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友畢怡庵，倜儻不羣，豪縱自喜；貌豐肥，多髭，士林知名。嘗以故至叔刺史公之别業，休憩樓上。傳言樓中故多狐。畢每讀青鳳傳，心輒向往，恨不一遇，因於樓上攝想凝思， 「攝想凝思」：青本作「攝思凝想」。既而歸齋，日已寖暮。 「寖」：二十四卷本作「抵」。時暑月燠熱，當户而寢。睡中有人摇之，醒而卻視，則一婦人：年逾不惑，而風雅猶存。 「不惑」：鑄本作「四十」。「風雅」：青本、鑄本、黄本作「風韻」。畢驚起，問其誰何， 「問其誰何」：鑄本作「問爲誰」，異史本、二十四卷本、康熙本作「問其誰」。笑曰：「我狐也。蒙君注念，心竊感納。」畢聞而喜，投以嘲謔，婦笑曰：「妾齒加長矣，縱人不見惡，先自慚沮。有小女及笄，可侍巾櫛。 侍巾櫛：〔何註〕服侍巾櫛等事也。左傳·僖二十二年：懷嬴曰：「寡君之使婢子侍執巾櫛。」明宵，無寓人於室，當即來。」言已而去。至夜，焚香坐伺，婦果攜女至。態度嫻婉，曠世無匹。婦謂女曰：「畢郎與有宿分， 「宿分」：手稿本、康熙本作「夙宿」，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作「夙緣」，今據青本、黄本改。即須留止。明旦早歸，勿貪睡也。」畢與握手入幃，款曲備至。 「畢與」：異史本、鑄本、二十四卷本作「畢乃」。「款曲」：青本、黄本作「款留」，但本、圖本作「款戀」。事已笑曰：「肥郎癡重，使人不堪！」未明即去。既夕自來，曰：「姊妹輩將爲我賀新郎，明日即屈同去。」問：「何所？」曰：「大姊作筵主，去此不遠也。」畢果候之， 「去此」：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康熙本作「此去」。二十四卷本「果」上無「畢」字。良久不至，身漸倦惰，才伏案頭，女忽入曰：「勞君久伺矣。」乃握手而行。奄至一處，有大院落；直上中堂，則見燈燭熒熒，燦若星點。俄而主人出， 「主人出」：康熙本作「主人」，異史本、鑄本、二十四卷本作「主人至」。年近二旬，淡妝絶美。斂衽稱賀已，將踐席，婢入白：「二娘子至。」見一女子入，年可十八九，笑向女曰：「妹子已破瓜 破瓜：〔何註〕女子適人，如瓜之破也。樂府：「碧玉破瓜時。」又破瓜，男女老少通稱。談苑載張洎詩云：「功成應在破瓜時。」洎後以六十四而卒。按破瓜，二八也。樂府謂二八十六年，張洎謂二八爲八八也。〔吕註〕孫綽碧玉歌：「碧玉破瓜時，郎爲情顛倒。」○堅瓠集：「破瓜者謂二八也。蓋以瓜剖四界，其形如兩八字，故女子初破體曰破瓜。」矣。新郎頗如意否？」〔馮評〕點綴小女子閨房戲謔，都成雋語，且逼真。女以扇擊背，白眼視之。二娘曰：「記兒時與妹相撲爲戲，妹畏人數脅骨，遥呵手指，即笑不可耐。便怒我， 「遥」：二十四卷本作「遠」。「怒我」：康熙本作「怒」，異史本、鑄本、二十四卷本同此。謂我當嫁僬僥國 僬僥國：〔何註〕僬僥音焦堯，西南夷國名，短人也。〔吕註〕史記·孔子世家：「僬僥氏三尺，短之至也。」小王子。我謂婢子他日嫁多髭郎，刺破小吻，今果然矣。」〔但評〕喁喁小語，戲而成趣。大娘笑曰：「無怪三娘子怒詛也！ 「笑曰」：康熙本作「怒曰」。「三娘子」：青本作「三娘」。新郎在側，直爾憨跳！」頃之，合尊促坐，宴笑甚歡。忽一少女抱一猫至，年可十一二， 「十一二」：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康熙本作「十二三」。雛髮未燥， 雛髮未燥：〔何註〕北史：「魏王曰：『我生髮未燥，已聞河南是我地。』」而艷媚入骨。大娘曰：「四妹妹亦要見姊丈耶？此無坐處。」因提抱膝頭，取肴果餌之；移時，轉置二娘懷中曰：「壓我脛股酸痛！」二姊曰：「婢子許大，身如百鈞重，我脆弱不堪。既欲見姊夫，姊夫故壯偉， 「姊夫」：鑄本、二十四卷本、異史本作「姊丈」。（下同）「故壯」：康熙本作「既壯」。肥膝耐坐。」乃捉置畢懷。入懷香軟，輕若無人。畢抱與同杯飲。大娘曰：「小婢勿過飲，醉失儀容，恐爲姊夫所笑。」 「恐爲」：手稿本、康熙本、異史本作「恐」，今據青本、二十四卷本、鑄本、黄本補。少女孜孜展笑， 「少」：二十四卷本作「小」。以手弄猫，猫戛然鳴。大娘曰：「尚不抛卻，抱走蚤虱 蚤虱：〔何註〕音早瑟，嚙人蟲也。蚤上從叉。△按：虱音尸。矣！」二娘曰：「請以貍奴爲令， 「貍奴」：青本、黄本作「猫奴」。執箸交傳，鳴處則飲。」衆如其教。至畢輒鳴。畢故豪飲，連舉數觥，乃知小女子故捉令鳴也， 青本「小女子」作「小女」，「故」作「故故」。因大喧笑。二姊曰：「小妹子歸休！壓煞郎君，恐三姊怨人。」小女郎乃抱猫去。大姊見畢善飲，乃摘髻子貯酒以勸。視髻僅容升許，然飲之覺有數斗之多。比乾視之，則荷蓋也。二娘亦欲相酬，畢辭不勝酒。二娘出一口脂合子，大於彈丸， 「於」：青本作「如」。酌曰：「既不勝酒，聊以示意。」畢視之，一吸可盡，接吸百口，更無乾時。女在傍以小蓮杯易合子去，〔但評〕荷蓋蓮杯，相映新雅。曰：「勿爲姦人所弄。」 「所弄」：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作「所筭」。置合案上，則一巨鉢。二娘曰：「何預汝事！三日郎君，便如許親愛耶？」畢持杯向口立盡。 黄本「持」：作「取持」，「愛耶」作「愛」。把之膩軟；審之非杯，乃羅襪一鈎，襯飾工絶。〔但評〕羅襪一鈎，曾聞蓮步矣，幻作小杯，奇而雅切。〔馮評〕楊鐵崖有鞋盃詩。二娘奪駡曰：「猾婢！何時盗人履子去，怪道足冷冰也！」 「怪道足冷冰也」：青本作「怪道足冰冷也」，鑄本、二十四卷本作「怪足冰冷也」，異史本無「道」字。遂起，入室易舄。女約畢離席告别。女送出村，使畢自歸。瞥然醒寤， 「女約畢」：鑄本、二十四卷本作「女約」，異史本作「約畢」，青本作「女酌畢」。康熙本「醒」下衍「寤」。竟是夢景，而鼻口醺醺，酒氣猶濃，異之。至暮女來，曰：「昨宵未醉死耶？」畢言：「方疑是夢。」女曰：「姊妹怖君狂譟，故託之夢，實非夢也。」女每與畢弈，畢輒負，女笑曰：「君日嗜此，我謂必大高着；今視之衹平平耳。」畢求指誨，女曰：「弈之爲術，在人自悟，〔但評〕以此求道，思過半矣。○在人自悟，凡學問之道，莫不皆然。專求指誨，便是下著。我何能益君？朝夕漸染，或當有異。」 「有異」：鑄本作「有益」。居數月，畢覺稍進。女試之，笑曰：「尚未，尚未。」畢出與所嘗共弈者遊，則人覺其異，咸奇之。 「嘗」：二十四卷本作「常」，鑄本「咸」上有「稍」字。畢爲人坦直，胸無宿物， 胸無宿物：世説：「謝仁祖云：『庾赤玉胸中無宿物。』」微洩之，女已知，責曰：「無惑乎同道者不交狂生也。〔但評〕假令不交狂生，豈不絶少奇文，天地减色？屢囑慎密， 「慎」：鑄本作「甚」。何尚爾爾？」怫然欲去。〔但評〕機事不密則害成，坦直人每多誤事。畢謝過不遑，女乃稍解，然由此來寖疏矣。積年餘，一夕來，兀坐相向，與之弈不弈；與之寢不寢；悵然良久，曰：「君視我孰如青鳳？」 「視我」：康熙本作「視妾」。〔馮評〕引青鳳如東坡引自己詩文當故事用。曰：「殆過之。」曰：「我自慚弗如。然聊齋與君文字交，請煩作小傳，〔但評〕爲求聊齋筆墨，遂不惜小吻爲多髭郎刺破。○狐欲作傳人，狐亦過人遠矣。未必千載下無愛憶如君者。」畢曰 「畢曰」：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作「曰」。：「夙有此志，曩遵舊囑，故秘之。」女曰：「向爲是囑，今已將别，復何諱！」問：「何往？」曰：「妾與四妹妹， 「妹妹」：青本作「妹」。爲西王母 西王母：〔吕註〕杜光庭仙傳拾遺：「木公，亦云東王父．又云東王公，蓋青陽之元氣。西王母，亦云金母，亦云九靈太妙。先以東華至真之氣化生木公，又以西華至妙之氣化生金母。男子得道者名隸木公，女子得道者名隸金母。」漢時有小兒歌，曰：「揖金母，拜木公。」王母所居，昆侖之圃，閬風之苑，有城千里，玉樓十二，左帶瑶池，右環翠水。○穆天子傳：「周穆王好神仙，觴西王母於瑶池之上。」徵作花鳥使， 花鳥使：〔何註〕天中記：「唐天寶中，選六宫風流艷態者名花鳥使。」不復得來。曩有姊行與君家叔兄，臨别已産二女，今尚未醮。妾與君幸無所累。」 此上三十字：青本作「不復得來」。二十四卷本作「不復得來矣」。異史本「兄」下有「有舊」二字，鑄本「來」下有「矣」字，二者餘文同手稿本。畢求贈言，曰：「盛氣平，過自寡。」〔但評〕衹此六字，狐可傳矣。○良言也，余願終身佩之。〔馮評〕藥石之言，當書座右。〔何評〕藥石。遂起，捉手曰 「捉手」：異史本作「握手」。：「君送我。」行至里許，灑涕分手，曰：「彼此有志，未必無會期也。」乃去。康熙二十一年臘月十九日，畢子與余抵足綽然堂，細述其異。余曰：「有狐若此，則聊齋之筆墨有光榮矣。」〔但評〕筆墨有光而僅得之狐，以揶揄語爲自譽，其簡兮、碩人之意歟？遂志之。 「畢子與余抵足綽然堂，細述其異。余曰：『有狐若此，則聊齋之筆墨有光榮矣。』遂志之」：鑄本作「畢子細述其異，因爲志之」。「光榮」，異史本、二十四卷本作「榮光」，青本作「光」。黄本全同手稿本。
〔馮評〕通篇畢子不多着語，最喜小女兒聲口一一如繪。
〔但評〕爲讀青鳳傳凝想而成，則遇女即夢也。設筵作賀，而更託之夢，復以爲非夢。非夢而夢，夢而非夢，何者非夢，何者非非夢，何者非非非夢？畢子述夢，自知其夢而非夢；聊齋誌夢，則謂其非夢，而非非非夢。
〔何評〕狐幻矣，狐夢更幻；狐夢幻矣，以爲非夢，更幻。語云：「夢中有夢原非夢。」其夢也耶？其非夢也耶？吾不得而知矣。
〔方評〕吾不知睡鄉開闢于何世，其俗無饑寒，無勞苦，有哀樂而無利害，優遊自得，並天地亦忘之。蓋浩乎其無涯矣，上世常居之，夏商不遑也。至春秋，又誤爲入荆棘里，惟蒙莊、陳希夷之徒，一至其鄉；若盧生、淳于棼又迷途而返者。今怡庵所至，睡鄉耶？抑荆棘里耶？吾欲問而記之。其人已往，惟書尚存，借爲引睡媒，而鼻息雷鳴，問且不知，又何能記哉！
〔校記〕（底本：手稿本 參校本：康熙本、異史本、青本、二十四卷本、黄本、鑄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