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安

《全校會註集評聊齋志異》——蒲松齡

王子安,東昌名士,困於場屋。入闈後, 鑄本無「入闈後」三字。期望甚切。近放榜時痛飲大醉,歸卧内室。忽有人白:「報馬來。」王踉蹌起曰:「賞錢十千!」 「賞錢」:青本作「賞報」。(下同)家人因其醉,誑而安之曰:「但請自睡,已賞之矣。」 鑄本「自睡」作「睡」,「賞之」作「賞」。王乃眠。俄又有入者曰:「汝中進士矣!」王自言:「尚未赴都,何得及第?」其人曰:「汝忘之耶?三場畢矣。」王大喜,起而呼曰:「賞錢十千!」家人又誑之曰:「請自睡,已賞之矣。」 此上十三字:鑄本作「家人又誑之如前」。又移時,一人急入曰:「汝殿試翰林,長班在此。」果見二人拜牀下,衣冠修潔。王呼賜酒食,家人又紿之,暗笑其醉而已。久之,王自念不可不出耀鄉里,大呼:「長班!」〔馮評〕狐戲之妙,在添出家人誑之。凡數十呼, 「十呼」:二十四卷奉作「十聲」。無應者。家人笑曰:「暫卧候,尋他去矣。」 「去矣」:鑄本、二十四卷本作「去」。又久之,長班果復來。王捶牀頓足,大駡:「鈍奴焉往?」長班怒曰:「措大無賴!向與爾戲耳,而真駡耶?」王怒,驟起撲之,落其帽。王亦傾跌。妻入,扶之曰:「何醉至此!」王曰:「長班可惡,我故懲之,何醉也?」妻笑曰:「家中止有一媪,晝爲汝炊,夜爲汝温足耳。〔但評〕畫爲炊,夜温足,白頭相守,窮骨子亦樂得用此長班。何處長班,伺汝窮骨?」子女粲然皆笑。 鑄本無「粲然」二字。王醉亦稍解,忽如夢醒,始知前此之妄。然猶記長班帽落; 「帽落」:青本作「落帽」。尋至門後,得一纓帽如盞大,共異之,自笑曰:「昔人爲鬼揶揄, 「共異」:鑄本、異史本作「共疑」,今據青本、二十四卷本改。「昔人」:異史本「人」上空一字。吾今爲狐奚落 奚落:〔何註〕猶揶揄也。矣。」

異史氏曰:「秀才入闈,有七似焉:初入時,白足提籃,似丐;唱名時,官呵隸駡,似囚。其歸號舍也,孔孔伸頭,房房露脚,似秋末之冷蜂;其出闈場也, 「闈場」:鑄本作「場」。神情惝怳,天地異色,似出籠之病鳥。迨望報也,草木皆驚,夢想亦幻。時作一得志想,則頃刻而樓閣俱成;作一失志想, 「志」:二十四卷本作「意」。「失志」:青本、二十四卷本作「失意」。則瞬息而骸骨已朽。此際行坐難安,則似被縶之猱。忽然而飛騎傳人,報條無我,此時神色猝變,嗒然若死,則似餌毒之蠅 鑄本「傳人」作「傳入」。「神色」、「餌」:青本作「神情」、「」。,弄之亦不覺也。〔但評〕形容盡致,先生皆閲歷備嘗之言。初失志,心灰意敗,大駡司衡無目,筆墨無靈,勢必舉案頭物而盡炬之;炬之不已,而碎踏之;踏之不已,而投之濁流。 濁流:〔何註〕濁水也。朱全忠朝士三十餘人,盡殺之於白馬驛,投尸於河,曰:「此輩常自謂清流,宜投之濁流。」從此披髮入山,面向石壁,再有以『且夫』、『嘗謂』之文進我者,定當操戈逐之。無何,日漸遠,氣漸平,技又漸癢;遂似破卵之鳩, 「破卵之鳩」:青本無「之」。衹得銜木營巢,從新另抱矣。〔馮評〕文字之妙,至人人首肯,個個心服,便是天地間至文,以其寫狀極肖。如此情况,當局者痛哭欲死,而自旁觀者視之,其可笑孰甚焉。 「孰甚」:青本無「孰」。王子安方寸之中,頃刻萬緒,想鬼狐竊笑已久,故乘其醉而玩弄之。牀頭人醒,寧不啞然自笑哉? 「自笑」:鑄本作「失笑」。顧得志之况味,不過須臾,詞林諸公,不過經兩三須臾耳,〔何評〕至。子安一朝而盡嘗之,則狐之恩與薦師等。」

〔但評〕幻想所結,得意齊來,報馬長班,無妨以不甚愛惜之虚名,暫令措大醉中一快心耳。乃欲出耀鄉里,認假作真,狐亦怒而去之矣。纓帽如盞,留與窮骨子自笑耳。

〔何評〕子安弋獲心切,故狐戲之。然當其心滿意足時,何知爲戲?齊量等觀,則詞林諸公,安非出於造物之戲也!世事種種色色,不必認真。

〔校記〕(底本:異史本 參校本:青本、鑄本、二十四卷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