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陰王慕貞，世家子也。偶遊江浙，見媪哭於途，詰之，言：「先夫止遺一子，今犯死刑，誰有能出之者？」王素慷慨，誌其姓名，出橐中金爲之斡旋， 斡旋：〔吕註〕玉篇：「斡，烏括切；旋也，運也。與幹别。」竟釋其罪。〔但評〕慷慨，真難得。其人出，聞王之救己也，而茫然不解其故，訪詣旅邸， 「而茫然」：鑄本作「茫然」。「詣」：二十四卷本作「諸」。感泣謝問。王言：「無他，即憐汝老母耳。」其人大駭，自言母故已久。 此上二十字：鑄本作「王曰無他、憐汝母老耳。其人大駭曰」。王亦異之。抵暮，媪來申謝，王咎其謬誣。媪曰：「實相告：我東山老狐也。二十年前曾與兒父有一夕之好，故不忍其鬼之餒 鬼之餒：〔何註〕餒本作餧。左傳·宣四年：「鬼猶求食，若敖氏之鬼不其餒而。」言無嗣則其鬼無食而餒也。〔但評〕不過一夕之好，又遠在廿年前，不忍其鬼之餒而，媪真可敬。也。」 「鬼之餒」：異史本、鑄本、二十四卷本作「兒之餒」，今據青本、黄本改。王悚然起敬，再欲詰之，已失所在。〔但評〕爲其止遺一子，而出金爲子斡旋，存人之孤也。狐以與有父有一夕之好而不忍死其孤，假手於王，而終得所以報之，而亦爲之存其孤。狐之義爲何如哉！至其假託菩薩，事涉荒唐，然安知非菩薩使之來耶？蓋一念之善，天必報之。向使狐無此女，亦必有爲之生子，爲之撫孤者矣。先是，王妻賢而好佛， 鑄本「失所在」作「杳」。「而好佛」：青本、黄本作「好佛」。不茹葷酒；治潔室，懸觀音像，以無子嗣， 「子嗣」：鑄本作「子」。日日焚禱其中。而神又最靈，輒示夢，教人趨避，以故家中事皆取决焉。後有疾，綦篤，移榻其中，又别設錦裀於内室而扃其户，若有所伺。王以爲惑，而以其疾勢昏瞀，不忍傷之。卧病二年，惡囂，常屏人獨寢。潛聽之，似與人語；啟門視之，則寂然矣。病中他無所慮，有女十四歲， 「則寂然矣」：鑄本作「又寂然」。「有女」：青本、黄本作「有女子」。惟日催治裝遣嫁。既醮，呼王至榻前，執手曰：「今訣矣！初病時，菩薩告我命當速死。念不了者，幼女未嫁，因賜少藥，俾延息以待。去歲，菩薩將回南海，留案前侍女小梅，爲妾服役。今將死，薄命人又無所出。保兒，妾所憐愛，恐娶悍妬之婦， 「悍妬之婦」：鑄本作「悍怒之婦」，青本、黄本作「妬婦」。令其子母失所。小梅姿容秀美，又温淑，即以爲繼室可也。」〔但評〕借端而入。其言則荒唐，其事則神妙。——蓋王有妾， 「有妾」：青本、黄本作「有一妾」。生一子，名保兒。王以其言荒唐， 荒唐：〔吕註〕莊子·天下篇：「以謬悠之説，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詞，時恣縱而不儻。」曰：「卿素敬者神，今出此言，不已褻乎？」答云：「小梅事我年餘，相忘形骸， 「形骸」：鑄本、黄本、二十四卷本作「形體」。我已婉求之矣。」〔但評〕自叙而自解之，遂令人忘其事之荒唐，忘其言之褻瀆。問：「小梅何處？」曰：「室中非耶？」方欲再詰，闔眼已逝。王夜守靈幃，聞室中隱隱啜泣，大駭，疑爲鬼；唤諸婢妾啟鑰視之，則二八麗者， 「闔眼」：二十四卷本作「瞑目」，鑄本作「閉目」。「麗者」：二十四卷本作「麗人」。縗服在室。衆以爲神，共羅拜之。〔但評〕從天降下，貌又非凡，焉得不神明而羅拜之。女斂涕扶掖。王凝注之，俯首而已。王曰：「如果亡室之言非妄，請即上堂，受兒女朝謁；如其不可，僕亦不敢妄想，以取罪過。」女靦然出，竟登北堂。王使婢爲設座南向， 「設座」：青本、黄本作「設席」。王先拜，女亦答拜；下而長幼卑賤以次伏叩，女莊容坐受；〔但評〕「靦然」二字，直貫到「荘容坐受」止。蓋自託於神，而衆亦以爲神；王又言「不敢妄想，以取罪過」，則不得不居然以神自處。既以神自處，而受其朝謁，自覺靦然耳。惟妾至則挽之。〔但評〕妝神妝鬼，而以禮自處，故舉止落落大方。自夫人卧病，婢惰奴偷，家久替。衆參已，肅肅列侍，女曰：「我感夫人誠意， 「誠意」：鑄本作「盛意」。羈留人間，〔但評〕得體。又以大事相委，汝輩宜各洗心，爲主效力，從前愆尤，悉不計校； 「計校」：青本、黄本、二十四卷本作「校計」。不然，莫謂室無人也！」〔但評〕以神道設教，假便宜行事，女兼用此二法，是以人知敬畏，立挽頹風。○正大光明，恩威並用，是神人警世語；是大帥誓師語。非託大語，是踏實語。共視座上，真如懸觀音圖像，時被微風吹動。 「動」：青本、黄本、二十四卷本作「動者」。聞言悚惕， 悚惕：〔何註〕畏敬也。詩·商頌：「不戁不竦。」易·乾卦：「夕惕若。」鬨然並諾。〔但評〕既折服衆心，自然諸事順手。女乃排撥喪務，一切井井，由是大小無敢懈者。女終日經紀内外，王將有作，亦禀白而行；然雖一夕數見，並不交一私語。既殯，王欲申前約，不敢徑告，囑妾微示意，女曰：「妾受夫人諄囑，義不容辭；〔但評〕得體。但匹配大禮，不得草草。年伯黄先生，〔馮評〕「年伯」二字亦非浪下，篇首固云世家子也。位尊德重，求使主秦晉之盟，則惟命是聽。」〔但評〕老成持重，思深慮遠。○惟神而必須人主盟，神亦無如斯人何矣。主盟而必黄先生，先生則又神於神矣。時沂水黄太僕，致仕閑居， 「致仕」：異史本作「致任」。今據參校本改。於王爲父執，往來最善。王即親詣，以實告。黄奇之，即與同來。女聞，即出展拜。黄一見，驚爲天人，遜謝不敢當禮；既而助妝優厚，成禮乃去。女饋遺枕履，若奉舅姑，由此交益親。合卺後，王終以神故，褻中帶肅，時研詰菩薩起居。女笑曰：「君亦大愚，焉有正直之神，而下婚塵世者？」王力審所自，女曰：「不必研窮，既以爲神，朝夕供養，自無殃咎。」〔但評〕不妨直露本相，仍作葫蘆提語，言其所當然，而不言其所以然。神而不神，不神而神，斯其所以神。○天下愚夫愚婦，往往輕信鬼神，至一石一木之微，且震驚而禱媚之，牢不可破。本非神也，既神之，則亦居然享其朝夕供養焉耳。〔馮評〕似真似幻，似神似人，令讀者眼光霍霍不定。女御下常寬，非笑不語；然婢賤戲狎時， 「研窮」：黄本作「研詰」。「婢賤」：青本、黄本作「婢漸」。遥見之，則默默無聲。女笑諭曰：「豈爾輩尚以我爲神也耶？ 「神耶」：青本、黄本作「神也耶」。我何神哉！實爲夫人姨妹，少相交好；姊病見思，陰使南村王姥招我來。第以日近姊夫，有男女之嫌，故託爲神道，閉内室中，其實何神！」〔但評〕上是假，此是真。衆猶不深信，而日侍其傍， 鑄本「其傍」作「邊」，並二十四卷本「不深信」作「不信」。見其舉動不少異於常人，浮言漸息。然即頑鈍之婢， 「頑鈍之婢」：鑄本作「頑奴鈍婢」。王素撻楚所不能化者，女一言，無不樂於奉命。 「奉命」：青本、黄本作「奉命者」。皆云：「並不自知。實非畏之，但睹其貌，則心自柔，故不忍拂其意耳。」〔但評〕雖曰非畏，其實睹之而心自柔，不忍拂之，乃從敬中、愛中得來。是爲真畏，是爲大畏。○前謂其神也，畏之，畏之真也；此則由畏生愛，故樂於奉命而不自知，亦愛之真也。雖曰「但睹其貌而心自柔」，非畏之故，然使愛不由於畏，則久而必狎之矣。貌顧可以服人哉！〔馮評〕寫其美，又似寫其神，一筆作兩筆用。以此百廢具舉，數年中，田地連阡，倉廪萬石矣。又數年，妾産一女，女舉一子。子生，左臂有朱點， 「女舉」：鑄本作「女生」。「左臂」：青本、黄本作「右臂」。（下同）因字小紅。彌月，女使王盛筵招黄。黄賀儀豐渥，但辭以髦，不能遠涉；女遣兩媪强邀之，黄始至。抱兒出，袒其左臂，以示命名之意，又再三問其吉凶。〔馮評〕伏下。黄笑曰：「此喜紅也，可增一字，名喜紅。」女大悦，更出展叩。〔但評〕必得此老命名而後已。先幾之哲，謂之神也，亦宜，贈一喜字，以是藐諸孤屬在先生，大悦而更出展叩，圖報之誠，全見於此。是日，鼓樂充庭，貴戚如市。黄留三日始去。忽門外有輿馬來，逆女歸寧。 「展叩」：二十四卷本作「展拜」。「逆女」：青本、黄本作「迎女」。向十餘年，並無瓜葛，共議之，而女若不聞。理妝竟，抱子於懷，要王相送，王從之。至二三十里許，寂無行人，女停輿，呼王下騎，屏人與語， 「與語」：二十四卷本作「語」。曰：「王郎王郎，會短離長，謂可悲否？」〔馮評〕突作此語，令人不測。王驚問其故，女曰：「君謂妾何人也？」答以不知。 「王驚問其故」：鑄本作「王驚問故」，青本、黄本作「驚問其故」。「謂」：青本、黄本作「以」。「答以」：鑄本作「答曰」。女曰：「江南拯一死罪，有之乎？」曰：「有。」曰：「哭於路者吾母也，感義而思所報，乃因夫人好佛，附爲神道，實將以妾報君也。〔但評〕至此一一點醒，通篇筆墨，化爲雲煙。今幸生此襁褓物，此願已慰。妾視君晦運將來，〔馮評〕生下。此兒在家，恐不能育，故借歸寧，解兒厄難。〔但評〕禍福將至，必先知之，以此爲神亦宜。君記取家有死口時，當於晨鷄初唱，詣西河柳堤上，見有挑葵花燈來者，遮道苦求，可免災難。」王諾之，因訊歸期，女云 「諾之」：鑄本作「曰諾」。二十四卷本作「厄」作「危」，「因訊」作「因問」，「女云」作「女曰」。：「不可預定。要當牢記吾言，後會亦不遠也。」〔但評〕無數「神」字，以「附爲神道」句作結；然猶未之结也，見挑葵花燈苦求可以免難數語，及後日歸來諸事，非神而何？臨别執手，愴然交涕。俄登輿，疾若風。王望之不見始返。經六七年，絶無音問。忽四鄉瘟疫流行，死者甚衆，一婢病三日死。王念曩囑，頗以關心。是日與客飲，大醉而睡；既醒，聞鷄鳴，急起至堤頭，見燈光熌爍， 「燈光」：青本、黄本作「燈火」。適已過去。急追之，止隔百步許，益追益遠， 「益追益遠」：鑄本作「愈追愈遠」。漸不可見。懊恨而返，數日暴病，尋卒。〔馮評〕簡筆。王族多無賴，共憑陵 憑陵：〔何註〕有所憑藉而欺侮之也。左傳·襄二十五年：「以憑陵我敝邑。」其孤寡，田禾樹木，公然伐取，家日陵替； 陵替：〔何註〕猶陵夷也。逾歲，保兒又殤，一家更無所主。族人益横，割裂田産，厩中牛馬俱空；又欲瓜分第宅，以妾居故，遂將數人來，强奪鬻之。妾戀幼女，母子環泣，慘動鄰里。方危難間，俄聞門外有肩輿入，〔但評〕來何遲也。共覘之， 「共覘」：二十四卷本「覘」作「覘之」，青本、黄本作「共視」。則女引小郎自車中出，四顧人紛如市，問：「此何人？」妾哭訴其由。女顔色慘變，便唤從來僕役，關門下鑰。衆欲抗拒，而手足若痿。 若痿：〔何註〕手足若廢痿也。女令一一收縛， 「手足」：青本、黄本作「手中」。「收縛」：青本、黄本作「受縛」。繫諸廊柱，日與薄粥三甌。即遣老僕奔告黄公，然後入堂哀泣。 「入堂」：鑄本作「入室」。泣已，謂妾曰：「此天數也已，〔但評〕天數有定，雖先知之，其能逃乎。期前月來，適以母病耽延，遂至於今。不謂轉盼間已成丘墟。」問舊時婢媪，則皆被族人掠去，又益欷歔。越日，婢僕聞女至，悉自遯歸， 「悉自」：鑄本作「皆自」。相見無不流涕。所縶族人，共譟兒非慕貞遺體胤， 「體胤」：青本作「遺體」。女亦不置辨。〔但評〕六七年前早辨之矣。既而黄公至，女引兒出迎。黄握兒臂，便捋左袂，見朱記宛然，因袒示衆人，以證其確。〔但評〕小紅至此才是大喜。乃細審失物，登簿記名。親詣邑令，令拘無賴輩，各笞四十，械禁 械禁：〔何註〕械其手足而禁閉之也。嚴追，不數日，田地馬牛並歸故主。 黄本、二十四卷本「馬牛」作「牛馬」。鑄本「並歸」作「悉歸」。黄將歸，女引兒泣拜曰：「妾非世間人，叔父所知也。〔但評〕其神耶，其不神耶？今以此子委叔父矣。」〔但評〕主盟須黄，命名須黄，至此不必置辨，黄自握臂，黄自捋袂，黄自見朱，黄自證確，且黄自詣邑令懲無賴而返故物，夫而後乃曰：「今以此子委叔父矣。」神乎神乎！余亦將稽首而供養之。黄曰：「老夫一息尚在，無不爲區處。」 「不爲」：二十四卷本作「不悉爲」。黄去，女盤查就緒，託兒於妾，乃具饌爲其夫祭掃， 「爲其夫」：二十四卷本作「爲夫婦」，青本、黄本作「爲夫」。半日不返。視之，則杯饌猶陳，而人杳矣。〔但評〕其去也，恰與啟鑰時相對。
異史氏曰：「不絶人嗣者，人亦不絶其嗣，此人也而實天也。至座有良朋，車裘可共；迨宿莽 宿莽：〔何註〕離骚：「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莽，草也。猶言宿草生則人情已淡忘之矣。阰音琵，楚南山名。〔吕註〕楚辭：「夕攬洲之宿莽。」註：「洲草冬生不死者，楚人名曰宿莽。」○禮·檀弓：「朋友之墓有宿草而不哭焉。」既滋，妻子陵夷，則車中人望望然去之矣。死友而不忍忘，感恩而思所報，獨何人哉！狐乎！倘爾多財， 「多財」：異史本作「多才」，今據參校本改。吾爲爾宰。」 宰：〔何註〕家臣也。
〔何評〕一夕之好，而不忍其鬼之餒，狐之敦夙好也至矣。乃不能自效，至借王之力，不幾窮於術哉？王之施德，本不望報，而感其義者卒委屈以相報。人不務行其德者，抑獨何也？
〔校記〕（底本：異史本 參校本：黄本、青本、二十四卷本、鑄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