坐，方擬展問，將軍頤少動，一姬捧朝服至，將軍遽起更衣。查不知其何爲。衆姬捉袖整衿訖， 「作於」：鑄本作「坐於」。「請衽何趾，乃去」：二十四卷本作「請衽，闔扉乃去」。先命數人捺查座上，不使動，而後朝拜，如覲君父。查大愕，莫解所以。拜已以便服侍坐，笑曰：「先生不憶舉鐘之乞人耶？」〔但評〕「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二語恰爲查、吴二公寫照。查乃悟。既而華筵高列，家樂作於下。酒闌，羣姬列侍。將軍入室，請衽何趾乃去。 此上十五字：鑄本、異史本「他」作「别」；二十四卷本無「數」字，「虧」作「遺」；青本「養厮」作「厮養」。查醉，起遲，將軍已於寢門外三問矣。查不自安，辭欲返。將軍投轄 投轄：〔吕註〕前漢書·陳遵傳：「陳遵字孟公，每大飲，賓客滿堂，輒關門取客車轄投井中，雖有急，終不得去。」下鑰，錮閉 錮閉：〔何註〕猶言堅閉。之。見將軍日無他作，惟點數姬婢、養厮卒，及騾馬服用器具，督造記籍，戒無虧漏。 「幾滿」：青本作「已滿」。〔何評〕觚賸無此事。查以將軍家政，故未深叩。一日，執籍謂查曰：「不才得有今日，悉出高厚之賜。〔馮評〕予妄添一句：「惟不恥自迷乞人，所以能破格報恩。」篇中「乞人」字三見，皆好看字眼。一婢一物，所不敢私，敢以半奉先生。」〔但評〕淮陰侯之報漂母，轉不及此。查愕然，不受。將軍不聽，出藏鏹數萬，亦兩置之。按籍點照，古玩牀几，堂内外羅列幾滿。 此上二十字：青本「令」作「命」，「且」作「具」，「應」作「然」。查固止之，將軍不顧，稽婢僕姓名已，即令男爲治裝，女爲斂器，且囑敬事先生。百聲悚應。 此上十字：手稿本「見」下原有「者」字，「如」原作「具」，塗改。〔馮評〕淋漓酣暢。昔人云：「英雄第一開心事，撒手千金報德時。」又親視姬婢登輿，厩卒捉馬騾闐咽並發乃返。别查後，查以「修史」一案，株連 株連：〔吕註〕劉熙釋名：「罪及餘人曰株。株，誅也。如誅木根，枝葉盡落也。」被收；卒得免，皆將軍力也。
異史氏曰：「厚施而不問其名，真俠烈古丈夫哉！而將軍之報，其慷慨豪爽，尤千古所僅見。如此胸襟， 「之相遇」：二十四卷本無「之」字。自不應老於溝瀆。以是知兩賢之相遇， 青系無此篇。非偶然也。」
〔但評〕此事自當以觚賸爲詳。至叙易衣贈金而不問其名，執籍圖報而不忘其賜，豪杰相遇，迥出風塵。筆亦超脱可喜。
〔何評〕此與觚賸所記互異，竊意觚賸得之。
〔王芑孫評〕厚施而不望其報，先生之度量超越也；報之而百倍其物，將軍之襟懷更豪爽也。
〔方評〕六奇得查，洵爲知己。然國有干城，而使之乞食於野，伊誰之過歟？余又有悲夫有六奇之才，並無伊璜之知，其終身湮没，將何以自慰也？
附録
觚賸·雪遘一則：浙江海寧縣查孝廉，字伊璜，才華豐艷，而風情瀟灑。常謂滿眼悠悠，不堪酬對；海内奇杰，非從塵埃中物色，未可得也。家居歲暮，命酒獨酌。頃之，愁雲四合，雪大如掌。因緩步至門，冀有乘興佳客，相與賞玩。見一丐者避雪廡下，强直而立。孝廉熟視良久，心竊異之，因呼之入，坐而問曰：「我聞街市間，有手不曳杖，口若銜枚，敝衣枵腹而無飢寒之色，人皆稱爲鐵丐者，是汝耶？」〔馮評〕畫出英雄，不入俗眼。曰：「是也。」問：「能飲乎？」曰：「能。」因令侍童以壺中餘酒傾甌與飲。丐者舉甌立盡。孝廉大喜，復熾炭發醅，與之約曰：「汝以甌飲，我以卮酬，竭此醅乃止。」丐盡三十餘甌，無醉容，〔馮評〕豪甚。而孝廉頹卧胡牀矣。侍童扶掖入内；丐逡巡出，仍宿廡下。達旦，雪霽，孝廉酒醒，謂其家人曰：「我昨與鐵丐對飲甚歡。觀其衣，極藍縷，何以禦此嚴寒？亟以我絮袍與之。」丐披袍而去，亦不求見致謝。明年，孝廉寄寓杭之長明寺。暮春之初，偕侣攜觴，薄遊湖上。忽遇前丐於放鶴亭側，露肘跣足，昂首獨行。復挈之歸寺，詢以舊袍何在。曰：「時當春杪，安用此爲？已質錢付酒家矣。」孝廉奇其言，因問：「曾讀書識字否？」丐曰：「不讀書識字，不至爲丐也。」孝廉悚然心動，薰沐而衣履之。徐諗其姓氏里居。丐曰：「僕系出延陵，心儀曲逆，家居粤海，名曰六奇。〔馮評〕六奇家世潮陽，以樗蒲故，遂爲窶人。既歸充驛卒，會王師入粵，所向有功，官至廣東提督。後卒贈少師兼太子太師，諡順恪。衹以早失父兄，性好博逸，遂至落拓江湖，流轉至此。因念叩門乞食，昔賢不免；僕何人斯，敢以爲污。不謂獲遘明公，賞於風塵之外，加以推解之恩，僕雖非淮陰少年，然一飯之惠，其敢忘乎！」孝廉亟起而捉其臂曰：「吴生固海内奇杰也！我以酒友目吴生，失吴生矣。」仍命寺僧沽梨花春一石，相與日夕痛飲，盤桓累月，贈以屝屨之資，遣歸粤東。六奇世居潮州，爲吴觀察道夫之後。略涉詩書，耽遊盧雉，失業蕩産，寄身郵卒，故於關河孔道，險阻形勝，無不諳熟。維時天下初定，王師由浙入廣，舳艫相銜，旌旗鉦鼓，喧耀數百里不絶。凡所過都邑，人民避匿村谷間，路無行者。六奇獨貿貿然來。邏兵執送麾下，因請見主帥，備陳粤中形勢，傳檄可定。「奇有義結兄弟三十人，素號雄武。衹以四海無主，擁衆據土，弄兵潢池。方今九五當陽，天旅南下，正蒸庶徯蘇之會，豪杰効用之秋。苟假奇以遊扎三十道，先往馳諭，散給羣豪，近者迎降，遠者響應，不逾日而破竹之形成矣。」如其言行之，粤地悉平。由是六奇運箸之謀，所投必合；扛鼎之勇，無堅不破。征閩討蜀，屢立奇功，數年之間，位至通省水陸提督。〔馮評〕英雄一去江山寡，悶來衹覺英雄賤。如此排場，淮陰登壇，何以加茲。當六奇流落不遇時，自分以污賤終；一遇查孝廉，解袍衡門，贈金蕭寺，且有海内奇杰之譽，遂心喜自負，獲以奮跡行伍，進秩元戎。〔馮評〕又迴繞一段。分外出色。嘗言天下有一人知己，無若查孝廉者。康熙初，開府循州，即遣牙將持三千金存其家；另奉書幣，邀致孝廉來粤。供帳舟輿，俱極腆備。將度梅嶺，吴公子已迎侯道左，執禮甚恭。樓船簫鼓，由胥江順流而南。凡轄下文武僚屬，無不願見查先生，争先饋貽，箧綺囊珠，不可勝紀。去州城二十里，吴躬自出迎，八騶前馳，千兵後擁，導從儀衛，上擬侯王。既迎孝廉至府，則蒲伏泥首，自稱：「昔年賤丐，非遇先生，何有今日！幸先生辱臨，糜丐之身，未足酬德。」居一載，軍事旁午，凡得查先生一言，無不立應。義取之貲，幾至鉅萬。〔馮評〕得此一事寫報恩，從無可着筆處着筆，十分精神飽滿圓足。其歸也，復以三千金贈行曰：「非敢云報，聊以志淮陰少年之感耳。」先是苕中有富人莊廷鑨者，購得朱相國史概，博求三吴名士，增益修飾，刊行於世。前列參閲姓氏十餘人，以孝廉夙負重名，亦偕列焉。未幾，私史禍發，凡有事於是書者，論置極典。吴力爲孝廉奏辯得免。孝廉嗣後益放情詩酒，盡出其橐中裝，買美鬟十二，教之歌舞。每於長宵開宴，垂簾張燈，珠聲花貌，艷徹簾外，觀者醉心。孝廉夫人亦妙解音律，親爲家伎拍板，正其曲誤。以此查氏女樂，遂爲浙中名部。昔孝廉之在幕府也，園林極勝，中有英石峰一座，高可二丈許，嵌空玲瓏，若出鬼製，孝廉極所心賞，題曰「縐雲」。閲旬往視，忽失此石，則已命載巨艦送至孝廉家矣。涉江逾嶺，費亦千緡。今孝廉既没，青娥老去，林荒池涸，而英石峰巋然尚存。〔馮評〕遠村曰：「我讀此則，覺滿腹酒氣拂拂從肝膈間出，豪吟昔人詩云：『一回酒渴思吞海，幾度詩狂欲上天。』勝讀淮陰侯傳矣。」
（原載青柯亭本聊齋志異）
香祖筆記一則：海寧孝廉查伊璜繼佐，崇禎中名士也。嘗冬雪，偶步門外，見一丐避廡下，貌殊異，呼問曰：「聞市井有鐵丐者，汝是否？」曰：「是也。」「能飲乎？」曰：「能。」引入發醅，坐而對飲。查已酩酊，而丐殊無酒容。衣以絮衣，不謝徑去。明年復遇之西湖放鶴亭下，露肘跣行。詢其衣，曰：「入春不須此，已付酒家矣。」曰：「曾讀書識文字乎？」曰：「不讀書識字，何至爲丐耶？」查奇其言，爲具湯沐而衣履之。詢其氏里，曰：「吴姓，六奇名，東粤人。」問何以丐，曰：「少好博逸，敗其産，故流轉江湖。自念叩門乞食，昔賢不免，僕何人，敢以爲污。」查遽起，捉其臂曰：「吴生海内奇士，我以酒徒目之，失吴生矣！」留與痛飲一月，厚資遣之。六奇者家世潮陽，祖明世爲觀察，以樗蒲故遂爲窶人。既歸粵，寄食充驛卒，稔知關河阨塞形勢。會王師入粤，邏者執六奇，六奇曰：「請得見大帥言事。」既見，備陳諸郡形勢，因請給遊札數十通，散其土豪，所至郡縣，壁壘皆下。帥上其功，十年中纍官至廣東水陸師提督。孝廉家居，久不復記憶前事。一旦，有粤中牙將叩門請謁，致吴書問，以三千金爲壽，邀致入粤。水行三千里，供帳極盛；度梅嶺，已遣其子迎候道左。所遇部下將吏，皆負籣抱弩矢爲前驅。抵惠州，吴躬自出迎，導從雜沓，擬於侯王。至戟門，則蒲伏泥首；登堂，北面長跪，歷叙往事，無所忌諱。入夜，置酒高會，身行酒炙；歌舞妙麗，絲竹迭陳；諸將遽起爲壽，質明始罷。自是留止一載，裝累鉅萬。將歸，復以三千金爲壽，錦綺珠貝、珊瑚犀象之屬，不可訾計。查既歸，數年，值吴興私史之獄，牽連及之，吴爲之營救，查遂獲免于難。初，查在惠州幕府，一日遊後圃，圃有英石一峰，高二丈許，深賞異之。再往，已失此石。問之，則以巨艦載至吴中矣。今石尚存查氏之家。六奇後卒官，贈少師，兼太子太師，諡順恪。
（原載吕湛恩聊齋志異註）
〔校記〕（底本：手稿本 參校本：康熙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青本、鑄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