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雲亭，太行人， 「太行」：青本、黄本作「大行」。「太」，古作「大」。偶至郡，晝卧寓屋。 「寓屋」：青本、黄本作「寓室」，二十四卷本作「寓所」。時年少喪偶，岑寂之下，頗有所思。凝視間， 「凝視」：趙抄本作「凝思」。見牆上有女子影，依稀如畫。念必意想所致，〔但評〕雖是因緣湊合，實亦意想所致。故曰心不可妄動。而久之不動，亦不滅，異之；起視，轉真，再近之，儼然少女，容蹙舌伸，索環秀領。驚顧未已，冉冉欲下。知爲縊鬼，然以白晝壯膽，不大畏怯，語曰：「娘子如有奇冤， 「秀」：二十四卷本作「綉」。「不大」：趙抄本作「不甚大」。「如有」：青本、黄本作「如」。小生可以極力。」影居然下，曰：「萍水之人，何敢遽以重務浼君子。但泉下槁骸，舌不得縮，索不得除，求斷屋梁而焚之，恩同山岳矣。」〔馮評〕一句簡叙，他人必用數語。諾之，遂滅。呼主人前，問狀。 「焚之」：鑄本作「焚」。「主人前問狀」：鑄本、趙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作「主人來問所見狀」。主人言：〔馮評〕先叙明從旁人説出，又一法。「此十年前梅氏故宅，夜有小偷入室，爲梅所執，送詣典史。典史受盗錢三百， 「三」：康熙本、鑄本、異史本、趙抄本、二十四卷本、青本作「五」，今參照下文據黄本改。誣其女與通。〔何評〕何苦。將拘審驗，女聞自經。〔但評〕三百錢庇盗誣姦，一縱一枉，迥非尋常。故以錢買官者，必不可使受事，以其先損子而必計其母也。至計子母以爲官，行同市儈，心如寇盗，其事尚可問耶！○以所執盗而誣姦，敗壞國法，滅絶天理。三百盗錢，買却女命，賣却汝一家矣。
後梅夫妻相繼卒，宅歸於余。客往往見怪異，而無術可以靖 靖：〔何註〕音阱，安也。詩·周頌：「日靖四方。」之。」封以鬼言告，主人〔馮評〕簡筆。
計毁舍易楹，費不貲，故難之。封乃協力助作，〔馮評〕二句又抵數句。既就而復居之。梅女夜至，展謝已，喜色充溢， 「喜色」：鑄本、趙抄本、二十四卷本作「喜氣」。姿態嫣然。封愛悦之，欲與爲歡， 「爲歡」：青本、黄本作「歡」。瞞然而慚曰：「陰慘之氣，非但不爲君利；若此之爲，則生前之垢，西江不可濯矣。 「不可」：二十四卷本作「不能」，青本、黄本作「不」。〔但評〕重在後一層。○每見有束躬自愛，可信無疵，而恥獨爲小人者，未免憎茲多口，識者方共冤之。乃以一事不謹，萬善俱隳，身敗名裂，爲天下笑。前此之垢，西江不濯矣。曾子日三省身，其勵士也，曰死而後已，其以此夫！會合有時，今日尚未。」問：「何時？」但笑不言。封問：「飲乎？」答曰：「不飲。」封曰：「坐對佳人， 此上十字：青本、黄本、二十四卷本「答曰」作「答言」，鑄本無「坐」字，黄本「坐對」作「對坐」。「封曰」：康熙本作「封對曰」，今據諸參校本删改。悶眼相看，亦復何味！」女曰：「妾生平戲技，惟諳打馬。 打馬：〔何註〕李易安序：「采選，打馬，爲閨房之戲。」采選亦局戲名。〔吕註〕宋李清照打馬賦：「打馬爰興，摴蒱遂廢。實小道之上流，乃深閨之雅戲。」○按：清照撰打馬賦一卷，用二十馬以上，今世打馬與摴蒱相類。但兩人寥落，夜深又苦無局，今長夜莫遣，聊與君爲交綫 交綫：〔何註〕江左俗謂改股。之戲。」封從之。促膝戟指，翻變良久，封迷亂不知所從；女輒口道而頤指之，愈出愈幻，不窮於術。〔馮評〕叙瑣事衹數語便明醒之甚，他人不能也。封笑曰：「此閨房之絶技也。」 「絶技也」：趙抄本、鑄本、異史本作「絶技」。女曰：「此妾自悟，但有雙綫即可成文，人自不之察耳。」 「之」：趙抄本作「知」。更闌頗怠，强使就寢，曰：「我陰人，不寐，請君自休。妾少解按摩之術， 「請君」：鑄本作「請」。「少解」：青本、黄本作「解」。願盡技能，以侑清夢。」封從其請。女叠掌爲之輕按，自頂及踵皆遍，手所經，骨若醉；既而握指細擂，如以團絮相觸狀，體暢舒不可言；擂至腰，口目皆慵； 慵：〔何註〕懶也。口目懶開也。至股，則沉沉睡去矣。〔馮評〕世之薙工頗善此技，寫狀極肖，真能以筆代口。及醒，日已向巳，覺骨節輕和， 「向巳」：青本、黄本作「向午」，鑄本作「向己」。「輕和」：二十四卷本作「輕活」。殊於往日。心益愛慕， 「慕」：黄本作「暮」。繞屋而呼之，並無響應。日夕女始至。封曰：「卿居何所？使我呼欲遍！」曰：「鬼無常所， 「常所」：鑄本作「所」。要在地下。」問：「地下有隙？可容身乎？」曰：「鬼不見地，猶魚不見水也。」〔但評〕比喻奇而有理。〔馮評〕魚不見水，龍不見石，見博物志。封握腕曰：「使卿而活，當破産購致之。」女笑云 「笑云」：鑄本、異史本、趙抄本、二十四卷本作「笑曰」。：「無須破産。」戲至半夜，封苦逼之，女曰：「君勿纏我。有浙娼愛卿者，新寓比鄰，頗極風致。明夕招與俱來， 「北」：黄本作「比」。「明」：青本作「朝」。聊以自代，若何？」封允之。次夕果與一少婦同至， 「果與一」：青本作「與一」。年近三十已來，眉目流轉，隱含蕩意。三人狎坐，打馬爲戲。局終，女起曰：「嘉會方殷，我且去。」封欲挽之，飄然已逝。兩人登榻，于飛甚樂。詰其家世， 「家世」：青本、黄本作「世」。則含糊不以盡道，〔但評〕鬼娼雖蕩，而不肯盡道其家世，可知其入青樓，亦有不得已者。但曰：「郎如愛妾，當以指彈北壁，微呼曰『壺盧子』即至；三呼不應，可知不暇，勿更招也。」天曉，入北壁隙中而去。次日女來，封問：「愛卿……」女云 「女云」：鑄本作「女曰」。：「被高公子招去侑酒，以故不得來。」因而翦燭共話。 「共話」：青本、黄本作「共語」。女每欲有所言，吻已啟而輒止；固詰之， 「固詰之」：青本、黄本作「固詰」，二十四卷本作「封固詰之」。終不肯言，欷歔而已。〔但評〕先伏一筆，文氣如藕斷絲連。〔馮評〕留住下文，换筆好。封强與作戲， 「作戲」：青本、黄本作「爲戲」。四漏始去。自此二女頻來，笑聲常徹宵旦， 「常徹宵」：鑄本作「徹宵」，黄本作「嘗徹宵」。因而城社悉聞。〔馮評〕如此接入，筆墨之痕俱化，看下文乃知其妙。典史某，亦浙之世族，嫡室以私僕被黜；〔但評〕已出一丑，尚不知改。〔何評〕現報。繼娶顧氏，深相愛好；期月夭殂，心甚悼之。聞封有靈鬼，欲以問冥世之緣，遂跨馬造封。封初不肯承，某力求不已。封設筵與坐，諾爲之招鬼妓。日既曛， 「之緣」：黄本作「緣」。鑄本「爲之招」作「爲招」；「既曛」作「及曛」。叩壁而呼，三聲未已，愛卿驟入； 「骤入」：青本、黄本作「驟至」，鑄本作「即入」。舉頭見客，色變欲走。封以身横阻之。某審視，大怒，投以巨碗，溘然而滅。〔但評〕嫡室私僕，使之當面出丑也。至夭殂者亦變爲錢樹子，典史烏角帶添兩次緑頭巾矣。然被黜者已矣，愛好而甚悼慟者，猶未之見也。借靈鬼而使之自求，使之自睹。典史大怒，投以巨碗；讀者大快，浮以大白。封大驚，不解其故，〔馮評〕看者亦不解其故。方將致詰。俄暗室中一老嫗出，大駡曰：「貪鄙賊！壞我家錢樹子。三十貫索要償也！」〔馮評〕又奇。以杖擊某，中顱。某抱首而哀曰：「此顧氏，我妻也。少年而殞，方切哀痛，不圖爲鬼不貞。〔但評〕爲鬼不貞，以哀痛之情言之，實堪髪指。豈知其爲父母代哀冥司而然乎？於姥乎何與？」嫗怒曰：「汝本江浙一無賴賊，買得條烏角帶， 烏角帶：〔吕註〕典史帶用烏角。〔何註〕古今注：「漢中興，每以端午賜百僚烏犀腰帶。」鼻骨倒竪矣！ 「江浙」：異史本、鑄本、趙抄本、二十四卷本作「浙江」。康熙本脱「骨」字。〔但評〕爲官不廉，其妻必不貞。乃不貞者在鬼，而不廉者且居然以一官肆其貪鄙。可哀也哉！〔馮評〕老典即老龜也。汝居官有何黑白？袖有三百錢便而翁也！〔但評〕有三百錢便而翁，則人盡翁也。○駡盡天下貪鄙賊。有三百錢便而翁；且有不必三百而亦翁者。即以愛媳入青樓，又惡足償彼貪債哉。〔馮評〕三百錢便污人名節，安有貞婦？
神怒人怨，死期已迫，汝父母代哀冥司，願以愛媳入青樓，代汝償貪債，不知耶？」〔但評〕償貪債者，必入青樓，且爲愛媳，且爲父母之所代哀，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言已又擊，某宛轉哀鳴。〔馮評〕或謂聊齋駡人太傷雅道，駡教官爲餓鬼，駡典史爲龜頭。予曰：「非也，有可駡則駡之。以三百錢便污人名節，此豈尚得謂之官乎？天下如此官豈少乎？人各捫心自問，無怪人駡也。否則鄒忠介，石城吏目也；王陽明，龍場驛丞也；楊椒山，狄道典史也。掀天揭地，典史中豈無名人哉？至駡教官爲餓鬼，以教官中原不少餓鬼，駡之宜。」方驚詫，無從救解，旋見梅女自房中出，張目吐舌，顏色變異，近以長簪刺其耳。封驚極， 「不知耶」：青本、黄本作「不知也耶」。「極」：黄本作「駭」。以身障客。女憤不已，封勸曰：「某即有罪，倘死於寓所，則咎在小生。請少存投鼠之忌。」 投鼠之忌：〔吕註〕漢書：「鄙諺曰：『欲投鼠而忌器。』鼠近器，尚憚，况貴大臣之近於帝王乎？」〔何註〕投鼠忌器出賈疏，言任意投鼠，則器爲所傷矣。女乃曳嫗曰：「暫假餘息，爲我顧封郎也。」某張皇鼠竄而去。至署，患腦痛， 「腦」：青本、黄本作「頭」。中夜遂斃。〔馮評〕崇禎十七年五十四相，後世不知名。洪武間，龍陽典史青文勝捐軀以救民困，名垂青史，廟祀不絶。宰相若彼，典史若此，官豈以大小論哉！次夜女出，笑曰：「痛快！惡氣出矣！」〔但評〕文亦痛快之至。
問：「何仇怨？」女曰：「曩已言之：受賄誣姦，銜恨已久。每欲浼君一爲昭雪，自愧無纖毫之德，故將言 「將言」：二十四卷本作「將欲言」。「一伺」：鑄本、二十四卷本、趙抄本作「以伺」。而輒止。適聞紛拏，竊一伺聽，不意其仇人也。」封訝曰：「此即誣卿者耶？」曰：「彼典史於此，十有八年，〔但評〕十八年有多少阿翁。妾冤殁十六寒暑矣。」〔但評〕歴十六寒暑，固留之以待冤報；然不知又添多少阿翁矣。問：「嫗爲誰？」曰：「老娼也。」又問愛卿，曰：「卧病耳。」因囅然曰：「妾昔謂會合有期，今真不遠矣。君嘗願破家相贖，猶記否？」封曰 「封曰」：青本、黄本作「對曰」。：「今日猶此心也。」女曰：「實告君：妾殁日，已投生延安展孝廉家，徒以大怨未伸，故遷延於是。請以新帛作鬼囊，俾妾得附君以往，〔但評〕大怨已伸，惡氣已出，妾今乃得請處囊中矣。就展氏求婚，計必允諧。」封慮勢分懸殊，恐將不遂。 「將不遂」：黄本作「不能遂」。女曰：「但去無憂。」 「無」：青本、黄本作「勿」。〔但評〕攜鬼囊求婚，直是探囊取物。封從其言，女囑云：「途中慎勿相唤， 「囑云」：青本、黄本、鑄本作「囑曰」。「慎勿」：二十四卷本作「甚勿」。待合卺之夕，以囊挂新人首，急呼曰：『勿忘勿忘！』」封諾之。才啟囊，女跳身已入。攜至延安，訪之，果有展孝廉，生一女，貌極端好，但病痴，又常以舌出唇外，類犬喘日，年十六歲無問名 問名：〔吕註〕禮·昏義：「是以昏禮納采、問名」。註：「納雁以爲采擇之禮也。」者。父母憂念成癖， 「成癖」：青本、黄本作「成痗」。封到門投刺，具通族閲。既退，托媒。 青本、黄本「族閲」作「族閥」，「托媒」作「倩媒致辭」。展喜，贅封於家。女痴絶，不知爲禮，使兩婢扶曳歸所。 「歸所」：黄本、青本作「歸室」。群婢既去，女解衿露乳，對封憨笑。封覆囊而呼之， 「而呼之」：鑄本作「呼之」。女停眸審顧，似有疑思。 「疑」：趙抄本作「凝」。封笑曰：「卿不識小生耶？」舉之囊而示之。〔但評〕舉之囊而示之，卿固毛遂，自當脱穎而出矣。女乃悟，急掩衿，喜共燕笑。詰旦，封入謁岳，展慰之曰：「痴女無知，既承青眷，君倘有意，家中慧婢不乏，僕不靳相贈。」封力辨其不痴，展疑之。無何女至，舉止皆佳，因大驚異。女但掩口微笑。 「掩口」：青本作「嫣然」，黄本無此二字。展細詰之，女進退而慚於言，封爲略述梗概。 梗概：〔吕註〕東京記：「其梗概有如此。」註：「梗概，粗言也。」〔但評〕雖是含冤遷延，而所以遇封之故，實有慚於言者。使非倩人自代，不惟生前之垢西江難濯；而寤後之羞，亦北堂難見矣。展大喜，愛悦逾於平時，使子大成與婿同學，供給豐備。年餘，大成漸厭薄之，因而郎舅不相能， 不相能：〔何註〕不相容隱也。〔吕註〕左傳·襄二十一年：「范鞅故與欒盈爲公族大夫，而不相能。」厮僕亦刻疵其短。展惑於浸潤，禮稍懈。女覺之，謂封曰：「岳家不可久居，凡久居者，盡闒茸也。及今未大决裂， 决裂：〔吕註〕戰國策：「范雎曰：『穰侯使者操王之重，决裂諸侯。』」又史記·范雎蔡澤列傳：「商君决裂阡陌，以静生民之業，而一其俗。」宜速歸。」〔馮評〕語確。封然之，告展，展欲留女，女不可。
〔但評〕知其不可與處，及其未决裂也而去之。見幾而作，不俟終日，闒茸者惡足以語此。父兄盡怒，不給輿馬，女自出奩貲貰馬歸。 「貰馬歸」：青本、黄本作「貰馬焉」。「奩貲」：異史本、鑄本、趙抄本、二十四卷本作「妝貲」。後展招令歸寧，女固辭不往。後封舉孝廉，始通慶好。
異史氏曰：「官卑者愈貪， 「卑者」：青本作「卑」。其常情然乎？三百誣姦， 「三」：趙抄本作「五」。夜氣之牿亡盡矣。奪嘉耦， 「嘉」：二十四卷本作「佳」。入青樓，卒用暴死。吁！可畏哉！」
〔但評〕烏角帶實费資本得來，焉得不貪！但未見有如三百誣姦，毫無天良之至於此者。嘉耦入青樓，卒用暴死，當頭棒喝，挽回得多少貞婦，成全了多少善終。
〔何評〕青蚨三百，所獲幾何？至妻入青樓，猶不能代償貪債，孰謂冥可欺乎哉！
〔方評〕怨毒之于人甚矣哉！在上者能屈死人于生前，不能必其不報仇于身後。况等夷乎！而于誣姦爲尤甚。其凛凛又宜何如耶？
康熙甲子，貝丘 貝丘：〔吕註〕濟南志：「唐曰臨濟，古營丘地。有臨淄縣，乃劉宋貝丘。」典史最貪詐，民咸怨之。忽其妻被狡者誘與偕亡。或代懸招狀云：「某官因自己不慎，走失夫人一名。身無餘物，止有紅綾七尺，包裹元寶一枚， 「包」：康熙本作「苞」，今據參校本改。翹邊細紋，並無闕壞。」亦風流之小報也。 「小報也」：鑄本作「小報」。
附記
昔紹興某幕賓佐某公于滕邑。邑有無賴子，因逋負欲以妻誣姦債主葛秀才，希可逃逋且索利焉。因商之妻，妻不從。因投狀案下，公不直之。而幕賓以其妻爲秀才家所艷羡，必有姿色，欲一見以快笑談。因慫恿公，必提婦鞠訊，皂白乃分。公從之，乃牒下。而某妻已羞憤自經。事遂寢。越數年，幕賓偶病，朦朧中屢見某妻索命不已；自知不起，刻期買舟回紹，而人已不能生還矣。嗟呼！一言之失，遂喪其軀，佐治者猶然，主治者又當何如也？
（原載還淳方舒巖先生批本聊齋志異）
〔校記〕（底本：康熙本 參校本：青本、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鑄本、趙抄本）
本章完!