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生雪笠，聖裔也，爲人藴藉， 藴藉：〔吕註〕前漢書·薛廣德傳：「廣德爲人温雅有藴藉。」又唐書·權德輿傳：「藴藉風流，自然可慕。」〔何註〕多所蓄積也。薛廣德傳註：「藴藉，寬博有餘也。」〔但評〕藴藉人而得藴藉之妻，藴藉之友，與藴藉之女友。寫以藴藉之筆，人藴藉，語藴藉，事藴藉，文亦藴藉。工詩。有執友 執友：〔吕註〕禮·曲禮：「執友稱其仁也。」註：「執友者，同師之友，共執志者：故曰執友。」〔何註〕同執一業者。令天台，寄函招之。生往，令適卒，落拓 落拓：〔何註〕猶蹭蹬也。揚雄解嘲：「何爲官之落拓也。」註：「不耦也。」〔吕註〕史記·酈生傳：「家貧落魄，無衣食業。」杜牧詩：「落魄江湖載酒行。」○王鳳洲云：「落魄之魄音託，與拓同。」不得歸；寓菩陀寺，傭 傭：〔何註〕音容。賃傭也。雇役於人受直也。如孔仲山傭爲街卒之傭。爲寺僧抄録。寺西百餘步，有單先生第。先生故，公子以大訟蕭條，眷口寡，移而鄉居，宅遂曠焉。一日，大雪崩騰，寂無行旅，偶過其門，一少年出，丰采甚都， 甚都：〔何註〕都，美麗也。史記·司馬相如傳：「車從雍雍。閑雅甚都。」見生，趨與爲禮，略致慰問，即屈降臨。 「屈」：青本作「乞」。生愛悦之，慨然從入。屋宇都不甚廣，處處悉懸錦幕，壁上多古人書畫。案頭書一册，籤云 「錦」：異史本作「綿」。「籤云」：鑄本作「籤曰」。：瑯嬛 瑯嬛：〔吕註〕伊世珍瑯嬛記：「張茂先博學强記，嘗爲建安從事。遊於洞宫，遇一人問曰：『君讀書幾何？』曰：『未讀者二十年内書。若二十年外，華已盡讀之矣。』其人議論超然，華頗内服。因共至一處，大石中忽有門。引華入。則别有天地，宫室嵯峨。入一室，陳書滿架，曰：『此歷代史也。』又一室，曰：『此萬國志也。』惟一室頗高，有二犬守之。華問故，曰：『此皆玉京紫微金真七映丹書紫字諸秘籍。』指二犬曰：『此龍也。』華歷觀諸室書，皆漢以前事，多所未閲者。心樂之，欲賃住數日。其人笑曰：『君癡矣。』命小僮送出。華問地名，曰：『此瑯嬛福地。』」〔何註〕瑯嬛，猶環海也。瑣記。〔馮評〕名士案頭，雅致乃爾。〔何評〕「瑯嬛」又有「瑣記」。翻閲一過，俱目所未睹。 「俱」：鑄本作「皆」。〔但評〕得讀生平未見書，是從瑯嬛福地來。生以居單第，意爲第主， 「意」：鑄本作「以」。即亦不審官閥。 官閥：〔何註〕猶言家世也。史記·功臣年表：「人臣功有五等。明其等曰閥，積日曰閲。」元制：「閥閲兩柱，相去一丈，端置瓦筒，曰烏頭，故曰烏頭閥閲。」少年細詰行蹤，意憐之，勸設帳授徒，生嘆曰：「羈旅 羈旅：〔何註〕羈從奇。左傳·莊二十二年：「羇旅之臣。」△按：羇同羈。之人，誰作曹丘 曹丘：〔吕註〕史記·季布、欒布列傳：「楚人曹丘生與竇長君善，季布聞之，寄書諫之曰：『吾聞曹丘生非長者，勿與通。』及曹丘生歸，欲得書請季布，竇長君曰：『季將軍不説足下，足下無往。』固請書，遂行。使人先發書。季布果大怒，待曹丘。曹丘至，即揖季布曰：『楚人諺曰：「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諾。」足下何以得此聲於梁楚間哉？且僕楚人，足下亦楚人也，僕遊揚足下之名於天下，顧不重耶？何足下拒僕之深也？』季布乃大悦，引入留數月，爲上客，厚送之。季布名所以益聞者，曹丘揚之也。」〔何註〕曹丘，喜薦達人才者。者？」少年曰：「倘不以駑駘 駑駘：〔吕註〕楚辭：「乘駑駘而馳驅。」註：「駑駘，馬之劣者。」〔何註〕駑音奴，最下馬也。駘音臺，駑馬脱銜也。崔實政論：「馬駘其銜。」見斥，願拜門牆。」生喜，不敢當師，請爲友，便問：「宅何久錮？」 錮：〔何註〕音顧，扃錮也。答曰：「此爲單府，曩以公子鄉居，是以久曠。 「是以」：二十四卷本作「是宅」。僕皇甫氏，祖居陝，以家宅焚於野火，暫借安頓。」生始知非單。當晚談笑甚歡，即留共榻。昧爽， 昧爽：〔何註〕昧，暗也；爽，明也。由昧而爽，謂初明時也，清晨也。即有僮 僮：〔何註〕音同，未冠也。子熾 熾：〔何註〕火焰上行也。炭於室。 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炭」下有「火」字。少年先起入内，生尚擁被坐；僮入白：「太公來。」 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太」下「公」作「翁」。生驚起。一叟入，鬢髮皤 皤：〔何註〕音婆，老人白髮也。易·賁卦：「賁如皤如。」然，向生殷謝曰：「先生不棄頑兒，遂肯賜教。小子初學塗鴉， 塗鴉：〔何註〕詩曰：「忽來案上翻墨汁，塗抹詩書似老鴉。」勿以友故行輩視之也。」已乃進錦衣一襲，貂帽、 「已乃」：鑄本作「已而」。「貂」：康熙本作「」，底本中近似，今用其他參校本。襪、履各一事。視生盥櫛 盥櫛：〔何註〕盥音貫，洗手也。櫛，側瑟切，理髮也。已，乃呼酒薦饌。几、榻裙衣，不知何名，光彩射目。酒數行，叟興辭，曳杖而去。餐訖， 訖：〔何註〕音䰴，畢也。公子呈課業——類皆古文詞， 「古文」：手稿本原作「古人文」，塗改。並無時藝。 時藝：〔何註〕藝，文也。問之，笑云：「僕不求進取也。」 「笑云僕」：青本作「笑曰一」。〔但評〕不求進取，操業便高。抵暮，更酌曰：「今夕盡歡，明日便不許矣。」呼僮曰：「視太公寢未，已寢，可暗唤香奴來。」僮去，先以綉囊將琵琶至；少頃，一婢入，紅妝艷絶。公子命彈湘妃， 彈湘妃：〔何註〕湘妃，舜妃也。彈湘妃曲也。博物志：「舜南巡不返，娥皇、女英追之不及，至洞庭，淚下染竹，死爲湘水神。」 康熙本「可暗」作「暗」。二十四卷本「妃」下有「曲」字。婢以牙撥 牙撥：〔何註〕撥弦物也。童蒙訓：「高麗琵琶，以象牙爲撥。」勾動，激揚哀烈，節拍 節拍：〔吕註〕爾雅·釋樂：「和樂謂之節。」○陳暘樂書：「樂有拍板。韓文公目爲樂句。」不類夙聞；又命以巨觴行酒，〔但評〕香奴行酒，衹是借逕入題。三更始罷。次日，早起共讀。公子最惠，過目成咏， 「咏」：青本作「誦」。二三月後，命筆警絶。相約五日一飲，每飲必招香奴。〔但評〕五日一飲，每飲必招香奴，是真善讀書者，傖父固不解此。一夕，酒酣 酣：〔何註〕音邯，酒後也。氣熱，目注之。〔但評〕反映下文，如樓臺倒影，星斗漾波，行文真有手揮目送之樂。公子已會其意，曰：「此婢爲老父所豢 豢：〔何註〕音宦，以穀養豕也。養。 「夕」：異史本作「日」。鑄本「婢」下有「乃」字。兄曠邈 曠邈：〔何註〕曠，闊也。邈音㦝，遠也。無家，我夙夜代籌久矣。行當爲君謀一佳耦。」 耦：〔何註〕匹也，配也。左傳·宣三年：「石癸曰：『吾聞姬姞耦，其子孫必蕃。』」註：「姬姞二姓，宜爲配耦。」生曰：「如果惠好，必如香奴者。」公子笑曰：「君誠『少所見而多所怪』 少所見而多所怪：〔吕註〕牟子：「古諺曰：『少所見多所怪，見橐駝以爲馬腫背。』」者矣。以此爲佳，君願亦易足也。」居半載，生欲翱翔 翱翔：〔何註〕猶遨遊也。郊郭，至門則雙扉外扃，問之，公子曰：「家君恐交遊紛意念，故謝客耳。」生亦安之。時盛暑溽 暑溽：〔何註〕溽音辱，濕暑也。熱，移齋園亭。生胸間腫起如桃， 「腫」：手稿本、康熙本、異史本、鑄本作「瘇」。瘇，謂足腫，今從青本、二十四卷本改。一夜如盌，痛楚吟呻。 吟呻：〔何註〕氣也，嘆也。韓愈文：「察其顰呻。」註：「蹙額愁嘆也。」歐陽修文：「暫痛無呻吟。」 「吟呻」：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青本作「呻吟」。〔馮評〕串合。公子朝夕省視，眠食都廢。 「都」：鑄本、二十四卷本、異史本、青本作「俱」。〔但評〕八字寫出知交至情。又數日，創劇， 創劇：〔何註〕創，本作瘡，破也。劇音屐，甚也。益絶食飲。太公亦至，相對太息，公子曰：「兒前夜思先生清恙，嬌娜妹子能療之。遣人於外祖母處呼令歸， 鑄本「祖」下無「母」字。何久不至？」俄僮入白 「入白」：鑄本、二十四卷本、異史本作「入曰」。：「娜姑至，姨與松姑同來。」〔但評〕有女同行，已在夙夜代籌中矣。〔馮評〕藏筆。先有藏筆省力。非深此道者不知。父子疾趨入内， 「至，姨」：青本無，九二三九號青本挖原板補入。「疾」：鑄本、二十四卷本、異史本作「即」。少間，引妹來視生。年約十三四，嬌波流慧，細柳生姿。生望見顔色， 「顔」：鑄本、二十四卷本、異史本作「艷」。嚬呻 顰呻：〔何註〕顰同矉，音顰，眉蹙貌。呻音申，吟呻也。頓忘，精神爲之一爽。〔但評〕望見顔色，精神爲之一爽，是真能好色，非登徒子可比。公子便言：「此兄良友，不啻 不啻：〔何註〕啻音翅，不啻，不止也。胞也， 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啻」下有「同」字。〔但評〕良友不啻胞，性分中語，難得。妹子好醫之。」女乃斂羞容，揄 揄袖：〔何註〕揄音偷，垂也。莊子：「被發揄袂。」△按，揄音愉，揮也。長袖，就榻診視。把握之間，覺芳氣勝蘭。 芳氣勝蘭：〔吕註〕漢武帝宫人麗娟，年十四，玉膚柔軟，吹氣如蘭。〔馮評〕掩映之筆。女笑曰：「宜有是疾，心脈動矣。然症雖危，可治，但膚塊已凝， 「凝」：青本作「盈」。非伐皮削肉不可。」〔但評〕解頤妙語，笑可傾城。聞其言，洗却無數鬱悶，况近嬌姿而蒙把握者耶？○慧心妙舌，如聞其聲，如見其人。心脈一動，非伐皮削肉，則疾不可爲；特恐無美人以爽其精神，無金釧以束其創腫，無佩刀以割其腐肉，無紅丸以清其骨髓，徒付之庸醫之手，以屠刀妄削之，創去而身亦亡矣。心脈顧可妄動哉！乃脱臂上金釧 釧：〔何註〕尺絹切。何晏與謝尚書：「珍玉名釧，固物寄情。」一名條脱。又唐文宗問宰臣：「金條脱何物？」對曰：「古詩：“輕衫隱條脱。”臂釧也。」安患處，徐徐按下之。創突起寸許，高出釧外，而根際餘腫，盡束在内，不似前如盌闊矣。〔馮評〕寫瑣細如見。乃一手啟羅衿，解佩刀，刃薄於紙，把釧握刃，輕輕附根而割。紫血流溢，沾染牀席，而貪近嬌姿， 「而」：鑄本、二十四卷本、青本作「生」。不惟不覺其苦，且恐速竣 竣：〔何註〕音逡，事畢也。△按：音俊。割事，偎傍 偎傍：〔何註〕偎音煨，暱近也。傍亦近也。不久。〔但評〕德哉創也！文心極曲，而筆實足以達之。未幾，割斷腐肉，團團然如樹上削下之癭； 癭：〔何註〕音嬰，木病腫者。爾雅：「瘣木苻婁。」註：「木病尪傴癭腫無枝干。瘣，胡罪切，木病無枝也。」又呼水來，爲洗割處。口吐紅丸〔何評〕此内丹也。如彈大，着肉上，按令旋轉：才一周，覺熱火蒸騰；再一周， 青本「再」下無「一」字。習習作癢；三周已，徧體清凉，沁入骨髓。〔馮評〕此一段過文也。女收丸入咽，曰：「愈矣！」趨步出，生躍起走謝，沉痼 沉痼：〔何註〕痼本作錮，深沉久錮之疾也。若失，而懸想容輝， 「痼」：二十四卷本、異史本作「涸」。手稿本「失」下「而」字原作「但」，塗改。苦不自已。自是廢卷癡坐，無復聊賴。公子已窺之，曰：「弟爲兄物色， 鑄本「爲」下無「兄」字。得一佳偶。」〔馮評〕小波致。問：「何人？」曰：「亦弟眷屬。」生凝思良久， 「凝」：異史本、二十四卷本作「疑」。但云：「勿須。」面壁吟曰：「曾經滄海難爲水，除却巫山不是雲。」 「曾經」句：〔吕註〕唐元稹妻韋氏有才思，早卒。稹作遣悲懷詩五首，中有句云：「曾經滄海難爲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按：句在元稹離思五首之四。遣悲懷共三首。公子會其指，曰：「家君仰慕鴻才，常欲附爲昏因。但止一少妹，齒太穉。 穉：〔何註〕穉同稚，幼也。有姨女阿松，年十八矣， 「指」：異史本、鑄本、二十四卷本作「旨」。「十八」：青本作「十七」。頗不粗陋。如不見信，松姊日涉園亭，伺前厢，可望見之。」生如其教。果見嬌娜偕麗人來：畫黛彎蛾， 畫黛彎蛾：〔吕註〕説文：「黛，畫眉也。」釋名：「滅眉毛，去之以此畫代其處也。」○詩·衛風：「螓首蛾眉。」傳：「蛾，蠶蛾也，其眉細而長曲。」〔何註〕黛，青黛也。彎蛾，如蛾眉之彎也。蓮鈎蹴鳳， 蓮鉤蹴鳳：〔吕註〕蕭齊史：「東昏侯鑿金爲蓮花貼地，令潘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蓮花也。』」道山新聞：「李後主宫嬪窅娘善舞。後主作金蓮，高六尺，飾以寶物，細帶纓絡，蓮中作品色瑞蓮，令窅娘以帛繞脚，令纖小屈上作新月狀。唐鎬詩曰：『蓮中花更好，雲裏影常新。』因窅娘作也。由是人皆效之。」○中華古今註：「古履鉤繶皆畫五色，至漢始以錦爲飾。東晉以草木織成，有鳳頭、聚雲、五朵履；宋有重臺履；梁有笏頭履、分梢履。」〔何註〕鈎，婦人鞋形似弓，故曰鈎。蹴音蹙，蹋也。與嬌娜相伯仲也。〔但評〕寫阿松衹此寫足，猶是對面烘襯之法。〔馮評〕互筆。生大悦，請公子作伐。公子翼日自内出， 鑄本「請」作「求」，並異史本、二十四卷本「翼」作「異」。「公子翼日」：九二三九號青本、但本、圖本作「翼日公子」。賀曰：「諧 諧：〔何註〕音骸，和也。光武聽宋弘之對，謂公主曰：「事不諧矣。」△按：諧音脅。矣。」乃除 除：〔何註〕埽也。别院，爲生成禮。是夕，鼓吹闐咽， 闐咽：〔何註〕皆鼓聲。塵落漫飛，以望中仙人， 「以」：青本作「似」。忽同衾幄， 幄：〔何註〕音渥，覆帳也。遂疑廣寒宫殿未必在雲霄矣。〔但評〕仍是對面虚接住，莫誤認作正面。〔馮評〕形容盡致。合卺 合卺：〔吕註〕禮·昏義：「共牢而食，合卺而酳。」註：「卺爲半瓢。以瓠分爲兩瓢，謂之卺；婿與婦各執其一，故曰合卺。」〔何註〕儀禮·士昏禮註：「卺，破瓠。合卺，對飲也。」之後，甚愜 愜：〔何註〕音篋，快足也。心懷。〔但評〕得近嬌姿，且污纖指，徒以齒稚未遂婚姻，此恩此情，如天如海；况阿松佳偶，伯仲嬌娜，夙夜代籌，敢忘所自。則他日之矢共生死，不自他日始矣。一夕，公子謂生曰：「切磋之惠，無日可以忘之。近單公子解訟歸，索宅甚急。意將棄此而西。勢難復聚，因而離緒縈 縈：〔何註〕音熒，擾也。懷。」生願從之而去，公子勸還鄉閭， 「從之而去」：鑄本作「從去」，異史本作「從之」。「閭」：青本作「里」。生難之。公子曰：「勿慮，可即送君行。」無何，太公引松娘至， 「太公」：二十四卷本作「太翁」。以黄金百兩贈生。公子以左右手與夫婦相把握，囑閉眸勿視。 「夫婦」：二十四卷本、鑄本作「生夫婦」。「眸」：鑄本、康熙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作「目」。飄然履空，但覺耳際風鳴，久之，曰：「至矣。」啟目，果見故里，始知公子非人。喜扣家門， 「扣」：鑄本、青本作「叩」。母出非望，又睹美婦，方共忻慰，及回顧則公子逝矣。 青本「公」上無「則」字。〔馮評〕隨放隨收，縱送自如。松娘事姑孝，艷色賢名，聲聞遐邇。後生舉進士，授延安司李， 司李：〔何註〕李通理。獄官也。宋蕭燧爲平江司李。禮·月令：「孟秋之月，命理瞻傷、察創、視折。」康熙年間尚有司李，俗謂四府刑廳。〔吕註〕廣雅：「皋陶爲李官，治刑獄。」按：推官號爲司李，亦稱司理。携家之任。母以道遠不行。松娘舉一男， 「舉」：鑄本作「生」。名小宦。生以忤 忤：〔何註〕五故切，逆也。直指 直指：〔吕註〕杜佑通典：「漢公卿百官表：侍御史有綉衣直指者，出討姦猾，理大獄。」直指者，行無苟私也。○按：如國初之巡按。罷官，罣 罣：〔何註〕音挂，亦礙也。碍不得歸，偶獵郊野，逢一美少年，跨驪 驪：〔何註〕純黑馬也。詩：「四驪濟濟。」駒，頻頻瞻顧，細視， 鑄本、二十四卷本、異史本「顧」作「視」，「視」作「看」。則皇甫公子也，〔但評〕一日三秋，來何暮也。攬 攬：〔何註〕同擥，撮持也。轡 轡：〔何註〕馬勒也。石虎諱勒曰轡。停驂，悲喜交至。邀生去，至一村，樹木濃昏，蔭翳天日。入其家，則金漚浮釘， 金漚浮釘：〔何註〕演繁露：「公輸班見水中蠡，遂象之，立於門户，所謂釘也。」義訓曰：「飾金謂之鋪，浮謂之漚。今俗謂之浮漚釘也。」漚音謳。宛然世族。問妹子，則嫁， 「蔭」：青本作「陰」。鑄本、二十四卷本、異史本「族」作「家」，「則」作「已」。岳母已亡：深相感悼。 悼：〔何註〕傷也。經宿别去，偕妻同返，嬌娜亦至，抱生子掇 掇：〔何註〕掇音剟，拾取也。提而弄曰：「姊姊亂吾種矣。」生拜謝曩德，笑曰：「姊夫貴矣。創口已合，未忘痛耶？」〔但評〕衹三語十二言，而面面俱到，所謂回頭一笑，百媚俱生。○身之貴，卿之賜也。自别卿以來，心脈不敢妄動矣，創口雖合，曷敢忘痛。妹夫吴郎亦來謁拜， 「謁拜」：鑄本、二十四卷本、異史本作「拜謁」。信宿 信宿：〔何註〕左傳·莊公三年：「凡師一宿爲舍，再宿爲信，過信爲次。」〔吕註〕詩·周頌：「有客宿宿，有客信信。」傳：「一宿曰宿，再宿曰信。」乃去。一日，公子有憂色，謂生曰：「天降凶殃，能相救否？」〔馮評〕突又起波。生不知何事，但鋭自任。 鋭自任：〔何註〕鋭，以芮切，喻殷情任事也。〔但評〕衹知自任，遑問何事，以死報之，不負公子，不負嬌娜矣。公子趨出，招一家俱入， 「趨」：康熙本作「超」。「招一家俱入」：鑄本、二十四卷本、異史本作「招一家入」，青本作「招一家人俱入」。羅拜堂上。生大駭，亟問，公子曰：「余非人類，狐也。今有雷霆之劫。君肯以身赴難， 「以身」：康熙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鑄本作「一身」。一門可望生全；不然，請抱子而行， 「抱子」：康熙本作「抱」。無相累。」生矢 矢：〔何註〕誓也。共生死。乃使仗劍於門，囑曰：「雷霆轟 轟：〔何註〕羣車之聲。擊，勿動也！」生如所教，果見陰雲晝暝， 暝：〔何註〕夜也。昏黑如磐， 「磐」：二十四卷本作「盤」，青本作「䃜」。回視舊居，無復閈閎， 閈閎：〔何註〕音翰宏，門閭也。惟見高冢巋然， 巋：〔何註〕丘追切，音蘬。積山小而衆，巋。巨穴無底。方錯愕 錯愕：〔何註〕驚遽也。間，霹靂一聲，擺簸山岳，急雨狂風，老樹爲拔。生目眩耳聾， 聾：〔何註〕音籠，無聞也。屹 屹：〔何註〕音仡，山獨立貌，狀穩固也。不少動。〔但評〕如此真難爲生。忽於繁煙黑絮之中，見一鬼物，利喙長爪，自穴攫一人出，隨煙直上。瞥睹衣履，念似嬌娜，乃急躍離地，以劍擊之，隨手墮落。〔馮評〕髣髴史記荆軻刺秦王一段筆力。忽而崩雷暴裂， 「墮」：二十四卷本作「墜」。青本「而」下有「山」字，「裂」作「烈」。鑄本「裂」作「作」。生仆，遂斃。〔但評〕真能好色者，不必其果爲我所有也。孟子謂，無怨女曠夫，是與民同好色，即此意。夷堅志有云：譬如見白飯在地，必拾之，不必真食之也。此誠罕言而喻。〔馮評〕文字亦是聞霹靂手段。少間晴霽，嬌娜已能自蘇，見生死於旁，大哭曰：「孔郎爲我而死，我何生矣！」 青本「生」下「矣」作「焉」。〔但評〕讀至此，不知所云，遲之又久，得前人二語曰：「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無恨月常圓。」松娘亦出，共舁生歸。嬌娜使松娘捧其首，兄以金簪撥其齒； 「兄」：二十四卷本作「先」。青本無「金」字。自乃撮其頤，以舌度紅丸入，又接吻 吻：〔何註〕音抆，口旁也。而呵之。紅丸隨氣入喉，格格 格格：〔何註〕釋訓：「舉也。」言向上而不得下也。作響。移時，醒然而蘇，〔但評〕人爲我死，我何敢生。撮頤度丸，接吻呵氣，報之者不啻以身矣。生即不蘇，不已得死所哉！見眷口滿前，恍如夢寤。 鑄本「醒」作「豁」；並異史本「寤」作「悟」。上二本與二十四卷本均無「滿前」二字。於是一門團圞， 團圞：〔何註〕團音搏，圞音鸞，圓也。孟郊詩：「可惜大雅音，戀此小團圞。」驚定而喜。生以幽壙 壙：〔何註〕音曠，墓穴也。檀弓：「弔于葬者必執引，若從柩及壙皆執紼。」不可久居， 「壙」：鑄本作「曠」。議同旋里，滿堂交贊，惟嬌娜不樂；生請與吴郎俱，又慮翁媪不肯離幼子，終日議不果。忽吴家一小奴，汗流氣促而至。驚致研詰， 研詰：〔何註〕窮究也，細問也。詰，問也。則吴郎家亦同日遭劫，一門俱没。〔馮評〕世間有不可常理測之事，儒家曰「數」，釋道曰「劫」，五百年後神仙亦遇劫。易·繫辭曰：「乾坤毁。」毁即劫也，何况狐子！嬌娜頓足悲傷，涕不可止。〔但評〕嬌娜能用情，能守禮，天真爛漫，舉止大方，可愛可敬。共慰勸之，而同歸之計遂决。生入城勾當數日，遂連夜趣裝。 趣裝：〔何註〕趣，促也，亦作促。〔吕註〕前漢書·曹參傳：「參爲齊相，及蕭何卒，參乃趣治行裝，曰：『吾且入相。』三日，果召參代何爲相。」既歸，以閑園寓公子，恒反關之，生及松娘至始發扃。生與公子兄妹，棋酒談讌， 讌：〔何註〕同宴，即燕字，會也，與也。晉書·王羲之傳：「欲與親知，時坐歡讌。」若一家然。〔但評〕棋酒談燕，良友一家，南面王不易也。小宦長成，貌韶秀，有狐意，出遊都市， 「出遊都市」：異史本作「出都市遊」。共知爲狐兒也。
異史氏曰：「余於孔生，不羡其得艷妻，而羡其得膩友也。觀其容可以忘饑， 「觀其容」句：〔吕註〕南部煙花録：「隋煬帝每視御女吴絳仙謂内侍曰：『人謂秀色可餐，若絳仙者，可以療饑矣。』」 「忘」：鑄本作「療」。聽其聲可以解頤， 解頤：〔吕註〕前漢書·匡衡傳：「衡能解詩。諧儒爲之語曰：『匡説詩，解人頤。』」〔何註〕頤音夷，顄也。△按：頤爲腮，顄爲下巴。得此良友，時一談宴，則『色授魂與』， 色授魂與：〔吕註〕司馬相如上林賦：「色授魂與，心愉於側。」註：「彼色來授，我魂往與接也。」尤勝於『顛倒衣裳』 顛倒衣裳：〔吕註〕後漢書·后妃紀：「適情任欲，顛倒衣裳。」〔何註〕本齊風，借喻也。矣。」
〔馮評〕此篇不寫松娘，極寫嬌娜，暗寫公子，落筆出人意表。
〔何評〕嬌娜一席，却被松娘奪去。使孔生矢志如雷轟時，未必不有濟也。
〔方評〕蓋聞小心每有愜心之事，得意常于失意之餘。故孔生傭書僧寺，不意而得松姑；皇甫公子遭劫，不意而得孔生；孔生又不意而與嬌娜同歸，談笑往還，極人生之樂事。此豈能逆睹者哉！伏知道云：「家勝陽臺，爲歡非夢；人同蕭史，相偶成仙。」孔生與嬌娜有焉。○雷劫不可解。狐不善耶？宜隨時有劫，狐而善耶？何復遭此劫？豈若人世官員三載必考績與？然考有黜陟，劫似有黜無陟矣，吾願問之彼蒼。
〔校記〕（底本：手稿本 參校本：康熙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青本、鑄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