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城殷天官， 殷天官：〔吕註〕名士儋，字棠川。明嘉靖庚子舉人，丁未進士，官吏部尚書，諡文莊。少貧，有膽略。邑有故家之第，廣數十畝，樓宇連亘， 連亘：〔何註〕亘，個鄧切，延袤也。詩：「亘之秬秠。」 「亘」：異史本作「垣」。常見怪異，以故廢無居人；久之，蓬蒿漸滿，白晝亦無敢入者。會公與諸生飲，或戲云：「有能寄此一宿者，共醵 醵：〔吕註〕禮·禮器：「周禮其猶醵與。」註：「醵，合錢飲酒也。」〔何註〕會集也。爲筵。」公躍起曰：「是亦何難！」携一席往，衆送諸門，戲曰：「吾等暫候之。如有所見，當急號。」公笑云：「有鬼狐，當捉證耳。」遂入。見長莎蔽徑，蒿艾如麻。時值上弦， 上弦：〔吕註〕左傳註：「月體無光，待日照而光生。半則爲弦，全乃成望。」歷書：「月至八日上弦，至二十三日下弦。」詩：「如月之恒。」箋：「日月至朔交會，俱右行於天。日遲月疾，從朔而分。至三日，月去日已當二次，始死魄而出，漸漸遠日而月光稍長。八日、九日，大率月體正半昏，而中似弓之張而弦直，謂上弦也。後漸進，至十五、十六，月體滿，與日正相當，謂之望，謂體滿而相望也。從此漸虧，至二十三日、二十四日，亦正半在，謂之下弦。」幸月色昏黄， 「幸」：青本作「新」。「昏」：二十四卷本作「暈」。門户可辨，摩娑 摩娑：〔何註〕猶俗謂循牆摩壁之意。又作摩挲。韓愈石鼓歌：「誰復著手更摩挲。」數進，始抵後樓。登月臺，光潔可愛，遂止焉，西望月明，惟銜山一綫 綫：〔何註〕線同。耳。〔馮評〕點綴小景如畫。坐良久，更無少異，竊笑傳言之訛， 訛：〔何註〕同譌，錯誤也。席地枕石，卧看牛女。一更向盡， 青本無「一更」二字。恍惚欲寐。樓下有履聲，籍籍而上。假寐睨之，見一青衣人，挑蓮燈；猝見公，驚而却退，語後人曰：「有生人在。」下問：「誰也？」答云：「不識。」俄一老翁上，就公諦視，曰：「此殷尚書。 「誰也」：鑄本作「誰何」。青本「就公」作「就」。康熙本「書」右下有「也」字。其睡已酣，但辦吾事。相公倜儻， 倜儻：〔吕註〕倜音惕。説文：「倜儻，不羈也。」〔何註〕文選：「雅志倜儻。」亦作俶儻。卓異也。儻，湯上聲。或不叱怪。」乃相率入樓，樓門盡闢。移時，往來者益衆，樓上燈輝如晝。公稍稍轉側，作嚏 嚏：〔何註〕音帝，噴鼻也。詩：「願言則嚏。」咳。翁聞公醒乃出，跪而言曰：「小人有箕箒女， 箕箒女：〔吕註〕東觀漢記：「吕公謂高祖曰：『臣有弱息，願奉箕箒。』」〔何註〕奉箕箒，爲婦也。今夜于歸。 「跪」：康熙本作「跽」。「夜」：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作「值」。不意有觸貴人，望勿深罪。」〔馮評〕狐亦爽朗可愛。公起，曳之曰：「不知今夕嘉禮，慚無以賀。」翁曰：「貴人光臨，壓除兇煞，幸矣。即煩陪坐，倍益光寵。」公喜，應之。入視樓中，陳設芳麗。 「芳」：鑄本作「綺」。遂有婦人出拜，年可四十餘。翁曰：「此拙荆。」 拙荆：〔何註〕稱妻也。公揖之。俄聞笙樂聒耳，有奔而上者，曰：「至矣！」翁趨迎，公亦立俟。少選， 少選：〔何註〕猶少待也。〔吕註〕吕覽：「少選，發而視之。」註：「少選，須臾也。」籠紗 籠紗：〔何註〕以紗籠燭也。宋太祖以葛籠燭，曰鐙籠。清異録：「丁朱崖家有絳紗籠。」一簇導新郎入。 「選」：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作「間」。「籠」：異史本作「嘗」。年可十七八，丰采韶秀。翁命先與貴客爲禮。少年目公。公若爲儐， 儐：〔吕註〕禮·聘儀註：「入紹禮曰相，出接賓曰擯。」○按：擯，一作儐。執半主禮。次翁婿交拜，已，乃即席。少間，粉黛雲從，酒胾 胾：〔吕註〕正字通：「切肉曰胾。」〔何註〕：側吏切，肉也，肴饌也。魯頌：「毛包胾羮。」霧霈， 霧霈：〔何註〕霈音沛。霧霈，熱氣蒸騰。玉碗金甌，光映几案。酒數行，翁唤女奴請小姐來。女奴諾而入，良久不出，翁自起，搴 搴：〔何註〕搴音愆，以手引取物也。幃促之。俄婢媪 媪：〔何註〕烏皓切，老婦也。數輩，擁新人出：環珮璆然， 環珮璆然：〔何註〕璆音求，玉聲也。孔子世家：「環珮玉聲璆然。」麝蘭散馥。翁命向上拜。起， 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無「數」字。「麝蘭」：青本作「蘭麝」。「起」：鑄本作「送」。即坐母側。微目之，翠鳳明璫， 明璫：〔何註〕璫音當，充耳也。〔吕註〕李端襄陽曲：「雀釵翠鳳動明璫。」容華絶世。既而酌以金爵，大容數斗。公思此物可以持驗同人，陰内袖中。偽醉隱几，穨然而寢。 「寢」：青本作「寐」。皆曰：「相公醉矣。」居無何，聞新郎告行，笙樂暴作，紛紛下樓而去。已而主人斂酒具，少一爵，冥搜不得。或竊議卧客， 康熙本「冥搜」作「冥」，「議」下有「其」字。翁急戒勿語，惟恐公聞。移時内外俱寂，公始起。暗無燈火，惟脂香酒氣充溢 溢：〔何註〕音逸，滿盈也。四堵。 「充」：青本作「盈」，鑄本、異史本作「光」。視東方既白，乃從容出，探袖中，金爵猶在。及門則諸生先俟， 鑄本「諸生」作「諸人」，「俟」作「候」。疑其夜出而早入者；公出爵示之，衆駭問，因以狀告， 「因」：鑄本作「公」。共思此物非寒士 寒士：〔吕註〕世説：「劉中郎遇褚司徒入朝，以腰扇障日。中郎從側過曰：“作如此舉止，羞面見人，扇障何益？”褚曰：“寒士不遜！”中郎曰：“不能殺袁劉，安得免寒士？”」杜甫詩：「安得廣厦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顔。」△按：劉中郎事見南齊書·劉祥傳。世説新語中寒士爲孫綽事。所有乃信之。後舉進士， 鑄本「後」下有「公」字。任於肥丘。有世家朱姓宴公， 「世家朱姓宴公」：手稿本不清，今從諸參校本補。命取巨觥， 巨觥：〔何註〕巨，大也。觥，姑横切，酒器。詩：「稱彼兕觥。」久之不至。有細奴掩口與主人語，主人有怒色。俄奉金爵勸客飲。諦視之， 青本無「諦」字。款式雕文與狐物更無殊别。大疑，問所從製，答云：「爵凡八隻，大人爲京卿時，覓良工監製。此世傳物，什襲 什襲：〔吕註〕闞子：「宋之愚人得燕石於梧臺之東，歸而藏之，以爲寶，革匱十重，緹巾什襲。」○山海經註：「燕山多嬰石，似玉，有符采，嬰帶，所謂燕石也。」△按：闞子，應作後漢書·應劭傳註引闕子。已久；緣明府 明府：〔吕註〕後漢書·張湛傳明府註：「郡守所居曰府。明府者，尊高之稱。」前漢書：延壽爲東郡太守，門卒謂之明府，亦其義也。賓退録：「明府，漢人以稱太守，唐人以稱縣令。」○按：今依唐人稱縣令曰明府。辱臨，適取諸箱簏， 簏：〔何註〕音禄，竹器。僅存其七。疑家人所竊取，而十年塵封如故，殊不可解。」公笑曰：「金杯羽化矣， 金杯羽化：〔吕註〕唐書·柳公權傳：「公權善書，公卿贈巨萬，及爲守藏奴海鷗、龍安盗用。嘗别貯杯盂一笥，緘縢如故，而器皆亡。奴妄言叵測者，柳笑曰：“金杯羽化矣。”不復詰。」〔但評〕「金杯羽化」是飛觥好註解。然世守之珍不可失。僕有一具，頗近似之，當以奉贈。」終筵歸署，揀爵馳送之。 「馳」：鑄本作「持」。主人審視，駭絶，親詣謝公；詰 詰：〔何註〕音蛣，問也。所自來，公乃歷陳顛末， 「乃」：鑄本作「爲」。始知千里之物，狐能攝致，而不敢終留也。〔但評〕攝致千里之物而不敢終留，可見狐本不爲怪。○或笑狐攝人之物，自妝門面，終非己有，豈不可羞？吾謂：天下之物，當與天下公之。浮生如寄，除倫常性分之外，何者是自己所有？凡一切所有之物，雖暫寄於我，終久還當寄之他人。彼斤斤自守，而曰是我所自有也，亦甚愚也。
〔但評〕妖固由人興也。鬼狐之據人第宅，亦因其可欺而欺之耳。鬼狐不畏貴人，衹畏正人。正人者，道義之氣，純是陽剛，彼陰邪者曷敢當之？不然者，其氣先已自餒，鬼狐乃得而乘之矣。今狐之言曰：「相公倜儻，或不叱怪。」可知狐本不爲怪，特鄙瑣者自怪之耳。以倜儻之人，狐且尊之敬之，况能養浩然之氣者哉！
〔何評〕假寐，曳翁，揖媪，儐婿，寫尚書倜儻如畫，然要是有膽略耳。竊爵還爵，並見尚書雅度。
〔方評〕吾見世之嫁女者矣：家非素封，而燈燭輝煌，麝蘭馥郁，其玉杯金爵，間有世家莫及者，迫事過而門内空空，一如狐之不能終留矣。偶窮其顛末，或曰移之巨室也，或曰得之親友之轉相張羅者也，是豈不可以已乎？此之謂浮靡。
〔校記〕（底本：手稿本 參校本：康熙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青本、鑄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